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女性精神困境的多個面向

丁子鈞

喬葉作為20世紀(jì)70年代代表作家，因散文寫作而進(jìn)入讀者視野，不到30歲就有7部散文集出版。后來，喬葉轉(zhuǎn)向小說寫作，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和對于女性精神困境的細(xì)膩描寫，在河南小說界占據(jù)一席之地。面對自己的寫作轉(zhuǎn)向，她如此解釋道：“如果說我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鮮魚的話，那么作為廚師，我怎么會不知道廚房里還有什么呢：破碎的魚鱗，鮮紅的內(nèi)臟，曖昧粘纏的腥氣，以及尖銳狼藉的骨和刺……這些都是意味豐富的小說原料，早就在我的內(nèi)心潛藏?，F(xiàn)在，小說的種子也經(jīng)過了漫長的埋伏，已然到了最合適的時候，于是就別無選擇，只有破土而出?！盵1]作者想通過小說呈現(xiàn)出更為廣袤的生活，探究鮮活與美好背后的世界，即使有可能這個世界是灰色的，是不盡美好的或不盡如人意的。

不同于陳染、林白等女性作家著重于對身體的描寫，喬葉將著重點置于女性的精神、情感這一維度之上，從而使作品擺脫了“身體寫作”的套路，形成自己的寫作特色。作者擅長在兩性關(guān)系中建構(gòu)女性形象，并著力將男性形象進(jìn)行弱化。同時，她的作品兼具凌厲與溫和兩種態(tài)度，既有對女性精神困境的深刻剖析，又有對于女性溫情一面的細(xì)膩體察。在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她》中，作者有意識地進(jìn)行兩個回歸：性別回歸和地域回歸?！八弊鳛橐粋€性別符號，指的是女性。9篇小說中除了第一篇外，均是以“她”作為主人公，以“她”的視角來結(jié)構(gòu)故事，勾連情節(jié)。所以作家李浩說《她》是一個典型的女性文本[2]。主人公沒有姓名，統(tǒng)一用“她”來代替，“她”就不僅僅指的是某一個或者某一類特定的女性，而是“每一個人”，是你，是我，也可能就是她。這部小說集，使這些不同的女性面向多個不同的向度：男性，家庭，社會，道德，倫理，甚至是面向自己。這幾個方面又常常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她們”復(fù)雜而幽微的內(nèi)心世界。作者所要做的，就是通過這幾篇形式不盡相同的小說，來展示這種來自于各個方面的壓力對于女性內(nèi)心世界的塑造。在地域方面，喬葉在作品中突出河南特色，展示河南提供給她的深厚給養(yǎng)。這部集子呈現(xiàn)出一種五彩斑斕的樣貌，加之作者鋒利的筆觸，精準(zhǔn)的語言，使作品集《她》具有典型的意義和被剖析的價值。

一.面向情感與倫理的沖突

《黃金時間》面向的是情感與倫理問題，主人公“她”的身份是一位妻子，在與無趣丈夫相處時，都在心里暗暗詛咒他，終于有一天丈夫因為自己的惡習(xí)突發(fā)腦出血，妻子卻在救治的“黃金三小時”里選擇見死不救，任由丈夫倒在馬桶邊污穢的紙簍里自生自滅，甚至想了一系列的活動來排遣這三個小時，一小時看電視，一小時洗澡，一小時在兒子床上睡覺。在做這些活動中，她還不停地問：“他要死了嗎？”為偽造自己沒有目擊丈夫突發(fā)疾病的證據(jù)，拔掉電話線關(guān)掉手機，還想本來自己就神經(jīng)衰弱，況且熟人都知道。雖然妻子并不是殺害丈夫的兇手，可是這樣的縝密安排和見死不救幾乎與殺人無異。而在日常生活中，丈夫早就在她心中死去，她希望他死?！耙苍S，他早就該死了。他活得這么沒有質(zhì)量，活在這世界上就是浪費資源?？墒撬褪遣凰溃矝]人來殺他”[3]。妻子與丈夫并無多大仇恨，可她就是盼著他死，直到“這一天，終于來了”。作者不動聲色地敘述著她的心路歷程，仿佛這就是平凡普通的一天，而帶給讀者的卻是突破倫理的巨大震撼。按照倫理來說，無論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能見死不救，何況是作為妻子的丈夫。在丈夫死后，妻子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和輕松，自己以后會生活得更有趣成了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在如此平靜地敘述之下，讀者不禁會生出巨大的荒謬感和困惑感。在情感上，丈夫幾乎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樣的存在。他是怎樣一個人呢？他無趣，他在外面順從，回家里霸道。他知行不一，睚眥必報，自負(fù)又膽小。他是全面的平庸，讓她悶，讓她窒息。而面對這樣一個男人，“和他一起熬了這么多年，把她的黃金時間幾乎都熬干了，他終于成功地把她也熬成了一個無趣的人——當(dāng)然她可能本來就不怎么有趣。在這彼此都無趣中，他們眼看著彼此一點點變老”[4]。可她呢？她是一個女人，她需要愛，需要關(guān)懷，需要浪漫。她不想做婚姻中的一具死尸，而是想要活生生的愛情。可他對這些嗤之以鼻，卻又不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讓她沒有理由拋棄這一段感情。正是這樣，不能結(jié)束也不會變好，將她變得有些“瘋”了，“他在自殺的同時，也在一點一點地殺她”[5]。而這樣的“瘋”讓她突破了倫理的束縛，做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想做的事情。這個“她”并不僅僅是這位妻子，更是眾多面對婚姻困境的女性的縮影。她們面對著巨大的超乎想象的倫理壓力，為了孩子，為了家庭委屈求全，隱忍著自己對于愛的渴望，生活著的每一天都好似行尸走肉，最終，她們總有壓抑不住的那一天，而以這樣的方式尋找突破口，看似殘酷，其實合情合理。這種極端的表達(dá)方式，暴露了在當(dāng)代社會婚姻生活中兩性之間愈來愈尖銳的矛盾，以及女性自身意識覺醒之后，故事中人物面對情感與倫理的復(fù)雜沖突所做出的選擇，也許并不符合倫理道德，但是既有文學(xué)張力，又具有現(xiàn)實意義。

二.面向男性與社會的拷問

零點零一毫米，是她買的安全套的厚度。在這一天，這個雨夜，買完安全套，她坐上了一個理著莫西干頭的出租車司機的車回家。在回家的路上被“莫西干”強奸，她知道反抗無效，便遞給了司機一只剛剛買的安全套。之后，她告訴丈夫自己所遭遇到的一切，而丈夫關(guān)心的竟然是她有沒有反抗，以及主動給司機安全套的問題。他只關(guān)心她的貞潔，而沒有一句安慰體貼的話，仿佛只有反抗一番被打得頭破血流才算是貞節(jié)烈女。丈夫一再追問事情細(xì)節(jié)，以至于她直白地點破丈夫所思所想：“這么問來問去，你的意思不就是說，我很賤嗎？你的意思不就是說，我很愿意被他強奸？”[6]她說完之后仿佛自己也被扒層皮一樣放聲痛哭起來，她不得不承認(rèn)這件事無論自己怎樣冷靜，還是給自己帶來了莫大的傷害，而丈夫作為所謂的親人，對于她來說，簡直不能更陌生，也不能更遙遠(yuǎn)了。

徐則臣評價喬葉的小說時說：“《零點零一毫米》里的女主人公給整個男性世界提了一個問題，一般人經(jīng)不起這樣的考驗?！盵7]這個問題就是：“你希望我冒著生命危險拼死反抗，還是希望我現(xiàn)在這樣安全回來？”[8]而這篇文章中的男性顯然沒能經(jīng)受住這樣的考驗，他選擇了前者，相比于妻子的安全，妻子的貞操更為重要。喬葉筆下的男性，在某些層面上具有相似之處，他們都是無趣、自私、冷漠的動物，常常拖著女性一起墜入深淵。這樣的靈魂拷問，是尖銳的，直指兩性中最敏感的地帶。面對這樣的拷問，男性應(yīng)該作何回答？故事中的女兒提道：在外國，女孩子的包包里常備著安全套以防不時之需，這本來就是一件為自己安全負(fù)責(zé)的做法，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減少對于女性的傷害。而現(xiàn)在，她做了正確的事卻要被非議，被誤解，被二次傷害。在到處都在呼吁女權(quán)的今天，女性還是處在弱勢地位，造成這種處境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男性，可能是社會，甚至可能是女性自身也會對同性抱有不友好的看法。在這樣的情形下，女性常常選擇了不報警，就讓這件事慢慢淡化過去，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做法，也是生活本身。真實是有力量的，真實就是鋒利和穿透，就是直指人心。她讓我們震撼，讓我們難過，從而讓我們能更好地反思。

三.面向女性與自身的和解

與前面兩種類型不同的是，作者以一位女性特有的敏感，把握到了在女性身上特別突出或者說是閃光的地方?！渡詈粑肥且黄钥谷諡楸尘暗男≌f，她本來有一個安穩(wěn)幸福的家庭，日軍殺害了她的哥哥，母親也因此慘死，自己更是在戰(zhàn)場上被日軍刺破了肚子，剛剛兩個月的孩子葬身腹中。她恨，恨戰(zhàn)爭，恨日本人。被追捕時她偶入一日本軍官家，想殺了婦人和小孩償命。可婦人卻懂得她的恨，她的不易，讓她穿上自己的和服躲過一劫?！按┱稚赖臅r候，女人指指她身上的傷疤，又拍拍自己。她點頭。女人又看見了她肚子上的傷疤，指指孩子，指指她，她搖頭。把手放在脖子上。女人又指指自己，她點頭。她看見，女人的眼圈紅了”[9]。作者用十分細(xì)膩的筆觸，寫出危難時刻兩個“仇人”的惺惺相惜，國仇家恨是為大，但在此刻，女性自身特有的母性與同情的光輝熠熠生輝。多年以后，她想到那個日本女人，還會想到那純凈得如祁連山上的雪一般的眼睛。女性在這篇小說中是偉大的，同為女人的惺惺相惜，也使得這份姐妹情誼更顯珍貴。在這個過程之中，愛的力量使她與自己的仇恨和解了。

《煮餃子千萬不能破》處處氤氳著來自家庭的溫情。母親喜歡包餃子，還喜歡教她?？墒撬晟俚臅r候并不能理解母親的苦心，覺得“這不是閑極無聊是什么？”寧肯不吃餃子也不樂意包。而當(dāng)她慢慢長大之后，也開始樂于包餃子，盡管麻煩也絕對不吃速凍餃子，這才理解了母親的苦心。再后來，母親的眼睛看不見了，每次回去看母親，她都一定要張羅包頓餃子，不怕麻煩地一個個修正母親的餃子，哪怕都煮爛了也贊不絕口。餃子可以說是母親與她溝通情感的橋梁，自己與母親是那樣相似。在兩代女性之間，通過一個小小的物件——餃子，傳遞的是一種不求回報、簡單熨帖的溫情，就像冬日里的一把小火，不夠熾熱，但足夠溫暖，讓讀者感受到的是凡塵俗世之中最樸素又最珍貴的愛。這樣的愛，不似男性的愛深沉寬廣，這種愛帶著濃郁的女性特質(zhì)。

在突出女性自身特質(zhì)的同時，作者也著力表現(xiàn)女性特有的內(nèi)心掙扎?！读枷穼⒐适掳l(fā)生的場景聚焦于一個人和人得以赤裸相見的場所——澡堂。主人公“她”是一名搓澡女工，與丈夫離異，獨自一人帶著兒子。她雖然做著三份工作，但有房子有存款，孩子馬上上大學(xué)了，自己又能賺錢，日子看似越來越好，但是一場小小的鬧劇卻打破了生活的平靜，自己的顧客竟然是前夫的現(xiàn)任妻子，就是這個女人破壞了自己的家庭，這使她感到異常的屈辱與惡心?！斑@個狐貍精，賤人，騷貨……她想罵，什么都想罵，卻一個字都出不了口。這些話在喉嚨里擠成一團(tuán)，堵塞交通”[10]。她想罵別人，也恨自己沒出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信心和對生活的希望在此刻分崩離析。但是她手里還拿著女人偶然落下的玉鐲，還與不還，是自己送還是讓女人來取成了尊嚴(yán)問題，在內(nèi)心極度糾結(jié)和煎熬之中，她還是使出全身力量，對即將離去的女人喊出了“哎——”，在這一刻，她已經(jīng)與自己內(nèi)心和解了，與她的愛和恨、尊嚴(yán)和痛苦和解，明天將還會是屬于她的充滿生機的日子。在作者筆下，女性好像總是有這種特殊的力量，她容易受傷也容易原諒，她期待愛也敢于愛別人，她自尊也尊重他人。

《妊娠紋》寫女性在愛情中的精神困境，她已經(jīng)40多歲了，生活平常得近乎平庸，丈夫既懶惰又謹(jǐn)慎過頭。在她進(jìn)入更年期之后，覺得這分分秒秒日日夜夜的時光，就像無聲無息沸騰滾綻的開水，在她的心上燙了一串串灼疼的燎泡?？墒钦娴木瓦@樣一天天看著自己老去嗎？她不甘，她覺得總得做點什么抵御這種凌遲一般的日子，裸奔、罵街、殺人、打架，她不敢，唯一敢做的就是偷情。蘇是一個不錯的對象，人有趣，知進(jìn)退，也不用負(fù)責(zé)任。可是她始終沒進(jìn)行實質(zhì)一步的原因，竟然是因為肚子上的妊娠紋，她對自己的身體并不滿意，覺得這樣的紋路不會有男人喜歡。當(dāng)蘇點出“不是借口吧？”她才反思，真的是因為身體嗎？當(dāng)她真正踏出這一步時，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怯懦，她沒辦法和蘇做愛，她始終沒辦法突破自己心理的障礙。她渴望愛情，渴望有趣的生活，但是她的心卻早已長了老繭，默默接受了平庸的日子和漫長的時光。她也成功地與自己和解，只是這和解背后藏著多少暗暗流下的淚水。故事以蘇離開劃上了結(jié)尾，一段婚外戀戛然而止，而她也覺得自己在瞬間變老了。她想沖破這樣的生活，可是卻被身上所背負(fù)的責(zé)任所累。故事殘酷得竟然讓人有些悲傷，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她會不會變成《黃金時間》中見死不救的妻子？可是作者與讀者都無法決定她的選擇，只有她自己才可以救贖自己。

此外，作者在語言方面的功力也同樣可圈可點，喬葉是寫散文出身，在她的小說中也不可避免地透露著自己散文作家的氣質(zhì)。在回憶與描繪情境時，抒情化的語言隨處可見：“這套和服是淡綠色的，上面的圖案是一枝枝的梅花，白色的梅花像星星一樣綻放在奇異的夜空中，淺褐色的枝干結(jié)實溫存。”[11]“女貞樹邊的空地上扎著一圈矮矮的籬笆，籬笆上拖著一些南瓜的黃花。母親生前，也是喜歡種南瓜的?！盵12]抒情化的語言可以輕易地將讀者拉入到回憶中或者作者創(chuàng)設(shè)的情境中去，故事性與行文的優(yōu)美性二者兼?zhèn)?。在刻畫女性人物心理時，喬葉的語言同樣精準(zhǔn)敏銳。她擅長用簡潔而明了的對話，讓我們洞悉主人公心中所想，有時又直接點出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的“隱”，點出她潛意識里的話語，常給人一種一語中的之感。“她和丈夫的日子就是所謂的平平淡淡白頭到老，完全有可能終結(jié)成為‘最浪漫的事。很抱歉也很遺憾，她不稀罕這個。不過，她當(dāng)然也知道，她想要的愛，也不稀罕她?！盵13]這些話將她的心理活動和盤托出，一種難以掩蓋的沖擊力就隨之而來。

總之，作者在這部小說集中常常提到“最浪漫的事”，而“她”或者說“她們”都對這所謂“最浪漫的事”持一種懷疑和不屑的態(tài)度。“如果沒有意外，以愛情的名義和親情的內(nèi)核，他會以駕車的謹(jǐn)慎和穿內(nèi)衣的懶惰精神，以那種一成不變的疲沓步伐，將和她相伴到底，成就一段白頭到老的佳話”[14]。這樣的白頭到老，根本就不是“她們”想要的?！八齻儭焙ε伦兝稀⒑ε略跓o趣的生活中日復(fù)一日消耗自己的生命，她們面對著來自于家庭、社會、道德、倫理的壓力，她們同時又有著閃光點和獨特之處，她們想要改變，她們需要被愛。她們是一類女性群體的縮影。她們中有的選擇了隱忍，有的選擇了和解，有的選擇了突破，無論是何種選擇，作者與讀者都應(yīng)給她們應(yīng)有的尊重，因為她們就是我們，這部小說中的男人、女人，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最為平凡和普通的男女。作者為她們說話，剖析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書寫她們的精神困境，其實是在書寫煙火味和真實，書寫人心中最為隱蔽和不被發(fā)掘的存在，從而使得我們可以正視自己，正視欲望，正視人心。在《她》出版之前，喬葉就從“地域女性人格特質(zhì)發(fā)掘者這一角度豐富了新世紀(jì)的女性文學(xué)”[15]。而以女性的視角出發(fā)，發(fā)掘出一種超越性別視角的更加深廣的價值，才是《她》的魅力所在。

參考文獻(xiàn)：

[1]董曉明.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財富——對話喬葉[J].江南，2016（2）.91-98.

[2]任瑜.《她》和她們，以及我們[J].花城，2019（4）.

[3][4][5][6][8][9][10][11][12][13][14]喬葉.她[M].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9：137，141，138，210，209，33，95，32，26，126，53.

[7]見2019年6月1日北京單向街書店喬葉新書《她》分享會，分享會主題為女性的困境、夢境和心境，特邀嘉賓為小說家徐則臣、張楚。這個評述為小說家徐則臣的即席發(fā)言內(nèi)容。

[15]張明，楊紅旗.論喬葉小說的女性倫理構(gòu)建[J].當(dāng)代文壇，2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