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黑得那么干凈。
像一種堅(jiān)韌。
直到死去,仍不允許一根白發(fā),
在身上誕生。
天有些涼了,我還坐在大橋上吹冷風(fēng)。
這個(gè)不合時(shí)宜的人,就像這座橋,
明明不可能,還想攔住整整一條江,不許水前行。
一只蝸牛,跟我隔了,千里路程。
因?yàn)槲沂菢洌卟粍?dòng),
它只好背著帳篷朝我慢慢爬過來。
等它爬到我枝上,怕得用一生,
我想催它快一些,卻是那么不忍心。
冬天的樹下,雪壓黃金。
雪是純雪,金乃純金。
銀杏樹也是純銀杏。
銀杏樹扔掉的是
鑲在頭上身上的所有的金箔,
銀杏樹留給自己的,只有骨骼。
蜀山兀,秦柏出。
樹與樹之間,漏掉絲絲漢韻,
樹與樹之間,湮沒馬嘶戈鳴,
樹與樹之間,吹來如煙唐風(fēng),
樹與樹之間,落下宋時(shí)細(xì)雨,寂寂無聲。
樹與樹之間,
偶見一塊,明清的天空。
樹與樹之間,只剩下我,
不言語,無陰晴,正緩行。
不走的樹始終站著,站成了風(fēng)景,
作為一棵欲走之樹,
我將脫下青衫,把縷縷柏香,一一散盡。
注:翠云廊,四川劍閣風(fēng)景名勝,山上有數(shù)千
秦代栽植的古柏樹。
這塊池子不算大,只有足球場那么大。這塊池子
也不深,最深處,據(jù)說,也只有三四層樓那么深。
但我還是對(duì)池水,滿懷敬畏。
池子里水草密集,像從水底伸出數(shù)不清的手,
我不敢足球似的,在我渴望的球場上馳騁,
我怕水草會(huì)犯規(guī),拽著我的腳,不許我射門,
我也怕魚從看臺(tái)上站起來,齊聲,朝我起哄。
我站在池邊。我一直留在池水的外面,
給陽光烘烤,讓自己出汗。
我讓觀眾上臺(tái),盡情表演。我讓自己反串,
成為一名觀眾,沉默著,只是看看,始終不言。
天黑盡了。黑了好一陣子了。估計(jì)月亮
不會(huì)趕來赴我的約了。
舉著兩眼,一步三回頭地,
我離開了那條河,
和河邊的,樹下的,陰影。
我還在四下里顧盼,我仍一步三回頭。
我舉著兩眼,忽兒覺得它們是
兩輪滿月。忽兒又覺得,
它們只是被夜色和烏云合伙藏匿的
兩粒,微小的,暗星。
想做一只樸拙的酒海,
有棱有角,
只方,不圓。
想做酒海,讓你
總也舀不干,總也喝不完。
想把我的酒,擱成陳酒。
想讓你喝的酒里,
始終都有一縷看不見的酒引子,
緩慢發(fā)酵,緩慢浸潤,緩慢感染。
想做一只沉睡的酒海,秘藏
不與俗人見。
李白的蜀道在我眼里已不難,
像身邊的嘉陵江,半日就可入川。
若能居于嶺下,
我又何必,繼續(xù)向前?
只與清流為伍,請(qǐng)鳥鳴于樹巔,
讓花開著,有夢(mèng)相伴,
手握斜陽一縷,不欲奔波塵間。
周末的早晨,躺在床上不動(dòng),
聽見數(shù)鳥,鳴于枝上、空中。
我已嘗到鳥鳴,又想看到鳥形,
但我不想起身,出門,打破這寧靜。
我仍躺著,我還在聽。
有鳥叫著,多好,
比多人的爭吵,美了十分。
比我的不動(dòng),只美了一分。
——我雖躺著不動(dòng),
卻在醒來之后,就已
鳥兒似的,悄然,開始了歌詠。
天空多么深邃,
藏距離,
藏星辰,
藏了夜色,
又藏黎明。
天空多么深邃,
藏閃電,
藏雷霆,
也藏住了
翻云覆雨大感情。
天空多么深邃,
只有塔,
自詡高大,
自詡強(qiáng)硬,
像一根陽具,
始終都在
怒氣沖沖地,
要與天抗衡。
童年逃了,時(shí)光逃了,
愛過的人,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都逃了,
再也不回來,陪我一同前行了。
我還在走。我仍在路上。
我必需把時(shí)刻準(zhǔn)備逃走的影子
緊緊地踩住。
一個(gè)人的生命力,像香煙,
出生即已點(diǎn)燃。且始終隱隱約約,
揣著一把可以熊熊燃燒的火。
吸一口,火會(huì)亮一下,
一直不停地吸,火就會(huì)持續(xù)亮下去,
但這支香煙,也會(huì)很快,吸到盡頭。
峰頂不是不冷,
是已慣用看不見的、微小的熱,
去愛現(xiàn)實(shí)的、最大的冷。
積雪是一件純棉的衣服,
既然穿了它,
就要用僅剩的體溫日復(fù)一日持續(xù)不斷地,暖著它。
直到穿破它,溶盡它。
歐陽江河 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