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雨萌
起風了,吹皺了眉頭。
他上了“頭條”,評論如潮。照片清晰可見,他坐著,老人站著。
可以用一整個下午回憶細節(jié),那天理了發(fā),“潮”的發(fā)型,精神得像去見初戀女友。他眉若臥繭,鼻若……他坐著,玩著手機;老人站著,低頭看他。
家在山村,身在大城市,他想起母親佝僂著腰爬上一道道坡,在混著小石子的山土里挖紅薯的樣子,起風了,母親的臉被一歲歲的風涂抹成黃黑色,淌下的汗珠猶如黃河一樣彎彎曲曲。攢點錢,就要寄回家里。他舍不得吃,那天,在街邊小攤吃了一碗涼面。舉目無親,只能租地下室,窄窄的,暗暗的。人生是要有夢想的,他的夢想就是從地下搬到地上,最好高高的,像家鄉(xiāng)的山一樣高,借著月光,他將遠眺母親的斑斑白發(fā)。母親盼望他出人頭地,從小,他就是出類拔萃的孩子。如今,他真的出人頭地,上了“頭條”,每一個手機都能看到他那張清秀而消瘦、略帶憂郁的臉,并沖這張臉指指點點。
“嗬”。地下鄰居,可稱“鼠”友,見到他,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然后是一絲詭異的微笑。平時愛跳廣場舞的大媽,見到他,會格外多審視幾眼。平時練太極的大媽,湊近“廣場舞”大媽,耳語說,“是他嗎?看臉挺老實的。”一個不屑的眼神回過去,“看臉,這年頭臉還靠得住嗎?都可以整容?!备`竊的聲音,還是蛇一樣鉆進他神經(jīng)敏感的耳朵里。他低下頭,疾步走開。
任他們說什么,路還要走下去。但胸不敢挺起來,頭也不敢抬,地鐵站前,甚至猶豫了,要不要下去?長長的電梯,載著許多碌碌的身影,下潛,進入隧洞。海底的魚,在隧洞里,是分不出顏色的,只有星星點點的光,嘈雜的水聲,海藻劃出的波紋,一切生命都被黑暗擾動、遮蔽。
他真想戴副墨鏡,再戴上口罩,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明星,以此躲避“粉絲”的追蹤。但母親說,山里的樹是不怕風吹的,越吹根扎得越深。母親永遠是對的,他從來沒有違拗過母親。
地鐵車廂擁擠,將他擠到中間,挨上一個馬尾辮的姑娘。不經(jīng)意間,掃了一眼姑娘的臉龐,他怔了,真像妹妹,那雙忽閃的眼睛……妹妹摘酸棗,瞅見一朵紅艷艷的花兒,抬腿就往山崖上爬。“哎呀!”尖叫一聲?!霸趺蠢??”哥哥連忙跑到身邊?!霸_了,好疼?!泵妹绵僦?。他把妹妹抱到石頭上,手一抖,刺兒就拽了出來。按著白白的、圓圓的腳趾肚,好一會兒,血止住了?!氨澄野??!泵妹萌鰦??!跋胱尡尘凸室庠颇_?!?/p>
他笑了,在車廂里笑了。妹妹還在縣城高中苦讀,將來也要上大學,父親早逝,母親持家,收入菲薄,他是家里的全部希望?!榜R尾辮”突然盯了他幾眼,看看手機,然后擠開人群,溜到門口??蛇^了兩站,她并沒有下車。他仿佛做了錯事,把頭扎得更低了。他想,“頭條”的評論里又會多一條罵聲。那些指責他都看了,可并不想回答,能說什么,無論說什么只能換來更多的指責。
辦公室,同事瞟他一眼,沒說話,只是把一張廢紙揉成一團。生意不景氣,公司的氣氛一直很壓抑。他伏案工作,自打進入公司以來,只要一到辦公室,他就會進入兢兢業(yè)業(yè)的狀態(tài),仿佛在課堂。老板輕拍他的肩,示意他跟過去。關上門,坐下,對面的臉歉意地笑笑?!捌鋵嵞阃?yōu)秀的,可公司生意難做,你在這兒屈才了,要是到家大公司更能發(fā)揮你的能力……”他咬咬嘴唇,想,那碗該死的涼面。默默收拾東西,離開。天陰了,一定會下一場大雨。他不能哭,在雷聲傳來之前,他多希望,馬上能找到一個新工作。母親在低矮的石頭房子里縫著衣裳,妹妹在課堂里埋頭苦讀。起風了。
記者發(fā)現(xiàn)了那位晨練的老人,連忙跑過去采訪,給他看手機里的照片。
“大爺,請問您對這個不讓座的年輕人,有什么想說的嗎?”
“這小伙子,挺不錯的,上了車一直捂著肚子,我呀一看就不對勁兒,趕緊讓他坐下。他還挺堅強的,說什么也不坐。我拽他硬讓他坐下了。我去的地方不知道怎么走,這小伙子用手機給我查地圖,給我說得清清楚楚的,幫了我大忙了。”
記者按按頭上的帽子,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