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亭
像所有跟我好過的女人一樣,這婆娘起初也愛我愛得死去活來。不但愿意和我分享她的一切,居然還告訴我,她整個人都屬于我。一開始我就明白,她是死心塌地想和我一起過安生的日子。按說我不該那么絕情、那么混蛋,作為一個男子漢,我得對她負責。其實我也想對她好,但一想到要過那種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的日子,我就不甘心。何況我浪蕩了多年,習慣了獨來獨往,最怕哪個女人和我當真。我不愿有所牽掛,更討厭別人牽掛我。
那個叫許逸的男人一邊說話一邊抖動著腿。因為過于瘦削,褲管一蕩一蕩的。他不停地吸煙,地上很快落了一層細密的煙灰。夾煙的左手食指纏著白布,上面沾了些油污,也不自覺地微微抖動著。
新千年的大年初一,正午剛過,我們煙村一群無所事事的人又聚在村口的小賣部前。幾張方桌早被男人們圍得滿滿當當,他們玩撲克、搓麻將、打長牌,有的甚至直接投骰子定輸贏。
牌桌上最能見一個人的品性,這是有根據(jù)的——煙村的長輩要考驗哪個后生,只消組一場牌局。抓牌的動作、出牌的快慢都有講究,你得不慍不火,節(jié)奏得當。如果眉眼間有些細微變化,說話不小心失了分寸,就會落一個心浮氣躁的壞名聲。那些平時還算老成持重的人,連著幾把爛牌,表面上雖淡定從容,但指尖已經(jīng)開始輕叩桌面,漸漸眼神透出焦灼,眼見著百元大鈔變成了零錢,好不容易時來運轉(zhuǎn),清一色都快做成了,打錯一張,居然點炮三家,于是再也坐不住了,或掀牌、或推桌子扔板凳、或罵娘,不一而足。
這種人當中,最典型的要數(shù)許逸。頭天晚上,大家都希望待在家里看春晚,就許逸到處約人。他在村子里來回轉(zhuǎn)了幾圈,不多不少湊了六人,于是玩起了炸金花。當時我正巧去小賣部買醋,臘月最后的夜晚冷風颼颼,許逸卻把袖子挽得老高,手臂青筋鼓鼓,出牌的動作豪放灑脫,臉上是滿滿的亢奮。春晚都結(jié)束了,四面?zhèn)鱽磉h遠近近的鞭炮聲,他們一等人才打著呼哨回家,他的手氣應該不錯。
手氣不錯的人,本該見好就收,老天不會永遠站在你這邊,但許逸仿佛不懂這道理。除了睡覺,吃飯也懶得離開牌桌,中午就泡一桶方便面。上午贏了不少,但自從吃過那桶面,他便開始走下坡路。我和李小刀吃過午飯到小賣部時,他已經(jīng)從麻將桌換到了長牌桌,而且煙不離手,眼睛發(fā)紅。我們不懂麻將,更不會長牌,只看得懂骰子,也只對它簡單粗暴決定勝負感興趣。這一天,大人們盡興玩牌,我們一群半大孩子除了在一旁觀戰(zhàn),也可以學他們下注,但不是在牌桌上。
我和李小刀看了一圈,都盯上了許逸。我出了五毛,買他這把輸。李小刀也扔下五毛,對我搖了搖頭。他說:“都輸五六把了,也該輪到他翻盤了。”我說:“我看他的好運氣已經(jīng)到頭了?!薄澳且参幢亍!薄拔覀冏咧??!?/p>
其實我心里也沒底,很擔心那五毛錢打了水漂,不過許逸不安躁動的情緒給了我信心。他每出一張牌都摔得“噼啪”作響,有時指關(guān)節(jié)磕在桌面上也全然不知。他越是焦躁,我越心平氣和。結(jié)果那一把我贏了李小刀五毛。
接下來我們又押了另外幾個人,李小刀連著輸?shù)羧龎K。他說:“真是邪門了?!蔽艺f:“好運氣都到我這來了?!薄霸挷灰f得太早?!?/p>
李小刀把僅剩的七塊壓歲錢全扔出來,他認準了許逸,要玩連押。我跟了七塊,買許逸輸。我覺得李小刀和許逸一樣,都不太適合賭博,但他們卻癡心妄想,總存著僥幸心理。許逸一邊出牌一邊抱怨自己的位置不好,他想坐對面的東方,但那邊的人一直在贏,哪肯讓位,后來他坐到了南邊,最后又挪到了北邊。可是都無濟于事,仍然只出不進。讓我輕而易舉就把李小刀的錢都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李小刀不肯罷休。他還想再押兩局,但已經(jīng)沒錢了,于是我借了他五塊?!皠e再押許逸了,”我勸李小刀,“他今天沒機會了?!崩钚〉墩f:“我還偏不信了!敢不敢玩把大的?一局定輸贏?!彼炅舜晔?,兩眼放光。接受了幾日賭徒們的熏陶,也顯出了和他們一樣的神情。
許逸離開長牌桌,我們跟在他身后。他在每張桌前都浮皮潦草地掃兩眼,卻遲遲不肯下手,最后他在投骰子那桌停下來。我感到一陣竊喜,他終究按捺不住了。選擇玩骰子純粹就為了賭博,已完全不在乎過程,孤注一擲了。我于心不忍地看了看李小刀,出了六塊。心想萬一他贏了呢?那樣一來,他不但能把我借他的錢還上,多少還可以余下一點,也算新年博個好彩頭。
就在許逸準備押注時,他的女人突然跑來了,誰也不曉得這是他第幾個女人。許逸常年在外打工,只春節(jié)才回來一趟,但每次回來,總會帶不一樣的女人。小年那天黃昏許逸風塵仆仆地回家,我們見過這女人一次,長什么樣看不太分明,之后幾日女人一直待在家中足不出戶。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跟前,讓我們驚訝不小。因為她不但長相出眾,而且穿著也與我們煙村的女人不同,大冬天,她居然穿著超短裙,肉色絲襪外面還有一層黑網(wǎng)。她一聲不響地挨著許逸,輕輕拉了拉許逸的衣袖,許逸沒理她。
牌桌上有人起哄:“許逸,你婆娘喊你回家了?!薄笆裁雌拍锊黄拍锏?,”許逸說,“我們還在耍朋友?!眲e人說:“那還不是早晚的事。”“八字沒有一撇,再說了,我豈是那種在一棵樹上吊死的男人?”“竟然當著人家說這樣的話,你不怕她跑了?”許逸道:“你放心,她跑不了。她一個外省人,連我們在說什么都不曉得?!薄巴馐〉??天遠地遠地跟你跑來?難怪你這么驕傲。我們煙村人還沒哪個娶過外省婆娘?!痹S逸得意地搖擺著頭,手停在半空,久久未決。
女人又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輕聲對他說:“回去吧?!痹S逸沒有撒謊。她果真是個外省人,說的是普通話。許逸推開女人的手,押了小。我聽著搖骰子的響聲,心臟怦怦直跳。許逸和一群賭徒們伸長脖頸,把耳朵湊得很近,仿佛要聽出骰子的點數(shù)。顯然是一場徒勞,結(jié)果開了五五六大。轉(zhuǎn)眼之間,那六塊錢就又回到了我的腰包,李小刀還欠下了債。許逸接著押了幾把大,卻都開了小。這讓他懊惱不已。女人還在拉他的衣袖,不停地說:“回去吧,別再賭了。”他仍不理女人,迅疾地看了看執(zhí)骰子的人:“停下干嗎?繼續(xù)啊。”
我往他們那邊靠近了些,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布滿了血絲。
女人喋喋不休:“回去了,許逸,回去了,不要賭了……”他突然推搡了女人一把,用普通話道:“你還有完沒完?沒看我正在興頭上?”許逸又玩了兩把,身上的錢就全輸光了。他開始向身邊的人借錢。這倒不是難事,剛剛贏了錢的都大方闊綽。新年就有錢借給別人,這一年還不富得流油?但也有人勸他:“可以了許逸,還是聽婆娘的早點回去吧?!薄靶υ?,大男人家能讓個女的牽著鼻子走?”“家有嬌妻不顧,你還真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了?”許逸不領(lǐng)別人的好意,大聲招呼道:“繼續(xù)繼續(xù),接著來。”連李小刀也不看好他了,小聲對我說:“許逸今天不適合在賭桌上,他的運氣太差了。”許逸一直只出不進,到后來就沒人愿意再借錢給他了。他說:“怎么?怕我還不起?笑話!我在外打工一個月,就可以在這里耍他個三天三夜?!薄安皇遣幌嘈拍?,”鄰桌的人說,“只是照你這個玩法,一整年的收成都要付之東流了。”“不還是不相信我?!?/p>
他女人攥著他的胳膊,剛想說什么還沒說出口,突然吃到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咆哮起來:“給你臉了是不是?你見哪個女人家跑這里來,還他媽叨叨個沒完沒了?”女人捂著臉,立時掛了兩行長長的眼淚,脂粉下露出星星點點的蠅子屎。
“許逸,這就是你不對了,怎么還動手了?”許逸說:“女人嘛,就得多管教管教。不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真以為能頂半邊天?!迸酥钢S逸:“許逸,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說完扭頭就走,留許逸在那兒不知道該向誰撒氣?!霸S逸,你還不快跟回去哄哄?!薄熬褪?,回家服個軟,天大的事情也就過去了?!痹S逸撇了撇嘴:“我會向一個婆娘家服軟?還哄她?你們會干這么窩囊的事?”后來許逸好歹借了點錢,他的手氣也沒那么臭了,但輸贏并不太大,沒能得到翻盤的機會。
約摸過了半個鐘頭,女人提著一只箱子來到小賣部前。我們都吃了一驚,要不是她喊許逸的名字,我們差點認不出她來了。她擦掉了臉上的粉底,超短裙換成了牛仔褲,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這樣相貌平平的女人在我們煙村一抓一大把。
她對許逸說:“許逸,你接著賭,盡興地賭吧?!痹S逸扭過頭:“你上哪兒去?”“離開你,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痹S逸聳了聳肩,拿出一支煙點燃,沒有任何表示。女人遲疑了一會兒,拉著箱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旁人拍著許逸的肩膀道:“還不快追!”許逸吐出一個煙圈,滿不在乎地說:“干脆你去追好了,追到了算你的?!薄斑@個許逸!”“要不了一刻鐘她就會轉(zhuǎn)來,你信不信?”“你敢不敢打賭?”“敢賭,怎么不敢?!?/p>
對賭徒們而言,還真是什么都可以賭,什么都值得賭。幾個人紛紛扔下十元的票子,多數(shù)賭女人不會回來,只兩三人押了會回來。他們翹起二郎腿,一邊抽煙一邊靜靜地等。一支煙吸完,有人開始看表。許逸說:“急什么急?十分鐘還沒到呢。”但第二支煙吸完之后,許逸自己倒有點坐不住了。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朝路口處瞟了瞟。那里空空如也,半個人影都沒有。有人亮出了手表:“不好意思許逸,你又輸了?!痹S逸按著桌上的錢:“等等,再等等?!薄笆悄阕约赫f的一刻鐘,現(xiàn)在時間到了。她沒回來,我們贏了?!薄霸俚纫环昼?,我保準她轉(zhuǎn)來?!薄霸纲€服輸,你不能壞了牌桌上的規(guī)矩?!薄叭ニ麐尩囊?guī)矩!”許逸暴跳如雷,“我又不是輸不起這點錢,我只是讓你再等一分鐘。一刻鐘你都等了多等一分鐘怎么了?”
那人提起一把椅子想要干架,許逸也一副囂張跋扈的樣,好在兩人雙雙被拉住了。過了許久,也不見女人回來。打牌的人三三兩兩地離開,有收獲的興高采烈,底氣十足,說話聲音洪亮,運氣不好的則灰溜溜的情緒頹喪。許逸不但輸光了錢,而且情場失意,他耷拉著頭,想抽煙煙盒卻是空的。他到小賣部賒了包廉價的天下秀,深深地吸了一口,自言自語道:“這回真走了?走了好,走了好!”一個納鞋底的老太說:“許逸,你也老大不小了,難得有個和你看得對眼的女子,你這樣好傷人家的心。”“傷心好嘛,傷了心才能死心?!薄澳氵@是什么話?別個大老遠跟你來,不好好在一起過個年,倒把別個打跑了。你先前就該聽人勸,攆上她說兩句好話啥事都沒有?!?/p>
許逸長嘆一聲,說,沒用的,我知道沒用了,我已經(jīng)叫她傷透心了。許逸說,這女人姓蹇,叫蹇黎明,他第一次見到蹇黎明,是帶當時的女朋友去理發(fā)。他和女友在一家塑膠廠打工,廠里有不花錢的集體宿舍,但他們卻在外面租了一間小屋。出了廠房,不多遠有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倆人常一起去那里買菜。蹇黎明他們的理發(fā)店就在市場的盡頭,那里還有幾家理發(fā)店和足浴店,但都不及蹇黎明他們的干凈亮堂。沒過多久就是年底了,女友想在回家前做個頭發(fā)。他們買完菜,便進了那家理發(fā)店。女友要做的發(fā)型看起來很復雜很麻煩,許逸等得有些百無聊賴,也打算理個發(fā)來消磨時間。理發(fā)師讓他先洗洗,于是一個女孩子開始給他洗頭。
女孩站在他的身后,可能個子不高,胸口幾乎貼到了他的后背。她下手很重,指甲劃過許逸的頭皮,發(fā)出輕快的嚓嚓聲。她問許逸:“會不會太重了?”許逸說:“不會,我這人比較吃勁兒?!毕赐觐^她給許逸擦頭發(fā),許逸有點不習慣,想自己擦,伸出雙手沒抓到毛巾,卻抓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滑嫩,很柔軟。女友的手就很粗糙,那感覺像左手摸右手。許逸不好意思地接過毛巾,擦干頭發(fā),裝作不經(jīng)意地瞟了她一眼。沒有足浴店的女人漂亮,但比自己的女友倒多了幾分姿色。
那之后,許逸每回理發(fā)都去那兒。次數(shù)多了,他和女孩便漸漸熟絡起來,知道了世上還有姓蹇的。他隔三差五地跑去洗頭,頭發(fā)也越理越短。他去理發(fā)店去得那么勤,以前的“殺馬特”造型突然換成了干凈利索的板寸,女友不免心生懷疑。于是在某個下午尾隨著他,當她見許逸和洗頭妹打情罵俏,手很不老實地在洗頭妹腰間游移起來,她頓時醋意難平,上前就想潑婦罵街,許逸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許逸理直氣壯地問女友:“你來干什么?”“我不能來啦?”女友氣呼呼地說:“這家店專為你開的?”一個店員打趣道:“能來能來,有頭發(fā)的都能來?!痹S逸仍然冷冰冰的:“你要理發(fā)嗎?”女友說:“你不也沒理?”“我是來洗頭的?!薄跋茨膫€頭?”當時理發(fā)店的生意冷清,店員們無所事事,站一旁看他們笑。
許逸說:“你這娘們兒存心找事是吧?”“你的頭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金貴了?”女友說,“你吵吵什么?我知道我壞了你的好事?!薄吧俳o我說些陰陽怪氣的話?!薄拔艺f什么話你心里明白?!卞坷杳鞒鲇诤靡?,對許逸的女友說:“姐,你們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誰是你姐?”女友向蹇黎明咆哮:“有沒有誤會管你什么事?你算什么貨色?”“這頭不洗了還不行嗎?不洗了不洗了?!痹S逸連推帶拽地將女友往外攆,女友卻站著不動,執(zhí)意給他難堪。她胖墩墩的,體格豐碩,許逸拿她沒辦法。拉扯之間女友朝他腦門上撓了一把,一種灼熱感直往頭皮里鉆,這下激怒了他,狠狠扇了女友一巴掌,奪門徑直走掉。
女友搬進了廠里的集體宿舍。他在塑膠廠又上了一個月班,然后帶著蹇黎明去了另一座城市。
哪個城市都不缺理發(fā)店,哪個理發(fā)店都需要洗頭的,蹇黎明干的還是老本行。許逸跑了幾家工廠,做的時間都不長。后來他去了工地賣苦力,比在工廠掙得多一些,他們在城郊租了一間小屋。
每到雨天或材料供應不上的時候,許逸便和工友們玩撲克牌。起初他們玩得都不大,權(quán)當是打發(fā)時間。包工頭和他們玩了一次之后,一下就把檔次提高了。許逸心浮氣躁,總是輸?shù)枚嘹A得少。
起初,蹇黎明對他玩牌消磨時間沒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他伸手向蹇黎明要錢。蹇黎明說:“你的錢呢?”“花光了,”許逸說,“我那點錢能干什么?!薄澳銙甑目杀任叶??!痹S逸支吾半天,撒謊說一個工友不慎從腳手架上跌落摔斷了腰,躺在醫(yī)院奄奄一息,等著錢做手術(shù),他和另外幾個工友實在看不下去,于是搭了把手。蹇黎明說:“你把自己所有的錢都借出去了?”許逸說:“我能怎么辦?那可是活生生一條命。我們曾經(jīng)天天一起上腳手架、一起吃飯、一起洗澡,說情同手足也不為過。要是摔斷腰的人是我,我相信他也會傾其所有地幫助我。”
有那么一瞬間,蹇黎明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了。她居然沒有任何懷疑,一邊覺得自己獨具慧眼找了個好男人,一邊將自己辛勞所得心甘情愿交給了許逸。打牌的時間多,上工的時間就少,收入自然一天比一天少。許逸總玩牌,卻不見牌技上漲,輸?shù)镁投唷K幵炝烁鞣N謊言——工友受傷、親人生病、錢被偷了……個個都老套拙劣,蹇黎明卻信以為真。
后來,就算沒錢,他們也有自己的一套玩法。彈腦門兒、扇耳刮子、喝涼水……但凡有個人腰包充盈,他們玩的就還是實在的,兩手空空的希望把別人的錢贏到自己手里,輸了大不了寫欠條,欠條上寫字畫押。贏了的收下欠條,像真金白銀一樣寶貴地收藏,輸了的好像也不太當回事,一張欠條遠不如嘩嘩往外數(shù)鈔票令人揪心,況且下次手氣轉(zhuǎn)佳,不但能將欠賬沖抵,說不定還能讓對方寫一張欠條。
許逸已經(jīng)寫過兩張數(shù)額不大的欠條,贏錢的工友催促了他幾回。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但許逸不急著還錢。那人卻不依:“你把錢多留幾天,還能給你下崽?”許逸道:“以前我借你錢的時候你怎么不說?”“我頂多也就欠你一兩個星期?!薄斑@還沒到兩個星期呢?!薄拔沂桥履阃?。”“我不會忘,放心,那點錢我還不至于賴掉。”許逸接著說,“再說了,要是再玩上兩把,還指不定誰欠誰呢?!薄按?,你就吹吧。”“你不信?”“我當然不信?!蹦侨苏f,“你不但運氣不好,打牌的技術(shù)也有待提高?!薄耙辉囋??”“試試就試試,誰怕誰?”
說來也怪,好像是老天開眼,那天許逸的手氣出奇的好。雖然打錯了好幾次,但結(jié)果卻連著贏了幾把大的。那人不悅地道:“許逸,好小子,今天你真是走狗屎運了。”許逸得便宜賣乖:“誰說不是呢?”那人說:“早知道就不該聽你的?!痹S逸說:“下次你還會贏回來的。”“你巴不得我輸吧?”“怎么會?我巴不得你贏呢,你輸了以后誰還和我們玩?”
那天許逸不但贏回了兩張欠條,還讓對方為自己寫了一張。許逸給那人遞了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瀟灑地用火柴把先前那兩張欠條燒掉,將那人寫的欠條揣進褲兜里。
自他身上揣著那張欠條,之后再打牌總是贏。這冥冥之中的巧合,讓許逸漸漸變得迷信起來,他相信那不是一紙簡單的欠條,而是他的幸運符。所以他每每打牌,一定要先拿出來看看,弄得工友們覺得他神神叨叨的。
欠錢的工友老早就要還他錢,但他總推辭。“先欠著吧。”他說,“我不著急?!惫び颜f:“你不著急我著急,老欠著心里不踏實?!薄安哦帱c兒錢你至于嗎?”“就是啊,錢又不多,欠久了利息都比本錢多了。”“放心,我不收你半毛利息。”當晚許逸又贏了七八十。他起身準備回出租屋。工友們都說時間還早,完全可以再玩幾把。有人說:“贏了錢就想走,許逸你也太小家子氣了?!薄熬褪?,”其他人附和,“以前你手氣不好的時候,可沒見這么火急火燎的?!薄罢媸窃节A越摳了?!蓖泼摬坏?,就接著玩。直到一旁觀戰(zhàn)的工友哈欠連天,輸錢的輸?shù)綉岩芍巧?,他們才各自散去。許逸點了點,又贏了二十多。
許逸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處賣夜啤酒的小攤前停下來。他要了兩瓶冰啤酒,烤了幾串面筋和土豆片。喝完兩瓶啤酒,覺得還不過癮,于是再要了一瓶,又烤了幾串雞胗和雞翅。好運氣和酒精微醺的后勁讓他心曠神怡。
第二天在工地上他有點心不在焉,一直想象著晚上又會有怎樣的好手氣。一個工友笑話他神情恍惚,他笑笑沒有搭話,突然沒頭沒腦地想到以前學過的一句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他想要是一直這么贏下去,還打什么工?澳門回歸了,他要去澳門;等以后贏得更多了,他還要去拉斯維加斯。
但是那天晚上就給了他當頭一棒,他拿到手的都是爛牌,任他如何努力,也沒法贏別人一分錢。他把最后的五塊錢也摸出來了,兩把過后,無影無蹤。他將手下意識地伸進了口袋,突然把牌扔在桌上,兩只手都伸兜里不停地掏。他翻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又神色慌張地蹲下,在桌子下面摸索。工友們吃驚地望著他,都以為他輸急了想耍什么花招。
他瞪著眼,嘴里念念有詞:“找找,找找,快找找……”“找什么?”工友們十分不解?!扒窏l。”“你一把牌都沒贏呢,哪來的欠條?”“以前寫的,欠我六十塊一直沒還的欠條。”欠他錢的工友說:“我老早就要還你,是你自己不讓我還的?!薄皩Γ患敝€。”“既然不急著還,牌才打到一半你提這事干嗎?”“不見了,欠條不見了?!薄扒颇氵@德行?!蹦侨嗣隽脑谒媲?,說:“你說不收半毛利息,現(xiàn)在兩清了。”“但是欠條不見了?!痹S逸不停地重復著?!澳悄憧傻脤憘€收條,不然哪天你說我沒還怎么辦?”有工友說:“不至于,許逸不至于做出這種事。”“人心隔肚皮,”那人說,“現(xiàn)在我們是熟人,是朋友,以后他發(fā)達了誰知道還當不當我們是朋友。”
許逸把錢收起來,胡亂寫了張收條就往外跑。工友在背后喊:“真不玩了???”
他沒有回應,想起前一天晚上在小攤邊喝過啤酒,會不會丟那里了?他來到原地,小攤還沒有擺上,滿地是衛(wèi)生紙屑和竹簽。許逸就著路邊昏黃的燈光,在地上搜尋了兩遍毫無所獲。他擔心尋找得不夠仔細,幾乎把每一團衛(wèi)生紙都看了又看。他直起身,感到失落至極。他緩步往出租屋走,走著走著突然拍了下大腿,早上自己換過褲子,欠條當然不在褲兜里,也不會在小攤周圍。他自語道:看我這記性,怎么把這茬給忘了!
進門時蹇黎明正用毛巾擦著頭發(fā),她剛洗過頭。許逸徑直到屋里翻找起來,從床頭找到柜子里,屋里頓時被翻得亂七八糟。蹇黎明問他:“你找什么?”“找褲子?!痹S逸頭也沒抬,繼續(xù)翻來找去的,漸漸煩躁起來?!把澴硬辉谀闵砩洗┲鴨??”“我找今天早上換下的那條?!薄拔覄偛乓呀?jīng)洗了?!薄澳阆此墒裁??”“臟了不洗?”“在哪兒?”“在外面晾著。”許逸到外面取下濕答答的褲子,往褲兜里一掏,欠條果然在那兒。他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但同時也涼了半截。
它不再是一張完整的欠條,而是一團廢紙,碎屑。許逸毫無辦法,就算沒被弄濕,也難以重新拼湊好。一想到他的好運氣因此而斷送,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回過頭去怪蹇黎明:“誰要你洗的?你以為你勤快得很!”蹇黎明挺委屈:“以后不給你洗了行吧?”“洗之前不知道檢查一下褲兜嗎?”“自己沒檢查?”
蹇黎明抖了抖毛巾,湊近許逸看了看。雖然紙張已經(jīng)揉碎了,但上面的字卻還依稀可辨。蹇黎明叫喚起來:“誰的欠條?你哪來的欠條?”許逸說:“是別人欠我的?!薄罢l欠你的?”“上次借錢的工友啊?!卞坷杳饕话褗Z過他手中的碎紙,小心翼翼地展開。她的臉漸漸沉下來:“許逸,你這個騙子,你居然在外面賭錢!”
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許逸也懶得辯解。他說:“我又沒輸?!薄澳銢]輸?那你的錢呢?”“這不是還沒發(fā)工錢嗎?”“這兩個月是沒發(fā),那以前的呢?”“以前的你不知道嗎?”“你少搪塞我?!卞坷杳髡f,“許逸,我們在一起之后,我可從沒向你要過一分錢,你沒錢了卻管我要。你要知道,你才是一家之主,我們要永遠這么漂下去嗎?你從來不為以后著想嗎?”許逸心想,眼前都這么捉襟見肘,誰他媽奢望以后就能前程似錦、輝煌騰達。可他又不愿認命,他嘆息一聲說:“這種天天算計緊巴巴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不算計著過,你那點錢還不夠一晚上輸?shù)摹!痹S逸仍然嘴硬:“我說了我沒輸?!卞坷杳髡f:“許逸,賭錢這種事,可不是我們該做的?!痹S逸道:“我沒賭錢,也就兩三個工友無聊的時候打發(fā)一下時間。”“沒有更好?!卞坷杳靼阉榧埲咏o他,“我見過把好好一個家賭沒的,也見過剁掉手指頭的,這些事最好不要和我們沾邊。”許逸癱坐在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自己和好運氣再也無緣,又怨又恨。他怨不得蹇黎明,也沒法恨自己,難道這是天意?他許逸真就沒有發(fā)橫財?shù)拿靠梢怯肋h過這種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的日子,他怎么能甘心?
蹇黎明已經(jīng)睡下,催促了他幾次,他都無動于衷。
后來外面下起了小雨,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他才算有點睡意。迷迷糊糊中,他一會兒在澳門,一會兒在拉斯維加斯,嘴里叼著雪茄,一擲千金。
許逸當然不信命,更不會認命。所以那個月剛領(lǐng)了工錢,他就迫不及待地和工友們擺了一桌。
起先許逸的手氣挺不錯,他心說自己的好運并沒有因為丟了欠條而一去不返,看來老天還是眷顧他的。后來對面的工友說要換位子,他那方正對著門,財運還不嘩啦啦順著門跑?其他工友都不愿換。許逸說:“真是人窮怪屋基,屋漏怪瓦稀,自己不中用,倒怨起門來了,財運不會順著門跑,只會順著門來。”他爽快地和工友換了位子。剛開始還挺順,沒打幾把就不對了。他不想扇自己嘴巴,硬著頭繼續(xù)玩,輸出去的錢像流水。他也想換換位子,但見大家都穩(wěn)如泰山地坐著,心不在焉地又玩了幾把,結(jié)果更糟。先前換過位子的工友連著贏了不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許逸,你是不是也想換換?許逸四下看看,其他工友都沒有意見,他們于是又換了回來,但結(jié)果卻收效甚微。許逸的信心和耐心都快輸沒了,卻并不想就此散場。不知什么時候了,也不知玩了多少把牌。許逸總算摸了把不錯的,他急不可耐地出了牌,其他人卻坐著不動。
許逸著急了:“你們怎么回事,快點出牌?!彼麄儧]有出牌,都望著許逸,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案蓡??”許逸說,“今晚上不來個徹底的,誰都別想下桌子?!?/p>
坐在旁邊的工友戳了戳許逸,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許逸回過頭,居然是蹇黎明。她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若有所思地盯著許逸手中的牌。許逸坐直身子,淡淡地問了句你怎么來了?蹇黎明沒理他,仍不言不語地站在那里。許逸也不再理她,他豈是怕女人的男人?于是招呼大家接著玩。對面的工友說:“我看今天差不多了?!逼渌硕键c頭。許逸卻不依,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想顯擺一下自己的威嚴。旁邊的工友抬手看了看表:“都凌晨一點過了,確實差不多了?!痹S逸說:“贏了就不想玩了?”工友看了看蹇黎明,對許逸說:“明天一早還要上工?!痹S逸說:“不會耽誤你上工?!惫び褌兌加行殡y,不知如何是好。一直沉默不語的蹇黎明突然說:“許逸,你接著玩吧,我先回去了?!闭f完便轉(zhuǎn)身離去。工友們見狀都扔下了牌,勸許逸跟蹇黎明說些好話。許逸知道這牌是沒法再打了,他本想再繃一會兒,但突然感到無趣得很,便罵罵咧咧地回去了。
蹇黎明還沒有睡下,坐在床上。許逸匆匆脫了鞋子和衣服,拖過被子就準備要睡。
蹇黎明說:“許逸,你沒什么要和我說的嗎?”許逸背對著蹇黎明:“我無話可說。”“你不是說你沒賭嗎?”沒等許逸開口,她又說:“你別告訴我你是在打發(fā)時間?!痹S逸說:“今天確實賭了?!薄耙郧澳??”“以前?”“其實你一直在賭,所以在外面跑了這許多年,你一點積蓄都沒有。”
許逸頂討厭她又扯到這個話題上來。掖了掖被子,故意讓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蹇黎明說:“許逸,我對你可算是毫無保留了,我把整個人都給你了,你覺得你成天這樣浪蕩下去對得起我嗎?我比你年歲小,出來比你晚,掙得也比你少,如今比你卻綽綽有余。我從來沒有奢求什么,以前都是得過且過,直到遇見你,我想我也算是有個托付終生的人了,還盼著能早點回家開個理發(fā)店,可是你從來就不為我們以后著想?!痹S逸心想,我連自己都托付不了,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但他卻沒有言語。
蹇黎明接著說:“退一步講,就算開不了理發(fā)店,現(xiàn)在早些有點計劃,往后我們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也才有個保障不是嗎?”
許逸將一只手枕在頭下,開始輕聲打鼾。蹇黎明推他:“你睡著了?”“我聽著呢?!痹S逸有些不耐煩,“這都幾點了?”“你知道晚啦?在外面賭的時候怎么不覺得晚?”“行了,我以后不賭了還不行嗎?”“你能戒得了?”“戒得了?!薄罢娼涞昧??”“我發(fā)誓,戒得了!”“發(fā)誓有什么用?!薄澳沁€要怎樣?”“你得保證才行?!薄昂?,我保證,可以了吧?”蹇黎明卻不依不饒:“口說無憑,你得寫下來?!痹S逸干脆坐起來:“這大晚上的怎么寫?我們連紙和筆都沒有。”
蹇黎明在包里一陣摸索,拿出一支眉筆來。起身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一張紙。后來靈機一動,將一張面巾紙攤開。說:“寫吧,就寫在這上面?!痹S逸皺了皺眉,心想這也太兒戲了。但他只想早點睡覺,于是在面巾紙上草草寫了兩句應付了事。蹇黎明拿過面巾紙看了又看:“不夠深刻,你再加一句?!薄凹邮裁??”“要再賭的話,剁掉一根手指。”“你要不要這么狠?”“那用什么保證你不再賭?”加就加,許逸在最后加了一行,“我許逸如若再賭,自愿剁掉手指一根?!卞坷杳髡f:“我可沒逼你?!薄岸际俏易栽傅??!痹S逸有點生氣,側(cè)身躺下便睡了。蹇黎明拿過寫了保證的面巾紙,好像自己的余生一下子就有了著落,她把面巾紙收好,熄了燈,自己也躺下。窗外已經(jīng)顯現(xiàn)微微白光。
許逸確實有過斷掉賭博的想法,只是一直缺少一個契機,這回有了,但內(nèi)心卻又不堅定。為什么要戒掉?一旦真的戒掉,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也就無從說起了。如其一輩子都這樣打工,不死不活,倒不如在牌桌上一夜廝殺來得痛快。晚上工友們搭起桌子,正要圍坐起來,許逸卻不聲不響地走了,每天如是。
這樣持續(xù)了十多天。
有一天夜里許逸剛走出去沒多遠,突然覺得不甘心。他站在原地,手伸進口袋里,捻弄著里邊的錢,他想和自己的命運再賭一把。他匆匆回到屋里,顯得有些拘謹。工友們見他回來,趕忙招呼他坐下。
大概心思過重,老把這一夜的輸贏和自己的命運捆綁在一起,所以許逸打得并不順利,身上那點錢很快輸了個精光。他想事已至此,認命了吧?工友們卻說,好久沒打了,再玩會兒怎么了?也是,大不了寫張欠條,萬一贏了呢?可他實在時運不濟,凌晨一盤算,輸了五百來塊,寫下了三張欠條。他感到后悔,也有些難過,郁郁地出去了。眼前突然閃過一個黑影,是蹇黎明。他們一前一后地回到出租屋,誰都沒說一句話。他正準備脫衣睡覺,蹇黎明卻不動聲色地拿來一把菜刀,面無表情地遞給他。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雙方都僵持著,等待著。
后來他接過了菜刀:“你還來真的?”蹇黎明說:“你自己寫了保證書的?!薄澳菢游铱删蜌埩?。”“殘了總比做一個賭徒好?!彼斐鲎笫值氖持?,猶豫了一會兒,又伸出中指,然后是無名指,小拇指。哪一根他都不忍。他想象手起刀落會鉆心的痛,或許鮮血噴射而出,要是處理不當,會不會血盡人亡?他試探地問:“就不能再給一次機會?”
蹇黎明不語。
“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蹇黎明說:“機會都是自己爭取的?!痹S逸說:“那我再爭取一次。行不行?”蹇黎明埋著頭,久久才直起身。她的眼圈微紅,好像哭過,但是沒有眼淚。她迎著許逸的目光,下定很大決心似的說:“這是最后一次了,許逸。就當是我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他們背靠著背躺下。
其實許逸不止一次打定主意痛改前非,可有時無聊得心里發(fā)毛,實在需要點兒精神寄托。他嘗試過下象棋、五子棋,都不能盡興,仿佛隔靴撓癢。那一段時間,他每天收了工就早早回到出租屋。等待蹇黎明下班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他無所事事,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屋子里烏煙瘴氣,他的嗓門兒也像著火了一般。他透不過氣來,出門到郊外寂靜的曠野里走走停停,直至黑夜逐漸將他吞噬。
有時候走著走著,他竟不自覺地又回到了工棚前。工友們打牌的聲音起起落落,有極大的魔力,吸引著他的腳步,摧毀著他的意志。他不再躊躇,三兩步走了進去。“許逸,等你大半天了,快來快來?!薄安涣?,我就看看。”“給你騰個位子?!薄拔艺婢涂纯??!?/p>
工友們不再多說,自顧打牌。許逸站在后邊,面上云淡風清,心里卻火熱沸騰。他前面的人出牌老是畏手畏腳,好不容易打出一張,不是點炮就是被下家吃掉。這讓許逸非常著急,他想要是自己坐在那里,肯定不會那么豬頭。
許逸不停地對他指指點點,甚至忍不住搶著出一把。那人卻固持己見,目中無人簡直不識抬舉。其他工友對許逸說:“干脆你來,我看他打得實在讓你心焦?!痹S逸說:“算了,我看看就是了。”那些天許逸要么真的只是看看,要么借故避開,始終沒有坐在桌前成為一個當局者。
眼看年底了,他們做的那個工程也完工了。那天晚上,拿到工程款的包工頭心里高興,請他們喝了頓大酒。酒足飯飽,有人提議玩兩把。許逸借著酒氣和塞滿腰包的工錢,第一個坐下。他興奮得頭暈,不管不顧了,人生得意須盡歡,想怎么歡就怎么歡。
他不記得玩了多久,也想不起每把牌的細節(jié),他一直有點昏昏欲睡地興奮著,眼前一會兒是牌,一會兒是工友們圓乎乎的腦袋,一會兒又是燈紅酒綠花花世界的各種幻象。最后他聽到工友們齊聲叫他,才稍清醒了些。他瞪大雙目,不明所以地問:“喊什么?”
工友們不說話,齊刷刷地望著一旁。許逸側(cè)了側(cè)身,就看到了蹇黎明,這時他才知道,自己不但稀里糊涂地輸了錢,居然還欠下了債。蹇黎明冷冷地說:“許逸,你自己看著辦吧?!?/p>
許逸跟我們說,他回到出租屋,二話不說就把左手的食指給剁了。蹇黎明好多天沒和他說一句話。
“其實沒有想象的那么痛,”許逸舉起纏著白布的左手食指,那根指頭確實短了一截,還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他接著說,“我履行了保證,但還是沒能戒成。我已經(jīng)浪蕩慣了?!?/p>
說著許逸咧嘴一笑,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
我悄聲對李小刀說:“許逸已經(jīng)完了,他沒有希望了?!崩钚〉秴s說:“那不一定,誰沒有落魄的時候。我總覺得他會有發(fā)達的一天,敢不敢打個賭?”天色漸漸暗下來了,盼了好久的新年就這樣匆匆而逝。我推搡了他一把:“賭什么賭,回家吧。”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