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獸之王的末日

郭建

在旁遮普狩獵老虎，該畫作大約出現(xiàn)于1790年。

橫跨印度和孟加拉國的孫德爾本斯三角洲，也許是唯一能看到野生虎的地方了，據(jù)說有幾百只（也有數(shù)據(jù)是100多只）野生老虎仍然徜徉在那里的紅樹林沼澤里。孫德爾本斯曾被稱為老虎圣殿，但是，即使是最后一個老虎避難所也即將被摧毀。2019年第43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上，孫德爾本斯被列入“瀕危世界遺產(chǎn)”名錄。老虎，這種森林里的大型掠食者還能堅持多久呢？孟加拉國學(xué)者發(fā)表的一項研究成果顯示，孟加拉虎在 2070 年前，可能會從最后一個主要棲息地——孫德爾本斯的紅樹林中消失。

阿穆爾虎的黃金時代

人類的祖先曾經(jīng)圍坐在嗶啵作響的篝火旁，希望遠離饑餓的野獸。他們凝視滿天星斗，對自己生存所賴的所有生靈，尤其是動物神靈，感到敬畏。他們知道，如果沒有大地、天空、水、動物和祖先靈魂的同情，人類的生命會像火一樣熄滅。他們認為，所有的神靈都居住在一個和人類世界平行的世界里，薩滿祭司會定期、不定期去拜訪它們，并向同伴傳播、分享它們的智慧，并請求它們釋放那些被狩獵的動物在塵世的靈魂。

對亞洲的早期居民而言，老虎是自然和超自然世界的代表。因為它們具有無與倫比的狩獵技能，條紋毛皮絢麗奪目、行動氣勢磅礴，好像還不怕水，具有穿越不同介質(zhì)的神秘能力。遠古的很多民族都自比老虎，并希望自己的部落也能擁有它們那樣的魔力。

現(xiàn)存最古老的老虎形象，刻在俄羅斯阿穆爾河的河岸邊，那些高聳的玄武巖石壁上，距今已有5500年的歷史了。傳說中，河流的主宰黑龍，森林之王老虎，不斷出現(xiàn)在阿穆爾河沿岸的巖畫上，這些壁畫，讓我們得以窺見那些居住在河流兩岸的牧人生活中的神秘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

道教尊崇老虎，道教信仰的西王母，據(jù)說她的使者和坐騎就是老虎。

阿穆爾的巖畫中還有半人半虎的形象，這代表著薩滿教的信念，薩滿巫師可以通過展現(xiàn)老虎的部分能力，擁有老虎的力量，幫助自己的人民生存下去。直到20世紀(jì)初，在西伯利亞的儀式雕塑和巫術(shù)服裝中，仍然有大量的老虎形象。阿穆爾地區(qū)的人認為老虎具有人類的性格，和他們的部落有親緣關(guān)系，因此，即使偶爾出現(xiàn)老虎獵殺牲畜或襲擊人類的行為，阿穆爾人也會原諒它們。有些部落甚至將老虎視為自己神圣的祖先，會阻止所有想要殺死它們的人?，F(xiàn)在，老虎的魔幻光環(huán)隨著薩滿教一起消失了。在棲息地不斷被破壞，在偷獵者的獵殺下，如今在阿穆爾的森林和草原上生存的老虎已經(jīng)不足400只。

白虎耀中華

在中國，龍與虎的信仰早已出現(xiàn)。1987年，在河南濮陽西水坡編號為M45的古墓中就發(fā)現(xiàn)了龍虎的形象：在墓主的骨架兩旁，有用蚌殼排列成的圖形，東方是龍，西方是虎。著名歷史學(xué)家李學(xué)勤認為，這讓人聯(lián)想到后世長期流傳的青龍、白虎。李學(xué)勤先生認為，中國古代思想認為，魂升于天，而魄藏于地。又有升天駕龍，而由白虎導(dǎo)引的說法。他認為，西水坡“龍虎墓”中的龍虎圖，象征著墓主魂升天上。據(jù)研究，這處仰韶文化古墓，距今已有6000多年的歷史。

龍虎的圖案到了漢代已經(jīng)非常成熟而且常見。在中國畫中，老虎的額頭上常常有著漢字“王”的標(biāo)志，意味它們是自然的主宰?！墩f文解字》稱：“虎，山獸之君也?！弊阋娭袊藢匣⒌淖鹬亍?/p>

龍與虎的信仰也早已滲透到中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從天文上看，兩者的形象相互交織，平衡統(tǒng)治著星空，中國人把天空中東方的星宿總稱為青龍，西方七宿總稱為白虎。白虎也被認為是西方之神。在中國的傳統(tǒng)宗教道教中，虎被認為是一種驅(qū)邪的靈獸，具有避邪、禳災(zāi)、祈豐及懲惡等多種神力。后來隨著道教的發(fā)展，又將青龍白虎進一步地神格化為孟章神君和監(jiān)兵神君，成為兩位守衛(wèi)道教山門的神明。

公元200年左右，佛教傳入中國，佛教并沒有消除老虎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 相反，它們也進入了佛教神話故事中。最有名的就是薩埵太子舍身飼虎的故事。這個典故表現(xiàn)出了佛教徒最大的美德，慈悲為懷。

在宋代之前，虎是獵人們盡力避免的目標(biāo)，而且老虎的生活區(qū)域也遠離人類，因此兩者很少出現(xiàn)什么嚴重的沖突。獵虎在宋代以前，也多是貴族們的一種軍事冒險。但是宋代之后，尤其是到了明清時期，伴隨著人口的急劇增加，人類的墾荒活動，摧毀了老虎的棲息地，導(dǎo)致老虎的生活區(qū)域逐漸與人類相重疊，這直接導(dǎo)致了明清乃至民國時期的“虎患”。

為此，明清時期開始出現(xiàn)官府組織的獵虎行動，甚至直接動用軍隊進行獵虎?？滴跬砟暝鴮ψ约簢C的戰(zhàn)果做過總結(jié)：“我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總共用鳥槍、弓箭捕獲了135只老虎、20只熊、25只豹、10只猞猁、14只麋鹿、96條狼、132只野豬，用誘惑的方法捕獲的鹿得有幾百只，其他的在圍場隨便就射到的獵物很多，都記不清確切數(shù)了?！敝档靡惶岬氖?，到了近代，虎鞭壯陽的傳說成了老虎被獵殺的主因。而《本草綱目》中對虎鞭并沒有記載，因此這一傳說的出現(xiàn)可能要晚得多。就這樣，中國的華南虎也處于了滅絕的邊緣。

英殖民者眼中的孟加拉虎

印度次大陸的孟加拉虎，從未像中國的華南虎被納入道教那樣，融入印度教或伊斯蘭教的信仰中，但也是當(dāng)?shù)厝顺绨莸膶ο?。獵虎自古便是貴人的一項運動。莫臥兒帝國的皇帝和他的朝臣們都非常喜歡這項活動。莫臥兒皇帝阿克巴（1542–1605）經(jīng)常只背著弓箭就去獵虎，另一位皇帝賈漢吉爾（1569–1627）和他的隨行人員雖然有火槍，但是他們經(jīng)常步行圍獵，免不了會與老虎發(fā)生近身肉搏，所以能用的武器只有匕首和棍棒。

莫臥兒帝國的皇帝們認為，老虎是可怕的，值得花費時間和精力的對手。巴布爾（1483 -1530）是莫臥兒王朝的開國大帝，他的名字在波斯語里就是老虎的意思，而最后一位皇帝奧朗則布（1665–1707）則用老虎作為自己權(quán)勢的象征，他的劍柄上就裝飾著老虎的形象。

1519年的3月25日，巴布爾帶領(lǐng)士兵前往印度北部的深山中打獵，遭遇了一只孟加拉虎，他后來將此事記述在自己的回憶錄之中：喀爾維和幾個士兵來到了老虎身旁，走在前面的喀爾維用長矛狠狠的刺向老虎，結(jié)果老虎直接咬中了矛頭，喀爾維用盡力氣也沒有將長矛從老虎嘴里拔出來，然后那頭老虎一使勁，直接用牙齒咬斷了長矛。其他士兵見狀之后立即拿彎刀向老虎砍去，一個名叫巴巴的士兵砍中了老虎的頭部，另一名叫阿里的阿富汗人砍中了老虎的腿，那頭老虎吃痛后向河中竄去，河邊的士兵立即用弓箭射向老虎，最終老虎在水中斃命。

莫臥兒的皇帝們除了狩獵老虎，還以觀看老虎決斗為樂，在這類活動中老虎經(jīng)常會面對大群有角的水牛。莫臥兒的貴族們看重的是獵虎時戰(zhàn)士們所展現(xiàn)出來的勇氣，殺死一頭老虎所帶來的榮譽比殺戮的快意更令他們滿足。據(jù)史書記載，賈漢吉爾在48年的狩獵生涯中僅殺死了86只老虎。

在英國殖民者看來，老虎就是印度的化身，莫臥兒王公對老虎的屠殺，反映了莫臥兒帝國對印度次大陸的征服。英國殖民者是這樣描述莫臥兒王公們的獵虎活動的：印度的貴族們以小牛為誘餌，然后躲藏起來，老虎出現(xiàn)之后，已經(jīng)在安全距離之外的王公們，站在高高的象轎上射殺老虎。圍剿一頭老虎需要40多頭大象和成群的車隊。英國殖民者還說，莫臥兒人在老虎交配時或者在巢穴中休息時向它們開槍?？傊趁裾呤前涯P兒王公的獵虎活動描述得毫無榮譽可言。

英國殖民者對老虎也沒有什么好印象，他們將老虎描述為危險卑鄙的野獸，經(jīng)常吃人。在塑造老虎的形象上，再沒有比出生在印度的英國殖民者后裔吉姆·科比特（1876-1955）更著名的了，他1944年的著作《庫蒙的食人獸》講述了自己接受政府雇傭，幫助捕捉嚴重危害當(dāng)?shù)厝松畹氖橙双F——老虎的故事。

對于吉姆·科比特這些人來說，老虎是伏擊的捕食者，它們是不光彩的，而且老虎在受傷之后，就會瘋狂復(fù)仇，對人肉和人血有不可抗拒的渴望。在他們看來，生活在農(nóng)村的印度人之所以對老虎充滿崇高敬意，是因為他們面對惡毒卑鄙的貓科動物時無能為力，是一種懦弱的表現(xiàn)?？票忍貢械挠《韧林私?jīng)常處于被老虎 “嚇傻了的狀態(tài)”。

當(dāng)莫臥兒王公在仆人的陪同下獵殺老虎時，印度教徒開始將老虎納入主流信仰中。在早期，尚武的女神杜爾加的坐騎是獅子，后來開始變成虎。在印度教信仰中，杜爾加彰顯了女性的力量，她像老虎一樣，既是森林的守護者，也是維護和平的強大力量。杜爾加的形象最初出現(xiàn)于公元400年左右，不過在此之前很早就被印度人崇拜著。

尾聲

到了蒂普·蘇丹（1750–1799）統(tǒng)治期間，老虎正式成為“印度的象征”。蒂普是印度南部邦國邁索爾的軍事首領(lǐng)，他從1782年開始成為印度最有權(quán)力的王公。蒂普（卡拿拉語中“老虎”的意思）從小就喜歡老虎這種“典型的印度符號”。他的步兵和禁衛(wèi)軍的制服上有老虎條紋，他喜歡的劍柄上雕刻著老虎頭，炮兵隊的炮口上也有虎頭的形象。

英國在逐步控制南印度的過程中遭遇到了蒂普這個勁敵。蒂普非常痛恨英國人，他宮殿的墻上，畫的是真人大小的白人被老虎摁在腳下的諷刺畫。蒂普最有名的作品是一個木制機械，制作于1793年，造型是一只老虎正在撕咬身穿紅色軍服的英國人，虎身里面是管風(fēng)琴。當(dāng)擺動把手，管風(fēng)琴會響起來，發(fā)出老虎的咆哮聲和英國士兵的慘叫聲，士兵的手還可同時上下晃動，增加整個裝置的戲劇化效果。據(jù)說這個士兵是蒂普的老對手、英國將軍赫克托·芒羅的兒子，他在孫德爾本斯的一次狩獵中被老虎叼走了。

英國人打敗了蒂普之后，敲打繪有“英國獅子擊敗印度老虎”的木牌來慶祝勝利。蒂普死后，他的老虎機械被運到了倫敦。著名的陶瓷公司斯塔福德制作了蒂普老虎的瓷質(zhì)模型，讓這個場景深深烙印在了英國人的心中。1827年，一部名為《芒羅之死》的戲劇在倫敦上演，一時座無虛席。

即使是難以戰(zhàn)勝的杜爾加也無法抑制末代王公的貪欲，他們在一天的狩獵中平均會射殺9只老虎，導(dǎo)致老虎數(shù)量急劇下降。印度次大陸從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下獨立后，老虎的災(zāi)難卻更加深重了。之前獵虎是只屬于王公貴族的特權(quán)，如今，這項活動已到了尋常百姓家。業(yè)余狩獵者、專業(yè)的偷獵者和農(nóng)民也加入了進來，形成了大規(guī)模的獵虎運動，將老虎這種古老的象征變成了奢侈品。于是，在倫敦，穿著虎皮大衣，懷里抱著虎崽，成了一時時尚

致力于印度野生動植物保護的有識之士凱利時（Kailish Sankhala），冒著職業(yè)生涯被斷送的風(fēng)險，暗中調(diào)查老虎貿(mào)易。1967年，他的調(diào)查成果登上了印度的報紙頭版，公眾被激怒了。此后不久，印度禁止出口老虎皮的法律得以實施，動物保護主義者將老虎列為瀕危物種。算是暫時將這百獸之王被從滅絕的邊緣拉了回來。

然而，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F(xiàn)代的消費主義不僅破壞了老虎的棲息地，而且加劇了偷獵行為，正在把老虎和其他許多動物推向滅絕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