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溯之
作者有話說:小甜餅阿游(?)終于鼓起勇氣寫了一篇虐文,特別喜歡文中清冷又溫暖的少年,因為對他的偏愛,留給了他一絲可能、一點幻想。他以為她會幸福美滿,那么他也便心滿意足,沒有遺憾了。到底是相愛卻不能在一起更遺憾,還是相愛卻從未知曉彼此心意更遺憾呢?
2020年沒有時光機(jī),沒有任意門,沒有記憶面包,也沒有隨意往來于火星與地球的宇宙飛船。
所以憾事無法釋懷,往日不可溯回,所愛遠(yuǎn)隔山海,山海皆不能平。
000
“我想跟你說。”岑晰開口的時候,慕知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2020年沒有時光機(jī),沒有任意門,沒有記憶面包,也沒有隨意往來于火星與地球的宇宙飛船。
“所以憾事無法釋懷,往日不可溯回,所愛遠(yuǎn)隔山海,山海皆不能平。
001
九歲的慕知純得知要被姑姑送回蕪川后,心里有一千八百個不愿意。
她一路的尖叫幾乎要掀翻車頂,還沒到爺爺家門前,嗓子就已經(jīng)又疼又干,被拽下車時更是像觸發(fā)了什么機(jī)關(guān),號得像爺爺院里養(yǎng)的公鴨。姑姑要把她留在爺爺家,她更是寧死不從。
岑晰出現(xiàn)的時候,她正躺在車轱轆前面,一副“有本事從我身上軋過去”的樣子。
躺在地上真的很無聊,她翻了個身看向提著小包來爺爺家上課的岑晰。榆樹葉的影子交錯著投在岑晰白皙的小臉上,少年還未完全長開,眉目間卻已秀氣得不可思議。他也正低頭看她,左眼寫著“嫌”字,右眼寫著“棄”字,估計是反感地上這個土豆耽誤了他的上課時間。
慕知純在黃土路上滾過幾圈,料想到自己此刻一定是灰頭土臉,對上長得好看的岑晰,居然有了幾分女孩子的害臊。爺爺這時伸出手拉她:“好、好、好,你不留在這兒。先從地上起來,讓這個哥哥帶你去洗手,我們吃飯了?!?/p>
慕知純便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拽住岑晰的衣角,跟他去了后院。岑晰輕車熟路地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皺著眉頭看向她:“伸手?!?/p>
她依言伸出手,冰涼的水流過手背和指縫,她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岑晰。”
“哪個岑,哪個晰?”
岑晰不說話了,把水瓢放回缸里,自顧自地往外走去。
慕知純跟著出去,看到空蕩蕩的院門口,在岑晰背后開始號啕大哭。
姑姑趁她去洗手,忙不迭地開車溜了,把她留在了這兒。不僅如此,她還沒有飯吃,只能餓著肚子邊哭邊看岑晰跟著爺爺下棋。
淚水滑過灰撲撲的小臉,她手再一抹,便留下縱橫交錯的痕跡。她往鏡子里瞅了一眼,活像岑晰和爺爺手底下的棋盤。
那時的慕知純簡直就是典型的熊孩子,如果不是力氣不足以上房揭瓦,她也不會總把脾氣撒在岑晰和爺爺身上。
爺爺拉她和岑晰一起學(xué)圍棋,讓她修身養(yǎng)性,她自然抵死不從,坐在旁邊像一只吱哇亂叫的猴子。他們不理她,她氣不過,便把手下棋譜的書頁全撕下來,再跑到兩人中間“天女散花”。
一直縱容她的爺爺這次居然生了氣,揪著她的衣領(lǐng)就抄起床上的小笤帚要打她:“撕書,什么人才撕書!”
慕知純冷不丁地被抽了一下,頓時號得震天響。
興許是受不了魔音穿耳,岑晰皺著眉在旁邊看了沒一會兒,就伸手上來攔住了爺爺:“慕爺爺,她年紀(jì)小,還不懂事?!?/p>
爺爺身體不好,跟慕知純拉扯幾個來回便氣喘吁吁,臉漲得通紅,鼻翼一張一翕,像動畫片里的哥斯拉。聽了岑晰的話,他瞪著慕知純狠狠地把笤帚在床上一拍:“今天你不把這本書粘好,就別吃飯!”
慕知純的屁股火辣辣地疼,被嚇得收住了哭聲,眼里含著兩泡淚抽抽搭搭,鼻涕懸在唇上,晃悠悠地眼看就要落進(jìn)嘴里。
“你帶她去洗把臉?!?/p>
岑晰看了慕知純一眼,表情是難掩的不情愿,但師命難違,他又看了慕知純一眼,便轉(zhuǎn)身邁出了門檻。
慕知純?nèi)嘀劬?,出門的時候還絆了一跤,整張臉便撞在了岑晰的背上。岑晰伸手把她扶穩(wěn),她抬臉便看到水洗得發(fā)白的T恤背后交錯的污漬,像一張滑稽的鬼臉。
慕知純不知怎么撲哧笑出了聲,岑晰飛快地松開她,眼神仿若看到了神經(jīng)病。
岑晰到底還是爺爺?shù)牡靡忾T生,估計是因為主屋的小窗正好能看到后院,岑晰把毛巾在水盆里擰了擰,抬起手居然親自為慕知純擦起臉來。
“為什么不愿意留在慕爺爺家?”
岑晰的動作如揉面團(tuán)一般毫不溫柔,慕知純卻是第一次享受到這種待遇,不由得收起了渾身的刺,嚅囁道:“不回去的話,就沒有家了?!?/p>
雖然她即便回去,也守不住她的家。
淚水滲出眼睫,很快被毛巾吸收,岑晰將毛巾放在水里投了投,擰干后,跳起來掛在了晾衣繩上。
日光在那一瞬間掠過他的發(fā)頂和鼻尖,像夏風(fēng)送來的金屑。慕知純盯著晾衣繩上蕩悠悠的毛巾,毛巾角是熟悉的雜亂毛邊:“……岑晰,這塊毛巾好像是爺爺擦腳的!”
岑晰正往前門走,聞聲回過頭,目光依舊清清冷冷,唇邊卻隱隱約約泛起了一抹淺淺的弧度。
002
慕知純從小就記性不好,專業(yè)點說叫健忘,具體的癥狀之一稱為“好了傷疤忘了疼”。
她百無聊賴地抱著棋譜翻了半天,上面縱橫交錯的膠帶還是岑晰看她笨手笨腳,說就算她不看他以后還要看,才幫她貼的。她枕著手臂靠在墻上,拖長了聲音唱:“ 每天過得都一樣,偶爾會突發(fā)奇想,只要有了哆啦A夢,幻想就能無限延長……”
岑晰的眉毛跳了跳,手中的黑子落在棋盤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慕知純哼哼唧唧了一會兒,嗓子都干了,也沒人搭理她。
她抄起旁邊的蒲扇,開始用力地在岑晰背后扇風(fēng),岑晰的衣角都被風(fēng)吹了起來,露出一小截肌膚光滑的腰,還有凸起的脊柱。
明明是男孩子,腰卻比她還白。
慕知純撇撇嘴,看岑晰紋絲不動更是蹬鼻子上臉,拎著蒲扇跑到棋盤旁邊,想用蒲扇去敲岑晰的頭。
沒想到蒲扇中途被爺爺“截和”,慕知純一個沒站穩(wěn),就整個人撲到了棋盤上。白子黑子嘩啦啦落了一地,她的手肘磕上棋盤的角,疼得齜牙咧嘴。
“整天就知道鬧,女孩子家家的,還沒岑晰安穩(wěn)!”爺爺用蒲扇啪啪啪地拍著棋盤,慕知純回想起上次的慘痛經(jīng)歷,頓時抱著手臂噤若寒蟬。
還是岑晰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她指縫間滲出的血,起身拉下了她的手。
棋盤尖銳的邊緣把她的手肘劃開好長一道口子,還刺進(jìn)去許多木刺,血珠順著手臂滴落,看著很是嚇人。
得了爺爺?shù)脑试S,岑晰帶著她去村口的診所處理傷口,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疼,拉著岑晰的衣角哭聲堪比號喪。
“哭什么,不是你自作自受嗎?”岑晰板著一張臉,“你以為你是楊玉環(huán)?把棋盤搞亂了,太宗還高興地賞你一斛珠?”
豬什么時候用壺來計量了?慕知純撓了撓頭,倒是止住了哭聲:“楊玉環(huán)是誰?”
“中國歷史上的四大美女之一?!?/p>
“我才不想做什么美女?!蹦街冿w快地反駁,“我想做大雄,這樣我就有哆啦A夢了。”
岑晰動了動唇,還是忍住沒把“大雄是誰”問出口。
畢竟他才不想看起來慕知純一樣沒文化。
這次的經(jīng)歷太慘痛,慕知純的手肘被繃帶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好幾個星期都只能用左手吃飯,或許是慕知純意識到她再怎么鬧爺爺也不會把她送回城里,她終于不鬧騰了。
爺爺終于松了一口氣,搖著蒲扇在老榆樹下乘涼,躺在搖椅上一闔眼就是半個下午。慕知純不敢煩爺爺,便偷摸著出門,直奔岑晰家。
岑晰伏在院里的石桌上寫作業(yè),面前突然撒下一堆青青紅紅的小酸棗。他抬起臉,果然是慕知純。她騎在圍墻上,捉著院里那棵瑟瑟發(fā)抖的酸棗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
慕知純不作妖的時候,還勉強(qiáng)算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為什么不從院門進(jìn)來?”岑晰皺著眉看她。
慕知純把那個有三片扇葉的奇怪東西頂在頭上:“因為我要飛下去啊!”
岑晰一臉錯愕地看著慕知純從墻頭跳下來,接著撞進(jìn)他的懷里,兩個人滾作一團(tuán),一起摔到了地上。
岑晰的后腦勺磕上青石磚,眼前直冒金星,痛感還未傳遞到神經(jīng)中樞,旁邊就響起了一道石破天驚的號啕。
“我的竹蜻蜓被你壓爛了,哇——”
故事的結(jié)局是,慕知純傷口裂開,被迫做了肉墊的岑晰后腦勺縫了好幾針,此后那一小塊再沒長出過頭發(fā)。爺爺拎著慕知純的耳朵上門賠罪,免了岑晰此后在他那里學(xué)圍棋的全部學(xué)費。
003
暑假在磕磕碰碰中一轉(zhuǎn)眼便結(jié)束,慕知純正式成為岑晰的同班同學(xué)。
之前便提到過慕知純記性不好,岑晰看一遍就能有印象的課文,她讀十遍還講不出個所以然,公式更是記不住,每次數(shù)學(xué)考試還要偷看鉛筆盒上印的。
小學(xué)科目并不多,對慕知純來講卻個個難于上青天,唯一不頭疼的只有語文作文,能天馬行空隨意亂寫。
她有一篇作文還被語文老師評了“優(yōu)+”,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朗讀:“到了2020年,人們不僅可以乘坐時光機(jī)隨意地穿梭時間,還能通過任意門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超市里出售一種記憶面包,人們吃了便可以掌握各種想要的知識。大家節(jié)假日無聊,還可以買一張去往火星的飛船票,去火星購物旅游?!?/p>
臺下的同學(xué)聽慕知純侃大山聽得心馳神往,只有岑晰嗤笑了一聲。
這些東西慕知純在他耳邊說了無數(shù)遍,全是出自于一部叫《哆啦A夢》的動畫片。那時蕪川沒幾家有電視機(jī),同學(xué)們才被慕知純“剽竊”而來的故事唬得一愣一愣的。
2006年,慕知純來這里的第三年,蕪川仍舊是座閉塞的小山村,而2020年光看樣子就透著幾分神秘的意味。岑晰聽著聽著,也不由得生了幾分遐思與向往。
放學(xué)后岑晰要去爺爺家上課,慕知純與他并肩而行。女孩子發(fā)育早,她慢慢比他高出了半個頭,此刻正在旁邊蹦蹦跳跳,抽條的身段竟也有了幾分裊娜。
“你說2020年的時候,我們會是什么樣子呢?”岑晰心底一動,脫口而出。
慕知純跳著腳去抓隨風(fēng)飛舞的柳絮,語氣恣意:“什么樣子都沒關(guān)系?。》凑铱梢杂萌我忾T去找你!”
岑晰不大滿意這個回答,臉色凝了凝,又?jǐn)[出一副小老師的架子:“《青海高原一株柳》,你背好了嗎?明天王老師要抽查!”
慕知純捏著輕飄飄的柳絮,表情一下子垮下來:“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河川把一粒柳、柳……”她忘了“絮”怎么讀,抓耳撓腮半晌,擠出一句,“一粒柳花卷上高原……”
岑晰恨不得掏出語文課本敲她的頭:“笨死你算了!是一粒柳絮!”
慕知純吐了吐舌頭,還是沒心沒肺的模樣。
無憂無慮的大好韶華向來猶如白駒過隙,即使拼了命也沒人牽得住。慕知純在蕪川的那些年徹底變成了野娃娃,岑晰雖然看著冷冷淡淡、絕世出塵,村里孩子會玩的,他卻也樣樣不落下。
他帶著慕知純滾鐵圈、斗蟋蟀,泛舟采蓮藕,折草吹蘆管,用木棍畫棋盤,捏泥巴做棋子,最后總會因為慕知純耍賴變成一場泥巴大戰(zhàn),再被大人罵個狗血淋頭。
小學(xué)畢業(yè)那天,慕知純瘋玩了一下午,灰頭土臉地回到家里,卻在主屋看到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舅舅一家和姑姑一家打了幾年官司,終于出了結(jié)果,慕知純被判給了舅舅一家監(jiān)護(hù)。但是慕知純很清楚,他們爭的不是她,而是與她有關(guān)的那筆巨額撫恤金。
因為畢業(yè),爺爺特意放了岑晰一天假,她沒有和岑晰一起回家,也沒能和岑晰好好道別,就被舅舅塞進(jìn)了轎車。
舅媽怕她弄臟車上的坐墊,在她身下身后墊了許多塑料袋,叫她不要亂動。她僵著身子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下車的時候仿佛都能聽得骨頭相撞如同冰棱破碎的脆響。
慕知純后來想,大約是她初見岑晰的時候不知女孩子淚水珍貴,毫無節(jié)制地哭了太多次,此后坎坎坷坷,居然再難盡情哭泣一回。
004
慕知純就這么和岑晰斷了聯(lián)系。
江城和蕪川隔山隔水,她沒有任意門,也沒有竹蜻蜓,相見便成了渺茫。偶爾夢回小院庭蕪綠,醒來把沾濕了的夢翻出來曬一曬,又是半晌悵然。
慕知純在江城一中的三年過得極為普通,因為寄人籬下,鬧騰的性子收斂了許多,朋友也只有親近的那幾個。
所以當(dāng)班主任跟她說有人來找她的時候,她完全摸不著頭腦,蒙蒙地跟在班主任身后進(jìn)了辦公室。
她看到了岑晰。
岑晰比以前高了許多,頭發(fā)剪得緊貼頭皮,更是顯得眉骨凸起,眼窩深邃,長睫下漆黑的眼依舊清清冷冷,卻布滿了紅血絲。他消瘦了許多,顯舊的夾克勾勒出少年寬闊而單薄的肩線,下頜也有了刀削斧刻般的棱角。
她怔怔地望著他,班主任語帶同情,拍拍她的肩,留下一句:“你和你哥哥好好聊一聊吧?!北隳弥n本去上課了。
辦公室的門“嗒”一聲關(guān)上,岑晰沙啞的聲音也隨之響起:“慕知純,慕爺爺去世了。”
“你姑姑來吊唁,我才知道你舅舅根本不接他們的電話。爺爺走的時候,一直在念叨你。”
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話,只記得少年彎下腰抱住了她,急促的鼻息掠過她的脖頸,有溫?zé)岬囊后w滾進(jìn)她的領(lǐng)口,把她燙得心都揪起來。
她茫茫然地抬起手,抱著少年的腦袋想要安撫,指尖卻觸到了一塊光滑的頭皮。
父母因為礦難去世,告慰她的只有巨額的撫恤金。她成了裝珠的櫝,被爭來搶去,姑姑先行一步,強(qiáng)行把她送回了蕪川。
那次她從圍墻上跳下,連累岑晰的腦袋破了個大口子,爺爺提溜著她上門道歉,回家看見她手肘再次裂開的潰爛流膿的傷口,居然一句責(zé)怪的話都沒說。
爺爺是文化人,年輕時被下放到了鄉(xiāng)下。奶奶早些年就病逝了,爺爺也落了一身的病。她傷口發(fā)炎、高燒不止,爺爺?shù)目人月暫皖~頭的毛巾便伴了她一整夜。
在她被舅舅帶走之前,爺爺?shù)牟∫阎亓嗽S多,她曾看到爺爺在宣紙上揮毫,寫的是:“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p>
她因為岑晰才記住“絮”字的讀音,此刻急切地在爺爺面前賣弄,把整首詩洋洋灑灑讀了一遍。爺爺告訴她,這首詩是寫相思的:“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p>
就像她雖然記性不好,卻也忘不了在蕪川的那些年。
慕知純被岑晰箍得喘不過氣來,模模糊糊地聽到他說:“你想哭,就哭出來。”
她的眼眶酸澀得發(fā)痛,卻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她大約真領(lǐng)悟到了“心如飛絮”的含義,那些淚水順著血管逆流回心里,把那團(tuán)柳絮濕透了,直拖著她往下墜。
岑晰的淚水卻止也止不住,領(lǐng)口濕漉漉地貼著皮膚,她啞著嗓子說:“你高中考來城里……我?guī)憷^續(xù)學(xué)圍棋?!?/p>
爺爺那時向岑晰的父母賠罪,拍著胸口說,他一定要讓岑晰從這個小山村走出去,才不埋沒岑晰的天資。
現(xiàn)在爺爺走了,這份責(zé)任本就因她而起,自然要由她擔(dān)下來。
岑晰說:“好。”
005
岑晰那時只不過是不想掃慕知純的興,沒想到慕知純居然難得靠譜了一回,在他考入江城一中后,真的給他介紹了一位圍棋老師。
岑晰在蕪川從沒見過像蔣之曜這樣的男生。日出天而曜景,蔣之曜劍眉星目,眉宇間自有一種光芒,落落大方地攬住他的肩膀:“你就是我未來的徒弟?慕知純用教我數(shù)學(xué)作為交換,讓我教你下圍棋?!?/p>
蔣之曜看他一臉訝異,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是擔(dān)心我不靠譜?放心,我?guī)煆哪率览?,現(xiàn)在是專業(yè)三段。”
岑晰暗暗抽了一口涼氣。穆世磊,他常常在書店的圍棋相關(guān)書籍上見到這個名字。
但他更訝異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學(xué)渣慕知純居然都有了教別人數(shù)學(xué)的水平,之后問起來,慕知純一臉得意:“岑晰,數(shù)學(xué)和記憶力是沒關(guān)系的?!?/p>
慕知純記性不好,但架不住她天生對數(shù)字敏感。慕知純在初三時發(fā)現(xiàn)了自己這個天賦,數(shù)學(xué)越發(fā)復(fù)雜,她卻越發(fā)得心應(yīng)手。所有公式都有推導(dǎo)過程,她只要理解了,不需死記硬背,在考場上都能現(xiàn)推出來,數(shù)學(xué)題也便迎刃而解。
物理、化學(xué)亦是如此,慕知純甚至因偏科而全省聞名,高二全省會考過后,媒體爭相來采訪這位數(shù)理化滿分的天才少女,一中的門檻都要被踏破。
但誰愿意天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問“你對于你三十五分的英語有什么想法?”
慕知純躲去了圍棋社的社團(tuán)活動室,在旁邊看蔣之曜和岑晰下棋,蔣之曜調(diào)侃道:“你最近怎么天天過來,怕我欺負(fù)岑晰?”
慕知純挑挑眉:“對啊,欺負(fù)我們岑晰是從山里來的?!?/p>
岑晰落子的手抖了一下,棋子磕在棋盤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蔣之曜指著棋盤,委屈道:“我哪有那本事啊?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我現(xiàn)在都下不贏他了?!?/p>
慕知純雖然也跟著爺爺學(xué)過幾天,但心浮氣躁,就是個半吊子水平,盯著黑白相間的棋盤看不出個所以然,便大手一揮:“我來試試水?!?/p>
蔣之曜退位讓賢,慕知純坐在岑晰對面,五分鐘之后就開始滿頭大汗,每下一步都如履薄冰。又過了兩分鐘,慕知純把兩枚黑子放在棋盤右下角,宣布投降認(rèn)輸。
她小時候明明能跟岑晰纏斗半個小時的。
慕知純正唉聲嘆氣,沒想到自己剛剛抓耳撓腮的丑態(tài)全被旁邊的記者拍了下來,記者連連感激蔣之曜放他進(jìn)來,在慕知純目瞪口呆之中悠然離去,不久后此情此景就作為獨家報道上了電視。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鏡頭下的慕知純胖了有十斤,她不敢跟蔣之曜發(fā)脾氣,把氣全撒到了岑晰頭上。岑晰被她搞得煩不勝煩,終于舉手投降:“以后我也在大家面前輸給你一場,好不好?”
不管有沒有這樣的機(jī)會,有個交代她便哼唧著釋然,反而是岑晰看到電視上的報道,又皺著眉質(zhì)問她:“你英語只考了三十五分?”
慕知純縮了縮脖子,拔腿就要溜,蔣之曜摟住她的脖子把她攔下:“英語差也擋不住我們慕大小姐數(shù)理化強(qiáng)啊!她競賽獎多到校長都要把她供起來了,高三下學(xué)期有個出國交換名額,我看非慕知純莫屬。”
年少的感情純粹而熱烈,他們這樣為彼此著想,誰能不感動。
慶功宴并沒有開多久,岑晰傍晚還要坐大巴回蕪川。慕知純送他去車站,給他塞了許多江城的特產(chǎn):“幫我問候叔叔阿姨?!?/p>
風(fēng)疾雪冷,把她的嘴唇凍得發(fā)白,她似乎受不住冷正打算告辭,待岑晰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把慕知純抱在了懷里。
她已經(jīng)比他矮了近一個頭,他彎著腰把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喃喃道:“慕知純,我想回蕪川?!?/p>
慕知純輕笑著推他:“你不是馬上就要回去了嗎?”
雪花吹進(jìn)眼睛里,融化了,像有水在晃蕩,岑晰連忙直起身,頭也不回地跟慕知純擺擺手,便走進(jìn)了檢票口。
可是啊,他怎么回到那個有慕爺爺,也有慕知純的蕪川。
008
慕知純作文里的那個2020年,岑晰感覺好像那么一眨眼,也就到了。
正如他去年年底在同學(xué)聚會上見到她,跟她說的那段話一樣,2020年果然沒有時光機(jī)和任意門,也沒有記憶面包和去往火星的船票。
他來韓國參加世界賽,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窗恰巧瞥到一抹讓他魂牽夢繞的身影,便不顧對面一臉錯愕的韓國棋手,徑直追著她進(jìn)了對面的珠寶店,卻看到了她和蔣之曜在櫥窗前并肩而立的身影。
店員小姐手中的鉆戒折射著刺眼的白光,落進(jìn)眼睛里像是要喚起久遠(yuǎn)的淚意。
高三那年,慕知純并沒有選擇保送Q大,而是自己申請了國外的學(xué)校。他教她的英語,似乎變成了她飛離他的世界的翅膀。
蔣之曜也在國外讀書,兩人都很少回來參加同學(xué)聚會。去年年底慕知純回國參加人工智能大會,他才在宴席上再見到她。
媒體之前爭相報道慕知純即將研發(fā)出中國的AlphaGo(一款圍棋人工智能程序),老同學(xué)們起哄,慕知純推托不掉,便拿出電腦運(yùn)行了程序,在奕棋平臺開了個房間和他對戰(zhàn)。他曾答應(yīng)過她以后要在眾人面前輸給她一場,結(jié)局不言自明。
他很想告訴她,高三那年的孔明燈和蔣之曜無關(guān),是他特地為她準(zhǔn)備的。
可是,當(dāng)年蔣之曜來找過他:“穆老師打算收你為關(guān)門弟子,你現(xiàn)在可不能受處分??酌鳠舻氖拢?guī)湍沩斄??!?/p>
他那時既然點了頭,落子無悔,覆水難收,此后便再沒了說出口的權(quán)利。
不過也好,至少成全了他們的兩情相悅。
他悄無聲息地退出店門,最后遙遙相望一眼,隔著玻璃無聲開口:“祝你幸福,慕知純。”
慕知純到教堂的時候,證婚人正在宣讀誓詞:“祝新郎和新娘一生幸福?!?/p>
蔣之曜和對面新娘交換的戒指還是她不久前陪同蔣之曜挑的,多年的好友加新晉的上司,她在臺下由衷地拍紅了手掌。
兩個月前的同學(xué)聚會上她贏了岑晰,對戰(zhàn)記錄隨后被貼出來,到了某些自媒體口中,便是中國的AlphaGo橫空出世,人工智能水平即將再上一個臺階。
蔣之曜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AI(人工智能)公司,聽聞消息便盛情邀請她入職。他能助她平步青云,她亦能助他扶搖直上。
蔣之曜是個天生的商人。就像高三那年,她在北京哭著給他打長途電話,求他幫幫岑晰,信號斷斷續(xù)續(xù),她好不容易拼湊出蔣之曜的回答:“你把出國的名額讓給我,可以嗎?”
如果未來真的有時光機(jī),請帶她回到那年的蕪川。
那年草滿鶯花渡,藕絲傍江菱;閑追柳花,偷采白蓮;荷蓑出林,蘆管臥吹。
轉(zhuǎn)眼間,曲終人散意難平。
慕知純健忘,卻把岑晰在孔明燈上寫的那句話記了許多年。
——“青山依舊映小池?!?/p>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