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平
程儒道是貧困戶,是我聯(lián)系的貧困戶。說他是貧困戶,第一次見到時,打死我我也不信,打死他他也不承認(rèn)。但是,劃定貧困戶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是經(jīng)過煩瑣復(fù)雜而又科學(xué)的程序測算出來的,老程確實符合條件。
我們縣是革命老區(qū),“貧困縣”的帽子戴了十幾年,脫貧任務(wù)重??h里把貧困戶分配到各單位實行包保,我們文聯(lián)分了兩戶。
文聯(lián)共4個人:主席是作家,正在趕寫一部關(guān)于紅四方面軍的小說;秘書是個小姑娘,休完產(chǎn)假剛上班;干事神經(jīng)兮兮是個半吊子,辦事不靠譜;我是副主席,家里沒負(fù)擔(dān),且有些農(nóng)村工作經(jīng)驗,自然把這兩戶任務(wù)攬了下來。大家對我很感激,主席請我吃了頓送行宴,秘書向我三鞠躬,干事說如果我死在扶貧工作上,就給我送個鐵花圈。話扯遠(yuǎn)了,言歸正傳。
話說我背著行囊來到村里,剛安頓下來,村主任便向我介紹這兩戶的情況:一戶姓周,因病致貧,夫妻倆一個尿毒癥,一個糖尿??;還有就是老程,因老致貧,八十多了,一個人獨居。
我來之前在縣里進行過培訓(xùn),了解一些扶貧知識和政策。聽了村主任介紹,我感覺這兩戶脫貧不是啥難事,說:“好辦得很,老周由政府托底,該報的報,該補的補;老程送到養(yǎng)老院,鄉(xiāng)里管起來?!?/p>
村主任笑了,說:“你只答對一半,老程脫貧是難事?!?/p>
我問啥原因,村主任賣了關(guān)子,說:“見面你就知道了?!?/p>
老程就住在村部附近,我和村主任提著兩桶油一袋面找到了他家。
一老者立在門前,正在打太極拳,腰不彎,背不駝,一襲白衣,鶴發(fā)童顏,看起來十分健康和精神。村主任說這就是老程。
見我們來,老程停止了練習(xí),拉幾把凳子讓我們坐下。村主任向老程介紹說我是扶貧干部,老程臉色馬上陰沉下來,說:“扶貧你去找貧困戶,我又不是貧困戶,找我干啥?”
我說:“別急,大伯,咱們聊聊。”
“聊什么聊!是聊政治呀,還是聊文學(xué)?”這老程一副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模樣。
“咱拉拉家常?!蔽艺f。
“老朽不才,卻是讀書之人,不屑于聊紅塵之事?!崩铣逃行┎荒蜔?。
“你生活困難嗎?”我問老程。
“困什么難?一日三餐,一簞食一壺漿足矣?!闭f罷,老程起身要走。
村主任起身拉住老程,說:“老夏也是個文化人,他也就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老程才又坐下。
我以為老程對我有了好感,便放松了心情,又問道:“敬老院條件恁好,你咋不搬過去???再說你這年紀(jì)已夠了五保條件……”
這回老程徹底怒了,他站起來大聲呵斥:“把東西拿走,我不吃嗟來之食!”轉(zhuǎn)身進了屋。
我平生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人,搞不清咋回事,在返回的路上就問村主任。村主任說明了緣由:老程出身名門望族,新中國成立前讀過私塾,喜讀書,寫得一手好字,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成分,一生未娶。由于經(jīng)歷坎坷,他自命清高,萬事不求人。為這事,村里鄉(xiāng)里找過他多次,他就是不同意,每次送去的款物也都被他悉數(shù)退回。因沒有啥收入,他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回去后我向主席匯報了老程的情況,主席研究過心理學(xué),說老程屬于九型人格中的成就型人格,死要面子活受罪,要想讓他回心轉(zhuǎn)意,得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再說他這把年紀(jì)了,做通他的工作,得有個過程,急不得。
主席講得有些道理,打那以后我就隔三岔五往老程家里跑,跟他談國學(xué)、談古典、談書法,順便給他挑幾擔(dān)水,收拾下房間衛(wèi)生,老程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有一次快晌午了,他留我吃飯,我便到街上切了兩個鹵菜,買了瓶酒,兩人在樹下對酌。喝著喝著,老程哭了。風(fēng)掀起他稀疏的白發(fā),兩只干瘦且暴著青筋的手不住地顫抖,我第一次見到他年邁蒼老孤獨無助的樣子。
臨近年底,我和村主任又去拜訪老程,見到時他還是在打太極拳。他把我們讓進家里,并拿出花生瓜子招待我們。
我說:“老伯,今年過年文聯(lián)準(zhǔn)備給貧困戶送春聯(lián),您老毛筆字寫得好,文聯(lián)準(zhǔn)備把這活兒交給你,價錢按市場價?!?/p>
聽了我的話,老程遲疑了一會兒,說:“這事得容我想想。”
還沒等我們回到村部,老程來了電話:“春聯(lián)的事我同意,但價格要稍低于市場。另外,我家里藏著幾幅明清時的字畫,想捐給縣博物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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