舛互辭格論析

段 紅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舛互”又稱特選、提獨，是譚永祥先生在《修辭新格》中提出來的一種新辭格，其定義是：“對某一事物既全部否定，又部分肯定；或是既全部肯定，又部分否定，即所謂‘是非舛互’?！盵1]與“比喻”“夸張”等辭格相比，“舛互”以辭格的身份展露在眾人面前的時間并不長，但舛互現(xiàn)象由來已久，如先秦《楚辭·漁父》中“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唐代杜甫《石壕吏》中“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以及至今常用的成語“絕無僅有”等。辭格是語言運用的產(chǎn)物，它的成格過程必定是充滿波折的，其中少不了置疑，舛互即是如此。有關舛互辭格的研究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為舛互是否成格，如陸文耀在文章《不能“拖到籃里就是菜”——評譚永祥的幾個“新格”》中認為“舛互”不具有審美情趣，不符合邏輯，因而不應立為辭格[2]。陸文以“審美情趣”“合乎邏輯”來作為成格的標準，未免單薄。而石宣明在文章《耐人尋味的矛盾現(xiàn)象：舛互》中認為“符合語法規(guī)范的句子，往往文采不夠，而充滿文采、發(fā)人深思的句子卻總是經(jīng)不起語言法則的考量”，這句話是有一定道理的，他指出“舛互”不能等同于一般的邏輯矛盾，其有著很強的表達效果[3]。二為舛互是否符合邏輯，蔡正時、蔡正序《辭格“舛互”與邏輯矛盾》，王嚴根《“舛互”辭格的邏輯基礎》都認為“舛互”辭格前后兩個部分并不是真的自相矛盾，其語里意義有一定邏輯基礎[4][5]。三為舛互辭格的語體運用，如姚文彪（2015）在論文《文藝語體和傳媒語體視角下的舛互句研究》中對文藝語體、傳媒語體中的舛互辭格運用進行了詳細分析，認為舛互格在文藝語體中應遵循“語境原則”，在新聞語體和廣告語體的應遵循“對象原則”，在網(wǎng)絡語體中則遵循“自我原則”[6]。張利明（2018）在論文《有效傳播下廣告文案修辭手法運用》中對廣告語體中的四類修辭格進行了分析探討，并將“舛互”辭格歸入了凝聚語義類辭格[7]。

本文結合語言事實，從修辭學、模糊語言學、邏輯學、語用學和心理學的角度對舛互的歷時發(fā)展、生成機制和辭格特征進行分析探究，并將舛互與對比、映襯、抑揚這三種修辭方式進行比較，以挖掘、表現(xiàn)舛互辭格的獨特性和存在價值，期望舛互辭格能被更多人熟知并積極運用。

一、舛互的歷時發(fā)展

舛互，作為一種修辭方式，既是古老的，也是年輕的。古老是因為舛互的運用由來已久，在不少經(jīng)典文獻和優(yōu)秀作品中都有它的出現(xiàn)，年輕是因為舛互作為辭格，還處于發(fā)展當中，未被充分了解。

（一）舛互現(xiàn)象的歷時運用

舛互修辭的運用，早在上古漢語時期就已出現(xiàn)，在中古漢語時期逐步發(fā)展，近代漢語中更是常見，當今許多文學作品中也都有它的使用。久遠而廣泛的耐用性足以說明舛互辭格具有獨特的表達價值，并有成格的必然性。

1.上古漢語時期

例1.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保ㄘ稘O父》）

2.中古漢語時期

例1.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劉義慶《世說新語》）

例2.世人遇我同眾人，唯君于我最相親。（高適《別韋參軍）

例3.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杜甫《石壕吏》）

3.近代漢語時期

例1.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汪洙《神童詩》）

例2.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王安石《游褒禪山記》）

例3.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陸游《示兒》）

例4.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羅貫中《三國演義》）

例5.萬峰無不下伏，惟獨蓮花與抗耳。（徐霞客《游天都》）

例6.凡樹皆根合而枝分，此獨根分而枝合，奇已。（袁枚《峽江寺飛泉亭記》）

4.現(xiàn)代漢語時期

例1.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魯迅《故鄉(xiāng)》）

例2.中國人也學會了這一套！中國人聰明，什么都一學就會，可是只沒學會怎么強硬與反抗?。ɡ仙帷端氖劳谩罚?/p>

例3.其實我們什么都不怕，只怕自己同胞的目光。（海南《北方也有相思樹》）

從上述例子可見，舛互作為一種修辭方式，在小說、詩歌和散文等文學體裁中均有用例，既可用于人、物，也可用于事、情。悠久的使用歷史和廣泛的語用功能足以證明舛互修辭的存在價值。

（二）舛互辭格的發(fā)展軌跡

自1983年“舛互”首次被視為修辭格以來，逐漸引起了修辭學界內(nèi)外許多人士的注意。將舛互看作為一種辭格，來鼓勵人們積極使用它的著作、論文不在少數(shù)。

例如，1989年，唐松波、黃建霖主編的《漢語修辭格大辭典》就將“舛互”作為辭格收錄。1991年出版的《文章技法辭典》（金振邦著）根據(jù)文章技法的功能、范圍不同，將其分為字法、句法、段法和篇法四個部分，其中就將舛互辭格歸為“一種表面看來不合邏輯、是非舛互的文句修辭手法”[8]。同年，周大璞在其作品《古代漢語教學辭典》中也將“舛互”視為辭格之一，認為其在形式上看似舛謬，實則以“全面”來突顯“部分”，強調(diào)意味頗濃。1992年，由莊濤、胡敦驊等合編的《寫作大辭典》將“舛互”定義為“語言技巧之一，辭格的一種”，運用這種技巧，可以加深語意。除此，還有倪寶元《大學修辭》（1994）、董建霖《漢語修辭格鑒賞辭典》（1995）、姚勤智《漢語修辭格的闡釋與比較》（2007）、譚學純等人合著《漢語修辭格大辭典》（2010）等著作均將“舛互”作為辭格納入書中內(nèi)容之一。此外，還有2013年出版的《對聯(lián)修辭八十一格》（侯清海著）不僅將“舛互”視為辭格之一，而且拓展了舛互辭格在對聯(lián)修辭方面的研究。2014年，高晉峰《實用修辭》也將“舛互”納入其中，認為：“適當?shù)剡\用舛互格，對加深語義、提高語言的表達能力起著重要的作用，特別是有助于更好地表達人物的思想感情，給讀者奇特深刻的印象。”[9]可見，多數(shù)學者對于舛互的辭格身份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

二、舛互的生成機制

（一）語言基礎：模糊語言

模糊語言是指：“那些表達了事物類屬邊界或性質(zhì)狀態(tài)方面的亦此亦彼性、非此非彼性，即中介過渡性的詞語?！盵10]37其特點是“邊界的模糊性與中心的明晰性”“相對性與可塑性”和“雙重性”[10]40-49。與此相對立的是明晰語言，即“那些表達了事物類屬邊界或性質(zhì)狀態(tài)方面的確定性、非此即彼性的語言，也就是內(nèi)涵清晰明白而外延邊界確定不移的語言”[10]38。模糊語言是舛互修辭的構成材料。例如：

例1.她哪里都轉(zhuǎn)，就是不挨近八仙桌，因為桌子上擺著那個裝進了信封的離婚協(xié)議書。（嚴歌苓《陸犯焉識》）

例2.全班35 人都去秋游了，只有王明一人沒有去。（中小學語文病句）

例3.整棟樓漆黑一片，只有張老師的窗戶還亮著光。（中小學語文病句）

例1“哪里都轉(zhuǎn)”中“哪里”用于任指，是一個帶有模糊性的詞語。從表面上看“哪里”與“八仙桌”相矛盾，但實際上“哪里”是指排除“八仙桌”的其他地方。因此，例1 句是舛互句。例2 中“全班35人”是一個精確的明晰短語，王明必定是被包含在這全班35 人中，后句“只有王明一人沒有去”在語表、語里上均與前句相沖突。例3 中“整棟”“漆黑一片”是兩重全稱疊加，語義清晰明白，這明顯與后句“王老師的窗戶還亮著光”相矛盾。因此，這兩句都不是舛互句，而是病句。

此外，模糊語言還賦予了舛互獨特的修辭功能：人際關系的調(diào)節(jié)功能和表達效果的委婉功能。例如：

例1.李市長，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一點，你眼力不行，你就不是個搞政治的，好人賴人你根本就分不清。（張平《抉擇》）

例2.他隨便翻看桌上的材料，說：“黃老這個人哪，哪里都好，就是心眼太窄了一點。”（張煒《你在高原》）

例1 和例2 中疑問代詞“什么”“哪里”都帶有模糊性。觀察語表，這是整體語項與部分語項相沖突；分析語里，“什么”“哪里”實際上并不包含后句中的表達重點，而是表達者利用語義的模糊性和語言形式上的矛盾來強調(diào)表達意圖。這是兩個典型的舛互句，句中表達者為顧及談論對象的面子和尊嚴，在表達自己的意見前，都添了一句“什么都好”“哪里都好”，以避免交際過程不愉快，委婉的表達方式調(diào)緩了雙方的關系。

（二）邏輯基礎

從邏輯學的角度來看，舛互句有兩種命題形式：

第一種：所有S 是P,只有S’不是。

第二種：所有S 不是P，只有S’是P。

在第一種命題形式中，前分句“所有S 是P”為全稱肯定量項，簡稱SAP；后分句“只有S’不是”為特稱否定量項，簡稱SOP。因此，整個句子用邏輯公式可整合為“SAP+SOP”。在第二種命題形式中，前分句“所有S 不是P”為全稱否定量項，簡稱SEP；后分句“只有S’是P”為特稱肯定量項，簡稱SIP。整個句子是由“SEP+SIP”組成。

然而，在邏輯學中，SAP 與SOP,SEP 與SIP 這兩對為矛盾關系，即“一個是另一個的拒斥或否定，也就是說，它們既不能同真也不能同假”[11]。因此，從語表上分析，舛互句不符合邏輯。

修辭是語言運用的過程，而語言與邏輯的關系密不可分，條理分明的語言往往是合乎邏輯的語言，但這并不代表語言絕對服從于邏輯。語言是思維的載體，但同時語言也是情感表達的重要手段。靈活地處理語言與邏輯的關系，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移就便是如此，將原本適用于甲事物的詞語用來修飾乙事物，給人新奇獨特之感；夸張也是如此，表達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舛互亦是如此，形式上雖不符合邏輯，但這也正是使用者用心之處，通過制造矛盾來打破人們的常規(guī)思維，起到加深印象的作用。同時，舛互又以模糊語言為組織材料，從語里來看，它遵守自由律和模糊律，是符合潛邏輯的，因而，在理解上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和合理性。所以，不宜將舛互句視為病句，其應是利用超常的方式來獲取某種特殊表達效果的修辭句。

圖1 邏輯關系圖

（三）心理因素

舛互修辭的廣泛使用與語言使用者的心理機制是緊密相關的。表達主體為了能夠使自己的表達意圖順利實現(xiàn)，除了在遣詞造句方面花心思之外，還要充分考慮到接受者的心理境況。

1.表達主體的心理需要

首先，舛互的表達方式往往是先抑后揚或先揚后抑，表達主體不會直接說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內(nèi)容，而是采用相對委婉迂回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圖，為交際活動開一個好頭。此外，表達主體為突出表達意圖，故意利用舛互造成語句表面上的矛盾，用前句來襯后句，對后句內(nèi)容進行強調(diào)，給接受者留下了深刻感受。

2.接受主體的心理需要

一方面，舛互方式能夠讓接受主體在交際過程中減輕尷尬程度，營造良好的交際氛圍；另一方面，接受主體能夠在不反感的前提下準確把握表達信息，促進交際活動的順利完成。

（四）順應策略

順應論是由比利時著名的語用學家耶夫·維索爾倫(Jef Verschueren)在1987年提出，其著作《語用學新解》(1999)標志著該理論日趨成熟。順應論是：“關于語言使用過程的理論，認為語言是一種順應語境和交際意圖的過程。”[12]65對語境因素的順應、語言結構選擇的順應、順應的動態(tài)過程和順應過程的意識凸顯程度構成了順應理論的四個分析維度。順應論可以很好地解釋舛互現(xiàn)象的生成原因。

先看以下兩個例句：

例1.

A 句：誰都可以不相信，但林唯平相信父母是決不會騙女兒的，看來自己的說話真的有問題。（阿耐《食葷者》）

B 句：林唯平相信父母是決不會騙女兒的，看來自己的說話真的有問題。 例2.

A 句：隊伍里靜寂無聲，咳嗽的人都沒有，只有騾馬的蹄子，趟在石頭上，雜亂地響。（周立波《娘子關前》）

B 句：隊伍里只有騾馬的蹄子，趟在石頭上，雜亂地響。

例1 和例2 中A、B 句都可以傳達相同的意圖，即：“林唯平相信父母是決不會騙女兒的。”“隊伍里只有騾馬的蹄子，趟在石頭上，雜亂地響?！毙枰⒁獾氖茿 句中“誰都可以不相信”和B 句中“靜寂無聲，咳嗽的人都沒有”，從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來看，這句話的出現(xiàn)是多余的，屬于信息過量現(xiàn)象。但是通過比較，我們都會覺得兩個例句中的A句比B句的表達效果要好，而關鍵就在于“信息過量句”，既是過量，又為何會在語言運用中頻繁出現(xiàn)呢？順應論可以為此給出合理的解釋。

根據(jù)順應理論，本文認為舛互句中“信息過量句”的出現(xiàn)是由于交際者的語言順應策略。交際雙方在互動中往往會帶有各種需求，如心理需求等。表達者將其表達需求表露出來之后，其需求就會與接受者的交際需求發(fā)生碰撞。此時，如果交際氛圍處于和諧狀態(tài)且接受者與表達者有足夠的親密度，過量信息的選用對于表達者而言就可有可無了，但加以適當?shù)倪^量信息能促進交際雙方的交流，維持穩(wěn)定的人際關系。然而，如果交際氛圍并不和諧，或交際雙方的親密度很低，那么利用過量信息來緩解面子危機、維護接受主體的尊嚴，對表達者而言就至關重要了。交際矛盾的消化是交際活動順利完成的關鍵，舛互方式很好地具備了這一功能。除此之外，“過量信息句”還為表達主體實現(xiàn)了強調(diào)表達目的的需要，它的出現(xiàn)可以起到襯托后面內(nèi)容，突出話語重點的作用。如例1 中的A 句，先說林唯平“誰都可以不相信”，后又說她相信自己的父母，以此來強調(diào)父母對林唯平的重要性。

三、舛互的辭格特征

從舛互的產(chǎn)生機制來看，舛互確是一種修辭方式，但它是否可歸入辭格范疇，還需進一步分析。王希杰對修辭格的定義是：“為了提高語言的表達效果而有意識地偏離語言和語用常規(guī)之后，逐步形成的固定格式、特定模式。”[13]14黎運漢、盛永生在《漢語修辭學》中對修辭格的構成要素進行了歸納說明，認為修辭格具有“定型結構”“獨特效果”和“超常方式”三大必要特征[14]254。本文認為，舛互具有固定的格式、超常的方式和獨特的效果，應當歸入辭格范疇。

第一，舛互有固定的格式

它是由“整體語項+部分語項”再附以肯定和否定的判斷構成的。例如：

例1.這個社會什么都需要，唯獨不需要敏感。（格非《江南三部曲》）

例2.自從《湯姆·瓊斯》以后，就沒有一本像樣的小說，只有《僧人》除外。（簡·奧斯汀《諾桑覺寺》）

例1 前句“這個社會什么都需要”是帶肯定判斷的整體語項，后句“唯獨不需要敏感”是帶否定判斷的部分語項。例2 前句“自從……就沒有一本像樣的小說”是帶否定判斷的整體語項。后句“只有《僧人》除外”是帶肯定判斷的部分語項。從句子的格式來看，舛互的前句表達的往往是整體、普遍的概念，為整體語項，既可是肯定語氣，也可是否定語氣；后句表達的往往是局部的、個體的概念，為部分語項，語氣既可肯定也可否定。

（二）舛互有超常的方式

它是利用語表“整體語項”與“部分語項”的矛盾來強調(diào)語里的表達內(nèi)容，給交際者的常規(guī)思維造成沖擊，以留下深刻印象。例如：

例1.三年來劉锜獲得各方面的成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歡迎，聲譽骎骎日上。成為東京城里人人欣慕的人物。唯獨一個例外，那就是他自己。他時常痛苦地意識到他正在一天天地、不由自主地變成一個他從內(nèi)心中那么藐視的十足地道的東京人。（徐興業(yè)《金甌缺》）

例1 整體語項“成為東京城里人人欣慕的人物”與部分語項“唯獨一個例外，那就是他自己”造成語表沖突。按照一般理解，東京城里的人人自然是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因而從形式上看，此句不合邏輯。但“東京城里人人”帶有模糊性，因此在語意上又符合情理。例句通過舛互的方式突顯出了人物內(nèi)心的復雜和多變。

（三）舛互有特殊的表達效果

除了具有委婉的表達功能之外，舛互還具有強調(diào)作用，能夠抒發(fā)強烈的感情，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例如：

例1.車上的人都沉默著，唯有林蓓活躍話多,“我覺得這寶康人挺好的，你們那么騙人家?！保ㄍ跛贰额B主》）

例2.可是不多一會，他們就回來了，一多先生拿出一包煙來，往茶幾上一扔，笑說：“你們新居什么都好，就是沒有茶煙待客，以后可記著點！”說得我又笑又窘?。ū摹侗娜返谄呔恚?/p>

例1 利用舛互方式將車上其他人與林蓓形成對比，以突出林蓓活躍、率真的人物形象。例2 中的人物運用舛互的方式來提醒對方新居存在的不足，表達委婉和善。

四、舛互辭格的定義和類型

舛互方式從古沿用至今，在口語和書面語中大量存在，又具有辭格的典型特征，且多運用于句子單位，理應將其看作為一個辭格。

（一）舛互辭格的定義

舛互辭格在1983年被譚永祥提出后，雖然有一些爭議，但還是有部分學者將其看作為辭格，并對它進行了概括。王德春在《修辭學詞典》中對舛互的定義是：“辭格之一。對事物既全部肯定，又部分否定；或既全部否定，又部分肯定?！盵15]25譚學純、濮侃、沈孟瓔主編的《漢語修辭格大辭典》將舛互定義為：“說話或?qū)懳恼聲r對所要表達的對象先全部肯定后又部分否定，或先全部否定后又部分肯定的一種修辭方式?！盵16]53倪寶元《大學修辭》對舛互的定義是：“對某一事物既全部肯定又部分否定，或者既全部否定又部分肯定，利用字面矛盾，達到突出強調(diào)效果的一種辭格?！盵17]257從以上定義可以看出譚氏對舛互現(xiàn)象的解釋是被普遍認可的，都認為舛互是對事物既完全肯定，又部分否定；或既完全否定，又部分肯定，其本質(zhì)是“相互矛盾又符合常理”。我們認為把握辭格應在于理解辭格的本質(zhì)特征，而不必拘泥于不同的表達方式。因此，本文贊同譚先生對舛互辭格的概括，上文已有提及，不再贅述。

（二）舛互辭格的類型

從語意上分析，舛互辭格主要有“肯定大部分，否定小部分”和“否定大部分，肯定小部分”兩種類型。

1.肯大否小。這一類型的標志性詞語有“都……只有/就是……” “……，唯獨……” “全……就……”等。例如：

例1.世上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這些地方。（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

例1 前句“世上哪里都能去”即很多地方可以去，肯定大部分；后句“就是不能去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這些地方”即這些地方都不可以去，否定小部分。

2.否大肯小。這一類型的標志性詞語有“都沒有……就是……” “都不……唯獨……” “全不……只有……”等。例如：

例1.冬天的山村到了夜里格外寂靜，只聽見雪花簌簌地不斷往下落。（峻青《第一場雪》）

例1“冬天的山村到了夜里格外寂靜”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否定大部分；“只聽見雪花簌簌地不斷往下落”即還有下雪的聲音，肯定小部分。

五、舛互辭格與其他修辭方式的不同

（一）舛互與對比

舛互句中常常含有前后兩部分相對比的情況，這很容易與對比辭格相混。但實則這兩類辭格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從定義上來說，舛互是利用整體語項與部分語項的矛盾來強化重點內(nèi)容，強調(diào)部分為部分語項，整體語項是用來襯托部分語項的；而對比辭格通常是對兩種事物或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進行比較，這相對立的兩個方面是彼此成就，相互突出的，沒有主次之分。

其次，從修辭方式上來看，舛互辭格利用的是語表矛盾；對比辭格利用的是相互比較。

最后，二者的效果不同，舛互具有委婉和強調(diào)的表達效果，對比的效果是表現(xiàn)力強，能夠使事物之間的關系更鮮明了然。此外，對比的語體運用范圍比舛互更廣，舛互多用于語言單位，而對比還可用于超語言單位。

例如：

例1.這時，會議室門開了，將軍們疲憊不堪地走出來，惟獨上將依舊神采奕奕，勁頭十足。（王朔《你不是一個俗人》）

例2.得賢人，國無不安，名無不榮；失賢人，國無不危，名無不辱。（《呂氏春秋·求人》）

例1 運用了舛互辭格，以整體語項“將軍們疲憊不堪”與特稱量項“上將神采奕奕”作對比，矛盾中含有對比，對“上將”的正面形象進行了著重強調(diào)。例2 對“得賢人”和“失賢人”的情況進行了對比說明，既表達了得賢人對國家的重要，又闡述了失賢人對國家的危害，兩面俱到，頗有力度。

（二）舛互與映襯

舛互辭格中的整體語項是為了襯托部分語項的，這一點與映襯辭格很相似，因為舛互辭格是以映襯為基礎的，但舛互并不等于映襯。

原因之一：二者內(nèi)涵不同。舛互辭格中的兩項是整體與部分、普遍與特殊的關系，而映襯辭格中的兩項不一定是上述兩種關系，也包括平行關系。

原因之二：二者運用的方式也不同。映襯是以客體襯本體，以突出本體。舛互是通過制造語表邏輯矛盾來強調(diào)、突出部分語項。

例如：

例1.她呢，在各方面都幫了他的忙，唯獨在這方面沒有幫過他。（加西亞·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

例2.她感覺到明全在注視著自己。她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眼前水底的月?lián)u晃起來變成活的了、碎的了。（周克芹《山月不知心里事》）

例1 是舛互句，“各方面”和“這方面”在語表上構成矛盾關系；用“各方面都幫了他的忙”來襯“這方面沒有幫過他”。例2 是映襯句，以水底的月亮來襯托“她”的心緒，“她”與“水中月”構成平行關系。

（三）舛互與抑揚

抑揚是一種具有強調(diào)功能的修辭方式?！盀榱送怀鲋黝}，就先做出鋪墊，從反面說起，明明是一心想否定的反而加以肯定，內(nèi)心的確是要否定的，嘴巴上筆頭上卻先大加肯定。”[13]321舛互辭格有時也會用到抑揚的方式，但二者存在很大的區(qū)別：

首先，舛互是一種辭格，多運用于句子單位；抑揚是一種修辭方式，除了運用于句子單位，還會運用在整個語篇上，如小思《蟬》、楊朔《荔枝蜜》等。

其次，舛互主要通過矛盾的方式來強調(diào)表達內(nèi)容，抑揚主要通過先抑后揚或先揚后抑的方式來強調(diào)表達內(nèi)容。

例如：

例1.小孔這個人有意思了，哪里都好，有一點卻不敢恭維，吝嗇得很，說摳門都不為過。（畢飛宇《推拿》）

例2.楊柳婀娜多姿，可謂嫵媚極了，桃李絢爛多彩，可謂鮮艷極了，但它們只是給人一種外表好看的印象，不能給人以力量。（陶鑄《松樹的風格》）

例1 先說小孔“哪里都好”，采取“揚”的方式，后說小孔“吝嗇得很”，采取“抑”的方式；又利用整體語項“哪里都好”與部分語項“有一點不敢恭維，吝嗇得很，說摳門也不為過”產(chǎn)生矛盾，加強印象。這是一個綜合了抑揚與舛互方式的強調(diào)句。例2 前部分先對“楊柳”“桃李”進行夸贊褒揚，后又及時止步，直擊弱點。句中并無矛盾，采用的是抑揚方式。

結語

文章首先梳理了舛互辭格的歷時發(fā)展和成格情況，再從舛互的生成機制方面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舛互是一種以模糊語言為建筑材料，出于交際主體的心理需要和順應策略，在語里上符合潛邏輯的修辭方式。因此，它有存在的價值。經(jīng)研究分析，舛互方式具備辭格的三大典型特征，即固定的格式、超常的方式和特殊的表達效果，應當歸為辭格范疇。舛互辭格以對比、映襯、抑揚為基礎，但又不同于對比、映襯和抑揚。它憑借其獨特的表達方式和功能廣泛地運用于口語語體、文學語體和傳媒網(wǎng)絡語體中，是值得我們繼續(xù)探究的新辭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