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之戰(zhàn)緣何成了羅生門

劉勃

赤壁之戰(zhàn)中，劉備的盟友認為劉備不行，劉備的敵人認為劉備相當可以。這種情況下，其實敵人的言論很可能比盟友可靠

赤壁之戰(zhàn)大概是中國古代史上最著名的戰(zhàn)爭，然而也是一場疑云重重的戰(zhàn)爭。流傳下來的史料并不多，要考證“赤壁之戰(zhàn)真相”，也許是永遠不可能了。不過根據(jù)史料的源頭，做個簡單分類與對比，也非常有趣。

今天喜歡說，“《三國演義》丑化了周瑜，歷史上真實的周瑜吧啦吧啦”的朋友，他們嘴里真實的周瑜的形象，主要來自一部《江表傳》的書。這書的特點，是站在江東政權的立場上寫歷史，東吳的人物，往往被寫得光彩照人。

當然，要突出赤壁之戰(zhàn)中周瑜的功績，就一定要貶低劉備?！督韨鳌氛f，劉備面對曹軍的追擊，怕得不行，聽說周瑜的援軍到了，略微放了點心，就去找周瑜打聽，你帶來多少人。周瑜說：“三萬人?！眲溥z憾太少，周瑜豪氣干云地說：“此自足用，豫州但觀瑜破之！”

劉備還是對周瑜沒信心，開戰(zhàn)時帶著兩千人跟在周瑜后面，不聽周瑜的指揮，作隨時逃走的打算。

當然不止是《江表傳》一部書，東吳方面的敘述確實有這樣一個趨勢：越來越把赤壁之戰(zhàn)理解為自己單獨取得的勝利。

但來自曹魏陣營及其繼承者的敘述，往往卻對劉備比較有利。

曹魏方面的記錄會強調瘟疫的影響，認為曹操撤兵是“燒船自退”，但承認敵人的作用時，更關注的卻是劉備。

曹操一直擔憂劉備在荊州的巨大影響力，也會比較關注這方面的信息。劉備感嘆髀肉復生的故事，見于司馬彪的《九州春秋》；劉備馬躍檀溪的故事，則見于郭頒的《世語》。這類明顯美化劉備形象的典故，都是通過北方學者的著作才流傳下來的。

王粲是流寓荊州的名士中最有文才的一個，他后來歸順了曹操，被曹操視為自己奪取荊州的一大收獲。王粲的《英雄記》這樣寫道，劉表病重后曾上表請任命劉備為荊州刺史。這無疑是一個為劉備據(jù)有荊州提供合法性的說法。

《魏書》的作者、年輕一輩的史學家王沈，對這件事記述更為詳細：劉表臨終前，想把荊州的軍政大權交給劉備，劉備沒有接受。一般認為這個說法可信度不高，但卻反映了在一些北方人心目中，劉備是一個既有能力又宅心仁厚的正面人物。

最重要的，無疑是根據(jù)曹魏的官方記錄寫成的《三國志·武帝紀》是這樣寫的：“公至赤壁，與備戰(zhàn)，不利。”只說曹操敗于劉備之手，根本不提周瑜。樂資的《山陽公載記》，則突出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劉備行動再稍微快一點，就可以在華容道燒死曹操。

顯然直到晉朝，中原人的敘事里，劉備才是赤壁之戰(zhàn)時曹操的頭號勁敵。

也就是說，赤壁之戰(zhàn)中，劉備的盟友認為劉備不行，劉備的敵人認為劉備相當可以。這種情況下，其實敵人的言論很可能比盟友可靠，但后世流傳的故事，顯然是東吳方面的說法，占了上風。

這不是因為孫權、周瑜的粉絲太多，恰恰是因為劉備尤其是諸葛亮的粉絲太多。各種戲曲、小說、評話中，劉備怎樣出工不出力卻奪取了荊州的故事，被大量創(chuàng)作出來?！度龂萘x》其實還算客氣，我小時候聽揚州評話、蘇州評話，說書人設計諸葛亮怎么揩東吳油，拿東吳當槍使的橋段的時候，才真是傾注了無限才華。

因為他們的認識里，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而小市民所能理解的智慧，又確乎就是沒有任何付出而便宜占盡，于是他們也就繼承了東吳方面那個赤壁之戰(zhàn)里劉備沒怎么參戰(zhàn)的設定——腦殘粉等于高級黑，確實是普遍原理。

說了半天，劉備陣營是怎么評價赤壁之戰(zhàn)中自己的表現(xiàn)的呢？

遺憾的是，材料很少。這和蜀漢政權本無史官有關，沒有留下第一手檔案?！度龂尽返淖髡哧悏鄢錾诔啾谥畱?zhàn)后二十多年，他要找當事人做口述史，也已經并不容易。

這大概說明一個問題：當初你不為自己說話，也不注意保存第一手的材料與證據(jù)，到后來別人想幫你說話，也找不到素材了。

（作者系歷史學者、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