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明
上世紀(jì)60至80年代,糧票是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票證,如果需要買米面,必須出示糧票才成,后來甚至有人把糧票形容為“吃飯的護(hù)照”。糧票種類繁多,大致可分為全國糧票、軍用糧票、地方糧票和劃撥糧票四種。
1974年深秋,在中學(xué)執(zhí)教的我,背個黃挎包,奉命去大山深處的金舟螃支農(nóng)。臨行前,我持介紹信和國家糧供應(yīng)本,到糧店換了10斤湖南省糧票,這是我10天的口糧。那天,天灰蒙蒙的,與土墻灰瓦的村子構(gòu)成一幅頹廢的寫意。金舟螃30戶人家,守著十多畝薄田瘦地,靠國家救濟(jì)糧度命。田間雖有幾根苞谷稈子癩頭般邋遢著,苞谷卻軟不啦嘰地爭不得一口氣。按說晚稻剛收割,村民能吃上幾頓飽飯,可是,“出工一窩蜂,做事磨洋工”,村民生產(chǎn)效率低,導(dǎo)致連年減產(chǎn),每日只能喝粥了。那時,老牛拉車,拉著落后的農(nóng)村,它的代名詞叫貧窮,叫饑餓。過生日才奢侈地吃個雞蛋,想聞到肉味,必須等過年。
作為下派干部的我(當(dāng)時教師也作干部使用),吃派飯,30戶人家,每戶一餐,每餐付4兩糧票1.2角錢。我正是“二十三十如烈馬”的年齡,干農(nóng)活兒總感覺特餓,農(nóng)村又少油,每餐要消耗兩海碗粥,就著一點(diǎn)辣椒拌芥菜,三下五除二便風(fēng)卷殘云般下肚了。農(nóng)民沒什么特權(quán),唯一的優(yōu)越性就是田邊地角長野菜,幾乎每天三餐,餐餐都有野菜充饑,墊底。野菜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得虔誠地感謝它,可這東西吃多了,腹脹得不行,兩個小時后茅坑都跑不贏,而且吃的時間一長,人的臉上都是菜色。
我落戶在村東的陳大娘家。陳大娘的丈夫早年走了,沒兒沒女,一個花甲過去了,佝僂著身子,依然支撐著這方天地。在我平素的眼簾里,有多少關(guān)于她的疊影!
大娘家灶膛里常常像個冰窖,有一頓沒一頓,常下地干活兒,那灰白的發(fā)絲在她的瘦而黃的臉上拂過,一雙腳卻陷在地里挖紅薯:“再挖一壟,能多賺兩分工。”她自言自語,手中的活計沒有消停。中午,挑一擔(dān)紅薯,汗水涔涔地進(jìn)屋來,這是隊里按工分分給她的半個月口糧。我趕忙幫她卸下肩上的重負(fù),吃驚于老人怎么扛上這兩層樓臺階的高度。
時光匆匆。眼看我十天支農(nóng)期限已到,這天上午,生產(chǎn)隊長指著小本本對我說:“派飯只剩下陳大娘一頓了。老人弄飯也難,算了吧,今中午我請你,正好兒子抓了幾條小魚,為你餞行?!崩先硕猓犃?,老遠(yuǎn)扯開嗓子喊:“怎么?派飯就落下我一戶,萬干部為隊里和我做了好多事,他雖說住我家,來這么久了,可連飯都沒嘗一口,我心里過意不去!”我拿眼看,老人彎腰用棒槌在屋前石桌上槌稻草,這不是散落在田塍邊粘著谷粒的稻草嗎?曾經(jīng)舉托過金燦燦谷子的稻草,如今承載著生存的重荷。早兩天我就發(fā)現(xiàn)老人使勁把稻草上的谷子弄下來,然后去殼,見米。
中午的飯菜算不上豐盛,豆腐,青菜,外加炸魚,魚顯然是隊長恩賜的,驚訝的是,我藍(lán)花海碗里的白米,盈盈的,香噴噴地冒著熱氣,這許是老人連日來從稻草中里撈來的金疙瘩,吃著吃著,飯里還埋了兩個荷包蛋,我落淚了。飯后,將身邊僅余的5兩糧票和5角錢悄然放在灶臺上,然后與生產(chǎn)隊長及其他村民做一次難忘的道別,末了,才背起黃挎包,辭別老人下山。
回到學(xué)校,抖開黃挎包,5兩糧票和5角錢從里面落下來,我什么都明白了,心在顫抖,于是,小心翼翼地把糧票放入錢包里。
1984年底,我去郴州出差。頭天,妻給我準(zhǔn)備了一天的饅頭和咸菜,預(yù)備在火車上吃,這糧票很金貴,能少用一點(diǎn)兒就省一點(diǎn)兒??上铝嘶疖嚨斤埖瓿酝觑?,準(zhǔn)備拿糧票時,5斤糧票找不到了,旅行袋和錢包翻了個遍,除錢包里夾著十年前那張5兩糧票外,不見5斤糧票的蹤影。飯店老板指著我的錢包說,同志,你不是還有5兩糧票嗎?正好。我使勁搖了搖頭,一個激靈,看見店門外的婦女手里提著一小袋白花花的大米,知道這人是做“黑市”生意的,便以高出一倍的價錢買了五兩米與店老板結(jié)了賬。后來幾天以同樣的辦法解決了“燃眉之急”。至于出差前兌換的那張5斤糧票,原來是我出發(fā)前壓在筆架下忘了帶。若不是吃“黑市”,我準(zhǔn)會餓個半死。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糧食大幅度增產(chǎn),糧票至1993年才正式“退休”,但那張5兩糧票一直珍藏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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