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傳鋒 水族,1971年生于黔桂交界處的六寨鎮(zhèn)。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班學(xué)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南丹縣委黨校。
第一次聽到獨田這村名的時候,不免有點望文生義,以為那是一個只有一塊田的地方。早些時候,也聽吾隘鎮(zhèn)的朋友提及,都說那是一塊偏僻之地。曾在網(wǎng)上搜索過,而無所不能的互聯(lián)網(wǎng)提供給我的,居然還是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信息,依舊把獨田村劃歸羅富人民公社。就是這樣僻壤小村中一個叫拉則的地方,冥冥之中,注定我和它要走到一起,此后,再也無法分割,說不清是我走進(jìn)了拉則,還是拉則烙進(jìn)了我的記憶里。
車沿著317省道行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吾隘鎮(zhèn)政府的所在地,再順河而下,就是去獨田村的方向。猛然想起,其實我是去過獨田的,只是,那是很多年前,且是夜半時分冒雨乘船前往的,難怪提到獨田這村名時總感覺有些耳熟,而認(rèn)真回想,卻猶如盲人摸象。
不到二十公里的山路,車卻顛簸了很長的時間。路在半山腰,蜿蜒如蛇,山腳下就是被稱為壯族母親河的紅水河,河水在吾隘境內(nèi),幾度曲折,在獨田稍作停留后,流入東蘭。獨田就這樣靜臥在大山中,背靠大山,面朝河水,任憑歲月將其雕塑。
在村支書家里,我的目光一下就被一面銅鼓鎖住,支書說這是他們每年在“螞節(jié)”上要敲的鼓。這才想到,獨田地處紅水河流域,過“螞節(jié)”也是傳統(tǒng)之一。銅鼓上的云紋和圖案,是壯族先民征服自然的場景再現(xiàn),而銅鼓則銘記和蘊藏了歷史的聲音。輕撫鼓面,一下就可觸及千百年前壯族先民的脈搏。銅鼓聲響徹了四百多年,而獨田,在貧瘠而厚重的土地里,也沉睡了四百多年。
站在徐徐的山風(fēng)中,俯瞰拉仁古碼頭,那曾是南丹唯一的通商口岸,外來的物資和客商均匯聚于此,再由馬幫經(jīng)鹽茶古道,運送至南丹、天峨。碼頭那棵古榕,依舊低垂著頭,對河水述說著過往。
聽到我說要去拉則,支書的臉色一下嚴(yán)肅了起來,說拉則就在他家背后的山上,但步行要四十分鐘。一再追問,他才坦言,要上到拉則,除非越野車,而且是老司機。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說連這點山路都征服不了,何言其他困難?支書于是欣然一同前往,當(dāng)向?qū)?。一路上支書一直緊緊抓住車門把手,青筋可見,弄得我陡然增了幾分緊張。說個故事吧,要不大家都太緊張,我對支書說。支書便開始說,幾年前,拉則有人在廣東打工出了車禍,人死了,廣東警方來函,要死者家屬前去處理,可此事一拖就是六年。那日,來了兩個廣東的交警,叫支書帶他們上去。望了望掛在半山腰的拉則,他們選擇步行。到了死者的家,見了連漢話都聽不懂的死者母親,再看看破敗不堪的房屋,兩人一言未發(fā),各自從兜里掏出了一千元錢,塞到老人手里,轉(zhuǎn)身離開。我看見他們的眼淚都快落下來了,支書說。像掐好時間似的,支書剛把故事說完,車也爬到了山路的盡頭。
找個地方把車停好,又步行一小會,就到了我的聯(lián)系戶陸運三家。在他家門前,山風(fēng)更烈。俯瞰,紅水河宛如細(xì)帶,眷戀地纏繞著大山的腳。平視,目力窮盡處層巒疊嶂,雖然近在咫尺,而那邊已經(jīng)屬于東蘭縣。稍抬頭,幾朵浮云從山巔掠過,伸手可及。在云和河之間,錯落著層層農(nóng)田,如同登天的梯子。
陸運三把凳子搬到門口的空地上,坐定之后,我不想按部就班開展工作,而是遞上一支煙,隨意地找個話題,聊起了家常,所需的數(shù)據(jù),盡在閑言絮語中娓娓道來。當(dāng)他一下拿出兩本戶口簿的時候,我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他說,家里人多,一本裝不下。夫妻二人,四個孩子,兄長服刑,弟弟殘疾,全家生活的重?fù)?dān)落在了夫妻倆的肩頭上。生活的殘酷化為重負(fù),壓迫得這個比我年少五歲的壯族漢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
門口空地邊上有個豬圈,分為兩間,其中一間里有兩頭豬。聽到動靜,把前蹄搭在欄門上,好奇地張望著。身軀甚為肥碩,看得出主人的精心喂養(yǎng)。另一間則空著。陸運三說,還想再養(yǎng)幾頭豬,可買不起豬崽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的拉則,離開那,一直到回了縣城,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拉則的印象和陸運三的家境,烙在腦里,時常浮想在眼前,如影隨形,揮之不散。
夏蟬聲噪中,有一天接了陸運三的電話,他興沖沖地說拿到產(chǎn)業(yè)扶持的資金了,自己補了點錢,一下買了四頭豬崽,已經(jīng)開始喂養(yǎng)了,還說按照我的叮囑,把豬圈重新整理了一番。替他高興之余,難免又增了些許擔(dān)心。去年他就養(yǎng)過四頭肥豬,都快長到兩百斤了,一直在觀望,是想等生豬價格稍稍上漲點再賣掉的??蓻]過幾天,發(fā)現(xiàn)幾頭豬都不怎么愛吃潲了,趕緊聯(lián)系鎮(zhèn)里的屠夫,人家回復(fù)說,只能等天氣好了才能開車上去。那幾天,他不停在仰望著天,祈求著天晴,又一直俯視著山腳下的路口,期盼那出現(xiàn)來拉豬的車的影子。一個清晨,再也聽不到豬的嗷嗷叫喚,一看,全死在了豬圈里。說這事的時候,他一個勁地仰著頭,看著天,說自己命里倒霉。他奮力上仰著頭,是不讓淚水掉下。
很快,幫他申報的第二個扶持項目也得到了落實,接到電話通知后,他第一時間跑到了指定的養(yǎng)殖場領(lǐng)回了雞苗,可不幸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由于天氣過于炎熱,到家時,五十只雞苗死去了幾只。電話那頭,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大孩子一樣。我也找不出半點責(zé)怪他的理由,安慰他說,實在不行,等到吾隘趕集的日子,我們再去買幾只回去補。這次又叮囑他把雞籠修得緊實一點,不要讓山鼠把雞苗糟蹋了。
隨著上拉則的次數(shù)不斷增多,每次通話,他的話頭也漸漸多了起來。一個晚上,他在電話里問我今天是不是去村里的小學(xué)了,今天是和單位的同事一起去村里開會了,沒時間上拉則,就去學(xué)??戳怂乃膫€孩子,把帶去的文具給了孩子們。我是讓老師幫找到的孩子,那老師還說,你這同志的記憶力真好,一下就能記住四個孩子的名字。陸運三說,那些孩子嘴巴笨,連聲謝謝都不會講的,我在這里謝謝你了,兄弟。那一刻,他說話也沒了平日的順暢,可那聲“兄弟”我聽得格外清晰,這是他第一次稱我兄弟。
假期里,我再次上到拉則,孩子們見了我,不再躲避,雖然都還是怯生生的。那失明的老母親也問,是黨校的老師來了吧,操著壯語,可我聽得懂。就連他弟弟也搬來了凳子,在我旁邊坐下,盡管他什么也聽不見。陸運三掏了電話,大聲地對在地里干活的愛人說,羅哥來了,你回來做菜,我沒空,我要和羅哥商量點事先。見我笑了,他說,你也懂壯話?那頓午飯,是我進(jìn)到拉則后的第一頓“團(tuán)圓飯”,之前每次都是他陪我吃,那四個孩子就在一旁咽著口水看,怎么招呼也只是看著父親不敢入座。看得出他家還是很傳統(tǒng)的,就如小時候我家一樣。那頓飯我吃得格外的香,倒不是那天特別餓,而是我知道,他不再把我當(dāng)成外人,至少在我老家那,是這樣的。
有次在村里,村干部問我,你給陸運三下了什么藥,他這么聽你的話?以前這家伙可是個刺頭。上次好多村民都來村里鬧,說貧困戶都可以在縣城得房子什么的,他不但不問,還說要符合什么條件才得的,講得頭頭是道。我笑了笑,對村干部說,我和他“打伙計”了。
時光如同山腳下的紅水河水,無聲地流淌著。轉(zhuǎn)眼間,我就兩次穿過了拉則的四季更替。
第二年中元節(jié),我們桂西北叫“七月半”,也是當(dāng)?shù)貕炎宓囊粋€大節(jié)日了。電話里一問,陸運三說他夫妻兩個回到了家,昨天連夜趕回來的。我乍以為他們是回來過節(jié)的,而他說,是你叫我回來的,你忘記啦?你叫我回來送美妙去學(xué)校啊。這又才想起,他大女兒今年考上了鎮(zhèn)里的初中,我曾經(jīng)要求他女兒開學(xué)那天一定要送她到學(xué)校。
那天我又到了拉則,他妻子說他上山去砍竹子做扁擔(dān)了,知道我到了,正從山上趕回來,一會就到。不到一支煙的工夫,陸運三也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回來,一放下肩頭的一截大楠竹,擦了擦汗水,人未坐定,話匣子已經(jīng)打開了。他指著豎在門口的兩條扁擔(dān),說這次他要帶五條扁擔(dān)去武鳴,兩條舊的,這截楠竹拿去,還可以做三條新的。見我眼中有些許不解,又說,那邊的扁擔(dān)經(jīng)不得。原來他們?nèi)ノ澍Q一帶,幫人把香蕉從香蕉地挑到路邊,每斤可得六分錢的報酬,為了能多掙點錢,他基本都是選大串的香蕉來挑,一串香蕉都百斤以上,一挑就兩百多斤,一般的扁擔(dān)自然承重不起。他妻子走過,說了一句,說前天陸運三一天就挑得了三百八十九塊錢。打小數(shù)學(xué)就不好的我,還是能粗略地算出那天有多少重量的香蕉碾壓過他那比我壯實不了多少的肩頭,而且是在炎炎烈日之下。我的心又一次被他的生活的艱辛戳痛。
上次我的心被硬生生戳痛,是帶他去鎮(zhèn)里的信用社辦理扶貧信貸的時候。那天幫他辦完所有的手續(xù),只要錄入他的指紋就可以了。陸運三把在門口吸煙的我叫了進(jìn)去,說有點小麻煩,進(jìn)去一看,陸運三站在那,滿臉的無奈和無辜。見我走過去的動作有些生猛,工作人員小聲地解釋說,是他的指紋錄不進(jìn)去,一個完整的指紋他都沒有。這才想起陸運三和我說過,他起房子時借了附近村民的不少錢,他會建筑,所以別人蓋房子的時候,他都會去,以工抵債,半年下來,兩手早被磚頭磨得面目全非了。沒辦法,最后,只得又跑回獨田去,接來他的愛人,錄她的指紋,這才把貸款手續(xù)辦了下來。
接下來他說的,更如一塊大石頭,一直到現(xiàn)在,都還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前幾日氣溫飆升到三十八度,很多挑香蕉的都歇工避暑去了,也還有拼命的,他們夫妻倆就是,還有一隊外地來的。結(jié)果一車香蕉剛裝了兩萬斤,挑香蕉的就支撐不住了,一下就倒下了兩個,其余人見狀,和雇主說今天的工錢不要了,抬起同伴上醫(yī)院去了。陸運三他們裝完了一車,還去把那沒裝完的車給裝了,還說是雇主主動加了工錢,他說那天他真的累得不想動了。這種艱辛我不僅感同身受,而且感覺清晰如昨。二十年前,在廠里,我們四個人裝一個火車皮六十二噸的鋅焙砂,當(dāng)最后一袋鋅焙砂扔到車上的時候,我們都趴在了地上,用冰涼的水泥地板給快要爆炸的身體降溫,我感覺到了,一股熱熱的腥腥的甜甜的東西,涌到了喉頭。
那年的中秋節(jié),我也是在拉則過的。那天我改掉了一向大大咧咧的習(xí)慣,挑了不同口味的月餅。給老人買了牛奶,看著那佝僂的身影,總會讓我想到我的外婆。給孩子買了水果,上次我來的時候,幾個孩子爬上門口的野梨樹上,摘下幾個乒乓球大小硬如石頭的梨子,還挑了挑,選了一個最大的,塞到我手上,讓我心塞了許久。
那天,他第一次把我送到車邊,還頗為自豪地對路人說,我伙計,來和我過節(jié)的。說的是和我老家相去甚遠(yuǎn)的壯語,可我聽得懂,也聽得出,那些話是發(fā)自肺腑。
很快到了年底,作為2019年的脫貧戶,按脫貧程序,是需要戶主回來參加脫貧評議且簽字認(rèn)可的。接了我的電話,他就從武鳴趕了回來。電話中我一直勸他坐班車回來,這樣安全點,往返路費算我的,可他不肯,執(zhí)意騎摩托車回來,一騎就是六個小時,我見到他時,他臉上寫滿了風(fēng)塵和疲倦。
和他核算今年的收入的時候,他說你放心算,我今年一定能“過關(guān)”的。我說你知道“過關(guān)”的標(biāo)準(zhǔn)?他笑了,說,不就一個人超過三千多元嘛。他的態(tài)度讓在場的人面面相覷,誰都擔(dān)心聯(lián)系戶會找各種理由或借口,不認(rèn)可我們幫他核算的收入,怕他們不簽字。村干部說,看來,你真的“聯(lián)系”到他心里去了。
再次送我們的時候,他突然沉默了起來,弄得我的腳步也沉重起來。我說,扶貧工作只是告一段落,我們一直是兄弟是伙計,以后有什么事,一樣可以隨時找我,空了帶孩子去南丹認(rèn)一下我的家門,還要記得轉(zhuǎn)告孩子們,我許諾的誰得了“三好學(xué)生”就獎勵一百元的“政策”長期有效一定兌現(xiàn)……
一直到同行的人都走遠(yuǎn)了,他說,再來支煙,就送你到這里了。點煙時,他的手在微微顫抖著。
我們還約定,等殺年豬的時候,我一定來,風(fēng)雨無阻。
車到山腳的公路上,回頭仰望,看不到來時的路。拉則,又隱在了暮霧中。
本以為,和拉則就此作別,沒想到,到2019年8月時,一紙公文,我成了獨田村的駐村工作隊員。在村委那,把頭仰至極限,就可以看到拉則背后的山頭。而陸運三一家,在此前已舉家搬遷到了縣城。
我也常去他在異地安置點的新家,去的時候,大多無人在家。每次都會習(xí)慣性地打開他家的冰箱,看看,然后去附近的市場買回菜,放在冰箱中。陸運三在縣內(nèi)各地務(wù)工,很少回家,他那生于1981年的妻子,因為身份證上顯示的出生日期為1973年,超過了所有企業(yè)招工的最低年限,在縣城找不到工作,大多時間,還是回到拉則,照顧母親和家里的農(nóng)活。留在縣城的,只有四個剛轉(zhuǎn)學(xué)到縣城讀書的孩子。我買的菜,就是給孩子們準(zhǔn)備的。
他家的鑰匙,是剛搬到縣城時陸運三給我的,說是方便我隨時進(jìn)去要扶貧手冊和戶口簿,還有存折,便于填報各種信息。其實,我也知道,他塞到我手里的,豈止是一把鑰匙。
今年春節(jié)前,上到拉則,家里只有他那失明的老母親,可她還是聽得出是我來了。說陸運三夫妻兩個都不在家,孩子們應(yīng)該是去別人家玩去了。我說知道了,然后放輕了腳步,走到門前的空地那,坐在那塊熟悉的大石頭上,等待著。
聽得馬蹄聲,知道他的弟弟運五回來了,等我轉(zhuǎn)過頭去,他已經(jīng)把馬拴好,跑到樓上躲了起來。我想,他一定先看見了我的兩個同事。去年,他在地里燒土渣時不小心燒了別人家的山茶林,賠了不少錢,村里人還哄他說要抓他去坐牢,所以現(xiàn)在一見陌生人他就害怕得不行。他肯定知道坐牢是什么,因為他的二哥就在坐牢,至今都未刑滿釋放。
在樓上觀望許久,他下樓,朝我走來,可眼睛一直在我同事身上來回閃躲。他連說帶比畫半天,見我一臉的茫然,急得跺了幾下腳,噔噔地就走下山去,去村里找那四個孩子去了。
運五是殘疾人,聽力喪失,和人交流只說獨田本地的壯語,而且只能靠看別人的口型來判斷對方說的話,就算他聽到,也不可能聽得懂我說的壯語,更何況是看口型。只是,和我對視時,他的眼中沒有了原來的那一絲恐懼,那絲恐懼在上次我?guī)ナ欣锏尼t(yī)院做殘疾鑒定時就已經(jīng)消失了。
那是2017年的一個冬日,我一大早就趕到拉則,把運三、運五兄弟倆拉到縣城,小憩,然后又往市里的醫(yī)院趕去。一路還算順利,但在做聽力檢測的時候,遇上了難題。不管運三如何比畫,極力地要把檢測的流程和要求比畫清楚,可運五的眼里還是一片茫然,比他來的時候還茫然。再這樣的話,我只能建議你們?nèi)ツ蠈幍尼t(yī)院做鑒定了!醫(yī)生說這話的時候,滿臉的嚴(yán)肅,眼里滿是猜疑。他的眼神讓已經(jīng)在路上奔走了近五個小時的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底那股禁錮多年的沖動。您的意思是我們?nèi)齻€在騙你,是嗎?聲音大得我自己都有點吃驚。在測試間里的兄弟兩個也走了出來,運三一臉的無奈,運五一臉的恐慌,我滿臉的通紅,而醫(yī)生一臉的淡定,說,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見我和醫(yī)生在吵架,運五怯怯地躲在運三的身后,緊緊地攥著兄長的衣角。額頭已經(jīng)滲出汗水的運三說,伙計,要不我們不做了,回去吧。不行,一定要做!我倔強地又往醫(yī)生面前站了一步,卻也只能攤著雙手,什么也說不出來。許久,醫(yī)生打破了僵局,說,你不是他家人吧,你和他們兩個長得不太像。話語里的親切讓我平復(fù)了下來,我把來龍去脈說了。醫(yī)生說,我們再想想辦法。最后,辦法還是想了出來,正常的測試是讓受測者在獨立的測試間內(nèi),雙耳帶上耳罩,醫(yī)生通過儀器,往兩個耳罩輸出音頻信號,逐漸提高功率,直到有了聲音感應(yīng),受試者再舉起左手或者右手,示意相應(yīng)的耳朵有感應(yīng)。醫(yī)生采納我的提議,采用單耳測試的辦法,一次只給運五戴一只耳罩,如果有感應(yīng),他會有本能的反應(yīng)的??吹阶跍y試間里有些局促不安的運五,我心里一下也沒有了底,問運三,真的聽不見嗎?運三說,真的,放炮都不會聽見。又隔了許久,醫(yī)生走了過來,說儀器的功率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最大,你兄弟的聽力完全喪失。同時,又把遞給我的單子收了回去,說,我?guī)銈內(nèi)フ抑魅魏炞职伞?/p>
他的話,讓我的心一下莫名地暖了起來,而那天最讓我心暖的是,回程的途中吃飯的時候,運三說,看什么看,快吃你的飯。聞聲抬頭,我看到運五在看我,眼里沒有一絲的陌生。面對我的目光,他笑了,這是兩年來我第一次見他笑。
運五也到過縣城的新家,可在那待不到半天,就鬧著要回家放馬,陸運三只得又把他送回拉則,而且是我開車把他送回來的。
給四個孩子發(fā)完“獎學(xué)金”,見我又掏出一個紅包,運五一下就跑開,這次是從房頭那直接朝山上跑去。
拉則人都說,我給運五的夠多了。其實,我就是給他補辦了身份證,帶他到市醫(yī)院做了鑒定,在縣殘聯(lián)給他辦了殘疾證,讓他享受了農(nóng)村的低保和殘疾“兩補貼”??擅看蚊鎸λ?,或是想到他時,心里無法釋懷,他的世界,不應(yīng)只有拉則的青山綠水,不應(yīng)只有放馬。
很多時候,莫名地就牽掛起陸運三一家。在自給自足的農(nóng)村,勤勞的他尚無法擺脫貧困的陰影,一下躍入生存競爭如此激烈和殘酷的縣城,他是否適應(yīng),又能支撐多久?我也曾問過他,你這條紅水河的魚進(jìn)了大海,游得動嗎?他沉默許久,接過我遞給的煙,說,是魚就得不停地游啊,不管在什么水里。
還好,半年來,在電話里聽到他的聲音中總是略帶欣喜。說剛轉(zhuǎn)到縣城讀書的二女兒考上了縣城中學(xué)的民族班,說三女兒雖然從醫(yī)院出來就走上考場還是考了全年級第二名,說他在大廠鎮(zhèn)找到一個搭管架的大活,可以干到年底,說他的愛人可以安心在家照顧母親,還有一百來只雞……而此時,平時還算健談的我,卻在默默地聽著,這種傾聽,是另一種幸福。
還是會經(jīng)常上到拉則,這是獨田村的最高海拔點,坐在陸運三的老屋前,回憶第一次到拉則的場景,以及和拉則有關(guān)的種種,突然間,拉則,還有陸運三一家,忽而,離我漸行漸遠(yuǎn);忽而,又那么近,近得觸手可及。
原來,這小村,已經(jīng)長在了我的心頭。
責(zé)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