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在那些風霜刀劍、步步緊逼的日子里,是皎皎的出現(xiàn),將他從無止境的冥暗里救贖出來。
作者有話說:大家好,許久不見啦,這篇故事的靈感來源于一個偶然的腦洞,青史留名的男主一生未婚娶,卻有三個機靈可愛的小娃娃,背后又是怎樣的故事呢?希望大家喜歡這篇小甜文。
1
謝珩是在率部穿過那片荒原時被北越人發(fā)現(xiàn)的。
當然,他的運氣非常不好,因為,再往西行三十里地,就能抵達疏夜部的地盤,不曾想,渡河時遇到一支北越騎兵從疏夜部搶掠折返,順帶將他們一行人作為戰(zhàn)利品抓了回去。
被俘的同行使者都被北越王斬了首級,唯有謝珩活下來,原因無他,只因他是長平侯的第三子,多少與大虞皇室沾親帶故。
北越王想留他一條命做籌碼,以此交換被大虞俘虜?shù)谋痹綄㈩I(lǐng)。
謝珩深知此理,故而,被押送至北越王庭后,就積極嘗試了數(shù)種自盡的法子,可惜一次也沒能如愿。北越王下令打折他的右腿,把他攆到最差的帳篷里關(guān)押,只派一個侍女照看他的起居。
被人丟進帳篷里后,有個女子從角落里站起,她生得瘦瘦、小小的,唯有一雙眼眸明亮如天上的星辰。
她并不懼怕這個中原來客,仔細觀察了他周身的情況,確認沒有威脅后,端了碗熱牛乳遞過去,輕輕道:“你疼嗎?”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皎皎。
謝珩徑自無視她,爬去了另一處角落,他一心求死,抗拒她遞來的任何東西,又因傷病在身,翌日就發(fā)起高熱來。
那侍女見他情況不妙,便報了上去。等了一日,仍是無果,黃昏時,她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草藥回了帳篷。
她舀了一小勺遞過來,謝珩偏過頭去,她立時明白了他的態(tài)度,也不多與他糾纏,單手鉗制住他的下頜,不顧他的掙扎,將那碗東西灌了進去。
北越的醫(yī)術(shù)不比大虞,也不知她給他灌了什么下肚,他正要發(fā)作,卻見她抬袖揩去他唇邊的藥漬,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薄怒的面容,認真地問:“你是從臨安來的嗎?”
被俘以后,他一直不愿與北越人多言,可當他望見她眼底的淡淡溫柔時,鬼使神差地,竟點了頭。
她又說:“中原人,你要是想回臨安呢,就好好活著?!?/p>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一番話激起心底最深處的求生欲望,自那以后,謝珩不再折騰自己了。
他要盡快好起來,才能繼續(xù)西行前往疏夜部,將明帝的結(jié)盟詔書送到疏夜王的手中。
北越人盤踞北境,屢屢襲擾周邊,不僅西部小國深受其害,就連大虞亦未能幸免,明帝決意主動與疏夜部結(jié)盟,共同抗擊北越。
與她熟絡(luò)一些,謝珩才問起她的名字,她說她叫皎皎。
皎皎貞素,侔夷節(jié)兮。
一個北越王庭的低賤侍女,居然取了個中原人的名字,謝珩不免吃驚,問起緣由,皎皎卻把藥罐遞給他,笑了一笑:“你把藥喝了,我再告訴你?!?/p>
謝珩照做不誤,還未等他繼續(xù)追問,皎皎挑簾兀自走了出去。
幸得皎皎照顧,他趕在入冬前養(yǎng)好了傷腿,而那時北越王對他的態(tài)度也緩和了些,允許他離開帳篷,在營地附近走動。
2
初冬,塞外降下第一場雪,皎皎帶他去雪原捉狼。
顧念到他的腿還未恢復好,皎皎只讓他在一旁打下手,她挽弓獵殺了兩頭野狼,臉上被抓了一道血印子。他覺得這個法子太過冒險,一變剝狼皮,一邊對她說道:“我給你想個新招?!?/p>
皎皎半信半疑道:“謝珩,就你這瘦弱的身板……”
他挖了個簡易的捕獸陷阱,又請皎皎打了只雪兔回來當作誘餌。做完這一切,他帶皎皎去一處小山包后暫避風雪。
皎皎問他:“你這個方法奏效嗎?萬一狼不過來怎么辦?”
謝珩揚眉,道:“我父親教我的法子當然奏效,從我十二歲第一次跟他打獵開始,死在我手下的野獸少說也有百來頭了?!?/p>
聽他這樣說,皎皎不再懷疑了,她擰開酒壺,抿了口烈酒,垂下眸,神色看起來有些低落。他能察覺到,一股無聲的悲傷從她的身上流淌出來,須臾被寒風吹散。
當夜,他們一共帶著七塊狼皮回了帳篷,皎皎給他縫了一件狼皮大氅。
等到第二場雪落下時,謝珩才真正體會到塞北寒冬的凜冽與殘忍。圍欄里的牲畜凍死了一大批,皎皎回來時,眼角紅紅的,謝珩知道她為什么難過,她親手接生的那十來頭小羊羔無一幸免。
她純粹得像是一池澄凈的秋水,不摻雜絲毫的污穢,她會因為小羊羔的死而難過,也會善待他這個外族俘虜。
要獲得這個女孩兒的好感并非難事,更何況,謝珩湊巧還生了一副不錯的皮相。
那天,謝珩徹夜難眠,聽外頭寒風呼嘯,皎皎同樣沒有入睡,她把今年的新毛皮分給了謝珩,留下的只有一張小小的破舊的羊皮毯子。
風從帳篷的罅隙里吹進來,她凍得縮成了一團,躊躇許久,終于鼓足勇氣朝謝珩走去,伸手推醒他。
謝珩睜開眼,望見那雙烏黑澄澈的眸子,她輕聲對他說:“謝珩,我冷?!?/p>
他可以把自己的毯子分給她一床,也可以拒絕她,可他偏偏選了最笨拙的一種,他把她抱到了懷里。
兩個人湊得很近,能聽見彼此慌亂的心跳,皎皎笑了起來,望著他道:“謝珩,你如果能回臨安,把我也帶走好不好?”
她為他做了這么多事,第一次主動提要求,他答應得很快:“好。”
然后,他又道:“不過,事先說好,我有未婚妻了?!?/p>
是他父親給他說的婚事,對方是右相的長孫女,曾與他一塊兒啟蒙念過書,算是知根知底的姑娘。如若沒有意外,今年年底他從疏夜部回來后,就要迎娶新婦過門,可惜他被困在了北越。
皎皎捶他一拳:“我可沒想過要做你的媳婦兒,我是要替我阿娘去看一眼臨安?!?/p>
謝珩說:“你不是北越人?”
“我不是北越人?!闭f罷,皎皎輕嘆了一聲,“我也不是大虞人,可我阿娘是大虞人。”
皎皎的母親是兗州人士,十六歲那年,與她定下娃娃親的男子去了臨安為官,她原本想跟著去,不巧父親病逝,需守孝三年,她便又留在了兗州。后來兗州破城,她被北越騎兵掠走,在王庭里做著最低賤的活計,生下了皎皎。
“阿娘是在一個冬天過世的,她臨死前叮囑我,要活下去,替她去一趟臨安看望那位故人?!别曇舻吐?,“她讓我不要告訴那位先生她的下落,只要他過得好,她九泉之下也能瞑目?!?/p>
謝珩撫了撫她的發(fā),壓低聲音道:“皎皎,我們做一個交易,你幫我逃走,我?guī)闳ヅR安?!?/p>
3
皎皎并不留念北越,她在這里生活了十六年,受盡冷眼與欺凌,若非母親生前執(zhí)著她的手叮囑她活下去,去臨安尋訪故人,恐怕她早就尋了短見。
謝珩看見過她手臂上的傷,一道道鞭痕猙獰交錯,是讓金帳里的那些北越人打出來的。她未能生就一副姣好的容顏,除了被當成出氣筒使,似乎再沒別的用處了。他不止一次撞見她受欺辱,有時是被鞭抽,有時是被熱酒潑臉。她回到帳篷后總是縮著坐在那個小小的角落里,一言不發(fā)。
他走過去為她處理新添的傷口,把她抱去羊皮毯子上,她瘦削的小身板抖個不停,卻沒有哭,只低聲問他:“謝珩,你會帶我去臨安對不對?”
謝珩緊緊抱著她,良久后才答:“我會?!?/p>
他事先準備好干糧與輿圖,靜候時機到來,開春后冰雪消融,北越再度南下襲擾兗州,王庭的守衛(wèi)松懈了許多。
又過半月,北越王受傷而歸,引發(fā)王庭內(nèi)亂,謝珩趁機帶皎皎逃了出去。
此番跟他逃走,皎皎搭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兩人騎行一整夜,她終于發(fā)覺不對勁。
謝珩領(lǐng)著她一路西行,這不是回臨安的路。
即將渡過白狼河時,皎皎勒停馬,與他攤牌:“你騙我?!?/p>
她的聲音很輕,沒有多少憤怒包含在里頭,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尋常的小事。
謝珩把她抱下來,攥著她的腕子:“你先跟我走,我一定會帶你回臨安?!?/p>
皎皎抬眸望了望河對岸,草叢里埋伏著兩個男子,做中原人打扮,形容都很潦草,看起來像是他的部下。
她有些猶疑,謝珩來不及與她多做解釋,俯身去齊腰深的草叢里尋那只事先藏匿好的羊皮筏子,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遠處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支火把,馬蹄聲排山倒海,是北越人追了過來。
謝珩把羊皮筏子推入河中,轉(zhuǎn)身去牽皎皎,只要過了河,再往西行三十里,到達疏夜部的地盤,他們就安全了。
皎皎卻拂開了他的手,她臉色慘白,彎了彎嘴角,笑著道:“謝珩,你走吧,我一個人也能去臨安?!?/p>
說罷,她轉(zhuǎn)身騎上馬背,揚鞭往南疾馳而去。
他知道皎皎是騙他的,就像過去半年里,他一直在騙她那般。
皎皎引開了那支追兵,他順利渡河,將明帝的親筆詔書交給部下,囑托他們務(wù)必將此物交到疏夜王的手中。
部下懇求他與他們同去疏夜部,他卻搖了搖頭,說他去尋一個人。
謝珩把干糧和輿圖給了部下,只身渡河折返。他沒有坐騎,憑借一雙腳,不眠不休地走了兩個日夜,又回到了王庭。
那夜,所有的護衛(wèi)都拔刀指向他,在他們的注目下,他步入金帳,終于第一次曲膝朝北越王跪了下去。
他愿意用自己一條命,來換回皎皎的命,這是他欠她的。
北越王仍舊沒有殺他。
不久前,北越王剛敗于兗州軍手下,只要謝珩活著,他手里就還握有可與大虞談判的籌碼,更何況長平侯掌管南境三十萬重兵,定然不愿看著愛子就這樣斷送在北越。
謝珩被迫向父親修書一封求援,做完這一切,才得以見到皎皎。
她被關(guān)在地牢里,身上的衣裳讓血染紅了大半,唯有胸口的微弱起伏昭示著她還有一線生機。
謝珩輕輕抱起她,她掙扎了一下,但并未醒來。
直到他用匕首割開與她的肌膚粘連在一起的衣裳,才知道她究竟遭受過怎樣的酷刑,每一道帶血的鞭傷都在提醒他,他是個背信棄義的渾蛋。
皎皎昏睡了三天才蘇醒過來,見到他時,不由得怔了怔,旋即苦笑道:“謝珩,你也被抓回來了嗎?”
他搖頭,又點頭,抓起她冰涼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對不起?!?/p>
皎皎抽出手,撫過他下巴上那一圈新冒出的青色胡楂:“還不去刮一刮,都扎手了?!?/p>
她沒有怪他欺騙她,這令他越發(fā)愧疚。
一整個春天,皎皎都在養(yǎng)傷中度過,謝珩衣不解帶地守著她。偶爾夜里她發(fā)出一點輕響,他立即就能驚醒,起身點亮油燈,查看她的情況。
外邊沒有半點消息傳來,有時他也會想,如果此后余生他注定要被困在塞外,那么,皎皎的出現(xiàn),大抵是老天爺施舍給他的唯一一點憐憫了。
北越王有意拉攏,提出要賜一個貴族女子給他做妻子,他卻求娶了皎皎。北越王雖有詫異,但到底還是應允了他。
他帶皎皎遷到一頂稍大點的帳篷居住,然后,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成婚那夜,他斟了兩瓢馬奶酒,哄著她飲下去,才告訴她這是中原人的禮儀,新婚夫婦同飲一巹,如此方能永結(jié)同心。
“謝珩,你當真的呀?”皎皎望著他,目光盈盈似水,“你在臨安的未婚妻不要了嗎?”
借著微醉,他大著膽子輕吻她的眉心,聲音微啞道:“嗯,不要了?!?/p>
皎皎推開他,又道:“聽說你們大虞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但我不會給人做妾,我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人?!?/p>
謝珩說:“我娶了你,就不會再娶別人。”
她狐疑地打量他,想了一會兒,道:“謝珩,我不要你可憐我,也不要你同情我?!?/p>
“皎皎?!彼f,“我想娶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出于一個男子對女子的喜歡。”
聞言,她終于展眉。
4
謝珩和皎皎在北越一起生活了三年,后來,疏夜部新君繼位,看到當年謝珩讓部下送去的詔書,決意派使者團南下,重啟與大虞結(jié)盟的談判,而謝珩也終于等來真正重回大虞的機會。
因他娶了皎皎,佯裝歸順,北越人對他的看守已然松懈許多,恰逢北越王重病,儲君之位空懸,北越王庭再度內(nèi)亂,自顧不暇,他再一次帶皎皎逃了出去。
他們共乘一騎,日夜不休地行路,背后卻再沒有北越騎兵追過來。
又過兩日,遇上北伐的朝廷軍,謝珩摸出腰牌告知身份,其中一位領(lǐng)兵的將領(lǐng)與他父親是故交,指派一支小隊護送他們回兗州。臨別時,那將軍問他:“謝公子身邊帶著的是何人?”
謝珩答道:“她是我的妻子,同是大虞人?!蹦菍④娐犨^后,微笑著向他們抱拳道別。
皎皎的身份太過敏感,在沒有安全回到侯府以前,這個秘密不能透露半點風聲。
輾轉(zhuǎn)兩月,謝珩帶皎皎回到了臨安。
她早已換成中原人的打扮,看起來與其他的大虞女子并無兩樣。謝珩帶她登門時,她很是緊張,手心沁出冷汗。所有人都帶著探究的目光望向他們,這令她越發(fā)不自在,他察覺到她的異樣,握住了她的手。
父親并不在侯府,是嫡母接見了他們。
他離京三年有余,當初與他有過婚約的宋家小姐另嫁他人,兩位兄長各娶了新婦,而父親的身體也越來越差。
嫡母與他敘述了侯府這幾年間發(fā)生的事,轉(zhuǎn)首看向了皎皎,柔聲道:“你便是阿珩在信中提起的姑娘吧,這模樣、氣質(zhì)是真的好?!?/p>
她試圖牽起皎皎的手,卻被皎皎不動聲色地避開了,一時氣氛微妙。謝珩率先道:“母親,若無其他事,我先帶她去西院歇息,若父親回來了,煩請您派人通傳一聲?!?/p>
皎皎起身隨他離去,如蒙大赦,直到進了西院,再無旁人,她才問起謝珩:“方才那位夫人,是你的阿娘嗎?”
謝珩解釋道:“她是我父親的正妻,我生母在我五歲時就過世了?!?/p>
皎皎舒了口氣,輕聲道:“謝珩,夫人似乎不太喜歡我?!?/p>
謝珩撫了撫她的長發(fā),笑著說:“你放心,其實她也不喜歡我?!钡漳复眯?,只因她一生無所出,偏偏他上頭兩個兄長又不成器,成日只知斗雞走馬。
等到黃昏時,管家前來通傳,說侯爺回府了,眼下正在松柏堂等著見他。
彼時皎皎坐在燈下,單手支腮打盹,她這些時日格外犯困,好像怎么也睡不夠似的。
謝珩把她抱去了榻上,她驟然驚醒:“要與你一起去嗎?”
“不必了,你好好休息。”謝珩叮囑她道,“我調(diào)了兩個婢女過來守在外頭,你若有事,便喊她們一聲?!?/p>
皎皎等了他一整夜,直到天色熹微,謝珩才回西院,腳步有些踉蹌。
他臉上無什么表情,平靜地與她說道:“皎皎,如果我們不住在侯府,去外面賃一間小宅院,你愿意嗎?”
皎皎點了點頭,認真地道:“你們家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與他們打交道?!?/p>
她不喜歡侯府,當然,整個長平侯府也不大喜歡她這個外客,尤其是謝珩的父親,他無法接受最看重的兒子娶了一個北越女人。
那夜,謝珩向他父親坦白皎皎的身世,被罰跪在松柏堂。天將明時,老侯爺再次問他,愿不愿意把那個女子送走。
他鄭重地向父親叩首,卻道,如果沒有皎皎,他早已死在了北越。
在那些風霜刀劍、步步緊逼的日子里,是皎皎的出現(xiàn),將他從無止境的冥暗里救贖出來。
5
謝珩在城西賃了一間屋子,自此再沒回過侯府。
很快,京中都在議論他與侯府鬧翻的傳聞,說他私自娶妻惹惱了老侯爺。他倒是無所謂,他有許多事需要忙,一邊照顧皎皎,一邊幫她打探那位故人的下落。
這年盛夏,皎皎有了身孕,她原本就底子薄弱,大夫千叮嚀萬囑咐,務(wù)必要她養(yǎng)好身子。謝珩送走大夫,回到屋子里時猶帶傻笑,她卻低垂眉眼,籠著淡淡一抹愁意。
“他來得太不是時候?!彼龕澣坏馈?/p>
謝珩握住她的手:“你不要怕,我會保護好你們?!?/p>
皎皎有了五個月身孕的時候,謝珩終于打聽到了消息,帶她去見了那位小吏。
柴扉輕啟,那小吏走了進去,懷里抱著兩歲小童,是他的小孫子。
皎皎沒有上前,只隔著漫天風雪遙望。
謝珩問她:“不去拜訪一下嗎?”
“不必了?!别ㄕf,“我阿娘的心愿已了,不必再打擾這位先生了?!?/p>
隔了許多年時光,他已成家立業(yè),或許早將母親忘卻了。
回去的這一路,皎皎再沒有與謝珩說話。她心底藏著事,是一些不愿與他分享的秘密。
推開木門,院子里懸著燈籠,謝珩下意識地將皎皎護在身后,卻見嫡母迎上前,滿臉焦急之色:“阿珩,你快回府看看你的父親?!?/p>
起因是他那不成器的大哥與人爭執(zhí),在花月樓大打出手,失手砸死了人,而對方恰巧是榮皇后的外侄。榮國公家將尸首抬到侯府門口,要討個說法。老侯爺自是氣不過,抽了長子二十馬鞭,長子當場暈了過去。
從嫡母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里,謝珩才知,他離京的這三年里,父親憂心他的安危,害了好幾場病,從此落下病根,以至于今夜氣血攻心突然倒下。
回到侯府,謝珩徑直去了松柏堂,皎皎等了大半宿,才見他出來。
她扶著肚子,緊張地道:“老侯爺情況怎么樣了?”
“經(jīng)大夫施金針診治,人已經(jīng)轉(zhuǎn)醒了。”謝珩低聲道,“我父親他,想見見你?!?/p>
他知道皎皎會害怕,可她是他的妻子,他終究是要帶她去見父親的。
長平侯剛服過藥,精神好了些,他看了看拘謹?shù)毓蛟诘厣系酿ǎ谅暤溃骸爱斈暝诒痹?,多謝你肯救他?!?/p>
說罷,他又看向謝珩:“謝家血脈流落在外,到底不成樣子,明早你去收拾東西,搬回來住?!?/p>
謝珩清楚,父親的妥協(xié)源于長平侯府眼下的困境,也源于皎皎腹中的孩子。
最終,長平侯帶病入宮請罪,交出犯事的長子,明帝念在老侯爺鎮(zhèn)守南境多年,免去他長子的死罪,判處流放南地,終生不得回京。
6
正因如此,謝家自此與榮皇后的母家結(jié)下梁子。
謝珩無暇顧及這些,兄長流徙后,老侯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偌大一個侯府,所有事務(wù)都由謝珩操持,更何況皎皎還懷著身孕。
隨著腹中的孩子一天天長大,皎皎整個人卻愈發(fā)消瘦起來,謝珩請遍京中有名的大夫,皆說夫人身子弱,需要好生將養(yǎng)。他的嫡母聽說這些,往西院來的次數(shù)便又多了許多。
嫡母無子,老侯爺有意立謝珩為世子,她自然是要來討好他的。
多數(shù)時候,謝珩都會拒絕嫡母派人送來的東西,皎皎不解,與他爭辯道:“夫人也是出于好意,你總拒絕,這樣會傷她的心?!?/p>
不知從何時起,皎皎竟然叛變了,謝珩揉亂她的一頭發(fā),卻沒有解釋。她太單純,不懂世間人心莫測,當年他母親就是死于侯府傾軋。
見他不說話了,皎皎主動湊過來,像一只溫順的貓兒一樣窩在他的懷里:“謝珩,你有煩心事嗎?”
“嗯,有點兒。”他輕輕將手放在她的腹部,“南地正鬧匪患,陛下派父親領(lǐng)兵剿匪,大夫說過父親的身體不宜遠行,便由我代他去了?!?/p>
南地并非沒有能領(lǐng)兵的將軍,明帝突然命病中的長平侯出征,這背后,想必榮家出了不少力。
皎皎是不懂這些的,他也不愿讓她知道。她直起身,認真地叮囑他道:“就你那薄弱的身板,一定要注意安全?!?/p>
謝珩立時哭笑不得,看來北越的那三年里,他給她留下了一個不太好的印象。
他這一走,便是半年,等到回京時,他與皎皎的孩子已經(jīng)出生了——是個男孩兒。仆婦抱過來,他來不及看上一眼,兀自去了屋里探望皎皎。
距離她生產(chǎn)已過去月余,她看起來病懨懨的,情況比他離開前要糟糕許多。見到他時,她的眉眼間全是笑意。還未等她開口,他抱住了她。
他低聲說了三個字,而這三個字,很久以前在北越王庭時,他也曾對她說過一次。
皎皎怔了一會兒,才輕聲問他:“你看過阿晗了嗎?”
老侯爺給他的長子取了名,單字一個“晗”。
他終于想起要看孩子,小心翼翼地從仆婦手里接過襁褓,端詳許久,由衷道:“長得不怎么好看啊,不知道隨了誰?!?/p>
皎皎笑著捶他:“老侯爺說,和你小時候一個模樣?!?/p>
于是,謝珩又添了句:“和他老子一樣,那以后長開就好看了。”
皎皎輕聲道:“呸,無恥?!?/p>
謝珩說:“再無恥,你也跟了我,沒有回頭路了?!?/p>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靠在了他的肩上,與他一同看睡熟中的小嬰孩。
新生命的到來令老侯爺開懷許多,精神頭也隨之好了起來。午后,謝珩扶他在庭院里散步。
滿目春光融融,老侯爺半瞇著眸,與謝珩說道:“阿晗那孩子,我很喜歡,只是他生母這樣的出身,終究登不得臺面。你現(xiàn)在立了功,不如求陛下做主賜婚,早早迎娶正妻,也好給阿晗一個身份?!?/p>
“父親?!敝x珩的聲音有些苦澀,“您當真這樣看待皎皎嗎?”
老侯爺收起神色,肅然道:“她是北越人,我允許她留在侯府照看阿晗,就是最大的仁慈?!?/p>
父子倆僵持了一陣,老侯爺又道:“我讓你母親挑過了,王家的女兒便很不錯,你若有時間,不妨去見見。”
王家家主能在朝堂上給予長平侯府支持,不僅如此,他還是謝珩嫡母的胞弟,有著這層關(guān)系在,更是親上加親。
謝珩將要娶妻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整個侯府都知曉了,包括皎皎在內(nèi)。
她很平靜,沒有與他爭吵,也沒有主動提起這件事,直到謝珩帶她去伽南寺踏青,恰巧遇上王家姑娘。
因為嫡母,謝珩與王家姑娘自幼相識,他原本打算徑直繞過去,卻不想王家姑娘主動與他打了招呼。
既然碰了面,難免要寒暄幾句,謝珩神色疏離,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很快結(jié)束了這番談話。
等到他登上馬車,皎皎靠著廂壁打盹,他以為她睡著了,為她蓋上披風。她忽然睜開眼,眼中盈了一汪水澤,卻沒有哭:“等你娶了妻子,就把阿晗還給我吧,我會帶他離開臨安。”
皎皎說:“在這世上,我所擁有的,只有他了。”
7
回到臨安將近兩年后,謝珩向他父親提出要娶皎皎過門。
老侯爺震怒,打了他二十軍棍,罰他跪在侯府門口思過。子時過后,嫡母提著一盞燈籠而來,命隨行家仆去攙扶他。
謝珩紋絲不動,冷冷道:“母親不必費心試探了,我心意已決。”
“十八年前,我生母的飯食里被萱夫人下毒,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母親眼皮子底下,可母親沒有阻止,直到父親發(fā)現(xiàn),才下令將那歹人杖斃?!敝x珩閉上眼,“我本不打算將這些陳年舊事說出來,若是母親繼續(xù)勸說父親,逼我娶妻,與王家結(jié)親,我自會將這些事告到父親那里?!?/p>
嫡母神色微變,很快定下心神,笑了笑:“阿珩,你胡說什么呢?”
謝珩不再出聲,只靜默地跪著。
天將明未明,他回到西院,皎皎替他上藥,滿眼都是心疼。他很享受她為自己擔心的模樣,試圖去牽她的手,卻被她躲開了。
處理好背上的傷口,皎皎與他說:“我打算帶阿晗回兗州。”
謝珩頓了頓,道:“我不會放你走?!?/p>
皎皎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不求你,我去求你的父親,如果他不愿意,我就一直跪在松柏堂外面,直到他點頭?!?/p>
謝珩驀地起身,牽扯到背上的傷口,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蠻橫地攥住她的腕子:“你哪里也不許去,就待在西院照顧阿珩?!?/p>
皎皎一驚,旋即輕輕笑了起來:“謝珩,你打算把我藏在侯府一輩子嗎?”
他無從回答,良久后,皎皎掙脫他的桎梏,起身去了外院。
她果真去了松柏堂求老侯爺應允,可老侯爺避不相見,是謝珩過去將她抱了回來。
之后,侯府的下人們便都知曉,這位外室女與世子離心,失了寵愛。
接踵而來的,還有另一件事,御史臺彈劾謝珩,言他在北越的三年里,勾結(jié)外敵叛國,私娶北越女子。
越來越多的奏疏涌現(xiàn)出來,堆砌在紫宸殿的案桌,縱使明帝有心保他,礙于朝堂風聲,只能將他下詔獄問審。
金吾衛(wèi)登門當天,侯府亂成一團,謝珩被帶走時,感知到身后有道目光一直在追隨自己,他回首望去,見皎皎抱著孩子擔憂地看著他。
遙遙一眼,他甚至來不及與她道別。
榮家買通了獄卒,他在獄中的日子并不好過,又過大半月,侯府來人探視。
謝珩坐在角落里,低垂著頭,經(jīng)歷過數(shù)番酷刑,他已無多少力氣。來者掀開斗篷,半蹲在他身前,他才發(fā)覺原是皎皎。
“老侯爺讓我來探望你,他說讓你再忍一忍,他會想法子救你出去?!别▽⑺W邊的一縷碎發(fā)別在耳后。
謝珩壓低聲音:“煩請你轉(zhuǎn)告他,不必費心救我,所有的罪,我都認下,決不連累侯府。”
“謝珩……”
“趁著榮家還未勸說陛下動你們母子,你趕緊帶著阿晗離開,去兗州也好,去其他地方也好,總之,不要再回臨安。”
一片水意在他的手背蔓延開,皎皎望著他,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下淚。
謝珩勉力笑了一笑:“皎皎,你應該高興,往后不會有人再拘著你和阿晗了?!?/p>
她伸手抱住他,過了會兒才與他說:“謝謝?!?/p>
長平侯府世代功勛,榮家一時難以撼動其根基,即便謝珩認罪,至多不過受些皮肉苦,與他兄長一樣被判處流徙。可皎皎不同,一旦榮家把注意轉(zhuǎn)移到她身上,她必死無疑。
他艱難地抬手,最后一次回抱她:“皎皎,是我辜負了你?!?/p>
8
又過半月,謝珩出獄,明帝念他當年冒死從北越王庭逃出,送出詔書,促成疏夜部新君最終與大虞結(jié)盟,到底沒有繼續(xù)追究下去。
老侯爺親自來大理寺接他,那日暴雨如注,他隨老侯爺?shù)巧像R車,開口問出的一句話便是:“父親將他們母子送走了嗎?”
老侯爺神情晦暗,只說:“阿珩,她走了?!?/p>
大雨嘈嘈切切,天地間一片喧囂,謝珩緩了一會兒,才從恍惚中回過神:“是什么時候的事?”
老侯爺與他講了這半月來發(fā)生的事,皎皎從大理寺回來當天,抱著阿晗去了松柏堂,她說她有一件要事去辦,請求老侯爺照看孩子。
翌日,她敲了宣華門外的登聞鼓,入宮面圣,一五一十地道出謝珩當年在北越的經(jīng)歷,包括他剛被俘時屢次尋求自盡,之后又是如何施計逃走送詔書。
他這一生從未叛國,當年南逃途中遇上朝廷軍,他還親手繪了北越王庭的詳細輿圖相贈,以求襄助朝廷將士。
皎皎回到侯府當夜,西院無故走水,等到仆人趕去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尋到一封血書。
她死前寫下血書,為謝珩鳴冤,明帝聞悉,終究免去了謝珩的罪,嚴令榮家不得再有動作。
侯府經(jīng)此變故,長平侯遷怒正妻,寫下一紙休書,將她遣送回了王家。
謝珩清楚父親為什么會這么做,除了父親,他從未在其他人面前提及皎皎的身世。當初嫡母在松柏堂外偷聽到他與老侯爺?shù)恼勗?,為了報復他,嫡母將這個秘密告訴了榮國公府,才有了后來這一出。
西院燒得只剩下一堆瓦礫,物是人非,臨安于他而言,是個傷心地。
后來,老侯爺也勸過他,謝珩抱著牙牙學語的長子,只道:“父親,我放不下她?!?/p>
待謝晗長到一歲,謝珩只身去了南境,接管老侯爺留給他的那三十萬南境軍。
又四年,老侯爺病危,他奉命回臨安,與父親見了最后一面。
老侯爺平靜地交代了身后事,又勸他娶妻,他卻笑了笑:“父親,我已經(jīng)有阿晗了,他是個聰敏的孩子,待我百年之后,定能將侯府經(jīng)營好?!边@是皎皎與他的骨血,也是她留給他的唯一一點念想。
聞言,老侯爺咳嗽起來,謝珩起身去外屋請大夫,忽地被他父親喚住。
“既然你不愿再娶,那就去趟兗州,將她接回來吧?!?/p>
謝珩驚詫地回首,老侯爺用虛弱的聲音解釋道:“當年西院起火,下人把她救了出來,可我不愿看著她耽誤你的前程,遂派人把她送去了兗州,對外只說她葬身火海了。”這五年,他看清了謝珩的心,到底不忍就這樣葬送他一生,讓他余生只剩下阿晗這么一點歡喜。
他曲膝下跪,鄭重地朝父親叩首,再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半個月后,料理完老侯爺?shù)暮笫?,謝珩承襲爵位,帶長子去了一趟兗州。
臨出發(fā)時,長子好奇地問他:“爹爹,我們?nèi)ツ睦镅剑俊?/p>
阿晗的眼睛和他母親生得很像,清澈明亮,纖塵不染,總是讓他想起故人來。
謝珩把他抱到膝上:“去把你阿娘找回來。”
后世史書記載,長平侯謝珩生平共有兩子一女,皆是外室所出,至于那外室身份成謎,世人只知她是兗州人士,卻不知她的名諱。
他沒有娶妻,終究以這樣的方式與皎皎相守了一生,也辜負了她一生。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