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商人的文人

劉娟

商人鄔古本是個飽讀詩書的文人，中舉后做得一小官，一來缺少門路，二來也不適應官場的阿諛奉承，沒當幾年官便歸隱了。脫下紗帽的鄔古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改做一名行腳商人，不料竟頗具天賦，生意越做越大，名噪一方。時至今日，他已退出商界，將生意交給兒子鄔措打理。

鄔古平時待人和善，古道熱腸，頗受鄉(xiāng)民尊重。不過，他有一點癖好，愛收藏珍奇的石頭，甚至與石頭同吃同睡，而他的妻子也因此與他長期分床而居，郁郁寡歡，不日而終。近日，兒子偶爾提及，在一個叫碎煙城的地方，有一戶施姓財主，主人施遏進山捕獵時撿到了一塊石頭。奇異的是這塊石頭摸得到，看不見，只有碰過這塊石頭的人，才會知道這塊石頭長什么樣子。鄔古聽后大喜，當即備了快馬，帶了重金，打算不惜一切，弄到這塊奇石。不久即是他的七十大壽，拿著這塊奇右，給自己的老朋友們炫耀炫耀。

鄔古心急火燎地來到碎煙城，找到那戶人家。開門的是個姑娘。鄔古說明來意后，姑娘把鄔古請進家門，說：“家父外出陪縣令射獵，午時可歸，請靜候?！编w古和姑娘閑談，知道施母在姑娘年幼時便病逝了，多年來，父女相依為命。鄔古心不在焉地說著話，眼看日近中午。姑娘做好了飯，卻遲遲不見施遏回來。姑娘把飯熱了一次又一次，施遏依舊沒有回來。姑娘擔心父親安危，使把鄔古請出家門，自己親去尋找父親。鄔古離開的時候，禮節(jié)性地留了些銀兩作為招待費用，晚上住在碎煙城。

過了兩日，鄔古打聽得知施遏無事，只是回來得晚了些，于是打算繼續(xù)拜訪，順便帶上了匆匆趕來的鄔措同往。鄔措并不關心父親能否買到奇石，他只是想要父親速速回去，主持他的七十大宴。因為母親郁郁而終，鄔措甚至有些厭惡這些石頭。鄔古被請進了施家大門，并受到禮節(jié)性的招待。但無論鄔古怎么請求，開出多高的價格，施遏都不同意賣掉奇石。后來，施遏有些鄙夷地說，你們商人的錢不干凈，也不可能向他出售奇石。鄔古瞬間內(nèi)心五味雜陳，感覺就好像穿著底兒雪白的鞋子在煤堆里走了一遍，不光鞋子黑了，身上臉上都像抹上了黑煤，一種完完全全地被玷污的感受。不過，憑多年以來的行商經(jīng)歷和文人涵養(yǎng)，他還是禮節(jié)性地告辭，離開施家。他已經(jīng)死心了。

天色己晚，鄔古打算先城里休息一晚，明日上路。

然而，當天晚上，奇石丟了。據(jù)施遏本人講，他當時夜起，心下感覺奇怪，便去收藏奇石的地窖查看，竟然發(fā)現(xiàn)奇石丟失！施遏連夜報官。可憐鄔古在睡夢中被官差強行拉起，穿著睡袍，迷迷糊糊地被拖到了公堂之上。鄔古極力辯解，他說自己愛石頭，但他也是讀過書做過官的人，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他越說越激動，甚至說發(fā)誓，若要投了奇石，出門即死于雷轟。他還說，自己馬上就要七十大壽，來賓非富即貴，如果被拘于獄中，就真的沒有臉面再活下去了。本來啊，，按照本朝法律，對這種高壽老人，沒有找到證據(jù)之前，是不可拘役的。然而這縣官和施遏交好，想給鄔古一個下馬威，覺得關上幾天也無大礙。而且，商人嘛，關他幾天，還能像屈原一樣清烈了不成？鄔古那些激動的話，他也懶得聽。鄔古被污入獄，七十壽宴只得延期。鄔措探監(jiān)時責備了鄔古幾句，又說自己會想辦法安排，讓鄔古不要再在獄中鬧出事情來，七十大宴還等著他，到時候把各方來賓的贈禮一收，要什么奇石，能當飯吃嗎？

當日深夜，鐵窗外，寒鴉凄慘，冷蟬幽幽，偶爾的幾聲犬吠，也似乎充滿了惡意。鄔古癱坐在冰冷的土墻邊，倍感委屈，他從懷中取出一只溫潤潔白的玉蟬，對著孤清的圓月回憶起了過去。他懺悔，他癡迷于石頭，而冷落了妻子，從妻子駕鶴西歸的那天起，他就只有帶著這塊玉蟬才能入眠，但也是那天起，他更加癡迷于搜集各種石頭。

斜月射進監(jiān)獄小小的鐵窗，戍古眼前卻漸漸模糊起來，冷風吹進鐵窗，戍古打了個寒戰(zhàn)，發(fā)福的身體開始顫抖，眼眶慢慢濕潤，繼而老淚縱橫。在歲月中摸爬滾打多年，到頭來無槽糠相伴，無子嗣敬重，無公正對待，活得索然無味，他感覺嘴里面苦。牢中死一樣的沉寂，忽然遠遠傳來了些走調(diào)的歌謠，撥開了壓抑的空氣，干草垛上不知什么時候溜進來的野貓睡得舒服，那歌謠也聽不清楚歌詞，就好像田間黃草隨意的哼唱。過了一會兒，歌謠停了，黑壓壓的孤寂又降下來。

幾個時辰以后，獄卒的叫喊搶在雞嗎之前，劃破了黎明，那只貓受驚逃走一一鄔古在獄中，撞壁自殺了，口里狠狠地咬著那只玉蟬。整個城中的人議論紛紛，傳言鄔古在獄中畏罪自殺。鄔措匆匆給父親收尸回去。離去七十大宴取消了，緊接著是鄔古的葬禮。紙人紙馬，紙車紙轎，黑白無常，銀皤雪柳，白茫茫一片。到處潑灑的紙錢，猶如六月天的雪，好不氣派。

也是這一天，百里之外的碎煙城里，那塊奇石又回到了施家。施遏追問女兒，女兒說出實情，說她看鄔措長得俊俏，而且給她開出了不菲的價格，便私下里把石頭交付戍措，戍措把錢交給自己，在戍古自殺后，鄔措交還了奇石，也沒有拿回買奇石的錢，便離去了。

施遏聽后，長嘆一聲，沒多說什么話。后來，施遏曾連連告誡女兒：“你怎懂得這里面的情理！你要記著一句話，商人沒一個好東西，商人沒一個好東西！”

后來，施家的女兒嫁給了一名秀才，她也這樣告訴她的丈夫和孩子，她的丈夫和孩子又將這話傳播給其他人，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