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
婚禮當天,陽光才灑到小鎮(zhèn)上,禿手就拎出一箱子寶貝,在后院偷偷鼓搗開了。這些寶貝從何而來,是個秘密,他瞞著所有人。
禿手輕輕抹平一張油布紙。禿手又輕輕抹平一張油布紙。油布紙花花綠綠,手一摸到就悉悉索索響。紅的像老人頭,綠的像青蛙皮。禿手想:這些要都是錢就好了,每張面值最少一萬吧?一萬,兩萬,三萬……他認真數(shù)著,越數(shù)越茫然。畢竟不是錢。畢竟還是油布紙。
他伸手進箱子,什么東西都沒碰到就縮了回來。就像里面藏著一條長蛇。箱子里那一筒筒炸藥,和金條一樣寶貴,禿手卻不敢觸碰。就像要他去滾水里撈針,就像要他去炭火中取栗。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不剛好十年。十年了,禿手還夜夜噩夢。禿手的噩夢,就是箱子里的炸藥;箱子里的炸藥,又是禿手新的希望。
紫霞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禿手樂壞了。他把通知書拿在手里,正著看,反著看,歪著倒著看,就是看不夠。自己念不完整,就讓紫霞念,反反復復念。念了七八遍,禿手還像在做夢。他咬咬下嘴唇,疼;他擰了腿上一把,也疼。疼完了,他知道不是做夢了,他知道自己家實實在在攤上大喜事了。他就笑。一直笑。露著黑洞洞的門牙笑??鞓返臍夥崭腥玖诵↑S,它在禿手腿上蹭來蹭去,不停搖尾巴,伸著紅舌頭,對著禿手哈哈。要在平時,禿手早一腳踢它出去。那天禿手高興,打心底里高興,他摸摸小黃的頭,開心地說,乖乖,咱家出大學生啦!等大學生畢業(yè)了,工作了,領工資了,好吃好喝的少不了你,?。砍鋈ネ?。
小黃哼哼兩聲,叼著禿手畫給它的餅,扭著屁股出去了。很快活的樣子。禿手比小黃快活,他的快活里又摻雜著憂慮。
通知書里也藏著長蛇,會咬人。甚至還沒咬,禿手就疼了。學雜費、生活費、車旅費,校服錢、零花錢、行李錢,哪條蛇不毒?哪條蛇不要禿手老命?關鍵老命還不值錢。要是這條老命有人要,給個三萬五萬的,勉強夠紫霞念完大學,哪怕讓他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讓他當牛做馬,他也毫無怨言。一無是處啰,丟在路邊都嫌礙事啰。禿手心里嘆息著,又不敢表露出來。他點上一支煙,煙圈打著旋兒慢慢上升。他偷眼看紫霞。紫霞的心也是揪著的,懸著的,吊著悠著的。她還握著錄取通知書,還盯著通知書看,一會兒微笑,一會兒蹙眉。呆愣愣看了一陣,她反手把通知書扔桌子上,像扔一塊破抹布,像扔一雙臭襪子。
禿手一把抓過錄取通知書,緊緊攥著,仿佛他的心肝被摔碎了。他嗔怪道,你這個娃娃,這是可以亂丟亂扔的東西嗎?還不好好放箱子里藏著。
藏著做什么?又不是紀念品。紫霞嘟著嘴,甩著手,出門去了。
禿手猛吸一口氣,香煙冒著紅光,朝著過濾嘴一竄到底。他把煙頭扔在地上,腳尖來回搓了兩下,對著紫霞的背影說,你放心,我會湊錢讓你上大學的。
紫霞頭也不回,走了。
走了沒一會,又回來了?;貋砭烷_始收拾東西,說她要去省城打工。禿手堅決不同意,說你一個女娃娃,人生地不熟的,出去不安全。
紫霞不聽,說女娃娃打工的多了去了,一回生,二回熟。
還有二回,你莫不是想一輩子打工了?禿手差點吐血。
對,我就是想一輩子打工,我就是喜歡打工。紫霞這說的是氣話了。
想打工你早說呀,還供你讀這么多年書!禿手快暴跳了。
供我讀書的錢,我會掙了還給你。
不準去!禿手怒目圓睜。
就要去!紫霞分毫不讓。
你放心,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會湊齊學費讓你上大學的。見女兒真生氣,禿手口氣軟了下來。
他這樣,紫霞反倒哭了,她嚶嚶嗡嗡說,拼命拼命,就知道拼命。我也想拼,可是誰稀罕咱這賤命?
是呀,想拼命還得有地方。時間就一個多月,去哪里弄這么多錢?錢可不是樹葉子,一抓一大把,一摟一大籮。普通人要想掙兩文錢,得流汗,流淚,甚至流血。光有股子拼勁還不夠,還得有門路。禿手日思夜想,白天如坐針氈,夜里翻來覆去。還是一無所獲。世上最窄的那道門,都不愿為禿手敞開;世間最崎嶇的那條路,都沒人為禿手指引。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黎明前的黑暗啊。最艱難的時刻到來了。只要挺過這四年,跳過這道溝,爬過這道坎,前面就一馬平川了,就是康莊大道了??蛇@溝比東非大裂谷還深,這坎比喜馬拉雅山還高,叫禿手如何是好。
就在這危難時刻,李老板來了。禿手正在劈柴,聽見小黃汪汪叫,才發(fā)現(xiàn)來客人了。禿手趕緊直起身子,請李老板屋里坐。李老板也不進屋,他傳了支煙給禿手,說他家要打發(fā)姑娘了,請禿手去丟炸藥包。禿手吞吞吐吐,猶猶豫豫,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事比上刀山下火海還可怕。這事真會要了他的老命的。李老板以為禿手沒聽清,笑著把話又重復了一遍。禿手臉色發(fā)白,脊背冰涼。炸藥像長蛇,炸藥帶給他的恐懼更像長蛇。長蛇終年纏繞在他脖子上。李老板的話是煙火,一不小心就烙在蛇身上。蛇扭動著,收縮著,禿手被勒得快喘不過氣來。他搖著頭,擺著手,哆嗦著嘴唇說,不……不……不能去,真不能去……
看禿手嗯嗯啊啊的,李老板不高興了。他知道禿手急著用錢,甩開巴掌說,每丟一個炸藥包,給你五千塊!
禿手心里咯噔一下。錢在別人手里,怎么就那么不像錢呢?都像草紙了,都像樹葉子了。真應了那句老話:能人放個屁,慫人掙脫氣。沒得比。這一咯噔,動靜有點大,連蛇都感覺到了,松動了。誰會跟錢過不去呀?特別是眼下的禿手,正為錢急紅了眼。這把老骨頭還不算一無是處,這條老命總算還可以拼一拼,禿手深感欣慰,甚至有些感動。他強笑著,抖著手和李老板簽了協(xié)議。內(nèi)容之一:安全自負。
禿手知道,李老板是奔著他的獨門絕技來的。之所以叫獨門絕技,是整個李村只有禿手懂,整個李鎮(zhèn)也只有禿手懂。其實當初秘授神技的王一天,也就是禿手的師父,他老人家仙逝后,禿手相信,天底下就只有他一人掌握這獨門絕技了。
禿手瞟了一眼箱子里的東西,順手摸出一支煙,想定定心神。馬上又否定了這一想法。抽煙得動火,火和炸藥是什么關系?禿手覺得不好形容,有點像脾氣暴躁的戀人。它們很親密,一接觸,一擁抱,一親吻,馬上情感爆發(fā),驚天動地的爆發(fā),爆發(fā)出快活的色彩。心里不高興了,只要牙齒碰著舌頭,一言不合,馬上暴跳如雷。像咆哮的洪水。像紅了眼的猛獸,會吃人。不管這對戀人處于什么情感狀態(tài),都不好惹。禿手是吃過虧的。他把煙夾在耳后,走進屋,倒了半碗白酒,咕咚咕咚喝下去。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體內(nèi)的血液終于熱乎了,加速流動了,就快沸騰了。他這才重回箱子邊。硬著頭皮干吧,當初炸飛的只是一只手,又不是那東西。得拿出點爺們的樣兒來!禿手給自己鼓著勁,也不看箱子,只伸手進去,摸出一筒炸藥。
——畢竟老了啊,當初一顆英雄膽,現(xiàn)在是酒都壯不了的熊膽了。禿手嘆息著,把炸藥夾在胳肢窩,左手輕輕一掰,炸藥斷成兩截。那一聲清脆的“喀嚓”聲,在禿手腦海不停回響。他心中一凜,不由閉了一下眼睛。
如法炮制,禿手把剩下的炸藥全掰開了。他用筷子輕輕掏著,像給女兒掏耳朵一樣輕柔。炸藥紛揚下落,被陽光一照,晶晶亮,下起了金子銀子的雨。炸藥落在油布紙上,越聚越多,越堆越高,堆成一座金山銀山。
他拿出一個葫蘆狀容器,亮亮的,有三個肚腹,肚腹與肚腹之間連著中通的管子。他輕輕扭了幾下,三個肚腹分開了。門外仿佛有腳步聲,他立刻起身,偷偷張望。不能讓人看見,特別不能讓紫霞看見。女兒那性子,禿手最清楚。她要是存心阻撓,你別想做成任何事情。還好四下無人。他索性把后院的小門銷上。從箱子里拿出一包東西,那是已仙逝的王一天留給他的。解開里三層外三層,他取出一些散發(fā)著異香的東西。往每個肚腹里放進秘制神物,再把一根長長的雷管插進最底下的肚腹里。栽著雷管的肚腹填飽炸藥后,他輕手輕腳讓第二個肚腹穿過雷管,穩(wěn)穩(wěn)安放在第一個肚腹上,擰緊。就這樣,胖葫蘆的三個肚子都填飽了。禿手又做了一些技術處理,他的獨門絕技就搞定了。他輕輕把這個大寶貝放進箱子,固定好,又用油布紙把剩余的炸藥包好,做了幾個炸藥包。
禿手拎出箱子,關門,上鎖,朝李老板家走去。
時值盛夏,河邊的柳條綠綠柔柔的,在風中悠啊蕩啊。偶爾聽到河里“噗通”一聲,那是被腳步聲驚嚇到的青蛙。太陽已離山頭一丈多高,光線大束大束斜射下來。陽光灑在房子上,瓦片像亮閃閃的魚鱗;陽光灑在玉米地里,玉米葉上流動著碧綠的汁液;陽光照到小河邊,河面水汽氤氳,白茫茫一片,紅的、綠的、紫的光圈,在空中飛舞,跳躍。
離李老板家還有百十米,禿手看到紫霞了。他想,紫霞這孩子真是胡鬧,姊妹會的姑娘,現(xiàn)在該陪在新娘子身邊才對。紫霞沒看見她爹。幾個年輕人端著一個大吸盤,紫霞正忙著往吸盤底部噴水。噴好水,把吸盤穩(wěn)穩(wěn)安放到車頭上,他們開始往吸盤里插鮮花。粉玫瑰,百合花,康乃馨,滿天星,勿忘我,圍了一圈又一圈。中間用紅玫瑰插了一個碩大的紅心。紫霞端詳一番,把玩具一樣的新人模型插到吸盤里。
禿手看著公路邊那一排排花車,看著花車上一叢叢一簇簇的鮮花,感覺眼花繚亂。五顏六色的鮮花,和花花綠綠的紙幣一樣香,一樣好看,一樣令人欣喜?;ê湾X,天生就聯(lián)系在一起?;ㄊ恰盎ㄥX”的“花”,錢是“花錢”的“錢”?;ɑňG綠的錢,像錢一樣花花綠綠的花。錢是花張開的瓣兒,花是錢合攏的朵兒。錢就是花,花就是錢。禿手有種沖動,他想把這些花花綠綠,全部摟進箱子,拎回家去……
畢竟沒這樣做?;ㄕ媸清X,也是別人車上的錢,也是別人的錢,和他沒半毛關系。他沒和紫霞打招呼,繞路走開了。不知什么時候起,禿手在人前就避著紫霞了。紫霞三四年級時吧,一次,她正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禿手開家長會回來了。有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高喊,趙禿手!其他人也跟著喊起來。禿手怕紫霞難堪,慌忙朝前走。他需要尊嚴,可是和女兒的尊嚴比起來,他的尊嚴隨時可以讓位。有更多的孩子加入?yún)群瓣犖?,他們拍著手喊,趙禿手!趙禿手!像開歡送大會。禿手不理他們,顧自走著。紫霞和他們吵起來了,她兇他們,罵他們,說你爹才禿手,你們?nèi)叶级d手!怕他們打架,禿手趕緊折回來,把女兒帶走。回到家,紫霞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嗚嗚哭泣,叫吃飯也不出來。從那以后,她再沒叫禿手去學校參加過活動,也沒和禿手一起在公共場合露過面。
村里那些吆五喝六的人都閑下來了,和來做客的遠親們,坐在門口曬太陽。他們在鞋底上磕著煙灰,有一轍沒一轍說著家長里短。禿手見火就緊張。見眾人的眼神,更緊張。有些眼神,比水火還無情,能殺人于無形。能把你僅存的那點尊嚴,瞬間打翻在地。好奇,疑問,嘲笑,冷漠,憐憫……電光石火間,已讓人經(jīng)歷了幾度春秋,幾番風霜雪雨。都不是禿手想要的,又如影隨形。包括憐憫。他匆匆和熟人打個招呼,拎著箱子走開了。
大廳里,院子里,桌椅已整整齊齊擺開,碗筷酒水,糖果瓜子,均已擺好,每桌上還放了兩包高檔香煙。廚師是城里請來的,穿著白衣服,戴著高帽子,上菜的服務員還戴了口罩。他們來回穿梭,忙而不亂。
看菜上得差不多了,總管走出來,扯著嗓子吆喝:安坐了哦——,送親的幫忙送嫁妝的坐第一輪!
大家坐得差不多了,禿手才找個空位坐下來。他把箱子輕輕塞到桌下,兩只腳左右護著。剛落座,旁邊的親戚拿起一包煙,撕開散了一圈。三四個男人嘴邊,冒著通紅的火星子。禿手把煙夾在耳后,東邊瞧瞧,西邊看看,眼睛盯著那些明明滅滅的火種,心中打著小鼓?;鹦情W一下,他的心跟著緊一下?;鹦窃匍W一下,他的心跟著又緊一下……煙頭扔到桌腳下時,他更是膽寒。他雙腳夾著箱子,輕輕往自己面前拖。
雞鴨魚肉老火腿,龍蝦鮑魚大螃蟹。好些菜禿手只在電視里見過,不知道如何下手。他偷眼看看同桌的人,他們估計也搞不清楚。禿手心里裝著事,忐忐忑忑的,胡亂吃了點。見眾人又要抽煙,他趕緊拎起箱子,和大家打聲招呼,到門口候著去了。
嗩吶班子已排好兵,布好陣,李老板定制的大紅喜轎也已在門口恭候。
吉時一到,新媳婦出門了。孩子們像蜜蜂見了花,一齊擁過去。他們大聲叫著,腳踏新人房,手摸新人床,叫聲新娘子,給把喜糖嘗。
新媳婦蓋著紅蓋頭,渾身金晃晃的。她抓把喜糖往門外一撒,孩子們呼啦一下全撲到地上。紫霞和其他五個姊妹會的姑娘也出來了,她們穿著同一款式的禮服裙,盤了頭,畫了淡妝,每人拎著一籃子糖果,里面還摻雜著小紅包。她們邊走邊撒,逗得孩子們一陣陣歡呼。
禿手遠遠看著,姑娘們花枝招展的,數(shù)紫霞最出眾。清晨的陽光照著她,眾人的眼睛盯著她,她面露一抹羞色。出水芙蓉,年畫上的何仙姑,也就這樣子。
紫霞長大了。紫霞比新娘還漂亮。禿手看著女兒,內(nèi)心涌動著一股莫名的力量,手里的箱子變得沉甸甸的。他有些恍惚,仿佛結婚的是他女兒,他手里拎著的,是為女兒置辦的嫁妝。他勇氣倍增,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他找個僻靜處,把箱子放到一邊,點燃一支煙叼著,準備丟炸藥包。
三聲巨響過后,嗩吶聲鞭炮聲齊鳴。新娘子起轎了。
前面開道的是一長串黑色轎車。它們頭戴鮮花,身披彩綢,賊亮的車漆,炫耀著自身的尊貴。轎車緩緩而行,離轎子不遠不近。轎子后面是嗩吶班子,長長的送親隊伍跟在嗩吶班子后面。緊跟著送親隊伍的,是一群青壯年,他們背上的東西花花綠綠,都是穿的用的。再往后是六輛大卡車,上面拉著新媳婦娘家的陪嫁:75 寸顯屏的液晶電視,雙開門電冰箱,全自動滾筒洗衣機,就連微波爐等小家電都買齊了,全是電視廣告上的名牌產(chǎn)品。沙發(fā),衣柜,電視柜,組合柜,書柜,鞋柜……各種款式的柜子,把卡車塞得滿滿的。據(jù)說嫁妝里還有一樣是卡車無法拉的,那是城里的一套房子。壓陣的,又是一長串頭戴鮮花的尊貴轎車。一輛皮卡車滿載鞭炮,跟在大部隊后面行事。
紫霞和姐妹們一起,排成兩列,走在花轎后面。她正拋撒著喜糖,忽然聽見三聲巨響,震得心臟發(fā)抖,耳朵發(fā)麻。她心中萌生出不好的預感。她東瞧瞧,西望望,只看到人頭攢動。山頭上,大路邊,地埂上,到處是人。鞭炮一直噼噼啪啪響著,煙塵騰起幾丈高,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磺味。孩子們捂著耳朵,蹦跳著踩還沒來得及爆炸的炮仗。
紫霞手肘碰碰和她并排的小蘭,悄聲問是誰在丟通硝,聲音這么震。
小蘭笑了,說什么通硝???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那是你爹在丟炸藥包。
紫霞心里一震,說,怎么可能,我爹哪還敢丟炸藥包?
父親是怎么變成禿手的,村里人盡皆知。母親為什么會拋下年幼的自己,不知去向,紫霞心里比誰都清楚。
小蘭朝花轎努努嘴,附在紫霞耳邊說,李老板請你爹丟的,聽說丟一炮給他五千塊。
紫霞似乎沒聽明白。紫霞又什么都明白了。她腦袋嗡嗡響著,像里面養(yǎng)著一窩蜂。一窩巢王的蜂。一窩正鬧巢的蜂。
太陽越升越高,炙烤著大地。禿手拎著箱子走在送親隊伍與嗩吶班子中間。人們一邊走,一邊說笑話,講段子,歡樂得很。禿手沒心思笑,他小心護著箱子,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上。他緊張,疲累,又不能停下來歇歇,后背的衣服都濕透了。
隊伍依然緩緩移動著,像一條懶洋洋的蛇。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快,其實也不是非得走路,東西也不是非得背著拎著??衫罾习寰拖矚g這樣。大家排成長龍,慢慢走,把該有的動靜弄出來,把該有的聲勢擺出來,多氣派,多好。這是一門學問。富人都喜歡的學問。
途中經(jīng)過一個村莊,嗩吶吹得更歡了。禿手又丟了三個炸藥包。
聽見各種響動,村里人全部奔涌出來。姊妹會的姑娘們抓著喜糖,一把接一把往路邊撒。大家一邊搶喜糖,一邊說著吉利話: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鄉(xiāng)親們頭一次見這種陣仗,他們交頭接耳,嘖嘖稱奇,祝福著,羨慕著,嫉妒著。
歐陽江河 書法
紫霞心亂如麻,三魂七魄被震飛了一半。她表情木然,手腳機械移動。她想跑去找她爹,讓他別再丟了。心里打了幾番主意,終究沒勇氣。只能提心吊膽,一路走,一路張望。路上除了人,還是人。要想看到禿手,就像在茫茫海面上尋找某朵浪花那樣艱難。
又走了一陣,遠遠看到一座豪華的莊園式建筑,大門有五六米寬,八九米高。門上貼著兩個大紅鎏金的喜字,喜字上方掛著一朵大紅花。門外大紅燈籠高高掛,一縷縷流蘇在微風中飄蕩。到了,終于到了。紫霞抹了抹額頭的汗水。
送親車輛在路邊一字排開,迎親隊伍一下圍攏過來。老的拉著老的,年輕的挨著年輕的,兩家親戚親親熱熱說著話,朝新姑爺家走去。一路喜樂齊鳴,鞭炮聲“噼噼啪啪”響個不停。
禿手選個寬敞無人的地方,輕輕放下箱子。終于到了。終于可以完成任務了。他撫摸著禿臂,心想,最后一次,絕對是最后一次了。過了今天,再也不想看見這東西。他掏出打火機,點上一支煙叼著。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緊張,打火機滑落地上都沒察覺。
轎夫一落轎,禿手趕緊拿出一個炸藥包。花開富貴!他扯開嗓子喊道。嘴里叼著煙,“富”字發(fā)音有些含混。他把引線往煙火上一點,炸藥包往空中一扔,“嘭”一聲,天上就綻開千萬朵牡丹花。核桃樹上的幾只長尾巴鳥,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著了,嚇著了,震著了。愣了幾秒,才呼啦啦飛到對面房頂上。樹枝間的鳥巢,還在輕輕顫動。
被嚇到的還有看熱鬧的人們,他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感覺大地劇烈抖動了一下。大晴天響炸雷?還是地震了?都像,都不像。他們小腿打顫,臉色蒼白,不知道該朝哪里躲閃。憑著直覺,他們一致把目光投到制造“事端”的禿手身上。小孩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哭了,慌忙撲進父母懷里。小嬰兒哭聲更響亮。年輕的母親把衣襟一撩,也顧不得白花花的胸脯暴露無遺。她把乳頭塞進那小小的嘴巴里,朝禿手投來怨毒的目光。
親家公正坐等新人進來拜堂,突然聽到一聲巨響,震得房子晃動起來。他吃了一驚,一路小跑出來,也顧不得迎親的應該是他兒子了。
看到禿手把炸藥包往嘴邊湊,人們瞪大驚恐的眼睛。燃了,引線點燃了,冒出火花來了?;鸹ㄓ吃诙d手瞳孔里,細細碎碎地亮,閃閃爍爍地亮。禿手的腦袋也成了一個點燃的炸藥包。人們瞪著眼,張著嘴,屏住呼吸,心都提到嗓子眼里。
第二炮,天長地久!禿手一聲吶喊,第二個炸藥包筆直地飛上高空?!班?!”天空中綻放出無數(shù)朵大大小小的玫瑰花?;ǘ湓谖L中紛紛揚揚,下起一場玫瑰雨。有的立體花朵被樹枝掛住,樹上瞬間開出無數(shù)朵鮮花來。微風拂過,一股迷人的玫瑰花香撲鼻而來,圍觀的人們陶醉了,感覺自己正置身于一座鮮花盛開的玫瑰園,雙腳不由自主向前挪動。幾個小孩像蝴蝶一樣扇著小“翅膀”,撲玫瑰花去了。孩子的父母吃驚不小,慌忙跑過去,把他們抱回來。
好啊!妙啊!親家公大叫道。太陽已偏西,陽光映照在他金燦燦的大板牙上,熠熠閃光。他戴著金戒指的手伸進衣兜,掏出一個大紅包,差人給禿手送過去。
繼續(xù)整,整得好還有!他高聲沖禿手說完,背著雙手踱進屋了。
吃了迷藥樣的人們,再受主人家鼓動,馬上像煮沸的水,冒著熱氣向禿手流淌。再來一個!再來一個!他們高聲喊叫,激動得嗓子都沙啞了。
禿手重重喘了一口氣。才丟了兩個炸藥包,他就覺得有些提不上氣來了。年歲不饒人啊。禿手在心里感嘆。要放在十年前,哪家辦喜事不請自己去丟炸藥包?走上一二十里山路,炸藥包還要一個接一個甩上十幾米高空,幾時覺得累過?這身體,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還好,紫霞考上大學了,以后不用太操心了。希望的火苗在禿手體內(nèi)上竄,他渾身又來勁了。他深深吸了口氣,高呼,百年好合!
天空中漂浮著一盞盞百合花小燈籠,一陣風刮過來,小燈籠飄啊飄,落在人們頭上,身上。有幾朵百合花落在喂奶的女人身上,她拾起一朵嗅了嗅,微微閉上眼睛,笑容從臉上慢慢蕩漾開來。
紫霞把新娘子送進屋,偷偷跑了出來,躲在人群中。她還是第一次見禿手丟炸藥包,看得膽戰(zhàn)心驚,兩個拳頭握得緊緊的,手心都濕了。沸水依然冒著熱氣,向前流淌。紫霞被人流裹挾,也在一步步向前。瘋了,這些人都瘋了。紫霞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腮下淌。往后退!危險!你們都往后退!她揮舞著拳頭,在人群中拼命喊叫。沒人理會。她的眉毛結成兩個死疙瘩,臉腮脹得通紅。
第四炮,多子多福!突然在人群中看到女兒,禿手有點發(fā)慌,手開始哆嗦,聲音也有些發(fā)顫。紫霞不是應該陪在新娘身邊嗎?這孩子怎么跑過來了?禿手不想讓女兒擔心,更不想在她面前出丑。
他硬著頭皮把引線往煙火上湊,越急越見鬼,點了兩三次都沒對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煙火與引線之間晃動,由期待變成焦灼。
你倒是快點呀!有人不耐煩地叫著。
是呀!怎么抖起來了呀?哈哈哈!有人跟著起哄。
大家催得越緊,禿手越心慌。好不容易點著,他慌忙扔出去。結果炸藥包飛到核桃樹上,樹上的鳥巢瞬間灰飛煙滅。樹枝被炸斷了,“吱呀”下落。幾根鳥毛夾在樹枝間,悠悠蕩蕩。
禿手猶豫了。他心里慌得很,體力也跟不上了。他很想坐下來歇一歇,他很想喝口水,他很想在地上躺一躺??墒遣荒馨。@不是小娃娃過家家,想怎樣就怎樣。再說,協(xié)議上寫得清清楚楚,不丟完最后一炮,一文錢拿不著。拿不到錢,那些要命的長蛇怎么辦?它們不得圍過來,把自己撕成碎片,把女兒的前程撕成碎片?開不得玩笑。
“覆巢事件”并未對人們情緒造成多大影響,當看到一個個漂亮的大紅“福”字掛滿樹叉鋪滿大地時,激情再次被點燃。人們你推我,我搡你,都爭著往前面站,在富貴身旁圍了一個大半圓。
你倒是再丟呀!
是??!怎么不丟了?是不是嚇尿了呀?人群中又有人起哄。
也有幾個送親的朝禿手喊,富貴,別再丟了。
禿手朝人群掃了一眼。他在找紫霞,他想再看看這個刻苦上進又愛耍小脾氣的大孩子。紫霞紅著臉,豎著眉,沖他喊著什么。他聽不到,紫霞的聲音被人潮淹沒了。
這孩子,又擔心我這個老爸給她丟臉吧?禿手嘆了一口氣,拿出一個最大的炸藥包。炸藥包形似葫蘆,有三個肚子,每個肚子都像一個琉璃球。它們顏色各不相同,就像三個串在一起的燈泡。富貴看看天邊錦緞般的云霞,想起女兒出生那天,天邊也有這樣美好的霞光,如今女兒都高中畢業(yè)了。時間過得真快??!好了,就好了。最后一個了。他想起了李老板,想起李老板甩開的大巴掌。這是只點石成金的手啊!它往桌上一甩,桌上馬上出現(xiàn)一摞大票子。它再一甩,桌上又是一摞大票子。一摞,一摞,又一摞。大票子紅通通的,新嶄嶄的,每一張都咧著嘴,對著禿手笑……
天女散花!是一炮三響的天女散花!有人尖聲叫著,聲音因緊張和興奮而微微發(fā)顫,顯然是見識過禿手這一絕活的人。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聽說過這一絕技,卻無緣見識,個個屏息凝神,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禿手舉起手里的寶貝,它亮晶晶的,在陽光下折射出的五彩的光芒。這一束束光無限延長,把禿手送回那個迷人的夜晚。
那夜,在禿手家后院,王一天指揮禿手做“天女散花”。做好后,王一天悄悄帶他到很少有人踏足的后山。王一天拿出剛做好的“天女散花”,讓禿手點燃。禿手沒多想,再怎么翻弄,也就是個炸藥包。換湯不換藥。他劃燃火柴,往引線上一點,用力扔上天去?!班兀 辈怀鏊?,響聲也就這個樣子?!班兀 薄班?!”又響了兩聲,禿手驚著了。隨之飄來一股異香,讓他全身變得軟綿綿的。他抬頭看看天上,在浩繁的星空下,似有一個絲帶飄飄的仙女,在風中舞蹈。顏色各異形狀不同的花朵,在她周圍,正一朵一朵地、緩慢地綻放。禿手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正緩緩向上飄飛,飛向漫天花海。他伸出雙手,要捉住那些美麗的小精靈,可是它們跟著仙女,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天女散花!天女散花!看禿手半天沒動靜,人們等不及了,他們揮著拳頭,喊聲震天。空氣是發(fā)酵的面團,膨脹欲裂。
禿手朝大伙笑笑,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響亮,一如荊軻臨行時的凜然和決絕:最后一炮,天女散花!
哇哦!哇哦!人們被禿手豪邁的氣勢感染了,他們拍著手,歡呼著,腳步不斷向前移動,身體不斷向禿手靠攏。
禿手舉起“天女散花”,正想往煙火上湊,紫霞一個箭步過來,奪過炸藥包,緊緊摟在懷里。
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懵了,頓時安靜下來。
四周的安靜,讓禿手難堪。他伸著手,好言好語說,紫霞,乖,把炸藥包還給爸爸。
紫霞緊緊護著炸藥包,說,不給,不能再丟了。
聽話,最后一炮了,丟完就好了,丟完就什么都好了。
紫霞不理他,抱得更緊了。
禿手著急了,這么多人看著呢。這是人家的婚禮呀。他唬著臉,命令道,快把炸藥包給我!你這娃娃怎么這樣不聽話!
紫霞咬著下嘴唇,眼睛潮潮的。她緊緊盯著禿手,就是不松手。
禿手氣得跺腳,又不敢去紫霞手里搶。他氣暈了頭。腦袋里血流奔涌,額頭上青筋暴起。這孩子怎么能這樣呢?我這樣拼命是為了誰?她怎么就不能理解我一片苦心?禿手感覺雙腿發(fā)軟,發(fā)抖,他癱坐地上,手捂著臉,強忍著淚水。辛辛苦苦半天,最后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禿手不甘心,又無計可施。他感覺自己掉進無邊的黑暗里。
忽然,耳邊傳來三聲巨響?!班兀 币宦??!班?!”又一聲?!班兀 边€有一聲。禿手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抬頭看看四周,見人們都看著天空,嘴巴攏成圓圓的O 形。四周暗夜一樣安靜,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禿手循著花香緩緩抬頭?!疤炫⒒ā保∈恰疤炫⒒ā?!那衣袂飄飄的仙女,正在漫天花海中,翩翩起舞。
禿手扭頭看紫霞,她握著打火機,正對著天空癡癡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