張明萌 張宇欣
“稿酬”一詞的前身為“潤筆”,最早可追溯到西漢司馬相如因作《長門賦》而得黃金百斤一事,宋代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寫道:“作文受謝,自晉宋以來有之,至唐始盛?!?/p>
1898年,南洋公學籌建譯書院,張元濟受聘主持,組織翻譯出版了一些西方思想的書籍。后張元濟加入商務印書館,設立編譯所,推出西洋東洋科學書籍。
1910年,清政府頒布中國第一部《著作權律》,承認了文學商品化,稿費與著作權得到法律保護,保障了職業(yè)作家的生存。
同年7月,《小說月報》創(chuàng)刊,“征文條例”規(guī)定了四等稿酬:“甲等每千字五銀元,乙等每千字四銀元,丙等每千字三銀元,丁等每千字兩銀元?!?913年,魯迅以周倬為筆名在《小說月刊》發(fā)表小說《懷舊》,收到稿費5塊銀元。
辛亥前已流行按字數(shù)計酬的稿費制,包天笑回憶:“這時上海的小說市價,普通是每千字二銀元標準,這一級的小說已不需修改。也有每千字一銀元的,甚至有每千字僅五角的,這些稿子大概要加以修改。”
1916年,陳獨秀主編《新青年》月刊時宣布:“來稿無論或撰或譯,一經選登,奉酬現(xiàn)金。每千字(譯文)二銀元至(撰文)五銀元?!?918年,《新青年》發(fā)出啟事:投稿簡章業(yè)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仁共同擔任,不另購稿。
當時一個標準家庭的貧困線定位在每月收入10銀元以下。
到了“五四”時期,以字數(shù)和版稅計酬已經相當流行,至此中國擁有了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職業(yè)作家。
到1922年,文化人開始注重稿費和版稅收入,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造社、南國社……都進入了市場。魯迅也在1926年—1927年完成了公務員向自由撰稿人的身份轉換。在這個階段,名作家茅盾、巴金、老舍、田漢、曹禺、丁玲、沈從文等人,都可以全職寫作,靠稿費生存。
20世紀30年代,千字兩至三銀元是通行的稿酬標準,名家稿酬可到六銀元以上。這時,魯迅的稿費極為可觀。1933年1月,魯迅在《自由談》發(fā)表《逃的辯護》和《觀斗》兩篇千字文,次月《魯迅日記》記載收到稿費12銀元。2月發(fā)稿8篇,稿費48銀元……
編輯俞頌華回憶,在30年代,千字兩銀元至三銀元是最通行的稿費標準,但稿酬標準也有地域差別,在官辦的北京報紙雜志和學術期刊上,稿酬可達每千字四至五銀元,上海報刊大多民辦,一般稿酬為每千字一至三銀元,這樣的稿酬標準從五四時期到30年代沒有太大變化。
到1934年,稿費得到一定程度的提高。《申報月刊》第3卷第1號(1934年1月)告知作者:“投寄之稿經本社揭載后即每篇酌致酬金自10銀元至200銀元……投稿人如欲自定數(shù)目者亦請預先聲明?!薄堵眯须s志》第8卷第1號(1934年1月)啟事:“投寄之稿刊載后酌致薄酬如下:甲、文字每千酬現(xiàn)金2至10銀元,藝術照片或圖畫每幀酬現(xiàn)金5角至10銀元;乙、每篇或每幀酌酬上海銀行禮券或本雜志,尤有關系之文稿及藝術照片圖畫等特別從優(yōu)議酬?!?/p>
稿費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推動作用毋庸置疑。張恨水投身文學,正是因為少年喪父,身為長子必須挑起家庭重擔。為了讓弟妹讀書上學,他只得拼命寫作,以文換錢。張恨水曾多次坦言:“我的生活負擔很重,老實說,寫稿子完全為的是圖利……所以沒什么利可圖的話,就鼓不起我寫作的興趣?!?/p>
譯文稿費比撰文稍低。茅盾回憶,當時商務對翻譯作品開出的稿費是千字一至兩銀元。1907年魯迅與周作人合譯《紅星佚史》,得稿酬兩百多銀元,合同注明千字兩銀元。林紓(琴南)是翻譯家中稿費較高的,自清末始,林紓譯述并出版西方小說181部,每部約二十萬字,鄭逸梅給林紓算了一筆賬,說他稿酬以“千字六銀元計算”,十幾年間收入超過20萬銀元。
1939年6月,《魯迅風》雜志將上海作家按照收支狀況分為四個等級:頭等作家著述多年,除稿酬、編輯費外,還有出書及增印版稅,加上其他來源,收入可達400銀元,生活富足,魯迅、郁達夫、巴金皆在此列;二等作家已經成名,稿酬千字三至五銀元,生活費至少需要160銀元,成名后的夏衍、胡風便過著這樣典型的中間階層生活;三等作家小有名氣,稿酬為千字兩至三銀元,生活費需要120銀元,丁玲、蕭紅等人在此時開始進入中層社會,生活小康;四等作家是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稿酬為千字一至二銀元,每月生活費需要60銀元,近乎普通平民。
此時上海中學教師月薪50—140銀元,小學教師30—90銀元。一銀元可買16斤大米,4—5斤豬肉,6尺棉布。
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1952年,物價動蕩,沒有統(tǒng)一的稿酬標準,各出版社只是根據第一屆全國出版工作會議通過的《關于改進和發(fā)展出版工作的決議》中有關稿酬的規(guī)定,各自制定稿酬。當時流行以折實單位計酬的稿酬制度。折實單位,即以米、煤、布等生活用品折合錢數(shù)計算,每千字付給多少,各出版社有所不同。當時新華書店總店的規(guī)定是每千字8—16個折實單位,分定期或定量形式付酬。
1953年,政務院出版總署學習蘇聯(lián)“印數(shù)定額制”,制定了國營出版社付酬標準。稿酬為基本稿酬加上印數(shù)定額稿酬之和?;靖宄陿藴剩褐鞲迕壳ё?萬元—18萬元(舊幣),翻譯稿每千字4萬元—13萬元。
1955年3月1日,中國人民銀行實行幣制改革,發(fā)行第二套人民幣,同時收回第一套人民幣,換算標準是新幣1元等于舊幣1萬元。1953年的基本稿酬折算成新標準是著作稿每千字6元—18元,翻譯稿每千字4元—13元。翻譯家、《世界文學》前主編李文俊回憶,20世紀50年代涌現(xiàn)了一批職業(yè)翻譯家,在家里翻譯也能維持生活,陳良廷是其中之一。
早在1947年,18歲的陳良廷因故輟學,進入上海光華實驗中學重讀初三?!肮鈱崱钡慕虒W特別注重文學教育,老師也都來自光華大學,陳良廷因此對文學產生濃厚興趣,進校不久就做了壁報編輯。女作家潘柳黛編《新晚報》副刊時,請譚惟翰組稿,譚交給陳良廷寫,陳良廷學著譚先生的路數(shù)寫散文,成功發(fā)表,從此開始為報紙撰文,在《辛報》《辛報周刊》《前線日報》《大晚報》《時事新報》《中華時報》上都發(fā)過文章,一篇文章的稿費能看幾場電影?!爱敃r物價飛漲,不過總算有稿費了,我覺得這下好了,因為中學畢業(yè)以后,靠我一個人養(yǎng)家。大多是瞎寫的,騙銅錢的?!敝?,他進入華納工作,參與創(chuàng)辦雜志《水銀燈》,和當時上海著名影評家朱曾汶翻譯電影字幕、回讀者來信,一個月能拿到兩百多塊。朱曾汶還要構思電影片名,一個月六百多塊。負責進口片子報關的老頭,一個月近千塊。后來影片公司搞工會,八大公司都被打倒,他也隨之失業(yè)。新中國成立后,陳良廷為《文匯報》《新民晚報》《亦報》寫副刊文章,寫蘇聯(lián)電影影評。編《水銀燈》期間認識的吳勞,經王科一介紹,此時正在翻譯《無邊的土地》,他讓陳良廷也試試。陳良廷和妻子劉文瀾合譯了普里希文的《北極蜜》。1953年3月,吳勞因《無邊的土地》(文化工作社)一炮走紅。4月,《北極蜜》出版,陳良廷拿到豐厚稿酬。
在陳良廷印象中,50年代稿費很高。王科一翻譯了《傲慢與偏見》,以后就專門翻譯文學名著,“他的稿費一個月要接近一千塊了,所以公寓搬來搬去,都是好房子,生活好得不得了。當時紅房子的羅宋大餐一塊錢一客,一湯一菜一只面包(相當于現(xiàn)在的套餐),我們經常去吃。”他與徐汝椿、吳勞翻譯《都會一角》,投到平明出版社,那本書定價一萬零四百塊,折合成新的人民幣一塊零四分,時任社長巴金將定價的12%劃為版稅,印三萬本書有三千六七百塊版稅,陳良廷告訴記者,“當時叫‘千字千冊?!?/p>
1957年,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翻譯家錢春綺翻譯的三部海涅詩集——《詩歌集》《新詩集》《羅曼采羅》,單是《詩歌集》,錢春綺就拿到8000元稿費,當時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也不過幾十元。
在作家劉紹棠自述中,1957年“反右”前,他的小說1000字18元,加上3萬元一個定額,每增加一個定額加一倍稿費,他的稿酬收入相當可觀。專業(yè)創(chuàng)作后,他出了4本書:《青枝綠葉》4萬字,收入1800元;《山楂村的歌聲》6萬多字,收入2000元;《運河的槳聲》10.4萬字,收入5000多元;《夏天》11萬字,收入8000元。稿費收入5%交黨費,但不納稅。存入銀行,年利率11%,每年可收入利息2000元左右,平均每月160元,相當于一個12級干部的工資。“那時的物價便宜,一斤羊肉4角多,一斤豬肉6角。我買了一所房子,住房5間,廚房1間,廁所1間,堆房1間,并有5棵棗樹和5棵槐樹,只花了2000元,加上私下增價500元,也只花了2500元?!?/p>
1956年,中國青年出版社給老舍《龍須溝創(chuàng)作經過》和《我怎樣學習語言》兩篇文章(共5700字)開出了142.5元的稿費,標準為千字25元。同年支付給葉圣陶4.5萬字的《葉圣陶童話選》3510元稿酬,計算方法為千字18元加印數(shù)稿酬。在普通職工月薪只有40元左右的這個時期,老舍、張恨水、艾青、吳祖光等文化人用稿酬在北京輕輕松松買下了四合院。
隨著“三大改造”的完成,私營出版社實現(xiàn)公私合營,稿酬發(fā)放辦法和標準逐漸統(tǒng)一。1958年7月,文化部頒布了第一個正式統(tǒng)一的稿酬規(guī)定,即《關于文學和社會科學書籍稿酬的暫行規(guī)定(草案)》,于同年8月1日起在北京、上海試行。該草案規(guī)定凡公開出版的書稿,一律實行基本稿酬和印數(shù)稿酬相結合的計酬辦法,即所謂的千字千冊法。不同類型的書稿,規(guī)定不同的印數(shù)稿酬遞減率,對著作稿和翻譯稿的基本稿酬和印數(shù)稿酬加以區(qū)別,質量高的書稿給予較高的基本稿酬?;靖宄攴譃榱墸褐鞲迕壳ё?元、6元、8元、10元、12元、15元;翻譯稿每千字3元、4元、5元、6元、8元、10元。
該標準試行兩個多月后,北京和上海的一部分作者和出版社倡議不計報酬的共產主義式的勞動,建議降低稿酬標準。文化部根據上述建議于10月10日發(fā)出通報,將《暫行規(guī)定》的稿酬標準降低一半,著作稿的基本稿酬降為3元—8元,翻譯稿的基本稿酬降為2元—5元,最高降幅多達50%。印數(shù)稿酬改為5000冊以內每千冊5%;5001—30000冊,每千冊3%;30000冊以上,每千冊1%。
1960年10月,中央批轉了《文化部黨組、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關于廢除版稅制徹底改革稿酬制度的請示報告》,廢除了版稅制,實行一次性稿酬。對于完全靠稿酬生活的作家實行工資制,稿費只是生活補助和激勵創(chuàng)作的一種因素。
一直從事自由翻譯的陳良廷經民盟介紹,進入上海歷史研究所,翻譯一批清末小刀會、《字林西報》的資料。陳良廷一個人力有不逮,介紹同是民盟成員的朱曾汶、徐汝椿等人一起譯,一共4個人,每人一個月能拿到120元稿費。只做了3個月,徐汝椿便退出了,剩下3個人也不得不跟著退出,沒有進入“工資制”的陳良廷“陷入‘沒飯吃”的狀態(tài)。
上海市委希望辦一個編譯所,由草嬰具體籌備。當時上海市共一百多人從事翻譯工作,“他再從中挑選,出版社有哪些基本的文學譯者,政治方面好一點,文字方面好一點,出過書的。再問生活情況如何,有什么困難。這樣篩選了四五批,選了13人?!标惲纪⒒貞洝?/p>
編譯所成立后,草嬰、張滿濤和羅稷南(翻譯過高爾基)有政協(xié)頭銜,這三個人第一檔,一個月120塊。韓侍桁(《雪國》《紅字》譯者)、李俍民(《牛虻》譯者)、陳夢海(時代出版社編輯,翻譯兒童文學)、馮鶴齡(時代出版社譯者)是作家協(xié)會外文組成員,四個人第二檔, 一個月80塊。陳良廷、徐汝椿、蔡慧主要翻譯英文作品,呂翼仁(左海,呂思勉之女)翻俄文、李孟安翻法文,這批人第三檔,一個月60塊。加上豐一吟(豐子愷的女兒),一個月40塊。過了幾個月又吸收了第二批五個人,包括榮如德、吳力生、侯浚吉(美國回來,會英文、德文,原先搞航空管理)、程萣華、葉群(筆名葉冬心)。一共19人。
陳良廷家已有4個子女,生活不如從前寬裕。太太劉文瀾在電話局工作,一個月可拿到100多元工資,加上陳良廷的60塊,按照當時物價還能養(yǎng)活一家人。小女兒陳造容記得,六十年代,早上媽媽給她一毛錢吃早點,每天都能吃不一樣的東西,大餅3分錢,油條4分錢,加上一碗豆?jié){,剛好一毛錢。
從1961年到1966年5月,除三年自然災害恢復階段后期一度恢復了印數(shù)稿酬之外,稿酬一降再降。到“文革”之前,只付一次性稿酬,標準為著作稿每千字2元—8元;翻譯稿每千字1元—5元。
“對工人、農民、戰(zhàn)士和學生的稿件,稿酬一般按最低標準,有的也可不發(fā)稿酬,只贈送報刊圖書和文具?!比珖鴪笊纭㈦s志社、出版社都采取了這個稿酬標準。到“文革”前夕,稿酬已成為一種象征性的鼓勵。
“文革”開始后,大部分出版機構陷入癱瘓,勉強運作的出版單位自動取消稿酬,除個別人之外,出版作品不再付費。自此我國進入一段長達10年的零稿酬時期。
此時,陳良廷在干校編譯組,集體接任務。尼克松來了,翻譯《尼克松其人其事》(復旦大學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研究所、上海市直屬機關“五·七”干校六連編譯組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2月),一人分譯一章;《基辛格:超級德國佬的冒險經歷》([美]C·R·阿什曼著,上海市“五·七”干校六連翻譯組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10月)也是團隊成員各譯一章,兩個星期趕出來,出版社印刷組也搞突擊,一下子就送到北京去了。
陳良廷還趕譯過《黑非洲史》([匈]西克·安德烈著,西蒙·山多爾英譯,上海新聞出版系統(tǒng)“五·七”干校翻譯組譯,上海人民出版社,第一卷,1973年8月版,第二卷,1974年4月版)和《阿維馬事件》([美]內德·卡爾默著,鐘衛(wèi)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4月版)。他還帶頭組織,一共四個人譯了近20萬字。有的他們只拿到一本樣書,有的連樣書都沒拿到。沒有署名,也沒有稿費。
1977年,國家出版事業(yè)管理局發(fā)布《關于試行新聞出版稿酬及補貼辦法的通知》,恢復廢除了10年的稿酬制度。通知規(guī)定實行低稿酬制度,并根據作品的質量和字數(shù)一次付給稿酬。著作稿為每千字2元—7元,翻譯稿為每千字1元—5元。1980年,國家出版局黨組制定了新的稿酬標準,適當提高了基本稿酬,恢復到“文革”前水平,著作稿提高到千字3元—10元,翻譯稿則是千字2元—7元,同時恢復了印數(shù)稿酬。此后的十多年間,付酬方式是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制。
1981年,26歲的莫言在河北保定的文學雙月刊《蓮池》發(fā)表短篇小說《春夜雨霏霏》,收到72元稿費。當時他是解放軍戰(zhàn)士,每月工資15元。
現(xiàn)任《上海文學》主編趙麗宏也是在這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拿到800多元稿費。當時人民幣最大面額10元,到郵局領錢的時候,5元、10元紙幣疊在一起,數(shù)也數(shù)不清。那年普通工人每月工資30元—40元。
1984年,國家出版事業(yè)管理局決定修改書籍稿酬,于同年7月1日起實行。著作稿每千字6元—20元;翻譯稿每千字4元—14元。
媒體人郭國松回憶,1985年豬肉每斤不到一塊錢,大米兩毛多錢一斤,牙膏之類的家庭日用品也不過兩三毛錢,很多商品還用“分”計算。高稿費和低物價讓文學成為一大批有志青年的夢想,正是在這個時期文壇涌現(xiàn)了一批新人。
朱燕玲形容80年代是“一個奇葩的年代”。1985年她進《花城》雜志工作,此時創(chuàng)刊6年的《花城》與1957年巴金、靳以創(chuàng)辦的《收獲》,1979年創(chuàng)刊的《當代》和1978年創(chuàng)刊的《十月》并稱文學雜志“四大花旦”,“文革”后的大批作家,余華、蘇童、王安憶、張抗抗、王小波、史鐵生、畢飛宇、古華、陳忠實等人,主要是通過這幾份雜志走上文壇。
趙麗宏1987年因一本20多萬字的書拿到一筆稿費,超過8000元。前段時間,他看到網上有人在賣一份他的6000多元的稿費單,“那時候收入過萬就是‘萬元戶,我兩本書加起來就已經是萬元戶了,收入還可以了?!丙溂以凇独觥钒l(fā)表小說時,稿酬標準為千字30元,他覺得“跟現(xiàn)在千字千元差不多”。
1979年《世界文學》復刊,發(fā)表了李文俊翻譯的卡夫卡《變形記》,同時配發(fā)了一篇1萬多字的批判卡夫卡的論文,該文由李文俊夫婦和葉廷芳三人湊了一萬多字,作為“批判性的介紹”,后來李文俊建議上海譯文出版社內部出版卡夫卡作品, “作為反面教材”。
這時陳良廷從五七干?;氐缴虾Q影仓新?67號的編譯組,仍舊一個月拿60塊工資。上海譯文出版社希望陳良廷統(tǒng)稿,組織一批人突擊翻譯《大屠殺》。該書出版后(《大屠殺》,[美]杰拉德·格林著,方平、陳良廷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1月版),總算署了譯者名字,銷路特別好,初版37萬冊。
《大屠殺》之后,上海譯文出版社又給了幾本書,希望陳良廷繼續(xù)統(tǒng)稿,“直到90年代,《亂世佳人》([美]瑪格麗特·米切爾著,陳良廷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5月)還叫我這么弄,到后來的《蝴蝶夢》我拒絕了。統(tǒng)稿要花很多時間,統(tǒng)稿費卻一次付清,只有千字三塊錢。我不是快手,也不想粗制濫造?!?/p>
這個階段,陳良廷的精力主要放在《教父》《愛倫·坡短篇小說集》《兒子與情人》等作品上,他與劉文瀾合力完成了這批書籍的翻譯工作。陳造容回憶,陳良廷和劉文瀾翻譯任何作品,從來沒有借助過電腦,完全手工,工作的時候,一個翻譯初稿,一個在旁邊校對。翻譯《亂世佳人》時,劉文瀾因用眼過度導致視網膜脫落,現(xiàn)在只有很弱的光感。前段時間陳造容遇到世紀出版社的老編輯馮濤,談起父母,對方說:“他們的底稿是最經典的,慢慢磨出來,像藝術品。”
陳良廷夫婦翻譯每個句子都字斟句酌,一天翻譯幾百到一千字,一本幾十萬字的書要耗費數(shù)年,出版了才能拿到稿費,“靠翻譯來養(yǎng)家,是很困難的事。”陳造容說那時候家徒四壁,除了書什么都沒有。他們住在愚谷村的亭子間,陳良廷說自己“譯了幾千萬字還沒有一張寫字臺”。幸好有劉文瀾每個月100多元的退休工資,加上陳良廷編譯組60元的工資,陳家勉強度過80年代。
隨著物價上漲,作家和翻譯家的生活水平漸漸拉開距離,但在社會地位上差別不大,“那時候作家受人尊敬,只要是有志青年,基本上都是文學青年。最聰明的人都去做文學,社會比較一元化,除了看書,好像也沒啥可以做的。那時候詩人相當于現(xiàn)在的明星,只要是詩人,不得了。現(xiàn)在不是這樣了,還做純文學的話,靠情懷吧。”朱燕玲說。
1990年6月15日,經國務院批準,稿酬標準又作了調整,以適應物價上漲等新情況。同年7月1日起,實行新的《書籍稿酬暫行規(guī)定》。印數(shù)稿酬由原來印1冊—2萬冊,每萬冊按基本稿酬的5%付酬,提高到每萬冊按基本稿酬的8%付酬。對確有重要學術理論研究價值而印數(shù)較少的專著,印1萬冊以內,由原來的按基本稿酬的20%提高到30%付酬?;靖宄暧嬎銟藴蕿橹鞲迕壳ё?0元—40元,翻譯稿每千字8元—35元。
同年9月,第七屆全國人大第十五次常委會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其中第二十七條規(guī)定:“使用作品的付酬標準由國務院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會同有關部門制定,合同另有約定的,也可以按照合同支付報酬。”稿酬制度納入了法律軌道,著譯者的作品及其勞動所得的報酬,成為合法權利的重要組成部分,作者不僅擁有精神權利,而且擁有經濟權利,均受國家法律保護。支付稿酬變成了雙軌制,有合同約定的按合同計算,沒有合同約定的,參照國家標準。
然而80年代后期,物價開始呈現(xiàn)上漲勢頭,1984年,學生在食堂吃飯一個月只需40元左右,到1989年已經變成80元。豬肉由每公斤平均1.47元提高到2.14元。到90年代初,物價持續(xù)上漲。盡管基本稿酬較原來有所提高,但同樣字數(shù)文章的稿酬能買到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
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發(fā)展,特別是互聯(lián)網、移動通信、新媒體的迅速崛起和普及,網站、網頁、博客、播客、微博、微信等等爆發(fā)式發(fā)展,很快成為全社會普遍的“生活方式”,成為所有人都須臾不離身的生活必需品,由此每個人都獲得了以前難以企及的“發(fā)表權”,“隨時”“自主”地動動手指就可以發(fā)表自己的“作品”;同時人們也獲得了即時的、全面的、幾乎免費的“閱讀權”,可以隨時地、廣泛地接受幾乎所有的信息源。這一切,都打破了、“顛覆”了原有的人們曾經習慣了的寫作、發(fā)表方式和出版、發(fā)行機制,當然也大大沖擊了原有的稿酬制度、稿酬標準。作家們面臨著全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有的適應了甚至如魚得水,有的則難以適應或勉力堅持。有的成為“網絡作家”“網絡寫手”,月入“稿酬”上萬、數(shù)萬、十幾萬元,有的努力寫作卻收入甚微,也有的在“選擇多多”面前轉而去做其他。
陳良廷和劉文瀾每月的固定進賬加上不定期的翻譯稿費,應付各項生活開支已經有些吃力。他們年事已高,身體病痛增多。陳良廷一直沒有編制,看病無法報銷。1996年,《文匯報》記者來采訪,寫了內參遞給上海市領導,市里研究決定將陳良廷、草嬰等翻譯家納入上海文史館,領生活津貼。第一年進去,一個月能拿到一千多??床∫材軋箐N,自己只需出百分之一。
1999年4月,國家版權局頒布了《出版文字作品報酬規(guī)定》,付酬方式仍為三種,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或版稅,或一次性付酬。該規(guī)定自同年6月1日起施行?;靖宄陿藴蕿樵瓌?chuàng)作品每千字30元—100元;改編每千字10元—50元;匯編每千字3元—10元;翻譯每千字20元—80元。
時任《花城》主編田瑛記得,90年代起,《花城》的稿費維持在千字60—80元,一直到2010年前后。他認識的作家?guī)缀醵际亲鲄f(xié)或文學院的成員,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資,稿費則是另一筆進賬。
“90年代以后,商業(yè)化開始了,大家的注意力分散了,你可以去經商,也可以去干別的,各行各業(yè)都有非常優(yōu)秀的人才?!敝煅嗔嵴f,“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一直延續(xù)那個稿費標準?可能文學慢慢有點小眾化了,我們這種純文學雜志,不是80年代那種地位了?!?/p>
在上海市文化專項資金扶持下,《收獲》、《上海文學》等文學刊物從2010年最后一期開始,將稿費提高至千字200元以上,最低稿費標準為原標準的兩倍,優(yōu)秀稿件可達到原標準五倍以上。
到2016年,《上海文學》和《收獲》再次提高稿費。國內少數(shù)文學雜志的稿費標準最高已經在千字千元左右。
不過,所有這些“提高標準”的努力,在網絡、電腦、手機、新媒體面前,還是顯得那么無力,那么無奈。
(選自《文史精華》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