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老人家溫和地說:“你說小孩要有怕頭,但我并未威嚇過你,你仍然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蔽译p眼濡濕,向老太太敬禮,真的,謝謝我生命中這個溫柔的人,謝謝。
我在外地工作,與家人聚少離多,像一陣風(fēng)般地來去,稍作停留,即要離開,兒子管我叫“風(fēng)爸爸”。這一次,為疫情所困,航班終止,行囊擱置,風(fēng)也要乖乖棲在屋檐下。
起初,我凈想好事,以為明早一醒,就會有好消息叩窗,紅日高照,祥云奔涌,病疫通通退散。但形勢嚴峻,現(xiàn)實潑我冷水,想到被延誤的工作,我急,我嘆,心情低落得貼在地上。幸得有家人安撫,尤其是7歲的兒子,就像會跑會笑的小白楊,青枝翠葉,簌簌作響。有他承歡膝下,我才不至于急死。
父子相處時日一久,我清楚看到了月亮的背面:這孩子心思敏感,遇事拘謹羞縮,稍遇挑戰(zhàn),便心生退意,全無舒展大方之氣。這究竟為何?我像個偵探般追本求源,尋得答案。
我們家三世同堂,老人家稀罕孫輩,難免偏愛。妻這個人呢,學(xué)問是好的,可惜有點兒老莊遺風(fēng),對什么都淡淡的。在她眼里,牡丹不開,芥菜開花也漂亮,縱使開到荼靡花事了,沒關(guān)系,夏日自有夏日的風(fēng)光。這樣散淡,教大學(xué)自然不成問題,但對付黃口小兒,該套法則全然失效。
君知否,天下的小兒女們最為乖滑。兩三歲時,明明會走路,扭麻糖一般偏要人抱;明明會吃飯,嚶嚶嚀嚀偏要人喂。略一嬌縱,小白楊立即長出雜枝,今時今日,你敢且放白鹿青崖間,他定會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才不會跟你客氣,哼。
我必得以鐵鏟松土,以鐵剪修去雜枝,讓小樹長得挺拔。我熬夜制定了3米長的計劃書,健身、學(xué)習(xí)與娛樂并行。我堅信,兒子定會成為一個小小男子漢:明朗熱烈,誠摯勇敢,什么都肯嘗試,褒貶都能接受,就像—少年時候的我。
開頭兩周,兒子覺得新鮮好玩:俯臥撐、原地跑、啞鈴,什么都興致勃勃地嘗試。外面的天陰陰的,雪意濃濃,今年的雪特別多,瑞雪兆豐年,我希望小人兒也有屬于自己的豐收年。
但是,隨著我不斷加碼,他嘗到苦頭,立顯憊懶之態(tài),開始敷衍、逃避甚至哭泣。呵,你有千條計,我有過墻梯,慈父已經(jīng)化身為鐵血教官,務(wù)必讓每項白紙黑字的計劃,都變?yōu)殒弊湘碳t的果實。妻與老媽勸我別急,慢慢來,我說:時間豈能等人,不吃苦中苦,難為好少年。
日子倏忽而過,好少年無甚進展,教官我整日上躥下跳幾乎嘔出一顆心來。適逢學(xué)校通知要上網(wǎng)課,兒子竊喜,當聽聞爸爸的訓(xùn)練不會中止時,他面色轉(zhuǎn)暗,兩眼蓄淚,我冷冷問:“哭有什么用呢?”他聲微氣弱地嘟噥:“笑也沒有用啊?!蔽业菚r惱了,虎起臉訓(xùn)誡道:“再哭,今天就罰你做雙倍訓(xùn)練?!?/p>
咦,老媽本來好好地在陽臺舞著劍,不知怎的,一舞就舞到我身邊,那滴溜溜的劍穗子,不時擦著我頭臉,避無可避。我抗議,老太太氣定神閑:“小子,這是我家,我可以在你頭上舞劍,你自己多多注意安全。”真好笑,時疫當前,小區(qū)封閉,我們暫時回不了自己家,居然被老太太“挾制”了。
奶奶一打岔,兒子就準備開溜,我一聲斷喝,這小滑賊驚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身體僵直,仿佛我不是愛他關(guān)心他的爸爸,而是通天河的老妖怪,一言不合就要吃小孩。妻說網(wǎng)課時間到了,兒子如蒙大赦,鉆進書房,像小老鼠鉆進了安全的洞穴。
老媽似笑非笑,用劍指一指我:“我看你不是風(fēng)爸爸,是瘋爸爸。”我有點委屈,辯白道:“小孩子不能慣,得有點怕頭,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妻笑問:“媽,該生小時候真的文武雙全,全不要大人操心?”老媽但笑不語。我忍不住問:“媽,你不是一直夸我,打小就剛堅大氣,有棱有角……”
老人家并不作答,反而緩緩說起舊事:“記得嗎?你小時候身體單薄,是個哭包兒,7歲時候還很怕羞,不肯見客,曾在雜物間一躲一天。你學(xué)東西慢,還愛發(fā)脾氣……”往日時光汩汩重現(xiàn),我以為自己天生神勇,做小孩做得風(fēng)生水起,哪想到能愉快長大全仗著媽媽的慰藉與鼓勵。
老人家溫和地說:“你說小孩要有怕頭,但我并未威嚇過你,你仍然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我雙眼濡濕,向老太太敬禮,真的,謝謝我生命中這個溫柔的人,謝謝。
妻若有所思:“當年上大學(xué)時,你說《紅樓夢》里最討厭的是賈政,他把兒子罵得像只烏龜,見爹如見鬼,簡直是緣木求魚。”我黯然,10多年后,我變成了自己曾經(jīng)討厭的人,卻渾然不覺。
事實俱在,我全部認賬,是我因果倒置,變成了瘋虎,我改。收起了教官般的大嗓門,也收起獨斷專行的姿態(tài),我要學(xué)習(xí)做一個有耐心的大人。小朋友心思純白,立即慷慨地原諒了我,他擁抱我,我胸口發(fā)熱,像是有海在涌動。
我們的訓(xùn)練仍在進行,只是我不再呼喝吼叫。父子倆一起運動,一起流汗,就像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休息時,兒子給我講笑話,我走了神,想著何時才能復(fù)工。見我恍惚,他來了頑皮勁頭兒,伸手撓我癢癢,我倆對撓,笑得在沙發(fā)上滾來滾去。這小孩咕咚一聲掉下去,摔得齜牙咧嘴,很快又嬉笑自若,撲上來與我打鬧。
好消息終于來了,疫情減緩,航班開通。臨別時,兒子哭了,陽臺玻璃上,透出他擠得扁扁的臉:“爸爸爸爸爸爸……”我也忘了情,紅著眼圈回應(yīng):“小寶小寶小寶……”
路邊開著一叢一叢藍紫的小花,像是從我心里開出來的,染紫了這一徑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