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曦云
我永遠得不到足夠的熱量,所以我燃燒,因冷而燃燒成灰燼。
——卡夫卡
人心難測,在可感知的實際行動中,才顯露一個人的真實動機。想知道“我是誰”并不容易,除非確認自己不斷發(fā)生著的行跡。從1981年至今的大量作品來看,張曉剛明顯是一位“心理學藝術家”,難以名狀的內(nèi)心狀態(tài),是他長久以來表達的重心所在。在回看過去時,這位在1998年就被栗憲庭稱為“中國當代藝術的縮影式藝術家”的人,自己也說:“對我來講最重要的還是挖掘內(nèi)心的感受。我不像表現(xiàn)主義那么肆意灑脫,也做不到觀念藝術那么高冷,我總感覺就像是一條河,慢慢地流就流成了這樣?!?/p>
雖然一直是“心理學藝術家”,但《血緣-大家庭》之前和之后,有實質(zhì)性的差別。著名的《血緣-大家庭》,用“千人一面、血脈相連”這樣的圖像,形象地歸納出特定群體的心理特征。這種特征,越是放在全球范圍內(nèi)、歷史長河中來比對,就越是讓人一目了然、百感交集。這種歸納所達到的準確度之高,讓觀看者在瞬間直觀到這一群體的深層狀態(tài)——越是準確,就越是生動。在《血緣-大家庭》出現(xiàn)之前,這種難以捉摸的深層狀態(tài),從未在一幀靜態(tài)的文化切片中能這么充分地顯現(xiàn)過。觀看者應目會心的文化反芻,因人而異、因時而動,但都是被這前所未有的圖像啟動、照亮的——豐富多元的文化反芻,多少有些類似畫中的光斑,大小不一、現(xiàn)狀各異,顫動在一個個面孔上。
人是文化的容器。被直觀表達出來的,是這一特定群體的深層心理狀態(tài)。未表達的是這種狀態(tài)的背景——這種美學尺度的拿捏,能引發(fā)更開放的思索。當局者迷,作為這一群體中的一員,沒有國際視野,不可能清晰感知到這種差異化的心理狀態(tài);沒有對當代文明的了解和認同,不可能深入把握這一差異。沉郁木然的相同面孔、聯(lián)接彼此的纖細血管、模糊交疊的筆觸、顫動的光斑,飽含情緒的色彩,形成了《血緣-大家庭》高效的表現(xiàn)力。這幾樣元素及其組合方式一旦成形,看上去非常簡單輕松,但從視覺創(chuàng)造的角度看,它們從無到有的孕育生長,卻是非常艱難的,創(chuàng)造者自己也可能滿懷不可思議。
《血緣-大家庭》中所歸納出的群體心理特征,首先是一個時段的產(chǎn)物,張曉剛本人就是這一時段的親歷者,有刻骨銘心的成長記憶。如果對形成這種心理的原因深究,會意識到:這種心理特征不止存在于那一時段,在遙遠的過去就長久存在著。除非處境發(fā)生結構性轉變,否則它不可能戛然而止。當然,它在不同的時段有所不同——主要是程度的深淺和表皮的差異。有意無意間,1994年的張曉剛,用剛創(chuàng)造出來的《血緣-大家庭》洞穿了他棲身之所的地表,一窺幽深:地下暗流漫漶,浸滲過去、當下和未來。在這個層面上,他畫面中那顫動的光斑是必不可少的,它們的面積或小或大,可能源自天光,也可能源自人造光。在以后的作品中,被詩性化的光源逐漸出現(xiàn):蠟燭、手電筒、燈泡……
回溯張曉剛之前的作品,能形成《血緣-大家庭》這種內(nèi)涵深邃、語言簡潔的表達,行蹤是相當漫長曲折的。身處精密的矩陣中,遲鈍者安分守己、逆來順受;但敏感者則會本能的心神不寧,在左沖右突中追問為何如此,不達目的難以罷休。
1981-1989年,在封閉的國門內(nèi),通過實地寫生和閱讀假想,張曉剛向書本中的遠方展開苦苦追尋和深深憧憬,本能的自由意志不斷附著在各種主題、方向上來尋找答案,并因為無解而持續(xù)困惑緊張著?!安菰毕盗小ⅰ肮缟健毕盗?、“幽靈”系列、“遺夢集”系列里,生命本能在文化迷宮中翻騰奔突著,不斷無功而返,不是躁動就是焦慮。但波折越多,對生命意義的渴慕越強,對理想和現(xiàn)實間差距的認識也越深刻。同時,對彼岸的無數(shù)次飄渺假想,被沉重的肉身經(jīng)驗一再證偽后,會導向對此時此地肉身實況的反思。他曾這樣回憶這個階段:“當時在德國有一個很深的體會,實際西方的藝術家們所畫的都是他們最熟悉的東西,他們的作品都和他們的生活有直接的關系,而不是去畫一種抽象的、與藝術無關的東西。當我反省在經(jīng)歷了新潮藝術以后,實際上是在畫一種想象中的藝術,我自己也是這樣,是抽象地對藝術的理解。”
1989-1991年,是張曉剛的“個體心理學”階段,他的注意力從對他者、遠方的假想轉向正視自己?!逗谏壳贰吨貜偷目臻g》《夜》《深淵集》《手記》中,憂郁沉悶的孤獨個體,躲在逼仄的斗室中尋覓精神出口,夜不能寐、白日迷夢聯(lián)翩。生存空間的壓抑和精神的苦悶令他輾轉反側,在單打獨斗中不斷碰壁,偶爾捕捉到一絲光線,趕緊連通心中靈犀,來重新出發(fā)。這種痛苦的心理狀態(tài),通過苦澀圖像和復雜肌理表達得相對充分,但痛苦的根源,仍然是缺席的。
張曉剛的心理狀態(tài)和他的生存處境有直接關聯(lián)。而且,他并不是反常的異類,他的心理狀態(tài)和別人的心理狀態(tài)也貫通起來了,由此及彼,人性是普遍的。
這種清晰的認識,是全球視野、當代文明視角的產(chǎn)物。他曾經(jīng)在原有的經(jīng)緯中左沖右突、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白日迷夢,直至憔悴焦慮,卻仍然困惑難耐。1992年張曉剛第一次出國,在歐洲,實實在在的全方位感受了三個月。以此為契機,多年累積的思緒豁然開朗了。在出口難尋的文化迷宮里,不適的人向他者、遠方寄托自由意志,“生活在別處”。真正到了“別處”,才發(fā)現(xiàn)和尊重自己的生活。在文化迷宮中他曾激情滿滿地反復碰壁、屢屢遍體鱗傷地返回起點。一旦走出迷宮,以往的迷途體驗,統(tǒng)統(tǒng)成為不可替代的養(yǎng)分。
有了這種認識后,1993年的帶有自傳性的《全家?!泛汀赌概c子》(《血緣-大家庭》前身),返回自己的生活,對張曉剛來說是巨大的轉折。存在就是被感知,它不在假想的彼岸,在此時此地的日常生活中,需要的是正視和確認它。以當代文明的視角來審視自己的生活,無數(shù)復雜糾纏的經(jīng)驗,在刷新了的知識結構中過濾、提純、濃縮、結晶……他從中發(fā)現(xiàn)和確認了重要問題,然后逐漸擴展開來,歸納特定群體共有的心理特征。
1994年畫出《血緣-大家庭》后,張曉剛由“個體心理學藝術家”轉為“群體心理學藝術家”——這是他的核聚變。人心難測,個別人有某種少見的心理特征,這可能是私密問題。但群體都有這種特征時,這是公共問題,指向文化的模塑效應,是很多問題的源頭。
在符號般的圖像里,張曉剛保留了本能的情緒和濃郁的美學魅力,特定群體面孔雷同但脈脈動人。用繪畫的方式,他準確生動地歸納出這種結構性的心理DNA、源代碼后,就可以隨機展開各種演繹了。美學方面,“筆墨當隨時代”——可以根據(jù)不同情境靈活刷新,這恰是視覺賦魅者張曉剛的強項。
各種版本的《大家庭》集中排解出郁結多年的心中塊壘,然后,從2000年的《失憶與記憶》開始,他進入了信馬由韁、隨機應變的階段,在多個維度、層次展開演繹,同時也釋放他豐富的美學儲備。這些演繹體現(xiàn)在各種情境的畫面中:各種個體——老年、中年、青年和兒童;各種時段——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各種空間——廣場、公園、原野、碼頭、農(nóng)田、水壩、大橋、學校、車廂、客廳、書房、臥室、洗手間;各種道具——光斑、電視機、收音機、手電筒、鋼筆、墨水瓶、燈泡、蠟燭、電蚊香、木板箱、青松、紅梅、綠墻圍、沙發(fā)、床、喇叭、紅旗、暖水瓶、臺燈、筆記本、郵筒、藥瓶……
他的畫并不特指四五十年前,只是畫中癥候在那時印證得最明顯。他不是畫記憶來懷舊,只是忠于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在遲鈍麻木的語境中選擇銘刻,銘心刻骨來激活感知?!坝腥苏f‘你是一個負責記憶的藝術家——我說可能我是在用記憶的方式進行表達,但并不是在表達記憶本身。因為記憶不停地在變,它是投射、是某種經(jīng)驗、甚至是想象,人在不斷地創(chuàng)造出記憶?!?/p>
不同個體在遭遇具體處境時的豐富反應,是游移難解的。但把它們放置在政治經(jīng)濟的框架里,用利益分析法,很多隱情就能浮出水面。能在錯綜復雜的迷局中解碼,張曉剛就可能把握到結構化的人在每個“當代”的心理脈搏。他的近作中,時間、空間和人、物又在刷新,流光溢彩的視覺魅力濕潤飽滿。但那種心理DNA穿越著時空,繼續(xù)滋生在青春年少、時尚靚麗的面孔中。這幾十年來,一切似乎都在加速變化。逐一盤點的話,哪些變化極速而哪些變化極慢?抑或,哪些變了,哪些沒變?張曉剛的畫是他制造的鏡像,指涉他所關注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思維方式、行為方式等。觀者也可攬鏡自照,在比對中檢測這些鏡像的準確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