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失蹤后

《云游》，是201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新長篇小說。用托卡爾丘克自己的話說，這本書“星群組合，而非定序排列，蘊含了真相?！笔且徊吭从诤蛟\室的書，作者找醫(yī)生驗血，候診時突然意識到對自己的身體幾乎沒有認(rèn)識。然后研究開始了，作者甚至為此一整年在阿姆斯特丹研究解剖學(xué)。這是一部由116個或長或短章節(jié)組成的長篇小說。圍繞兩個不斷交織的主題——旅行和人體保存——虛構(gòu)的故事、發(fā)生過的真事、思想性的片段，一圈圈地排布，身體、旅行、飛行及運動的隱喻性和形而上等問題，隨著人的身體在世界中的運動這個主線而展開。

她說：“這本書很容易閱讀，讀者可以根據(jù)其喜好的順序隨意閱讀書中的章節(jié)，可以從一個短故事跳躍到另一個短故事，從一個人物跳躍到另一個人物，當(dāng)然最終，讀者會感覺到這本書的完整性?！?/p>

本文選自《云游》“庫尼茨基：水”一節(jié)。

上午才過一半，他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他沒有看手表——但他沒在等，也沒想什么，就這樣過了不止十五分鐘。他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半閉雙眼;寂靜很刺耳，恰如一種不間斷的尖銳噪音。他無法聚精會神。他仍然沒有意識到，聽到的那聲音很像警鈴。他把駕駛座往后調(diào)了調(diào)，伸長了雙腿。他的頭感覺很沉重，好像要拽著他的身體耷拉在白熱的空氣里。他不打算動。他只是在等。

他肯定抽了一根煙，也許是兩根。過了幾分鐘，他下了車，走到土溝邊小便。他認(rèn)為那時候沒有人路過，不過，現(xiàn)在他也不太肯定。接著，他回到車?yán)铮闷鹚芰掀?，喝了一大口水。他終于開始不耐煩了。他按響了喇叭，很用力地，震耳的聲響讓怒火瞬間爆發(fā)出來，繼而把他拉回到現(xiàn)實?，F(xiàn)在，泄了氣的他可以更透徹地看清一切了，他又下了車，沿著他們剛才的方向走了一會兒，心不在焉地假想自己會脫口而出：“都這么久了，你們到底在干什么？你想什么呢？”

那是一片橄欖樹林，非常干燥。野草被踩得嘎吱作響。長著木瘤的橄欖樹間還有一叢叢的野黑莓;新生的枝芽支棱出來，蔓生到小路中間，絆住了他的腿腳。到處都是垃圾：紙巾，還有惡心的衛(wèi)生棉，蒼蠅最愛的人類排泄物。別人也會到這條路邊方便。別人卻不會自找麻煩地往叢林深處走;他們都很匆忙，即便在這里也很趕。

沒有風(fēng)。沒有陽光。靜止的白色天空看似一頂帳篷的天蓋。天很悶熱，水分子在空氣中互相推擠，到處彌漫著海的氣味——電、臭氧和魚的氣味。

有東西在移動，但不在遠(yuǎn)處那邊細(xì)長的樹木中間—就在這里，就在他腳下。一只極大的黑色甲殼蟲突兀地出現(xiàn)在小路上;它用觸角在半空試探了一下，又停頓下來，顯然感知到了有人類存在。白色天空倒映在甲殼蟲毫無瑕疵的硬殼上，像一攤?cè)榘咨奈埸c，一時間，庫尼茨基覺得有一只眼睛在監(jiān)視自己—大地上的怪眼睛，不屬于任何身軀，超然獨在，冷漠無感。庫尼茨基用沙灘拖鞋的鞋頭輕輕推了推泥土。甲殼蟲急忙橫穿過窄小的泥路，沙沙作響地沖進(jìn)干枯的野草間。它消失在黑莓叢中。就是這樣。

之前她說：“停車?！彼煌Ｏ萝?，她就下了車，拉開了后車門。她解開安全帶，把他們的兒子從車座里松開，單手把他抱了出來。庫尼茨基一點兒都不想下車—他又困又累，盡管他們才開了幾英里而已。當(dāng)她抱著兒子走出他的視野時，他甚至都沒扭頭看一眼;他不知道自己本該回頭看的?，F(xiàn)在，他努力喚起那個模模糊糊的印象，試圖讓它更鮮明一點，更近一點—讓那個畫面停頓下來。他望著他們走遠(yuǎn)，走上了干裂的泥路。他好像記得她穿的是淺色亞麻長褲和黑色T恤。兒子穿的是特里科針織T恤，胸前印了一只大象，這是他確鑿知道的，因為那天清晨就是他幫兒子套上這件衣服的。

走過去的時候，她和兒子在對話，但他聽不見;他不知道自己本該仔細(xì)聽的。后來，他們就消失在橄欖樹林里了。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應(yīng)該不太久。一刻鐘，也許還要久一點。他沒留意時間。他也沒有看過手表。他不知道自己本該留意時間的。

每當(dāng)她問他在想什么的時候，他都覺得很討厭。他總是答說“沒什么”，但她從來都不相信他。她說，你不可能不在想事情。她會惱火。但他真的可以什么事情都不想—庫尼茨基會感到一種類似滿足的感覺。他知道怎么做。

但后來，他在黑莓叢間突然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他的身體在黑莓根莖邊繃緊后，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平衡點。那時的寂靜，伴隨著蒼蠅的嗡響，以及他自己思緒的轟鳴。

有那么一瞬間，他可以從上方俯瞰到自己：一個穿著普通的工裝褲、白色T恤的男人，后腦勺有一小塊禿斑，身在灌木密林中;一個貿(mào)然闖入的人，別人家里的不速之客。一個炮火中的男人，在一方是熾熱的天空，一方是干裂的大地的戰(zhàn)役中，在短暫?；鸬拈g歇，恰好陷落在陣地的正中央。他很驚慌;現(xiàn)在的他很想藏起來，奔回到車?yán)锶?，但他的身體完全不理睬他—雙腳動彈不得，沒法強迫自己回到運動的狀態(tài)。沒法強迫他自己邁出一步。

連線被切斷了。他穿在拖鞋里的雙腳成了錨，將他困在這兒的土地上。動用了意志力，使出了勁道，驚到了自己，但他確實再一次強迫自己往前走了。要走出那個酷熱、無邊的空間，沒有別的辦法。

他們是8月14日來的。從斯普利特過來的渡輪上擠滿了人—有很多游客，但大部分是當(dāng)?shù)厝?。?dāng)?shù)厝颂岬氖琴徫锎驗閮?nèi)陸的每一樣?xùn)|西都比島上的便宜。島嶼滋生了吝嗇。要辨認(rèn)出誰是游客再簡單不過了：當(dāng)太陽西沉，勢不可擋地落下海平線時，游客們總會跑到右舷，把他們的相機對準(zhǔn)落日。渡輪慢悠悠地駛過零星散布的幾個小島后，似乎終于無拘無束地到達(dá)遠(yuǎn)海地帶了。一種讓人不快的感覺，一個無聊的驚慌時刻，稍縱即逝。

他們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波塞冬”：他們預(yù)訂的民宿。大胡子老板名叫布蘭科，穿著一件有貝殼圖案的T恤。他堅持大家以名字相稱就好，顯然很驕傲地帶著他們穿過狹窄的石屋、上樓看他們的房間時，他一直親密地拍著庫尼茨基的背。他們訂了兩間臥室，連同轉(zhuǎn)角小廚房，家具是傳統(tǒng)式樣的，食品儲藏室是用三合板搭出來的。從窗戶望出去就是沙灘和開闊的大海。有一個窗臺上擱著一盆盛放的龍舌蘭—那一朵大花安坐在強壯的莖葉頂端，帶著勝利的姿態(tài)高升到海面之上。

他拿出島嶼的地圖，考慮有多少可能性。她可能失去了方向感，回到了主路，卻到了另一個地點。現(xiàn)在，她可能只是站在什么地方。她也有可能揮手召下一輛路過車，上車走了—但去哪兒了？從地圖上來看，這條彎彎曲曲的主路穿過了整個小島，也就是說，你可以一路開下去，不用下到海邊。這就是他們前幾天去維斯小鎮(zhèn)的路。

他把地圖攤在她坐過的副駕駛座上，就攤在她的手袋上面，然后開始開車。他開得很慢，在橄欖樹林里張望有沒有他們的身影。但開著開著，景致變了：橄欖樹林漸漸變成了荒石灘，上面的干草和黑莓長得過于旺盛。白色的石灰?guī)r裸露著，像是從什么野獸嘴里掉出來的巨齒。他開了幾公里后掉頭往回走。現(xiàn)在，他看到右邊出現(xiàn)了葡萄園，綠得令人咋舌，園子里時不時地冒出一間間小工具棚，荒涼寂寂，空無一人。要是她迷路了，應(yīng)該算得上最好的結(jié)果，因為，要是她或他們的兒子身體有恙，那可如何是好？天這么熱，這么悶。他們可能需要緊急救護，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發(fā)動了汽車，沿著主路開下去。真是個白癡啊，他心想，他之前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他的心跳加快了。萬一她中暑了怎么辦？萬一她摔斷了腿怎么辦？

他往回開，一路摁了好幾次喇叭。兩輛德國車開了過去。他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半小時了，也就是說，渡輪即將開走。白色的船，居高臨下，即將吞下所有小汽車，關(guān)閉后艙門，繼而起錨跨海。一分鐘又一分鐘，無動于衷卻越來越寬闊的大片海水將把他們隔開。庫尼茨基有了一種讓自己口干舌燥的不祥的預(yù)感，一種和路邊的垃圾、團團飛的蒼蠅和人類的排泄物有些許關(guān)聯(lián)的直覺。他領(lǐng)悟到了。他們走了。她和他都走了。他很清楚他們并不在橄欖樹林里，但他還是沿著干涸的小路跑下去，明知得不到他們的回應(yīng)，卻仍呼喊他們的名字。

這是維斯島人餐后午睡的時段，小鎮(zhèn)上幾乎看不到人。就在路邊的海灘上，有三個女人在放一只淡藍(lán)色的風(fēng)箏。他停好車后，仔細(xì)打量了她們一番。其中之一穿的奶油色褲子很貼身，緊緊繃在她的大屁股上。

他在一間小咖啡館里找到了布蘭科，他和三個男人坐在桌邊。他們在喝一種苦艾酒，有點像威士忌，加冰塊。布蘭科看到他時，露出驚訝的笑容?！澳阃耸裁礀|西嗎？”他問。

他們拖來一把椅子給他，但他沒有坐。他用有條不紊的口氣把事情原委告訴他們，還切換到了英語，但與此同時，他的另一半大腦在思考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下該怎么做，好像他在拍電影。

他說，他們不見了—雅格達(dá)和他的兒子。他解釋了事情是在何時、何地發(fā)生的。他說，他四處都找遍了，但找不到他們。接著，布蘭科問道：“你們吵架了嗎？”

他說沒有，這是實話。另外兩個男人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他自己也不介意喝幾口。他可以品嘗到那酒浸潤舌頭的滋味，酸酸甜甜的。布蘭科慢吞吞地從桌上拿起香煙和打火機。另外三個人也站了起來，不太情愿的樣子，好像在準(zhǔn)備上戰(zhàn)場—也許他們更想待在這兒，坐在遮陽篷下面。他們要一起去找人，但庫尼茨基堅持要先通知警方。布蘭科猶豫了一下。他那一把黑胡子里間雜了不少灰發(fā)。印在他那件黃色T恤上的貝殼圖案以及“殼牌”字樣都有汗?jié)竦暮圹E了。

“她可能下去海邊了吧？”

是有這個可能。他們達(dá)成了共識：布蘭科和庫尼茨基一起回到出事時的主路，另外兩人去警察局，打電話給維斯鎮(zhèn);布蘭科解釋說，柯米扎這地方只有一個警員。桌上的玻璃杯里，冰塊還沒全部融化。

庫尼茨基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剛才停車等待的地方，并再次把車停在那里。感覺好像已經(jīng)過了好多年。時間的流動和過去不一樣了，厚重而苦澀，有序了。太陽從白色云層后面露出來了，空氣突然變得很熱。

“摁喇叭?！辈继m科說道。庫尼茨基用上勁道，摁了下去。

持續(xù)很久的鳴笛有如哀悼之音，像是野獸發(fā)出來的嘶吼。鳴笛停止后，余波顫動，在蟬鳴的輕微回音中粉碎了。他們穿行在橄欖樹林里，時不時地大聲呼叫。他們各走各的，沒有相互遇到，就這樣一直走到葡萄園才碰頭，他們簡短地聊了幾句，決定把整個區(qū)域都找一遍。他們在一排排半掩在陰影下的灌木叢中翻檢，一邊呼喊失蹤女子的名字：“雅格達(dá)，雅格達(dá)！”庫尼茨基突然想到，妻子的名字在他們的母語—波蘭語—中的意思是“莓果”。這個名字很普通，他早就忘了這個細(xì)節(jié)，但這時候想起來了。驀然間，他好像置身于某種古老的儀式，污臟而怪誕。矮樹枝間掛著已很飽滿的葡萄，一串串的深紫色，荒謬疊加的多重乳頭，他在這座枝繁葉茂的迷宮里游走著，喊叫著，“雅格達(dá)，雅格達(dá)！”他在向誰喊叫？他在尋找什么人？

他必須停下一會兒。他的側(cè)身被木刺扎了一下。他在兩排葡萄樹間彎下腰去。他把頭埋進(jìn)陰涼的蔭庇中，布蘭科的喊叫聲被樹葉遮擋住了，變得模糊，漸而消失，這時，庫尼茨基能聽到蒼蠅團團飛的嗡嗡聲了—被安靜包圍的熟悉感。過了這個葡萄園，還有一個葡萄園，兩個園子間只隔一條窄窄的小路。他們停下來，布蘭科用手機給一個人打了個電話。他用克羅地亞語反復(fù)重復(fù)“妻子”和“孩子”這兩個詞—只有這兩個詞是庫尼茨基聽得懂的，因為聽上去很像波蘭語。太陽變成了橘紅色;巨大，腫脹，就在他們眼前漸漸衰落下去。很快，他們就能直視太陽了。這時候，兩個葡萄園都披上了濃重的深綠色。兩個小小的人影無助地站在那片影紋蕩漾的綠色海洋里。

天黑前，主路上已聚集了好幾輛小汽車和一小群男人。庫尼茨基坐在標(biāo)有“警局”字樣的車?yán)铮诓继m科的幫助下，他回答了很多問題—在他看來都是些很隨意的問題，那個汗流浹背的大個子警察想到什么就問什么。他試圖用簡單的英語回答：“我們停了車。她帶著孩子下了車。他們就往這里—”他用手指了指，“—走了，然后我就等，大概，等了十五分鐘。然后我決定去找他們。我找不到。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彼麄兘o了他一瓶溫?zé)岬牡V泉水，他渴到不行，一口氣灌下幾大口?！八麄冏邅G了。”

接著，他又說了一遍，“走丟了?！本儆檬謾C給什么人打了電話。

“我的朋友，在這里是不可能走丟的。”等待有人來接他們時，警官對他說道?！拔业呐笥选边@個稱呼讓庫尼茨基有所觸動。警官的步話機里響了幾句話。又過了一小時，他們才出發(fā)，排成松散的隊形，向島嶼的中心地帶進(jìn)發(fā)。

那時候，腫脹的太陽已沉到了葡萄園上方，等他們一行人終于走到了山頂，太陽已經(jīng)西沉海面。不管喜歡或不喜歡，他們都看到了歌劇院布景般的落日美景。最后，他們都打開了手電筒。

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他們順著島上的陡坡往下，往海邊走，陡岸一帶盡是水灣，他們檢查了兩個，每個水灣里都有幾棟小石屋，住著一些更愛離群索居的游客，他們不喜歡住酒店，情愿花更多錢住不通水電的石頭房子。他們在石頭搭的火爐上煮飯，或是自帶煤氣罐。他們捕釣海魚，那些魚一出水就上了烤架。沒有，沒人看見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他們正準(zhǔn)備吃晚餐—桌上擺好了面包、奶酪、橄欖，還有那條偏偏在那天下午沒頭沒腦地在海里嬉戲的可憐的魚。每隔一會兒，布蘭科就會打電話回柯米扎的民宿—因為庫尼茨基這樣請求他，因為他想到還有一種可能：她走丟了之后，或許走另一條路線回去了。但布蘭科每次打完電話后都只是拍拍他的背。

午夜前后，這群男人解散了。其中仍有庫尼茨基在柯米扎鎮(zhèn)上、在布蘭科的咖啡桌邊認(rèn)識的那兩個人?，F(xiàn)在，他們來道別，這才做了自我介紹：德拉戈，羅曼。他倆一起走向汽車。庫尼茨基很感激他們這樣幫忙，但不知道該如何表達(dá)，他已經(jīng)忘了怎樣用克羅地亞語說“謝謝”;肯定和波蘭語的dzi？kuj？很相似，大概是dyakuyu或dyakuye吧，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說。他們真該發(fā)發(fā)善心，發(fā)明一套斯拉夫共通語，寧可只用一組相似的、好讀好記的斯拉夫語匯，省略語法，也好過淪落到用死板而簡略的英語的窘境。

那天晚上，一條小船來到他家。他們必須撤離—洪水來了。大水已漫升到一些建筑物的二層。大水肆意穿行在廚房的瓷磚地板縫隙里，化成一股暖流從電源插座里流出來。浸水的書本脹大了。他翻開一本書，看到所有字母像化妝品一樣被洗刷殆盡，留下空無一字、只有污跡的頁面。接著，他突然意識到，別人全都走了，被之前抵達(dá)的一條船接走了，留在這里的只有他一個人。

在睡夢中，他聽到水緩緩地從天而降，一滴又一滴，即將變?yōu)橐粓龆堂谋┯辍?/p>

（摘自《云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