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作者有話說:收到太多傾訴家庭關(guān)系的私信,不知何以解答,一切盡在文中。也許這只是矛盾中的一隅,但希望它擁有止疼藥的功效,能將你暫時寬慰。
我什么都會。
就是……不太會愛人,你能諒解嗎?
001
打念書起,我就嚴重偏科。
小學(xué)那會兒,數(shù)學(xué)成績一塌糊涂。上中學(xué),好了,數(shù)理化一起糊涂。唯獨語文稍微拔尖,作文還拿過大大小小幾個獎,用文字鞭笞人的本事不小。
許梅枝說,我骨子里和我爸一個德行,清高、不務(wù)實。
“作文好能當飯吃?”她講,“數(shù)理化出色好找工作,指不定還能做科學(xué)家?!?/p>
我內(nèi)心默默冷笑——憑什么看不起文學(xué)家。
但我的天分,估計支撐不了自己在將來成為文學(xué)大家。因為我也曾馬失前蹄,拿過有史以來的作文最低分,接近于零。
那次作文的題目叫:我的媽媽。
不難推測,這位許梅枝女士就是我的母親。
為了使自己看起來像乖小孩,我選擇貫徹“誠實”品質(zhì),在作文里寫:我的媽媽,有一張?zhí)貏e厲害的嘴,比我的筆還厲害。她成功逼走了我爸。
作文原本是拿去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的,不出意外地被打了回來。
語文老師說,這次的比賽主題,是愛,讓我重寫。
我梗著脖子拒絕,聲稱要放棄比賽,因為我實在無法愛上許梅枝。
老有人問,到底愛一個人難,還是恨一個人難?
十六歲的我已經(jīng)明白,逼自己去愛一個人,才最難。
許梅枝的利嘴,遠近聞名,是她斑斑劣跡里最突出的“特長”。
尋常,她不僅對我爸呼來喝去,對我也一樣,老拿理科成績說事兒:“同類型的題還要錯多少次才是個頭?再不好好學(xué),干脆你就去給我鬧點事,至少讓我清楚你到底為什么學(xué)不好,而不是腦子有問題?!?/p>
那架勢,只差沒用筷頭戳穿我的太陽穴。
所以,從頭到尾,我都沒怨恨過我的父親,甚至有些羨慕。因為他可以選擇離去,而我不行。
在我十六歲的日記里,幾乎每一頁都在倒計時——計算著什么時候能長出夠硬的翅膀,飛到?jīng)]有她的天邊去。
哦,當然……
除了倒計時,日記里偶爾還會出現(xiàn)一個名字:莊南。
我和莊南同班,前后桌,還住同一個小區(qū)、同單元,更是上下樓的鄰居關(guān)系。
他們家是后搬來的,我碰見過幾次他的母親。小時候讀童話書知道了白天鵝,卻沒真正的概念。直到遇見莊媽媽,從此傳聞里的“天鵝”都有了模樣。
反正,許梅枝和她一比,相形見絀。
都說女兒會長得像爸爸,兒子通常像媽媽多些,莊南完全印證了傳聞。
一個男孩子,身形勻稱、眉清目秀,卻常年剪著利落的短寸,整體柔與剛的比例將將好,看過去異常舒服。
加上他出眾的不止外表,還有常年占據(jù)的光榮榜,更寫得一手橫平豎直、間架緊密的隸書,是學(xué)校文藝晚會上鐵定會出現(xiàn)的主持人角色,無時無刻不閃著光。
可最初的最初,我對莊南不敢有非分之想,更多的只是羨慕。
羨慕他有一個說話溫溫柔柔、客客氣氣,長得還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的母親。
然而,人一旦對誰有了過多關(guān)注,大腦便會自動收集關(guān)于對方的信息,給你造成“他很重要”的錯覺,我就著了這樣的道。
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在意起立時的背姿會不會好看時,我的日記里注定多出一個名。
002
認真回憶,十六歲那年沒發(fā)生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我對它的印象莫名深刻。
興許是因為,那年我對外界的感知意識完全蘇醒了,迷戀的東西太多。
我喜歡上唱歌、看雜志、看電視劇……眾所周知的《流星花園》《還珠格格》,還有《仙劍奇?zhèn)b傳》。
那也是胡歌初展風(fēng)華的年頭,他帥氣的臉在屏幕上跳來跳去,鮮潑潑地喊“靈兒”和“月如”,幾乎無人不喜歡,包括莊南。
因我和他在校門外的音像店偶遇時,經(jīng)過一眾花花綠綠的磁帶,他目不斜視地走到了《仙劍》原聲磁帶旁,伸手拿下一盒,被我默默記下。
翌日,我便將胡歌的角色貼紙貼在課桌上,他從后座一起身就能望見。
我想告訴他,我倆喜歡的東西相同,仿佛我們的人生也可以共融了似的。
盡管整個過程我亦沒和他搭上幾句話,但獨角戲有獨角戲的魅力。它可以隨我的想象捏造,這才是青春的美好。
后來真正與莊南產(chǎn)生交集,已近高二上學(xué)期。
班委一年一度大變動,不變的還是莊南做班長,并擁有一個推薦資格。輪到提名文藝委員候選人,他一聲不吭,指了指我,跌破大家眼鏡。
文藝委員和別的職位不同,需要表演才藝。我會的不多,匆忙間只能硬著頭皮,上去唱了首歌——
《仙劍》插曲,《六月的雨》。
從莊南訝異的表情里我能得知,自己發(fā)揮得不錯,沒白費許梅枝給我的這副響亮嗓……文藝委員的頭銜也自然地落到我頭上。
年齡越往上漲,越會明白,想得到什么只能靠實力取勝。
但有時候千里馬就是需要伯樂的。只是我從不敢想,我的伯樂會是莊南,那個就算不茍言笑都好看的男孩。
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官”,還妄圖成為表率的緣故,我買的漂亮筆記本不再弄有的沒的,開始記各門功課的知識要點。上課走神的時間也少了許多,我的成績明顯上升。
自那,我對莊南的關(guān)注更高,甚至刻意大著膽子回頭和他交流,向他請教習(xí)題。
莊南到底是男孩,要達到心細如發(fā)的境界太難。他桌面摞的書籍亂七八糟,常常硌得我手疼。于是我曾經(jīng)提前到教室,偷偷地將他的書本分類,一一規(guī)整好。
那一整個下午,我都期待他戳我的背,問一句是不是我的杰作,結(jié)果他好似連桌面變整潔了這件事都沒發(fā)現(xiàn)過。
“渾渾噩噩的。”我向最好的朋友吐槽。
她打趣:“居然有人說莊南渾渾噩噩,你怕是瘋了?!?/p>
不是瘋了是什么?
連我自己的臥室都常常是狗窩,我還幫他收拾,一番苦心居然沒得到想要的效果……
我抑郁了。
003
抑郁歸抑郁,我還是不厭其煩地做著這樣煩瑣的事情。
高二下學(xué)期,我和莊南總算到了能相互逗樂子的關(guān)系,他卻代表學(xué)校去參加數(shù)學(xué)奧賽,消失了三天。
在別人看來,那實在是太尋常的三天,可它改變了我的未來。
因為,當莊南抱著獎杯榮歸,站在全校最矚目的升旗臺上,眾星拱月地接受師生們的贊揚……我才恍然意識到,我和他接下來要走的路,恐怕是天各一方。
為了打破苦情套路,我痛定思痛,逼迫自己將熱情悉數(shù)放在學(xué)習(xí)上,半夜三更還在啃“黃岡”。
孰知,我空前高漲的積極讓許梅枝不太適應(yīng)。
“早不忙,夜心慌?!彼龜[上不屑的嘴臉吐槽,“要學(xué)習(xí)就不能等白天?我看你演苦學(xué)子能演幾天?!?/p>
我眼皮一閉,極力克制:“不就多費了你幾度電嗎?以后掙錢了,我第一時間還。”
她哼哼:“現(xiàn)在說得輕松,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的苦。”
“Be quiet,ok?”我表現(xiàn)出拒絕。
礙于我確實在看書,她隨便嘟囔幾句,還是關(guān)上了門。
第二天,下晚自習(xí)后到家,我發(fā)現(xiàn)課桌上多了盞臺燈。心間正軟,許梅枝先一步開聲:“晚上用它,度數(shù)小,能省多少是多少。你一個人也不用把房間搞得大亮?!?/p>
立刻,我感覺心腸又硬了。
每每這時,我都閃過沖動念頭,想去隔壁城市找我爸,想和他生活在一起,哪怕有個整天虎視眈眈的惡毒后媽也行。
畢竟惡毒后媽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和她作對。但對許梅枝,我始終做不到完全狠心。
我總抽空思考一個無用的問題:到底莊南的媽媽,是如何養(yǎng)成溫柔性子的?見到陌生人都言笑晏晏地點頭招呼。有次剛出超市,我還碰見她和莊爸雨中散步。
日子過得跟詩一樣,才能培養(yǎng)出莊南這么出色的兒子吧。
我很害怕身體里有許梅枝的基因,將來也會變得和她一樣不近人情。以至于有段時間,我都刻意模仿莊媽媽那不急不緩的走路姿態(tài)和逢人就彎眼角的神情。
結(jié)果我可能模仿得四不像,有天莊南義正詞嚴地告誡我:“林雨意,別這樣,很傻?!?/p>
那時,我們已經(jīng)是上學(xué)放學(xué)都約好同路的關(guān)系,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多,說話間沒了往日的距離,更不用刻意避諱什么。
“是我笑的弧度不對嗎?我也覺得臉很僵。”我問他。
他若有所思,片刻道:“做自己不好嗎?”
“正因為自己不夠好,才想改變啊?!?/p>
“你這樣就很好?!?/p>
你這樣就很好。
莊南若有似無的那一句,一度治愈了許梅枝給我造成的心理陰影。
曾幾何時,我甚至天真地認為,繼續(xù)與莊南相處下去,說不定我和許梅枝的關(guān)系還能有所緩和。
事實證明,我想太多。
古話說,兒女是父母的債主。上輩子欠的,這輩子還。可我和許梅枝恰恰相反。
我總覺得,許梅枝才是我的債主。
因她總有辦法把事情搞砸,將我逼上絕路。
004
事情還得從居住的小區(qū)說起。
老房子,設(shè)施不完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也不合理。莊南他們家的衛(wèi)生間,正對樓下我們家廚房。他家衛(wèi)生間水箱破裂,水漏入我家,打濕了大半塊墻板。
按照許梅枝的為人處事,鐵定不肯吃暗虧啊,當天傍晚她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到莊家去,砰砰砰地將門敲得震天響。
開門的是莊媽媽,眼角天生帶笑,說話也柔柔細細的。
聽清楚來意,她連連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這兩天沒在家,孩子估計也沒注意漏水了……”
我怕許梅枝激化矛盾,也跟了上去,看她慣然地翻了個白眼:“道歉就算了,誰都有不小心的時候,只是家里墻板濕了得花錢粉刷,否則根本沒法住,這費用……”
話沒說完,莊南聽見動靜,也從房間里來到門口,和我打上照面。
就對視了那么一眼,我莫名覺得丟臉,主動移開視線扯許梅枝衣角:“算了,算了啦?!?/p>
她莫名其妙,不疑有他地揮開我的手:“大人說話,小孩兒別插嘴?!?/p>
莊媽媽見許梅枝那毫無緩和的架勢,沒再辯什么,主動吩咐莊南去房間里拿錢包,而后又回頭來問:“您覺得多少合適?”
許梅枝掐指算了又算,開了個稍顯厚顏無恥的價格,讓我徹底崩潰了。
回到家,我腦子里總是閃現(xiàn)莊南的表情?;蛟S主觀意識作祟,我總覺得他的每個神色都有不好的含義。
心底有個聲音說:“完了,你苦心經(jīng)營著的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都毀了。”
這成了我和許梅枝直接開戰(zhàn)的導(dǎo)火索。
“你能不能把錢還回去?”我抱著最后一絲期望問。
許梅枝態(tài)度蠻橫:“怎么?你覺得我很厚顏無恥是嗎?我要臉的話,你以為自己能安安心心地坐在房間里念書?”
我氣到口不擇言:“如果厚顏無恥就能擁有全世界的話,為什么你會失去我爸!”
她一怔,而后像被踩到痛腳,幾乎當場起跳:“什么失去不失去的?”她說,“有他沒他日子照樣過!”
“對你來說沒區(qū)別,考慮過我嗎?!”
情緒拉扯到極致,委屈傾巢而出,“小學(xué)六年級,科技節(jié),老師讓我們和家長一起做智能垃圾桶。你說,垃圾桶就垃圾桶,智能是什么鬼東西?可我的同桌,她的爸爸卻向她科普,老師說的智能垃圾桶能給自動打包換袋,你想知道它的原理嗎?那一刻,我真的好恨!我就想,如果爸爸在身邊,他一定不會問反過來問我,那是什么鬼東西!”
發(fā)泄到最后,我沒忍住,用那句一直盤旋在嘴邊的話做了終結(jié)陳詞——
“我更恨,為什么你會是我的媽媽!”
話落,我清楚地看著對面的許梅枝臉色灰白。
僵持許久,她竟沒用那張機關(guān)槍似的嘴沖我惡語相向,只翻了幾下嘴皮,輕飄飄吐出一行字——
“對啊,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我會生出你這樣的白眼兒狼?!?/p>
005
我和許梅枝第一次冷戰(zhàn)超過一個月。
那真是我不忍回望的一個月。不僅因為許梅枝作妖,還因為我和莊南之間也怪怪的。
問題出在我身上。
“賠償事件”后,我倆的關(guān)系貌似又回到了之前不熟悉的狀態(tài)。我心中有愧,不知如何啟齒,上下課便不再主動等待。
他好似察覺出我刻意的遠離,也沒試圖修復(fù)。
疏遠他不是我的本意。
我怕的是,他對許梅枝上門這件事感到介懷。如果我繼續(xù)厚著臉皮等他,會令他難做。我不希望置他于夾縫中。
反正那一個月,每天下課我都拉著好友跑得飛快。
有天回家路上,我再度碰見莊媽媽。她和一個中年男子有說有笑,男子卻不是莊爸爸。
我心中正狐疑不決,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莊南,他先敲了我家的門。
沒料到是他,開門后我釘在原地,有些傻。
他倒從容,面無異色地問我家有沒有停電:“忽然斷電了,不知道是保險絲燒了還是整幢樓都這樣?!?/p>
我嘗試開關(guān)燈一下:“我家沒問題。”
他了然地點點頭,道謝后就要走。
不知怎么,莊南的背影無端讓我覺得孤單,于是我想也沒想叫住他:“我?guī)湍憧纯矗俊?/p>
男孩應(yīng)聲回頭,我又局促地加上句:“我會接保險絲。”
我真的會接保險絲。
暗下來的一小方天地里,莊南扶著高凳,我三兩下搞定,世界重新亮起來。
回頭時,我發(fā)現(xiàn)男孩的目光異常專注,落在我平淡無奇的臉上,令我面頰滾燙。
“林雨意,沒看出來,你倒真的像個媽?!?/p>
我想做他……他卻說我是他媽。按理,我應(yīng)該賞他兩巴掌??晌译[約察覺,他的語氣里有悲傷。
那天我才得知,莊爸莊媽早離婚了。我在雨里碰見的那個男人,也不是莊爸。
莊媽媽不定性,加上外表出眾,將婚姻當作兒戲,個性也從沒長大,更別說照顧莊南。
莊南說:“美則美矣。但對一個尋常家庭而言,花瓶的存在,其實可有可無。”他要的是暖水壺,貼身貼心那種。
所以當他察覺我在模仿莊媽,才會露出心懷芥蒂的表情,讓我別那樣。
原來真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一下子,我輕松許多。
說出來盡管不道德,但突然得知莊家的瑕疵,確實讓我覺得離莊南真的近了。
和肢體距離無關(guān),是精神世界的距離。
“你吃晚飯了嗎?”
一眼望見桌面上剛拆開的泡面包裝袋,我下意識地問。
他努嘴沖我示意:“一會兒就吃?!?/p>
眼尖的我掃到桌面上還有冷飯,主動提議給他做蛋炒飯:“我做蛋炒飯賊厲害?!?/p>
先打蛋。打蛋的同時放少量食鹽,會更有味兒。將蛋攪散至起泡,冷飯下鍋,翻炒后起鍋,撒少量蔥花。
莊南全程在旁觀看,看得食指大動,完全不若他對外人呈現(xiàn)的高冷學(xué)霸形象。
“這是你媽教的吧?”他不假思索地問。
頃刻,我捏鍋鏟的手一頓。
006
不僅炒蛋炒飯是許梅枝教的,接保險絲也是。
此番細細想來,許梅枝在精神上給我的支撐不多。但在生活里,沒話說。
許多同齡人不會的小技能,我統(tǒng)統(tǒng)掌握。毫不夸張地說,若有朝一日我流落荒島,這些技能應(yīng)該能延長我存活的時日。
莊南約莫看出我和許梅枝的關(guān)系緊張,一邊吃蛋炒飯,一邊有意無意地提起:“你知道我當初為什么點你做文藝委員嗎?”
我恍恍惚惚地“啊?”一聲。
男孩頭也不抬,嘴里也含糊,我卻聽得清楚——
“我抱練習(xí)冊去辦公室,撞見你媽找班主任,說你來自單親家庭,還敏感、不太自信,問能不能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你?!?/p>
班主任隨口應(yīng)允,卻沒怎么放心上。
因為班級里同樣情況的學(xué)生不止我一個,沒理由給誰開小灶,可莊南記下了。
他不是覺得我可憐。相反,他羨慕我擁有許梅枝這樣的母親。甚至他為了成全許梅枝,才主動建議讓我做文藝委員,希望變相地幫我建立自信。
“不……不是因為胡歌嗎?”
我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看莊南一臉迷茫。
信息量過大,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囫圇掰扯。
當晚回到家,我還沒消化,一整夜沒睡著,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放著那日我吐狠話的場景:“為什么你會是我的媽媽!”
女人面色鐵青,口氣非同一般地冷硬。
“我也想知道?!彼v。
接下來的日子,我更糾結(jié)了。
因我忽然開始懷疑,我對許梅枝是不是有什么誤解?或許她是愛我的,只是成長環(huán)境和學(xué)識作祟,不知如何用正確的方式表達。
可多年來的相處模式,注定我倆無法對彼此敞開心扉。
所幸沒多久,臨近五月,許梅枝的生日。萬年沒送過禮物的我,在經(jīng)過賀卡店的時候不自覺地停住了腳。
卡片上,我還寫了一些煽情的話,大有和好的意思。我暗自期待她看完以后淚流滿面,抱著我訴衷腸。誰知她看也沒看,開口對我講的第一句話是:“又浪費錢?!?/p>
我又差點火了:“你這脾氣不能改改嗎?”
她完全沒要改的意思,還甩給我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林雨意,要是哪天你擁有把生活捏扁搓圓的能耐,再來要求我改變?!?/p>
彼時我不懂。
我還沖莊南吐槽:“可能到死那天,我們才能對彼此說句人話?!?/p>
面對我的負能量,他反而吹一聲輕松的口哨:“刺激誰呢?有的吵還不滿足嗎?!?/p>
我就這樣,一面在許梅枝那里繼續(xù)受煎熬,一面在莊南這里得到不同的觀點,來進行自我治愈。
很多事情有了變通的可能性后,時間仿佛都滑得更快一些似的。
高考來臨,我和莊南默契地填了同一座城市。他的出色我追不及,至少可以擦著衣角尾隨。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一模一樣的回家路上,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后來,是因為胡歌……”
我正一頭霧水,指尖忽而傳來不一樣的熱度。
“后來不自覺注意你,是因為你也喜歡胡歌。”
007
我和莊南之間,沒有過正式告白,還堅持得莫名其妙。
別家小情侶,大多在畢業(yè)季來臨前夕就散的散、離的離,我倆好得跟沒事人似的。
不出意外,他的工作在大四就敲定。我也好運氣,憑著一點文字功夫和文憑謀到一份雜志社的工作,總算能養(yǎng)自己。
只是初初進雜志社,我存有私心——妄想著浸在圈子里,自己某天也能大紅大紫,說不定還真一語成讖,成為文學(xué)大家,可我被現(xiàn)實擊得體無完膚。
在如海如潮的稿件中央,我看見的“珍珠”太多。它們最終都蒙塵,包括曾自以為是的我。
某電視劇臺詞說,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擁有很多夢想。等現(xiàn)實過一遍水之后,遺留下來的那個,才算真正的方向。
脫水后的我發(fā)現(xiàn)方向不對,膽寒不已,著實焦慮了很長時間,幸好有莊南這朵“解語花”陪在身旁。
“不能做千里馬,做伯樂也很爽。”
他總能找到不同的觀點,暫時解開困擾我的結(jié)。
很多次,我都錯覺,這一生都栽他手里了。從校服到婚紗的童話,興許我有幸完成。
可當那一刻真正來臨,看著閃亮的鉆石,我卻被它的光芒刺到退縮。
不是不愛,也不是不夠愛。
只是那些解開的結(jié),我說了……都是暫時。
成長在支離破碎的家庭中,骨子里流著許梅枝的血液,我很怕十年、二十年后,結(jié)局和她一樣。
我怕曾經(jīng)決定共組家庭的兩個人,被大大小小的瑣碎逼得反目成仇。
莊南應(yīng)是了解的,沒拿我的拒絕做文章,并且自那以后,他對“結(jié)婚”二字也絕口不提。
這件事真正出現(xiàn)轉(zhuǎn)圜的余地,是某年冬天,醫(yī)院打來一通電話,說莊媽暈倒,要家屬回去一趟。如果只是暈倒,醫(yī)生不會嚴肅到親自打電話。我陪莊南趕回小城,果不其然得到最壞的通知。
莊媽的病起得重且快,不過一個月時間,便形神俱散。
我陪莊南歷經(jīng)整個壓抑的過程,直至送她歸山。
葬禮后沒多久,又迎來原該熱熱鬧鬧的除夕,莊家一派冷清,我故意買了年貨去添人氣。
飯桌上,看著對面迅速消瘦下去的輪廓,我念頭起得突然——
“莊南,我們結(jié)婚吧?”
形式不重要,婚禮也不重要,就是單純地想給他一個家。
想世上的萬家燈火里,能有一盞屬于他。
他強忍著脫韁的理智,眼波閃了閃,最終也沒說好與不好,只淡淡問:“你除了會做蛋炒飯,還會做什么???”
“我什么都會?!蔽掖笱圆粦M道。
“就是……不太會愛人,你能諒解嗎?”
008
沖動是魔鬼,我算真正理解了這五個字。
提出結(jié)婚的是我,但過了那陣,我又生出臨場退縮的念頭,可我已經(jīng)沒了退路。因為許梅枝已經(jīng)廣發(fā)請?zhí)?,七大姑八大姨們統(tǒng)統(tǒng)得到消息,開春要來參加我的婚禮。
我沒想搞得盡人皆知。
怕今日多幸福,來日就有多可笑,差點又和她吵起來,被莊南攔住。
“一生一次的事情,我也不希望給你留下遺憾?!?/p>
于是我只能作罷。
婚禮前幾日,莊南到我家?guī)兔κ帐耙挛?,第一次進到我的臥室。他感到新鮮,在局促的空間里走走看看,發(fā)現(xiàn)了那盞臺燈,恍然大悟狀:“嘖,原來是你啊?!?/p>
我不明所以,他解釋說當年也想買這盞臺燈,結(jié)果老板說最后一個,被買走了。
莊南說:“臺燈不便宜,據(jù)說是什么藍光護眼,我當時存了好久的錢……”
許久。
“我媽買的?!?/p>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那天,我在許梅枝的臥室門口停了很久。明明往常很容易推開的門,那日卻似千斤重。
推開以后,要說什么?感謝養(yǎng)育之恩,還是感謝點別的?
無論謝什么,估計她都會對我說:“不如來點實際的。”
我正猶猶豫豫,里面率先傳出聲音。老式門板,很薄,稍微有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我以為被發(fā)現(xiàn)了,嚇得閃了閃身,隨后意識到她在打電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
“你以為我想給你打電話?”
“死不了,用不著假模假樣問候?!?/p>
……
看,還是不吸取教訓(xùn),仿佛逞口舌之快上了癮。
驀地,我心頭騰起不耐煩,轉(zhuǎn)身欲走,忽然聽女人發(fā)號施令:“雨意結(jié)婚,我想了想,你還是得出現(xiàn)?!?/p>
她說:“那死丫頭,當年罵我可厲害了。什么,不懂智能垃圾桶,沒有別家的媽風(fēng)情萬種,不懂這樣,不懂那樣……我可不想再落口實,到頭來她怪我攔著,連婚禮都不讓你出席?!?/p>
我爸臨時接到通知,估計有什么困難,遲疑著。
見勢,許梅枝竟史無前例地軟了語氣,幾乎帶著討好:“我知道你兒子馬上高考,任務(wù)重、時間緊,但她也是你親閨女。別家姑娘走紅毯都挽著父親,你哪怕演,也請把這出戲給我演過去?!?/p>
連離別和生活的酸楚都無法讓她彎腰的女人,為了給我一場完整的婚禮,如此低聲下氣。
木板門外,我的四肢一度失去知覺。等我再有意識,只察覺肩膀驚天動地地抖起來。
莊南不知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將我往懷里一帶,任我破天荒地哭得厲害。
“她說、請?!蔽液鷣y抽噎著,“她為什么會說,請……”
她應(yīng)該是霸道的,歇斯底里的。應(yīng)該橫橫地威脅,你要不來,我就鬧到你兒子的學(xué)校去。應(yīng)該不體面,應(yīng)該……
莊南安慰性地揉揉我的發(fā):“還說自己不會愛,這不愛得挺好的嗎?至少知道哭?!?/p>
只是比起愛人,我和許梅枝一樣,更擅長的是隱藏。為了隱藏,假裝自己無所謂,我還企圖飛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殊不知,曾經(jīng)以為的牢籠,從來都是堡壘。
我在堡壘里安然無恙,才有閑情感懷,為什么會有風(fēng)吹進來?還那么割臉,那么悲傷。
時至今日,我方才醒悟——關(guān)于成長的這場風(fēng)雨,任誰都避無可避。
但希望,它吹過就離場,不會造成太久的遺響……
愿你也一樣。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