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茶色

☉秦燕春

談江浙茶，不僅無論如何都“不該”繞過碧螺春與龍井，且似乎無論如何都“不能”繞開碧螺春與龍井。

一

太湖東山島，碧螺春生此島上。

碧螺春曾經(jīng)是美好的童年記憶，一直覺得這茶的好處，就在貼皮貼肉水潤氣潤的合適，一如貼皮貼肉濕頭濕腳才踏實(shí)的江南的日子。每每一罐明前新茶在手，啟封時候香沁入骨，竟生出歡愉之極至于淚下的心：如何人間還能有這樣一塵不染的清中之香？！

碧螺春這類嬌嫩的綠茶，因?yàn)槲唇?jīng)發(fā)酵、小小發(fā)酵，其香其味清淡天然，茶性的保持特別完整、分明，這種辨識與區(qū)分的體味，是讓茶人真正其樂無窮的事。用比較冷寂的水，來慢慢發(fā)出茶的香氣韻味，所得體驗(yàn)往往最為豐富，宛如玉笛清遠(yuǎn)，低回宛轉(zhuǎn)，一步三回頭處一套昆曲，一套煙波畫船里的雨絲風(fēng)片，一套驚夢尋夢……

則為你如花美，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是好處相逢無一言？（《杜丹亭·山桃紅》）

碧螺春的嬌弱最是如此，因?yàn)檠咳~鮮嫩美艷，水溫太高，茶就會被燙死。

品味綠茶的細(xì)節(jié)有點(diǎn)像品味葡萄酒，例如多半先喝清淡的年輕的白酒，再喝濃甜的年長的紅酒。綠茶的茶性較之其他，亦是如此，需要淺入深出。這樣，茶的天然純粹方才不致被遮蔽，茶的本來面目方才不致被忽略。設(shè)若品飲江浙茶之前，先品嘗了重濁的中原茶、“殺口”的江西茶、清烈的云貴茶，更別說烏龍或者普洱這些非綠茶，那可真要改天再蓄這一杯江南碧色的翠琉璃，才是最好。

近些年已經(jīng)越來越不敢喝碧螺春了。假茶太多。這種乾隆年間就經(jīng)“御筆親賜”命名的茶，應(yīng)該已太為聲名所累?！安桦m易茁，氣韻反薄”（許次紓《茶疏》），為追求高產(chǎn)利潤的人工追肥，已經(jīng)完全可以把嬌媚的深山林仙變成吃垃圾食品長大的肥胖站娘，一如靠“三素”（激素、抗生素、維生素）養(yǎng)成而讓人吃出諸多毛病的陽澄湖大閘蟹。何況碧螺春還有來自貴州等地的著名替身，處處可見的張冠李戴、李代桃僵。以致在最無能為力的時刻，我開始懷疑自己關(guān)于碧螺春的童年記憶：是茶香美化了年少，還是華年美化了茶香？那關(guān)于茶的理想與理想的茶，原是可望不可即的仙鄉(xiāng)？

好在還有那年春天，一段相遇。我為昆曲與彈詞勾留江南，水里來火里去，踩著聲音四處讀城。得逢蘇州朋友神秘兮兮帶來兩罐茶，說買不到得好。返回京城，湊集了幾個還算可靠的舌尖與相宜的茶具和不錯的水源，便開啟了這茶。那晚一個癡茶的朋友入口之后險些馬上落淚，轉(zhuǎn)而竟責(zé)備說，以后不要再帶這樣的茶“害人”，因?yàn)?，“以后喝不到了，會難過”，因?yàn)?，“這樣的茶不可能年年都有”。

那一罐碧螺春氣脈奔涌，氣運(yùn)入血不止于奔放與洪大，還有一絲血不歸經(jīng)的跌宕與迷亂。

然到底止于所當(dāng)止。

這就依然是純貞的碧螺春。

二

同樣盛名之下難為完卵的江浙茶，就是西湖的龍井了。在京城已有好幾年沒喝到真正的獅峰龍井。偶爾在神通廣大的師友家喝到一兩回好的，經(jīng)常會讓我詫異而可笑地驚問：這真的是龍井？龍井還能這么好？!

那份鮮綠鮮香，旗槍招展，依然能夠美如夢幻。

這當(dāng)然不是西子湖自己的錯。

在一個任何物事都追求“大眾普及”“品牌意識”的工業(yè)、商業(yè)地球上，名茶同樣難以避免被“盜版”的命運(yùn)。如今浙江地區(qū)乃至全國各地，只要是采用扁形炒青技術(shù)制成的所謂富有“糙米色”“炒豆香”的茶葉，都被冠名以“龍井”了。然而形似離開神似，不知幾多遠(yuǎn)。入口的東西，造不得一絲兒假。真材實(shí)料永遠(yuǎn)比“技術(shù)進(jìn)步”更重要，否則，那技術(shù)就是“偽裝”了。好聽一點(diǎn)說，也是“化妝”。

和平里書場對面上書“安靜致遠(yuǎn)”的高大牌樓

平心而論，真正的好龍井，一如杭州城，那是處處準(zhǔn)備好了的茶，要豪放有豪放，要收斂有收斂，見多識廣又能從容得體。不過，略略還是有著幾分江南的書生意氣，是“風(fēng)云才略已消磨，甘隸妝臺伺眼波”的杭州詩人龔自珍，旖旎里面依然不忘“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一份高華大方。

張泓在《滇南新語》中、袁枚在《隨園食單》中，一例稱道龍井的“中和”、清遠(yuǎn)之氣，這話不是空穴來風(fēng)——他們喝到過好龍井。

最精絕而俏皮的是，在同為清人（康熙年間）的陸次云（《湖壖雜記》）筆下，似乎這龍井的真實(shí)性已經(jīng)受到挑戰(zhàn)了：

龍井真者，甘香如蘭，幽而不冽，吸之淡然，似乎無味，飲過之后，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于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

龍井中的可疑角色呢，則始終有點(diǎn)怪怪的“混濁”，或者客氣一點(diǎn)說是“剛火”不盡。你會始終覺得這茶有些清中之“葷”，所以并不通脫。仿佛還想“用世”的書生，因此猶有“紅塵氣”？！仕宦滾打中的男人因此多出了渾濁氣象的不清明。

真的，也許竟是塵世的煩囂遮蔽了這茶之天性自然。

三

早些年，那蘇州的茶樓，大多紙簾垂地，幽光寂寂，配合著江南雨聲的乍有乍無、時大時小，開窗往往便是一墻綠得實(shí)實(shí)在在的爬山虎，樓下拐角處，自在生出幾桿青竹，“天然一段風(fēng)韻，全在眉梢”，不似京城紫竹院里那一小片面黃肌瘦的竹竿，樣子活脫脫是捉襟見肘的表演。時常有情致悠閑的壯年茶客聚攏來，似乎一個下午都在圍棋戲耍，只要一杯淡茶。

生命的節(jié)奏怎么可以如此迂徐安適？

蘇州茶館的韻味，很多時候不止于口吻，其實(shí)更是聲音的。

例如以“老、舊”著名的“和平里書場”。

穿過幾道逼仄、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子，繞過吳語滴瀝的老嫗好奇而溫順的眼光，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就是位于馬大箓巷的這家老書場了。不少老年人匯聚于此，喝茶、聊天乃至牌戲——假如沒有先生說書。

書場對面是上書“安靜致遠(yuǎn)”的高大牌樓，建筑物破舊、周遭環(huán)境雜亂，而那破敗下又有一份古意中的清潔與雍容，似乎是從地氣與水意得來，婉轉(zhuǎn)天成。

如果有彈詞演出呢，則書場中一個個輕言輕動、無煙無話的白發(fā)老人，一杯清茶淡水在手，就能在書場消磨上一個下午。蘇州書場的“老耳朵”（內(nèi)行、資深聽客）之文靜、內(nèi)斂、不動聲色，確實(shí)修養(yǎng)到家，無論自己的真實(shí)感受、褒貶若何，卻基本無嘩聲、無噓聲，亦無叫好聲、議論聲，其笑語低徊、輕顰細(xì)捻，都是溫吞吞的，甚至似是而非一般。

和蘇州相比，杭州聽客的風(fēng)格，也如蘇州茶和杭州茶的區(qū)別，亦大有改變。例如在“湖畔居”那樣甚為高檔的書場，也不斷會有人抽香煙、吃零食，聽書一段后，杭州人更喜歡鼓掌致意。整個書場氣氛顯得熱鬧，活潑，隨意，親切，但的確也有點(diǎn)嘈雜，空氣也自污淖不少。

杭州的老人是很愛和人聊天的，常有人拍攝了從前來此演出過的歷檔書先生的照片，開書之前彼此傳閱。

不過，杭州這份身先士卒、身不由己的敞開與豁亮，高談闊論后面，底子還是寬和忠厚，想來跟它幾次成為帝國都城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凡為帝都者，城市必然有被迫打開的一面，日久天長，習(xí)慣也就成了自然。不像蘇州，歷朝歷代都是個休養(yǎng)生息的“后花園”，“薄命憐卿甘作妾”似的，滿滿的哀怨美，那溫婉寧靜中何嘗沒有側(cè)身揖讓的淡淡委屈。只這委屈打磨至純熟精美，便也是一份修養(yǎng)。

杭州方言至今都有中州口音，算客家話，和吳依軟語一掐一把水汪汪的蘇州話不可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