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偉
提到上海音樂學院賈達群教授,圈內人無論老少都喜歡親切地稱呼他為“老賈”。對這個稱謂老賈總是處之泰然,一笑置之。且不論賈先生怎么看待這個稱謂,通過這個昵稱,老賈的“江湖”人氣和地位可算是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就學問,學界(包括國內外)對老賈的成就也是有口皆碑——中國第五代作曲家群體中作曲與理論集大成者的代表。他兢兢業(yè)業(yè)數十載,除了教學,創(chuàng)作、理論皆有獨樹一幟的觀念,利劍出鞘,雙劍合璧,老賈總能震驚四座,迎來個滿堂喝彩。猶記得老賈2019年“智性弦音、詩韻情懷”音樂會的盛況,真可謂“洛陽紙貴,盛極一時”。我想,如果音樂圈有熱搜,那一時段的榜一定非老賈莫屬。老賈,就是有這樣的能量。
老賈少年時代學習美術,此機緣使他對線條、色彩、層次、結構等方面有了深刻的感悟,并對他日后的音樂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的美學基礎。隨著自身音樂造詣的提升,老賈的音樂創(chuàng)作逐漸彰顯出其獨特的個性。簡單來說,結構主義法寶是其決勝的一大利器。無一例外,他的作品具有精細的結構設計,并因此展現出從形式到聽覺的結構之美,在國際上亦享有很高的聲譽,國際樂壇稱其為“中國結構主義作曲中最有才華的青年作曲家之一”。另一制勝法寶當屬老賈的那塊色彩斑斕的音響調色板,很明顯這也得益于他少年時代美術的研習。在各種音響的浸染、疊合、沖撞與共融中,老賈音樂中彰顯出“法國式”的色彩魅力,讓人拍案叫絕。細讀老賈的音樂,不難體悟到作品的精致與考究、細膩與張力——或宛轉悠揚,或大氣謙和,感性與睿智并存,可謂俯仰天地,蔚為大觀。
老賈愛音樂,愛美術,也愛生活。他追求真我,從不回避自己的天性。他認為“只有自己喜歡,才能在音樂的琢磨、把玩中萌生妙趣”。因此,老賈的音樂總是自身真摯情感的流露,亦因如此,其音樂才如此感人肺腑,發(fā)人深省。同時,老賈的音樂深植故鄉(xiāng)文化的傳統(tǒng),多數作品都展現出了老賈的文化積淀以及淳樸真摯的民風俗情。可以說“川韻”是老賈避不開、繞不過的情結。
據筆者初步統(tǒng)計,近五年來老賈共有十三部作品問世,舉辦專場音樂會十二場,出版樂譜十五部。此外,老賈還在“閑暇之余”發(fā)表了至少十三篇學術論文……如此恐怖的學術成果,真叫人望塵莫及。對此,筆者唯有捶胸頓足,感慨萬分:老賈真不愧是老賈!
2019年3月24日,老賈攜手著名低男中音歌唱家沈洋與上海交響樂團“東海岸”弦樂四重奏團,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推出了他的室內樂專場音樂會。在這臺音樂會中,老賈祭出了四部弦樂四重奏大作:第一弦樂四重奏《源祭》(1988)、第二弦樂四重奏《云起》(2016)、弦樂四重奏《巴蜀隨想》(2017)以及第三弦樂四重奏《終南山懷遠》(2018)。除了已經成為經典之作的《源祭》外,本次上演的《云起》和《終南山懷遠》都是老賈近年來的新作。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這場音樂會作品無一例外,均采用弦樂四重奏形式。眾所周知, “弦樂四重奏”這一形式在圈內被稱為作曲家的“試金石”,作曲系的學生在開始交響作品創(chuàng)作以前,絕大多數是從“弦樂四重奏”開始的,而成熟的作曲家在自己每一個創(chuàng)作分期都會有弦樂四重奏作品的呈現,并伴以“開放實驗性”或者“濃縮總結性”的態(tài)度來表達自己當時的音樂觀念和作曲技術。這足可見“弦樂四重奏”這一音樂體裁和形式在專業(yè)音樂創(chuàng)作中所具有的舉足輕重的地位。弦樂四重奏這一形式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紀。從十八世紀開始,“弦樂四重奏”便成為諸多作曲家競相創(chuàng)作的體裁。弦樂器具有溫暖、圓潤的聲音屬性,寬闊的音域和精細的力度表情,以及精湛、多樣化的演奏技巧,極富音樂表現力。弦樂四重奏的編制(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與典型的四部和聲與復調經典體裁形式的多聲部相吻合,因此在音樂結構形式的構建和織體音響形態(tài)的造型(譜式)上具有幾乎無限的可能。再加上弦樂四重奏是一種小型的室內樂編制,演奏者的個人音樂素養(yǎng)和技術水平一般都達到了較高的水準,因此作曲家們經常通過弦樂四重奏的寫作來嘗試各種新觀念和新技法的實驗,為而后大型的音樂創(chuàng)作做一些準備。
因此,弦樂四重奏這一形式和體裁對創(chuàng)作者與演奏者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對兩者都是一種從觀念到技術上的極大考驗。插句題外話,“東海岸”弦樂四重奏團在這場音樂會中表現出極高的藝術水準,遺憾的是,在這場音樂會結束后沒多久,紀堯姆·莫爾科便轉會他鄉(xiāng),無奈“東海岸”弦樂四重奏團只好解散,令圈中票友無不扼腕嘆息。由此,這場高質量的音樂會也成為“東海岸”弦樂四重奏團惜別舞臺之作。言歸正傳,我們再回來聊老賈的“弦四”。
第一弦樂四重奏《源祭》創(chuàng)作于 1988 年,并于1991 年在日本東京獲“第十二屆IRINO國際室內樂作曲比賽”大獎。這部作品與老賈的另一部作品木管七重奏《時間的對位》一起,被西方音樂學者認為是“中國結構主義作曲的代表作”。該作不僅對老賈,更對中國的“新潮音樂”具有重要的意義。在《源祭》中,老賈通過從中國傳統(tǒng)民間音樂中提煉出來的一些象征性音調,如黃河流域的嗩吶音樂、長江流域的船工號子(第一樂章)以及五臺山地區(qū)的寺廟音樂(第二樂章)等,表現了自己對民族精神和文化的感受。與此同時,他還對弦樂的各種新的演奏技法進行了探索,精細地描繪出每一個音樂事件以及這些事件的發(fā)展、消亡、連接和交織,并邏輯地展現出音樂的結構。作品體現出“將深沉而厚重的理性思考幻化于復雜且炫技的作品形式感”這一賈氏經典的音樂創(chuàng)作風格和特色。作品分三個樂章,分別是:《江河水的傳奇》《廟堂的魂靈與虔誠》和《野性與中庸的博弈》。
《云起》是老賈 2016 年受新西蘭“為弦樂四重奏而作的流動的新音樂”項目之委約而創(chuàng)作的。這部作品有兩個重要的概念:流動和云起。流動是作品形式感的呈現,聲音、韻律流動并變化著,以昭示萬物的存在方式;云起是音樂思維觀的暗示,流動的音響寓意萬物的存在方式,但對其存在意義的知曉卻依賴創(chuàng)造者和聆聽者自身的修為。正如老賈在作品簡介中寫的:“云,流動的水氣與塵埃之結合物,在浩瀚環(huán)宇的星空包裹并護衛(wèi)著脆弱的地球。它千姿百態(tài),變幻無窮,不僅映射出人類已知的燦爛圖景,還啟發(fā)著我們無限的想象聯(lián)覺?!薄对破稹?,或云與山水,既是云層山水意象之音響造型,又借云層山水態(tài)勢而言志抒情?!对破稹肪C合采用序列音樂、音級集合、音色織體、多重結構等手法,分為《漂浮的云》《山之聲》和《流水情思》三個樂章,以表達作曲家對流動行進態(tài)勢、速率的多維感知,抒發(fā)對云層山水風姿意韻的諸多感悟,并通過對大自然的抽象表述來寄托自身的思緒情懷。
《巴蜀隨想》是作曲家根據其為大型交響樂團而作的同名作品改寫而成。這部《巴蜀隨想》對于老賈來說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巴蜀文化對老賈的影響是非常深厚的,對故鄉(xiāng)文化的敬畏和癡迷,對故鄉(xiāng)風土人情的眷念和向往,已經深深地鐫刻于作曲家的精神與心靈。因此老賈為這部作品寫了三個不同的版本:為大型交響樂團、為弦樂隊以及為弦樂四重奏。作品主要運用了四川當地的語言音調為最初的主題創(chuàng)意,并融合了川劇的一些音調素材作為全曲的音高材料。通過對該材料的各種變形和發(fā)展,構建了這首單樂章的作品。作品力圖表現巴蜀深厚的文化積淀和淳樸的民風俗情,并借此表達作者對故鄉(xiāng)的熱愛。
第三弦樂四重奏《終南山懷遠》是老賈2018年的一首新作。這部作品從形式上看已經表明作曲家日趨穩(wěn)固和老練的“多元文化、多元跨界”的創(chuàng)作理念。首先值得玩味的是作曲家為什么沒有選擇李白(詩仙)和杜甫(詩圣)的作品,而選擇“詩佛”王維的作品?我認為這是老賈開啟音樂創(chuàng)作全新時期的重要標志。經過幾十年人生的風風雨雨,經過音樂創(chuàng)作和理論研究的數十載雙重實踐,老賈的音樂“詩性”和藝術“智性”已經成熟豐滿,并開始綻放驚艷的花朵,結出醇厚的果實。對“道”的感悟、對“釋然”的理解,將圍繞王維的“終南山”詩篇展開其詩性的抒發(fā)。其次是在弦樂四重奏這一經典室內樂形式里面融進了聲樂,且分量不輕。這說明,一切的形式創(chuàng)造都要以音樂的表達為先。只有知曉藝術道法的成熟作曲家才能在藝術形式領域里面游走自由。
作品以王維之好友裴迪“南山之問”開始,以詩人“南山之答”結束,借詩人之優(yōu)美文字,通過渾厚豐滿的低男中音音色和典雅溫暖的弦樂聲響來表達作曲家之于山水、友情、思鄉(xiāng)、志向、透悟、歸隱等情思的智性感懷。這部作品共有十一個段落,即九首詩詞與兩段純器樂段落——前奏曲與后奏曲。時長在三十五到三十八分鐘之間,是一部結構龐大、表達恢宏的大作。
通過這場音樂會,老賈借他的四部弦樂四重奏,再一次讓聽眾感受到了他的人文情懷和文人氣質,同時也凸顯了他立足傳統(tǒng)、彰顯文化、智性弦音、詩韻情懷的精神旨趣,真乃高人也!
作曲家、教授、博導、詩人、畫家……頂在老賈頭上的稱謂很多,但不知怎么地,我還是喜歡叫他——老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