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勢而為的宜興紫砂

周子欽

“勢”者，態(tài)勢、趨勢也。因勢利導、順勢而為，適應社會發(fā)展大局是千家之本、百工之本也。一萬年前，“陶器”作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第一件新物質在地球上誕生，它與“磨制石器”、“水稻”構成三個主要標志，代表著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了一個新階段——新石器時期（距今1萬年～4千年）。磨制石器為當時的人們提供了更好的工具，水稻給人們提供了更好的食物，并且放慢了人們長年遷徙的步伐，而陶器則徹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為人類的健康發(fā)展、文明進步做出了巨大貢獻，其生命力延續(xù)至今。

千百年來，中國陶瓷從無到有、從粗到精、從少到多，從新石器到夏朝“陶器”的一枝獨秀，從商周到秦漢時期“原始青瓷”的不斷成熟，從晉代到宋元時期瓷盛陶衰之勢下“瓷器”的輝煌。這期間，原始彩陶沒有了，夾砂灰陶、白陶沒有了，薄如蛋殼的黑陶沒有了，印紋硬陶沒有了，盛極一時的唐三彩也沒有了……但它們創(chuàng)造并留下了今天中國歷史上記載的仰韶文化、馬家浜文化、駱駝墩文化、良渚文化、龍山文化等燦若星河的古代中國文明。

事物相生、相克本是宇宙和大自然不斷演化生存、發(fā)展前行的客觀存在，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新生事物總能在適時變化的環(huán)境中找到發(fā)展機遇。宋元時期可以說是中國瓷器的一個高峰期、輝煌期，先有“汝、定、官、哥、鈞”五大名瓷，后有景德鎮(zhèn)“青白瓷、青花瓷、釉上釉下彩瓷”，還有龍泉窯的“龍泉青瓷”、建窯的“天目釉瓷”等。在當時，上至皇家貴族、下至黎民百姓、遠至海外夷族，無不對中國瓷器喜之愛之。就在這樣一個“唯瓷獨尊”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中國南方一個有著幾千年制陶歷史的小城鎮(zhèn)正醞釀著一場制陶大變革，它就是后來成為中國乃至世界著名“陶都”的——中國宜興。

江蘇宜興地處太湖西岸，長三角地區(qū)中心位置，“三山二水五分田”是宜興天然的自然稟賦，特別是它的西南山區(qū)（今宜興丁蜀、湖滏、張渚、西渚）一帶蘊藏著豐富的陶土資源。七千三百多年以來，在不同歷史時期，雖然窯場興替，但窯火卻從未停歇。一萬年人類居住史、七千多年制陶史、二千多年建城史以及一千多年貢茶史是宜興的歷史底蘊，而薪火相傳、綿綿不絕、推陳出新的陶瓷文化則是宜興這座城市的根與魂。非凡的城市必將有一批非凡的人們，而非凡的人們也必將有一些非凡之舉。我們將時光倒流回600年前，面對全國陶瓷發(fā)展態(tài)勢，宜興陶人感到從未有過的危機感，由于當?shù)貨]有優(yōu)質的瓷土資源，瓷器產(chǎn)品遠遠落后于其他地區(qū)，而陶器生產(chǎn)也早以處于低迷狀態(tài)。是順其自然坐等消亡，還是努力拼搏、創(chuàng)新求生，宜興人選擇了后者。天佑勞者、天酬勤者，就在宜興陶人求新求變之時，一個重大機遇送給了宜興人，這就是大明王朝興起并建都南京。一個王朝的興起也必將有它勃發(fā)的動力，而這種動力也將成為推動社會百業(yè)發(fā)展的積極力量。

宜興自古水陸交通便捷，距離南京較近，因而對這股新興力量的感知和反應更為明顯。當時，因都城皇宮對龍缸（一種大水缸，用于消防、賞花等功能）等大型陶器的訂購以及普通平民對日用陶制品的大量需求，讓宜興陶業(yè)快速作出產(chǎn)業(yè)轉型調整，這其中包括窯場的轉移（由西南山區(qū)轉移至東南部，即丁蜀一帶）和窯爐革新（饅頭窯改良和龍窯完善）以及原料的優(yōu)選（由一般粘土向優(yōu)質礦土發(fā)展）等。這期間一種能提高坯體強度從而適合制作較大型產(chǎn)品的原料逐漸被宜興陶人認知并不斷加以優(yōu)化和合理利用，這種當時神奇、寶貴且全國少有的陶土原料就是今天宜興丁蜀鎮(zhèn)黃龍山及周邊地區(qū)的一種巖質性礦土，當?shù)厝朔Q它為甲泥（或夾泥），其中黃龍山產(chǎn)出的稱為本山甲泥，周邊產(chǎn)出的稱為外山甲泥。

甲泥是由層狀沉積巖疊加而成，最早的巖層距今約3億年左右，較近的也有約2.5億年之久，由于它們成礦時間的差異，其礦物構成和化學成分均有不同，其中，主要是含鐵元素差別較大，這也導致它們的礦物顏色以及器物顏色存在不同。雖然顏色有差異，但它們有著許多共同的特點：一是顆粒度高（顆粒度達30%左右），二是可塑性強。這些優(yōu)越性決定了宜興這種特殊礦土可以制作許多大型而精細的優(yōu)質陶器。

明代早期宜興丁蜀鎮(zhèn)窯場用這種甲泥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可否稱為“紫砂陶器”？答案是否定的?，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清楚，在明代早中期，宜興丁蜀窯場已經(jīng)廣泛利用甲泥來制作較大型日用陶器，并且這類陶器一般要上釉水。到明中晚期，一種似宋代“鈞窯”釉色的產(chǎn)品開始生產(chǎn)，在明清時期這類制品通常稱為“宜均”。從羊角山古窯址以及蜀山古窯址出土的實物來看，“宜均”胎料通常有三種：甲泥胎、白泥胎、紫砂胎，前兩種為多數(shù)。關于“紫砂陶”與“宜均”的關系，我們用一張圖來簡單表述（見圖1）?！白仙啊笔敲駠詠硪伺d人對“紫泥、紅泥、綠泥以及團泥”這四種原生礦土的總稱，雖然甲泥礦中含有后來人們所稱的紫泥、紅泥、綠泥以及團泥的礦泥，但它還含有其它礦土成份（見圖2），這類陶器可稱“宜興砂陶”但不能稱為“紫砂陶器”，這就好比河沙里含有一些金砂，但不能將河沙稱為“金子”一樣。但這里必須強調，這些早期甲泥制品中已經(jīng)有著紫砂泥的基因，宜興紫砂陶器正在孕育之中，何時產(chǎn)生、更待時機。

“紫砂壺因茶而生，茶葉因壺而綿香”，這在許多歷史典籍以及科學考古中得以證實。同樣來源于典籍，但長久以來，學術界關于宜興紫砂（壺）的起源卻有著二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宜興紫砂（壺）的創(chuàng)始可以追溯到北宋中葉至宋元年間，且當時已受到許多文人學者的推崇。理由如下：其一，宋代文人梅堯臣《宛陵集》第十五卷《依韻和杜相公謝蔡居謨寄茶詩》中有云：“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華?！钡谌寰怼缎菑堉鞑具z雅山茶次其韻》中有云：“雪貯雙砂罌，詩琢無玉瑕。”又如唐宋八大家之一歐陽修所作的《和梅公儀嘗茶詩》中云：“喜共紫甌吟且酌，羨君瀟灑有余清?！痹儆忻总赖摹稘M庭芳》中云：“窗外爐煙自動，開瓶試、一品香泉。輕濤起，香生玉乳，雪濺紫甌圓?！边€有元代蔡司霑《霽園叢話》中也記載說：“余于白下獲一紫砂罐（俗稱壺為罐），有‘且吃茶，清隱草書五字，為孫高士遺物，每以泡茶，古雅絕倫。”其二，1976年宜興陶瓷公司下屬紅旗陶瓷廠興建隧道窯移山整基時，發(fā)現(xiàn)了蠡墅村羊角山的早期紫砂窯址。有人實地考察后記述：羊角山窯址為一小型龍窯，長十余米，寬一米多。當人們發(fā)現(xiàn)它具有考古價值而加以重視時，其墩阜已被掘去大半，尚有小部分埋在地基之下。窯址旁邊的廢品堆，上層為缸甕殘器，中層為元至清初的廢品（中有細頸大腹的釉陶注壺及器肩堆貼菱花狀邊飾的陶甕等），下層則是早期紫砂器的廢品。羊角山早期紫砂器的廢品堆以各式壺類為主，也有大量的壺身、壺嘴、提梁、把手和器蓋等，特別要指出的是，部分壺嘴上的捏塑龍頭裝飾，與宋代流行于南方的龍虎瓶上的捏塑手法相一致;再結合此層所掘出的宋代小磚，以及中層出土的具有元、明風格的器物來看，大致可以推定下層堆積物為宋代產(chǎn)品，而主要燒造年代大抵在南宋，其下限可能延續(xù)至元代，以上皆為“宋代說”的兩點理由。

另一種觀點認為宜興紫砂（壺）最早起源于明早中期，理由如下：其一，他們認為梅堯臣、歐陽修、米芾等大文豪在各自詩句中所表述的“紫泥”、“砂罌”、“紫甌”是指用來盛茶水的瓷盞（以歷史上被稱為天目釉的建窯產(chǎn)品為代表），而非用來泡茶的茶壺，當時文人雅士流行的是“點茶道”而非“泡茶道”;另外，能上這些風流人物臺面的器物一定是美器，而當時宜興紫砂工藝若有如此水平，那就不會出現(xiàn)后來的供春開宗、大彬立派了;同時，田野考古如此成熟的當今，還未出土發(fā)現(xiàn)一件明確有宋元紀年的紫砂器物;還有，將蔡司霑認為元人是謬誤，其實此人是清康熙年間一位地方官，將《霽園叢話》當作元代著作顯然不對;再有，羊角山古龍窯遺址由于客觀原因，沒有進行正規(guī)的科學考古發(fā)掘，其結論待考，所幸當年有相當一部分羊角山出土標本收藏于宜興陶瓷博物館，有待專家學者進一步認真研究。基于上述理由，有部分學者認為宜興紫砂（壺）起于明早中期，至于宋元時期有無紫砂還待各方進一步考證。

不管是“宋代說”還是“明代說”，宜興紫砂（壺）的起源都與茶事有關，說到明代“茶事”就不得不講述一個與我們宜興紫砂壺看似無關，但卻異常重要的人物——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赝麣v史，我們可以大膽設想，如果當初沒有朱元璋一紙誥令（廢團茶、興散茶），人們也許在明清時期還沿襲著“點茶道”的飲茶方式，那就沒有明代崇禎年間江蘇江陰人周高起在其著作《陽羨茗壺系》中開篇所表達的這段文字了：“壺與茶具，用處一耳。而瑞草名泉，性情攸寄，實仙子之洞天福地，梵王之香海蓮邦。審厥尚焉，非日好事已也。故茶至明代，不復碾屑和香藥制團餅，此已遠過古人。近百年中，壺黜銀錫及閩豫瓷，而尚宜興陶，又近人遠過前人處也?！边@段文字對當時的中國“茶事”，特別是對宜興紫砂茶壺的功能表述得相當清晰，明末年間人周高起在其著作中非常明確地指出，明初的“廢團餅興散茶”這一茶事改革，使得人們對茶具作出重新選擇，這為宜興紫砂壺的生產(chǎn)提供良機。也許有人會問，這時的宜興茶壺其原料還是前面所講的丁蜀鎮(zhèn)黃龍山上的甲泥嗎？通過對古代典籍的研究以及歷史遺留作品包括考古出土標本的分析，再結合做茶壺本身用料少且制作要求高的因素，可以推斷從明代中期開始，宜興陶工已經(jīng)從甲泥礦中有意識地進行優(yōu)選，即將甲泥層中的紫泥、紅泥、綠泥以及團泥挑選出來并大多采取單一礦料制作產(chǎn)品。到明末清初，宜興紫砂壺許多制作工藝在這一時期成熟并得以發(fā)展，同時人們對宜興紫砂原料的認識、利用也達到一個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