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儒
一
我發(fā)現(xiàn)一個深入天山的好去處——小三臺溝。
這得從我怎么能與不起眼的那個地方相識說起。我弟弟們搞了個開發(fā)公司(農(nóng)場),位置在吉木薩爾縣三臺鎮(zhèn)一個叫澇壩灣的村子。這個村子離鎮(zhèn)上十公里,路不直,繞來繞去才能到。村里一半是哈薩克族,一半是蒙古族。二十年前弟弟們在村子后一片鹽堿地搞土地開發(fā),總共八千多畝地,因為效益不行,至今一直苦苦掙扎。
公司在小小的三臺鎮(zhèn)基本上家喻戶曉,周圍的農(nóng)民也都知道。我每次去農(nóng)場,從鎮(zhèn)上打出租車,只要說“澇壩灣”,司機就知道到哪兒;你說“開發(fā)公司”,司機也知道到哪兒。有一次,我又來到村子,卻發(fā)現(xiàn)一個路口修了一面磚墻,正兒八經(jīng)寫了本村的村名——喇嘛昭村,看了令人發(fā)愣。原來這個村正規(guī)的大名叫喇嘛昭村。新疆叫喇嘛昭的地方不少,所以我對“喇嘛昭”這三個字并不陌生,念起來也順口。
如果以村子位置為起點,進到天山的小三臺溝有四十公里,不遠。偌大的新疆,出門走幾十公里、幾百公里跟內(nèi)地出門幾里、幾十里的感覺差不多。但我有個錯覺,總把到三臺溝的距離當成三十公里。這個錯覺是由一塊廣告牌造成的。三臺鎮(zhèn)的路口是一條稱為國道的路,是從烏市(烏魯木齊市)到吉木薩爾縣、奇臺縣的路。路口有幾間房子,賣汽車票。這是個十字路口,有一條往天山方向的路,越走越高。往上走,是一個叫潘家臺子的地方。新疆人對地勢高的地方稱“臺子”。也就是在此路口,有一個很顯眼的大廣告牌,寫著“大美三臺溝”,注明三十公里就可以到大三臺溝,當然,還有贊美大三臺溝的一些廣告詞。
我壓根就沒相信,三十公里就能看見天山風光。一般來說,從城市到天山有樹有水有草的地方都要走很長一段距離。介紹天山的文字說,天山是逐步變高的。一般天山都有前山,前山都是赤裸、荒蕪,毫無生氣的,只有往山里走,往深處走,越走越高,才能見到美景。我印象中從呼圖壁縣進天山走了一百多公里,從奇臺縣到景區(qū)江布拉克也有一百公里。也有短的,從烏市到水西溝才六十公里,就能看見十足的天山風光。還有從烏蘇市到巴音溝,四十公里,幾乎沒什么前山,直接就看見一幅大氣磅礴的天山風光。那地方的人,都是周末開車上山,在山上過夜。
廣告牌上的意思是正在開發(fā)一處叫大三臺溝的景點。
直到有一天,我和妹妹寶琴、弟弟寶軍來到農(nóng)場,在農(nóng)場負責的弟弟寶平說,到小三臺溝玩一玩吧。
于是兩輛車五六個人準備一番,從農(nóng)場到三臺路口,走去潘家臺子的土路。一進山,山川地勢就不一樣了。最讓人困惑不解的是山體的結(jié)構(gòu),看上去是松軟的土層,石頭夾著土,或許還能發(fā)現(xiàn)貝殼,很難讓人相信這些土呀石呀都有幾千萬年、上億年的壽命??傆X得那時的土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太平凡,太簡單,太難看……但是你不敢斷定天山就是這樣,由沙礫、碎石組成。天山實在太大了,綿延兩千五百多公里,在我國境內(nèi)一千七百多公里,是橫亙在亞洲大陸最長的山系,世界上雪峰最多的山系。源于天山的三百多條河流都是內(nèi)流河,南疆的河流都消失在塔里木盆地,北疆的河流都消失在準噶爾盆地。
進到山里,印象最深的是大龍口水庫。在峽谷里有一道大壩,把流出峽谷的水攔腰截住。水越積越多,越積越高,形成了一個很大的水面。我有幸看到了一次水庫水滿的壯觀景象,水滿滿的,很深,呈深藍色。往上看,水把上游的山洼填得滿滿的,山頭像從水里冒出來的。后來進山,水庫的水都不是滿的,沒了氣勢。順著山道慢慢往上走,可看見寬寬的峽谷長滿了高高密密的榆樹,樹冠大大的,綠綠的,整個河谷染成了濃密的綠色。河水在滿是鵝卵石的河床里流淌,樹林里有住家戶,數(shù)量不多。
我后來聽到一個事,引起我的好奇心,使我對這個叫潘家臺子的地方有了一種神秘的感覺。三臺鎮(zhèn)開出租車的大都是農(nóng)民,有自家的土地,有的既種莊稼也開車,有的把自己的地包出去,專門開車。農(nóng)場有好幾個熟悉的司機,想叫車時就給他們打手機。有一次從三臺鎮(zhèn)坐出租車去農(nóng)場,司機小楊跟我聊起了一件事。他說有個在烏市退休的律師在潘家臺子買了個院子,花錢裝修,一個人跑到潘家臺子住。律師在烏市有房子,有一次他們家的地下室被盜了,一袋子和田玉被偷走了,還有多年積攢的郵票,上百萬沒有了。律師也不在意,偷就偷了。律師喜歡一個人在山上住。兩口子分兩地,老婆往口里跑,去找兒子女兒;老公往山溝里跑,各過各的。
我問,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
小楊說,律師裝修時讓我拉裝修材料。他一個人住在山上,平日給我打電話幫他買個菜什么的送上去,一個星期送一次。
我問,就他一個人在山上住嗎?
小楊說,有五六家子都像他那樣,在潘家臺子。
我竟然對這個未謀面的律師充滿了敬佩,他應(yīng)該是跟我年齡相仿的人。我之所以對有點怪異的人滿心敬佩,是因為我與他的心靈相通。我可以理解他的全部行為,因為我的內(nèi)心深處也想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待著,過一種清凈的日子。弟弟的農(nóng)場雖然也在農(nóng)村,空氣新鮮,水也好,已經(jīng)是難得的田園風光、世外桃源了,可我還是覺得不過癮,還想有個更清凈的地方。我一直夢想的是在山上有個蒙古包,就像牧人那樣生活在天山深處,每天看得見雪山、草地、牛羊。
我真的想拜訪那個律師,拜訪住在潘家臺子的烏市人,可是我到寫這篇文字時也沒找出時間來。然而只是想想他們的那顆追求清凈的心,我的心里似乎也多了一份清凈,從他們心中傳導(dǎo)給我的一種清凈的感覺。
進了小三臺溝,找到清凈的感覺了。
有小三臺溝就有大三臺溝,那路邊的廣告牌宣傳的大三臺溝。弟弟認識的周圍農(nóng)民,不堪炎炎烈日下的勞作之苦,一說就是到大三臺溝去涼快涼快。好像他們每年都要去山上乘涼,這一帶能進山的地方就是三臺溝。
第一次去小三臺溝走過了頭,走到大三臺溝去了。相距八公里,也就看到了大三臺溝的景色。上到一個坡頂,往前一望,豁然開朗,真正的天山景色一覽無余,令人喜不自禁。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進天山,這次終于又看見真實的天山風光了。典型的天山云杉,我習慣叫天山松樹,樹干筆直,特有的半伸張長臂的松枝禁不住重量往下半垂著,像一把把半撐開的巨大綠傘。凡是流水的河灘里,河岸邊都有云杉。典型的天山河流,河灘開闊,鵝卵石磊磊。清澈透明的天山雪水在河灘的河床上流淌。山里的河水清澈見底,不深,在石縫間流,翻起白浪花,嘩嘩的轟鳴聲響徹山谷。眺望遠處,永遠是山巒重疊,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眼前河谷兩邊的山坡上,都是密密的高大云杉,煞是壯觀。遠處的山坡上是一片片濃綠的色塊,云杉像羽毛一樣插在上面,氣勢非凡,令人心曠神怡。
弟弟以為這就是小三臺溝,說村子的書記居馬別克在小三臺溝有房子,于是四處打聽,一個騎馬的哈薩克族人說居馬別克不在這里,在小三臺溝。怎么,這不是小三臺溝嗎?小三臺溝在哪兒?原來走過頭了。
于是往回返,八公里,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起眼的小木橋。橋下有嘩嘩的流水,是大三臺溝流下來的水,加上小三臺溝流出來的水,匯合一處流下去,流過潘家臺子的河灘,流到大龍口水庫里去。
過了小橋,順著山坳的沙石路往里開,兩邊不高的山又成了光禿禿的。再往里開,看見河水了。有了水就有了靈氣,沒有水這荒山溝什么也不是。再往里走,看見一片不大的草灘,幾個哈薩克族小伙子在打草。此時看見云杉了,山坡往上有了樹林。公司的于梅見了打草的小伙子直呼其名,還叫其中一個人“黃毛”。打草的小伙子弟弟寶平也認識。敢情小三臺溝里的人就是四十公里以外本村的村民,這也太意外了!
弟弟執(zhí)意要來小三臺溝,是因為這里的人就是本村人,這小三臺溝是屬于本村的地盤。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以前只知道幾十戶人家的喇嘛昭村有農(nóng)田,有包出去的幾千畝地,走不出多遠就出村子了,原來地域并不只是這些,相隔四十公里外的天山里也有屬于村里的地盤,村子居然在天山上有一塊草場。叫黃毛的小伙子我?guī)滋烨斑€見了,他的老爹叫居馬漢,他的房子就在農(nóng)場住房前面不足十幾米的地方。弟弟寶軍在農(nóng)場養(yǎng)過三年羊,就租住在那個房子。居馬漢住在山上不愿下來,也就從未見過。村里蓋新房子的時候,政府資助一部分錢,那房子也拆了,蓋了新磚房??墒抢蠞h還是在山上住,不下來,新房子空著。黃毛來公司,稱于梅為于姐,借了一把手鉗子,說他老房子拆下的木頭堆在新房子的側(cè)面,要用鐵絲捆起來,防止人偷,還想讓公司幫著看一下。他說公司要用木頭就只管用去,讓人感動。黃毛說他在山上有了兩百只羊、幾十頭牛、十幾匹馬,就不下山了。
我這會兒看見居馬漢住的房子了。就在路邊不遠處,隔著河水有幾間木頭房子,有一個癟的蒙古包。這里似乎是一個孤島,從上游流下來的河水到這兒分了岔,大部分從門前流淌,一小部分從后面繞過去,在下游匯合。
黃毛讓到他家房子坐坐,我們說,不啦。
我們繼續(xù)往上開,寶平要找居馬別克,他在村里有房子,山上也有房子。寶平還要找吾什三,也是在公司跟前新蓋了房子。居馬別克居然就在山上,見了面。居馬別克在一塊平地上蓋了一排新房子,白塑料板拼出來的,可住宿、吃飯,他準備開發(fā)旅游。再往前走,又有幾個像樣的蒙古包。過了一個鐵板的小橋,河水原是貼著山的左邊流的,從上邊不知多遠的地方流下來的,那應(yīng)該是到了雪山。順著河兩岸長著綠綠高高的云杉,看不見河流全貌,只能聽見河水的喧嘩。河水拐了九十度的彎兒流過鐵板小橋,就貼著我們右邊的山坡往下流了,我們就是逆著右邊的河水上來的。再往前走不動了,有一個四十五度的下坡,車下去可能會上不來。站在坡頭,可望見下邊有一片不大的綠草地,有不少牛在吃草。我們步行下坡,走到有云杉的地方,河灘高低不平又潮濕,沒有可鋪地毯的地方,無法坐下。我懷著好奇想看看再往山里是什么樣子,看見的是石頭夾著草的地貌,有點令人失望。天山著名景點的草地大都是比較開闊的,伸展得很遠,像綠色的綢緞般鋪開。眼前的景象很難成為好景點,但我真的想騎馬把屬于村子的草場徹底轉(zhuǎn)一圈,看看到底有多大。吾什三還在山上很遠。我還想順著河水逆流而上,一直到冰雪的源頭。
我們停車點跟前有一個白色的新蒙古包,有一輛小車停在草地上,估計有人在蒙古包吃飯過夜。我們自己帶著肉,只是想找個地方坐下來烤烤肉,不進蒙古包。
寶平說,居馬別克準備開發(fā)小三臺溝,搞旅游,用公家的錢給山上的牧民買了蒙古包,一切剛剛開始,還形不成規(guī)模,畢竟地方太小。
我們往回返,看上了一處路邊有幾棵云杉的地方,樹下有一塊小小的草地,正好能鋪地毯,十幾米外就是喧響的河水。從清澈的河中打來水,三個石頭架起鍋,用地上的松枝、松果做燃料,煮羊骨頭,燒奶茶,剔下的好肉烤烤肉。
天氣晴好,山上涼,曬著陽光感覺很溫暖。弄好烤肉槽子準備架煤時,發(fā)現(xiàn)沒有帶煤,煤已經(jīng)裝好袋子了,忘了往車上裝了。怎么辦呢?想起居馬漢在河這邊的地上有一堆煤,于是有人開車去借煤,回來后說居馬漢讓隨便拿,不要錢。
架煤,架柴火。地上有松塔,松塔有油性,耐燒。寶軍擅長烤肉,在這種環(huán)境中烤出來的肉,味道跟山下烤的不一樣。
燒奶茶,沒有比此地的河水更清純的純凈水了。在城市里喝不上山里純凈的冰雪之水,喝上這樣的水就是一種享受。
我說,咱們要是在這兒有自己的蒙古包就好了,這是咱們村里的土地,咱們在自己的土地上支個蒙古包。寶軍說這沒什么問題,正好河對岸有座不高的山丘,有一片不大的綠草地。
寶軍說,咱們就把這一塊地租下來,蓋上三個蒙古包。
我說,我不想在這兒,冬天沒人看;就在居馬漢的跟前,他們土房子的邊上,多好。沒人時他們看著,給點錢,他們住也行;有人時,在他們那兒吃個飯、宰個羊什么的。
寶平說,哥哥到山上住下搞創(chuàng)作。
我想象自己真的就在山上住著蒙古包。不知為什么,我是那么喜歡蒙古包,一見蒙古包就似乎見到了歷史,見到了草原文化。圓形的蒙古包給人的感覺是那么奇妙,住在里面,看著圓形的房頂,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像躲在雨中的傘下,安靜、踏實。人如果不奢求,只要有住的地方就行了,那有一頂蒙古包就夠了。蒙古包就扎在地上,接地氣,那土地連著很遠很遠的土地,連著山,連著草原。我還喜歡蒙古包里一半的土臺子,在土臺子上鋪上氈子,人就在上面躺著,躺在土上,躺在大地上。當然如果我有蒙古包,里面可能要有木床、桌子、椅子,躺在床上,離地遠了,但是只要是在土地上,只要住在圓形中,看見圓形的天空,就有那種與天地相連的感覺。
山上真靜啊,水流聲更顯出山里的靜。人的頭腦被清空了,什么人間的煩惱都沒有了,什么貪念欲望都沒有了,只想長久地這么靜,這么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眼前的存在,天地間的瞬間存在。
返回時,路過居馬漢的土房子,停下,大聲喊叫。居馬漢出來,六十多歲。上山帶的幾個西瓜、甜瓜沒吃,沒必要帶回去,欠著煤的人情,即使沒有煤的人情也會留下瓜。老漢不讓走,從搭在水上的獨木橋(一棵松樹的樹干)返回房子,拿出一盤子酸奶疙瘩回敬我們。
我又有了那種清涼。老漢幾十年就在這房子里住著,不愿下山,冬天大雪封山,白雪皚皚,寒冷,空寂,有很多不便之處;沒有電視,日復(fù)一日,只守著門前的這條河,聽著嘩嘩的不間斷的流水聲,不寂寞不單調(diào)嗎?是因為不習慣山下的燥熱,不習慣村里的環(huán)境,還是……其實,我還真的理解他內(nèi)心的清涼,從他的角度看世界,會認為他最能感悟什么是人生。
我挺佩服居馬漢的,他是活明白的人。
有一次,居馬別克來公司,我和寶軍也在。我們就說起想在小三臺溝租一塊草地,扎兩個蒙古包。居馬別克說,可以呀,你們自己看,看上哪塊就租給你們。好爽快。
我們聽了很開心,也就這么一說,哪有那個錢,那個精力。
居馬別克說,還有兩個屬于咱們村的溝,劃給村里的蒙古族人放牧,也可以到那兒去看看,看上了就租給你們。
真讓人驚訝,還有兩個屬于村里的不曾去過的溝,太讓人興奮了。
有一次,我問依德曼(與公司關(guān)系很好,冬天公司人回城上,讓他看院子,喂狗),咱們這個喇嘛昭村到底有多大?他也說不清。我問山上到底有多大的草場,他說有一百多平方公里吧,山上也有他的草場,他租給別人了。
一個謎,聽了讓人眩暈。
我真想找個時間,到山上,騎上馬,把屬于村里的一百多平方公里草場整個轉(zhuǎn)過來,看看到底是什么樣子。但我又怕騎馬,怕有個閃失,我快七十了,我還有許多要寫的東西,不能出岔子。
要說到山上,我還想看一個地方,一處泉眼。我們村里喝的自來水,我一直以為是大龍口水庫的水,那水已經(jīng)夠純凈的了,直接喝也沒問題。依德曼說村里的自來水不是大龍口水庫的水,是山上的泉水。他說山上有一處泉水,砌了池子,安了管子,泉水直接引下來了。我知道天山上許多地方都有草甸子冒出的泉水,聚成小溪,又匯成了河流。天山的雪水融化后,有一部分滲入地下,又以山泉的方式冒出來。想想,我們喝到的是天山雪水。平日,你要喝到這樣的水,那得像旅行者,登上幾十公里的高山尋找,掬一捧水吸入口中??墒蔷谷辉趲资镆酝?,躺在床上也能喝到高山深處的清泉水,真是難以想象。
我想上山,找到山泉水的源頭看看,尋根尋祖,尋生命之源。
二
我此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游遍天山。我心里雖然那么熱愛天山,熱愛新疆的一草一木、戈壁、荒野、沙漠,卻是“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原地沒動,只是思想的翅膀在天山的千溝萬壑飛翔,在一座座雪山頂上徒步。我是靠幻想生活的一個人,我想過怎么能把天山的每一個地方都轉(zhuǎn)過來,不是那些景點,而是每一條山溝,每一個峽谷,稱不上景色的樸實無華的地方,把足跡踏遍每一寸土地。我想象著有幾個文人,兩輛車,就沿著天山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轉(zhuǎn),拍照片,寫文章。像我在電腦上看的,有旅行家每到一個地方,拍下照片,配上文章,真好。但他們只是拍名勝景點,那沒成景點的部分,人跡罕至的部分并非不好看。我能實現(xiàn)嗎?只是想想而已。
我挺佩服我們單位的一些“驢友”,多少年來,他們只要有假日就組織去旅游,不跑景點(都看過了),凡是沒轉(zhuǎn)過的地方都轉(zhuǎn)。比如在沙漠里找個地方住下,沙坑烤肉;比如隨便一個山溝,有水有草就行;比如從別人沒去過的地方翻越天山——可是他們不喜歡作文字記錄。我總說跟著他們?nèi)ヒ淮?,他們同意,還鼓動我去,可我一次都沒去。他們那種旅游,只要有水有草就扎下帳篷,吃飯喝酒。那應(yīng)該是新疆人的做法了。
我去小三臺溝就算是那種旅游了,不是什么景點,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天山有的雪山、云杉、河水、草地都看到了,以小見大,全息攝影。人都覺得自己生的孩子好,因為有了感情,我對小三臺溝就有這種感覺。終于有一次,我看到了天山的大美景之一——江布拉克,是赫赫有名的4A級景區(qū)。旅游季節(jié),旅行社都有烏魯木齊市到奇臺(縣)江布拉克、木壘(縣)胡楊林的兩日游。我去木壘縣看過胡楊林、鳴沙山。早先去江布拉克好像是探險,離奇臺縣城一百多公里,去一趟就是一身土,現(xiàn)在都修了柏油路,車直接開到山上。有時真想約個朋友,隨便找個旅行社,兩日游,不留遺憾。
一次去農(nóng)場,說起想看看江布拉克,弟弟說那就去看看吧。說去就去,開著公司的皮卡車,一趟子到奇臺縣,七十公里;一趟子順著柏油路上了天山,加上一百公里,真是暢快。
江布拉克與小三臺溝不可同日而語,真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對于天山更是如此,江布拉克是真正的景區(qū)了,開闊、高遠,丘陵地貌,山巒起伏,氣象萬千。令人意外的是,進入景區(qū)很長一段路看到的都是連綿不斷的麥田,無邊無際,所有山頭山坡都覆蓋了麥田。此時已10月份,麥子都收割過了,所有的山頭都呈現(xiàn)出麥茬的黃色,有條紋,構(gòu)成圖案,也是一道風景??梢韵胂蟪觯@些起伏的山包原來都是長滿牧草的,開發(fā)出來種成了麥子,讓人有些心疼,要還是草地該多好。可是有什么辦法,人是要吃糧食的。山里天氣涼,適合小麥生長。山里雨水多,估計是地形雨。山里地面的水汽上升,順著山腰往上爬,爬到一定的高度,遇到冷空氣,又變成了雨降下來,反反復(fù)復(fù)。這種地形雨在喀納斯景區(qū)最為顯著,山間總是云霧縹緲。山里的麥子是旱田,澆不上水,靠天吃飯,卻也不缺水。山里有地形雨,不然怎么能樹常青、草常綠。后來知道,木壘縣、吉木薩爾縣靠天山的一面都有大面積的麥田,奇臺縣號稱有百萬畝小麥。都知道奇臺的麥子好,做拉條子筋道,只是不知道山上的麥子有多少萬畝,延綿有多遠。我聽在公司干活的農(nóng)民說,今年奇臺縣山里的麥子大豐收,一畝地打到了六百公斤。我記得當時聽了很吃驚,因為今年是災(zāi)年,公司的麥子、農(nóng)民的麥子都受了高溫,減了產(chǎn)。
于梅說夏天曾陪著妹妹來過江布拉克,說麥子都是青青的,漫山遍野的麥子挺好看的,也是一道風景,讓旅游的人大開眼界?,F(xiàn)在一片黃(麥茬)也挺好看的。新疆就是這樣,玩的是大氣,什么都大氣磅礴。比如沙漠,一堆沙子沒什么意思,一望無際綿延的沙丘就好看了;還有戈壁,平展展的,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還有大峽谷,深邃的大峽谷讓人驚心動魄。新疆的景色不管多么荒蕪、荒涼,只要一成規(guī)模,便成浩瀚,豪情萬丈,使人心胸開闊。
光看有麥茬的山包就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見綠色的山包,終于放心了,總算不用再往里開了。10月的天氣,山里的草還是綠的,云杉,成片的云杉,塔形的姿態(tài),一棵棵長得那么健康、青春,富有朝氣。看到了典型的天山風光,這里的云杉之美可以跟伊犁的那拉提大草原相媲美。下坡上坡,一個個山頭相連,山谷相通,波瀾起伏。往遠看,更高的山坡,更高的山峰。深長的谷底沒有河流,河水在離此處很遠的更深的峽谷里。取水困難,也許是唯一的不足。也不知他們是怎么取水的,因為夏季旅游旺季是需要很多水的。在一處山腰有一片平地,扎滿了一排排的蒙古包,像古時候打仗的軍營,游客要在山上過夜會別有趣味。這里的蒙古包、木房子是規(guī)劃好的,整齊劃一,所以大山里整齊、干凈。
10月份來到江布拉克,游客已經(jīng)很少,旺季過去了。夏天游人如織,于梅說夏天來時,到處都是人,擠得滿滿的,不如現(xiàn)在看得這么清爽。
我是最怕人多的,一到了人看人的程度,什么情趣都沒有了。原來是圖清凈,結(jié)果弄得你心里煩,還不如不來。印象最美的一次是到杭州,12月份,游人稀少。見過一張斷橋上擠滿人的照片,讓人想起《白蛇傳》中那動人的“斷橋”一幕——我真擔心斷橋真的要壓斷了。到周莊,也是游人稀少,好像我們就是周莊的居民,正常生活在那里,沒有外界的打擾。后來看了一張周莊的照片,原本悠閑的小橋上擠滿了人,把周圍的景色全擋住了。
天山的景色是國畫無法畫出的,有人說新疆就是一幅油畫,但我更欣賞攝影。我看過一些拍攝新疆的風光照片,大氣磅礴,美到極致,真的令人心靈震撼,無法用語言和文字表達,只能是攝影,直看畫面,真實,不走樣。眼前看到的用手機隨便一拍,真實美麗的畫面就留下了。我喜歡美術(shù),也看過畫天山的美術(shù)作品,最不盡如人意的是國畫,油畫次之。就說國畫吧,眼前大片的草地就無法表現(xiàn),油畫可以。最難畫的是新疆的山,天山,想畫出山勢巍峨、險峻、嶙峋就畫成了石頭山、巖石山。其實,天山是緩坡式慢慢增高的,半山腰有一片高山草甸帶,延綿上千公里。天山的云杉有三十公里到五十公里寬的林帶,綿延上千公里。天山是緩坡山,是一點點變高的,大部分有土。天山是可以一直往上走的,不知不覺一點點增高,一直高到有雪的地方。
三
看過江布拉克,承認其壯美,也不影響我對小三臺溝的偏愛,因為我在江布拉克只是一個游客,而在小三臺溝,我是在自己的村子里,有親切感?;貋淼牡诙?,弟弟又提出去小三臺溝,也有排遣地里莊稼長得不如意的煩惱的意思。我們好像真的成了無事一身輕,以旅游為樂的愛好者。于是我、寶平、于梅三個人說走就走,我第三次上小三臺溝。
山上的路突然加寬了,變平了,好像要鋪柏油路吧。搞這么大的工程,那是要花不少錢的。我們認為這路肯定是為去大三臺溝而修的,肯定是開發(fā)計劃的一個大工程,舍得投資。順著路往上走,好輕松。山里的空氣涼涼的,甚至有點冷。經(jīng)過的地方?jīng)]樹沒水,赤裸荒蕪,但海拔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氣一樣冷。在山里找個地方待著也挺自在的,能感受山里的一切。居然有一小塊耕地,有一戶人家獨居,猶如桃花源中人。
自信地順著修好的路走,卻越走越不對勁。遇到了一條河,河里亂石醒目,不見河水只有亂石,巨大的石頭塞滿了河道,想起唐代詩人岑參的詩句“一川碎石大如斗”,形象至極。我也是第一次見河道全是石頭,河水在亂石的縫隙間流淌,發(fā)出嘩嘩的喧響。
寶平有了印象,說過了橋再往前好像有一個村子,這條路應(yīng)該是通向村子的。
問山里人,果然走錯了,還得往回返??吹铰愤呉粔K不起眼的牌子,標明通向大三臺溝。下坡,不寬的柏油路有點舊,一直伸進一個峽谷。10月份已沒有什么游客,一個個蒙古包都靜靜的,有幾個經(jīng)營者,似乎在收尾,我們這輛破皮卡車可能是意外的訪客。原想在蒙古包坐坐,吃個烤肉,沒能如愿。車子一直往前開,一座跨河的橋壞了,正在修,說是被開春的特大山洪沖垮了。我感到困惑,上次來時從坡頭看到的那幅畫面找不到了,好像不是這個地方。我記得上次看到的河是在左邊,看不到河的全貌,這次怎么河到了右邊,可以一覽無余地看到長長的河。河里布滿巨大的石頭,塞滿了河道,是那種風吹日曬千百萬年的表面光滑的石頭。想不通這石頭哪兒來的,是特大山洪暴發(fā)從上游沖下來的嗎?可是上游又怎么有這么多巨大的石頭,是遠古就形成的嗎?河道里根本看不見水,只是石頭,高出河床的擁擠的大大小小的石頭。只有站到石頭上,才能看見河水在石頭的縫隙間流淌。
大洪水的痕跡還是能感受到,河面被沖寬了,最好的證明是河水里橫著許多上游沖下來的云杉,樹干變成了褐色。還有的云杉的根半露在水面,樹葉也枯了。肯定是特大洪水,也許是幾十年不遇。云杉長得很慢,像這種連根拔起沖進水里的云杉,沒有幾十年是長不了這么粗這么長的。
云杉長得很慢,繁殖力也不強,好像在搞計劃生育。這里的松塔是圓棒形,很少見到里面的松子,不像東北的松塔,爆裂開來,有大的松子,松鼠也吃,人也吃。松鼠把松子埋在土里,冬天吃,漏吃的就長成了樹苗??墒窃粕紱]什么松子,不知道是怎么繁殖的。天山的云杉已經(jīng)禁伐,因為采伐過度。有人說,要恢復(fù)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數(shù)量得要上百年。所以,看到那么多云杉被水沖走了,令人痛惜。
大三臺溝的云杉長得也好。河兩岸的山坡并不太高,但陡峭,呈四十五度。樹長得很密很高,粗大健壯,跟江布拉克看到的樹一樣,充滿生命的活力??上н@兒沒有草原,也就難成大的景點。
我愿走到樹跟前,近距離觀察它們。能如此近距離真切地觀察它們,總有一種敬畏的親近,似乎不相信能這么近看到在山下可望而不可即的云杉。
寶平這陣兒迷上了撿奇石,自稱撿珊瑚玉(玉化的珊瑚石),一個人跑到河灘里,看有沒有可撿的奇石。他一個人下到河灘,從一個石頭上跳到另一個石頭上,不會掉到水里。石頭都是灰色的。他到對岸,拐過一個彎,不見了。
我和于梅站在高坡上,望著河灘,耐心地等待。
時間太長了,我和于梅擔心寶平別栽到河里去了。于梅不斷大聲呼叫寶平的名字,原本粗糙的聲音變成了十八歲般清亮,在山谷里傳得很遠,我想不通她怎么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一條河目及之處只有我們?nèi)齻€人,有風吹,有點涼,夢幻般覺得好像是原始時期,世界上只有我們?nèi)齻€人。
寶平又出現(xiàn)了,從拐角處出現(xiàn)了,一個人在河灘的石頭上跳躍而來。問他找到珊瑚玉沒有,他說沒有,只找到一塊手掌大的奇石,有一面像鏤刻,上下白色,像云像水,中間有一條豎道,反復(fù)端詳后,我說像高山流水。寶平說的一個現(xiàn)象令人費解,他說這兒的石頭里沒有珊瑚玉,都是火成巖石,應(yīng)該是火山爆發(fā)后形成的石頭??墒撬郧耙恢闭f這一帶應(yīng)該有珊瑚玉石,他說在下邊的平原上,沖出的石頭中就有珊瑚玉石。
順著河邊往回走,有條窄路,八公里后看到河上的小橋,此時已是輕車熟路。過了小橋也不左顧右盼,一氣兒開到小三臺溝鐵橋的右邊。寶平還是想找珊瑚玉,下到河灘,察看河水里的石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了幾塊石頭,讓我們看。他說有個感覺,會在小三臺溝撿到石頭。他說小三臺溝的石頭跟大三臺溝的不一樣,大三臺溝都是灰色的火成巖或者是花崗巖,這里不一樣,有珊瑚石了。
我困惑,僅僅相隔八公里,應(yīng)該是同樣的山同樣的結(jié)構(gòu),怎么會如此不同呢?不可能?。∏f年前的事真的難以想象。
往回返,路過我們兩次待過的那片留下美好記憶的小草地。眼下,小草地邊攔了鐵絲網(wǎng),是為了加強管理。這時,我這個眼睛很近視的老漢一眼看見平平的草地上有一塊磚頭大小的石頭,青綠色,就那么一塊,像有人擺上去的一樣。
我說,瞧,是不是玉?
車停下,發(fā)現(xiàn)那就是一塊半透明有玉石光澤的石頭。
真是奇了,我興奮,是我先看見的。
后來,寶平把撿的石頭拿了一些到烏魯木齊市,其中也有我在小三臺溝撿的那塊。找打磨玉石的看了,說破開后質(zhì)地不行。他說,一些看著好的石頭反倒不行,一些看著不行的還可以。
先后去了三次小三臺溝,以后雖然也去了農(nóng)場,但再沒有想去小三臺溝的心情,弟弟們也想不起去小三臺溝了。我一直有兩個愿望,一個是順著小三臺溝的河水往上,一直走到源頭,看看源頭是什么樣子,我想一定會看到雪山,看到冰雪;一個是騎著馬把屬于村子的上百公里草場轉(zhuǎn)完,看看到底是什么樣子,有沒有好看的地方。
后來,居馬別克說小三臺溝又往里開了條路,旅游的人多了,只是垃圾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