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院“天狗”形象流變考據(jù)

梅天慈

內(nèi)容摘要：號稱“日本第一大魔緣”的崇德天皇，其“天狗”傳說為后世眾多小說繪本能劇提供了創(chuàng)作素材。從軍記物語中可怕的妖怪天狗、鳶鳥天狗，到小說能劇里統(tǒng)領眾天狗的大天狗、魔王，再到現(xiàn)今日本最廣為人知的白峰山神大天狗，崇德天皇的天狗形象經(jīng)由一代一代的承襲、創(chuàng)新，在各自的時代背景下煥發(fā)出獨有的人文色彩。本論文依據(jù)文獻、史料，旨在厘清崇德天皇“天狗”形象在各個時期文學作品中的嬗變，透視日本天狗意象的變化歷程。

關鍵詞：崇德天皇 天狗形象 日本天狗 軍記物語

被后世奉為“日本三大怨靈”之首的崇德天皇是日本第75代天皇，1156年其父鳥羽天皇去世，與其弟后白河天皇因皇位展開爭斗，引發(fā)“保元之亂”。后因左大臣藤原賴長指揮不當，戰(zhàn)敗出逃至仁和寺，被捕后流放贊歧國，1164年駕崩。崇德天皇死后災異不斷，朝廷百姓恐懼不已，稱之為“禍祟神”，為其追加封號修建御陵以求天下安穩(wěn)。因《保元物語》、《國史略》記載他留下要成為“日本大魔緣”擾亂天下的詛咒后便不食不休，不理發(fā)不修甲，化作可怕的天狗死去，所以在后世的文學作品中也大多是以披頭散發(fā)、手足指甲尖長、形狀可怕的天狗形象登場。

本論文選取軍記物語，小說能劇等代表性文學作品，聚焦對崇德天皇“天狗”形象的描述文本，分析不同時期內(nèi)崇德天皇“天狗”形象的具體嬗變情況。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整體觀照日本天狗意象變化歷程及原因。

一.日本天狗的類別

日本天狗的妖怪形象是在對中國天狗的文化受容的基礎上，加之本土化改造的產(chǎn)物。最初的日本天狗和中國一樣，是代表不幸災異的信號。平安時代開始，日本天狗與各種志怪傳說相結(jié)合，頻繁出現(xiàn)于小說、繪本中，充分體現(xiàn)了民俗傳說氣息。它們或是平安時期《今昔物語集》中居住在深山，形象多變擾亂僧侶修行的妖怪;或是鐮倉末期《是害房繪》繪卷中有著尖喙利爪，發(fā)出令人膽顫的叫聲，從高空中疾馳俯沖捕食的鳶鳥;又或是鐮倉時期后直至現(xiàn)今，日本最廣為人知的，擁有強大法力、赤顏高鼻的大天狗（也稱鼻高天狗）。根據(jù)《精選版 日本國語大辭典》的解釋，前兩者都屬于妖怪，而后者在時代的變遷中原體又被細分為三種：保護佛法的山神天狗，由墮落僧侶化身的天狗和對現(xiàn)世怨恨、憤怒的人轉(zhuǎn)化成的天狗?？偠灾?，日本天狗在平安時代后，大抵以妖怪和山神這兩種形態(tài)存在于文學藝術作品之中。

二.軍記物語中崇德天皇的“天狗”形象

日本古代民俗信仰的主體早期一直停留在神靈作祟的范圍內(nèi)，直到平安初期，部分史料中出現(xiàn)了人魂作祟的記載，才由此孕育出日本獨有的御靈信仰。御靈大多以怨靈形象出現(xiàn)引發(fā)災異事件，例如《源氏物語》中六條御息所生靈離體殺死葵之上，菅原道真身伴青龍顯靈于藤原時平病榻之前等等。崇德天皇同為御靈，但在他的相關傳說中，比起怨靈形象，更多是以“天狗”這個形象現(xiàn)身。

日本中世獨有的文學體裁——軍記物語《保元物語》和《源平盛衰記》中對崇德天皇的怨靈化過程有相對詳細、類似的記載。對比兩書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幾處異同：

在記載崇德天皇發(fā)誓希望將被后白河天皇退回的五部大乘經(jīng)貢奉給魔道，讓自己成為魔緣時，《保元物語》的記載相對簡潔，但更直白地突出了崇德天皇的憤恨之情：“「この経を魔道に廻向して、魔縁となつて、遺恨を散ぜん?！埂盵1]而《源平盛衰記》則摻雜了諸多佛教用語，用以表現(xiàn)崇德天皇對佛教的虔敬欽仰：“「書き寫し奉る處の五部の大乗経を以て、三悪道に投げ籠め畢んぬ。此の大功徳の力に依つて、日本國の大魔と成りて、天下を亂り國家を悩まさん、大乗甚深の廻かう、何の願か成就せざらんや、諸佛證知證誠し給へ、顯仁敬つて白す。」”[2]這種差異的產(chǎn)生是緣于《源平盛衰記》是《平家物語》的異本，而《平家物語》是以“諸行無常，盛極必衰”的佛教思想為基調(diào)寫成的，《源平盛衰記》自然也帶有強烈的佛教色彩。

對崇德天皇化為天狗的情形，兩書記載有細微不同：《保元物語》記載崇德天皇發(fā)誓時身著褐衣頭戴長巾，其后不剪甲不剃發(fā);在記述他死于白峰后才交代生前就化為了天狗：“柿の御衣のすすけたるに、長頭巾をまきて……其の後は御爪をもはやさす、御髪をも剃らせ給はで……この君怨念に依つて、生きながら天狗の姿にならせ給ひけるが”[3]《源平盛衰記》同樣記載崇德天皇發(fā)誓后不剪甲不剃發(fā)，但卻是當時就坐化為天狗;此外還強調(diào)五部大乘經(jīng)是其用舌尖血寫成：“御舌の先を食切り給ひ、其の血を以て御経の軸の本ごとに……御爪も切らせ給はず、御ぐしも剃らせ給はず、生きながら天狗の貌に顯はれ坐しけるこそ恐ろしけれ?！盵4]

值得注意的是，在鐮倉初期成書的《保元物語》和《源平盛衰記》中，崇德天皇一貫以“天狗”形象登場。根據(jù)三種天狗類型生成的時期來推測，這個時期的“天狗”應該是平安時代的妖怪天狗。100多年后的南北朝時期的《太平記》中，崇德天皇是以金色的“鳶鳥天狗”的形象出現(xiàn)：“上座ナル金ノ鵄コソ崇徳院ニテ渡セ給ヘ”。[5]這里的“鵄”指的就是鳶鳥。鳶鳥屬于鷹類，多見于山區(qū)林地，毛暗褐色，喙尖爪利。崇德天皇從妖怪“天狗”變?yōu)椤傍S鳥天狗”的原因，筆者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推測：

從外形上來看，鳶鳥的暗褐色皮毛正對應了崇德天皇發(fā)誓時身著的“柿の御衣”，尖利爪子的特點符合崇德天皇不剪甲的記載。從時代背景來看，鐮倉中后期受元世祖兩次侵日戰(zhàn)爭，地方武士和農(nóng)民聯(lián)合反幕活動，后醍醐天皇策劃倒幕運動等事件的影響，戰(zhàn)爭的爆發(fā)頻度較之平安時期明顯增高，相應的由于戰(zhàn)爭死亡的士兵數(shù)量也前所未有地呈暴漲趨勢。而日本山地較多，因此戰(zhàn)亂發(fā)生地區(qū)常有棲息于山區(qū)，嗜食死尸腐肉的鳶鳥徘徊不散。久而久之，鳶鳥逐漸演變成會招致災禍的邪祟物，被引入文學作品后衍生出“鳶鳥天狗”這個類別，成為百姓對戰(zhàn)爭的不滿、恐懼情緒的意象載體。因此，在鐮倉時期，有關鳶鳥天狗的文學作品風行一時，崇德天皇也順應這種文化潮流的變遷，從妖怪“天狗”變?yōu)椤傍S鳥天狗”。

三.能劇、小說中崇德天皇的“天狗”形象

室町時期，以崇德天皇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近世文學作品尤以能劇《松山天狗》和小說《雨月物語》流傳最廣，文學價值最高。這兩部作品都沒有繼續(xù)承襲《太平記》中其“鳶鳥天狗”的形象，而是與室町時期興盛的“大天狗”形象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新的志怪傳說來具象化崇德天皇的“天狗”形象。

《松山天狗》里，西行法師前往白峰夜祭崇德天皇時，突然山風狂作，電閃雷鳴間，一只天狗撥云而至，自稱是崇德天皇。它長居白峰山，統(tǒng)領著名為“相模坊”的天狗集團：“白峯に住んで年を經(jīng)る。相模坊とは我事なり。さても新院思はずも。此松山に崩御なる。常々參內(nèi)申しつつ。御心を慰め申さんと。小天狗を引き連れて?！盵6]《雨月物語》中，在與西行法師爭論無果后，崇德天皇顯露出面容可怖的魔王原形：“朱をそそぎたる龍顔に、荊の髪膝にかかるまで亂れ、白眼を吊りあげ、熱さ噓をくるしげにつかせ給ふ。御衣は柹色のいたうすすびたるに、手足の爪は獣のごとく生ひのびて、さながら魔王の形あさましくもおそろし?！盵7]龍顏漲紅，如荊棘一般的亂發(fā)垂至膝處，吊翻著白眼，口吐熱氣，一副苦楚不堪的形狀。身著褐衣，手足長甲猶如野獸一般。從這里的記述可以發(fā)現(xiàn)，《雨月物語》主要承襲了《保元物語》中對崇德天皇化為天狗的形象描述，即“身著褐衣，不剪甲不剃發(fā)”。此前在與西行法師的對話中，崇德天皇自稱因憤恨無法消殆而化為大魔王，統(tǒng)領三百余天狗：“猶瞋火熾にして盡きざるままに、終に大魔王となりて、三百餘類の巨魁となる?！盵8]這段記述和《松山物語》相同，都是后世對崇德天皇“天狗”形象的二次創(chuàng)作。

崇德天皇長期以單獨的妖怪“天狗”或“鳶鳥天狗”的形象出現(xiàn);但在這兩書中，卻都以天狗集團首領——“大天狗”的身份現(xiàn)身。這種變化是后世以崇德天皇要成為日本大魔緣的誓言為基礎而進行的創(chuàng)新演繹，也與其身份之高、怨靈傳說在民間影響力之大等因素都不無關系。《精選版 日本國語大辭典》把大天狗的原體細分為山神，墮落僧侶和怨靈。崇德天皇被幽禁于贊歧時，手抄五部大乘經(jīng)送往京都，希望能奉納于佛寺以此贖罪，卻因后白河天皇的懷疑而遭到拒絕。戰(zhàn)敗的悲愴，思鄉(xiāng)的愁悶，被懷疑的憤懣促使崇德天皇一怒之下發(fā)誓投身魔道，為禍蒼生?？紤]到這種生平際遇，后世在為崇德天皇創(chuàng)造“大天狗”形象時，應當是把他分為怨靈化為的大天狗這一類當中的。

四.白峰相模坊大權(quán)現(xiàn)

現(xiàn)今，作為日本最出名的八大天狗之一，傳說中白峰守護神的崇德天皇完成了從妖怪“天狗”到山神“大天狗”的蛻變，接受著百姓們的貢奉、信仰。一般認為，白峰相模坊大權(quán)現(xiàn)就是崇德天皇化作的山神大天狗，它率領眾天狗鎮(zhèn)守保護著白峰。這里的山神“大天狗”是修驗道將天狗傳說與山岳信仰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修驗道會給生活在某座山里，如精靈一般的天狗取名，將它們神格化，委以山護法的重任?！盵9]人們把天狗視為山神的化身之一，對之進行祭拜貢奉，由此誕生出天狗信仰。然而這種信仰的根源仍然是日本最原始的對山的崇拜，即山岳信仰。

五.結(jié)語

傳聞由崇德天皇化身的白峰天狗，可以說是日本天狗中有真人可考據(jù)的，歷史最悠久的天狗。從《保元物語》，《源平盛衰記》中記載的憤懣之下化為日本大魔緣的妖怪“天狗”到《太平記》中的金色“鳶鳥天狗”，這段時期的變化體現(xiàn)出鐮倉時期戰(zhàn)爭頻繁等歷史因素影響天狗的意象創(chuàng)作，進而促使崇德天皇“天狗”形象產(chǎn)生變化;由“鳶鳥天狗”變?yōu)椤端缮教旃贰?，《雨月物語》中的“大天狗”，是后世對崇德天皇“天狗”形象的創(chuàng)新演繹;而從怨靈“大天狗”蛻變?yōu)樯缴瘛按筇旃贰眲t是日本原始山岳信仰在崇德天皇“天狗”傳說中的具象化體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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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劼歆.日本における「天狗」の語義変遷[D].長春工業(yè)大學，2012：29

項目來源：2019年國家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項目（201910364042）;2018年安徽省省級大創(chuàng)項目（201810364156）;2018年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校級大創(chuàng)項目（XJDC2018327）：統(tǒng)治階級操控下的日本平安時期“妖怪”形象研究

（作者單位：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