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鬼神觀,在民間信仰中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過程中具有基礎性的作用,鬼神觀念賦予文學創(chuàng)作者眼觀世界的不同視角,原本靜態(tài)無奇的萬物衍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奇幻世界,更是構建宏大文學世界的筑基磚瓦。這其中,戲劇文學以其想象力與沖突藝術,與鬼神觀的跌宕奇轉有著緊密的契合關系。以牡丹亭為例,幾經(jīng)生死,鬼魂的愛恨歷程正是這出經(jīng)典戲劇的強大生命力所在。
關鍵詞:民間信仰;鬼神觀;戲劇文學;《牡丹亭》
作者簡介:劉爽(1994-),女,漢族,河南安陽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201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間文學、民族文化。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8--03
一、民間信仰中的鬼神觀
民間對于鬼神世界的想象,可謂是“奇”與“實”的雙重結合。幻想超脫于現(xiàn)實的種種制約,于是便有了飛天遁地無所不能、輪回不受生死束縛的鬼神形象,奇異瑰怪的想象賦予各路鬼神超凡之能,民眾的信仰也因此有了依托,紛繁、樸素、奇異、熱鬧、鄉(xiāng)土人情,民間信仰的風格大體被勾勒出來。另一方面,樸素而簡單的生活愿望又賦予民間信仰重實用的特點。民眾的想象來源于生活日常,養(yǎng)育自身的山川邱澤、帶來五谷牲畜的日照雨水、甚或是陪伴生活的日用器物,都可以幻化出精怪靈魂,受人祭祀膜拜或者做法驅逐。
在這種觀念之下,民間生活中出現(xiàn)的日常活動以及反映著人們世界觀與宇宙觀的宏大構想都成為民間文化的重點表現(xiàn)內容。這其中包括兩個層級的世界維度,人們現(xiàn)實存在的生活世界,以及以精神狀態(tài)存續(xù)的鬼神世界。
作為人的精神與情感直觀反映的文學作品,毋庸置疑正是人的精神情感宣泄與折射的鏡子。古人的生活受制于不可抗自然力與人為統(tǒng)治力的雙重壓制,現(xiàn)實生活對于普通人來講具有種種不可得的需求與欲望,這些無處宣泄的需求與欲望若要尋找到合理的宣泄口,奇詭的想象力成為基于自身現(xiàn)實又獲得精神滿足的重要能力。古代文學作品的多種類別中均有鮮明的反應,詩賦、傳奇、話本、戲劇、仙話小說、志怪小說,將古人對于現(xiàn)實無奈與精神馳騁的美好幻想世界構建出來,身體與靈魂同時存在于兩個世界之中,正是基于古代鬼神觀與萬物有靈觀念的基礎,才得以滿足人們合情理的存在感。
二、《牡丹亭》敘事文本中的民間信仰
(一)故事推動力——鬼神觀
杜麗娘與柳夢梅二人的交集,人鬼之間情緣深重,之所以能夠展開故事的前因后果以及鋪墊發(fā)展,沒有佛道宗教中的鬼神觀念無法實現(xiàn)。古人的世界中,將自身分離出兩個自我,一個是肉身的現(xiàn)實生活世界中的“我”,另一個則是可以超脫現(xiàn)實邀仙鬼神同游的靈魂之“我”。麗娘在現(xiàn)實生活世界之中飽受世俗規(guī)矩與迂腐禮教的束縛,無法滿足自我的自由與愛的需要。于是轉而在精神自我的世界尋求宣泄與解脫,兩個世界的轉換在自我的雙重屬性下實現(xiàn)了合情合理的解釋。
古人的鬼神觀,在人未知的命運與天災人禍的壓力之下獲得了自由生長的空間,人力的渺小推動著人們依附于更強大的鬼神之力,民間信仰中的宗教思想由此具有廣泛的信眾基礎。佛教進入中國,將自身的教義與民間本土的重實用與功利的特點相結合,業(yè)報說與輪回論是典型的鬼神思想。人們置身此生,卻也將自我的前世與來生作為可轉換的流動通道,鬼魂的存在在這樣的世界中即為合理,與生人產(chǎn)生藕斷絲連的關系也不會顯得虛妄而不可接受。麗娘作為人的出場,將自身所處現(xiàn)實世界的人情世故分毫畢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來,化為鬼出場時,又以鬼魂的思想觀念反襯著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無情,本應是可怖形象的鬼魂也因此成為有情有義又引人同情的勢弱一方。這里的鬼魂與人一樣,甚至比作為原型的人更加具有人的特征。在作者的觀念引導之下,現(xiàn)實世界與鬼神世界其實做了一個顛倒,似乎麗娘之魂所在的鬼神世界才應該是引人向往的自由與愛的民間生活世界。
(二)敘事手法中的鬼神觀——虛實相生
在戲劇文本的故事講述過程中,作者引導著讀者在人與鬼魂的世界之間自由穿行轉換,現(xiàn)實與虛幻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障礙阻隔,這其中典型的文學敘事手法是穿插于其間的虛實結合。麗娘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與化鬼后的鬼神世界,在始終作為人的書生柳夢梅身上,可視也可感,戲劇上演的觀感也是忽然拉入現(xiàn)實,忽而陷入夢境般的虛幻,“繪夢境為真境”。[1]麗娘的出場也總是具有象征虛幻世界降臨的現(xiàn)實載體,或是夢境或是撬開現(xiàn)實與虛幻大門的一副自畫像。故事中的場景與角色雖然忽而真實忽而虛幻,但其中貫穿始終的情感卻是真實的,情感的真實度超越了現(xiàn)實世界的禁錮禮教,也超越了來自家庭和社會的龐大阻力,真情的力量在虛實相生的兩個世界中,可以做到令人死令鬼生。
真實與虛幻相生的另一個維度,是運用符合人之常情與邏輯的思維方式?!赌档ねぁ分泄适缕鸪修D合的連接點,如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來去自如的轉換,夢境中竟能預示未來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再如由一幅畫能夠打開一個塵封的情感世界,生人因情赴死,又為情死而復生。種種玄乎其玄又自帶有神秘力量召喚的未知因果,在戲劇的表現(xiàn)形式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為整部戲劇增添了浪漫而又凄美的藝術觀賞性和震撼人心的文學性。重要的是,所有情節(jié)的想象都是基于人心所向的思維方式,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雖奇幻,卻不會令人心生不可信服的突兀違和。在現(xiàn)實的壓抑環(huán)境中,人物角色的突破口只能剩下精神形態(tài)維系的鬼魂執(zhí)念,對愛與自由的強烈渴望結合佛道思想中的民間信仰,在觀者看來,也眾心所向認為該當具有凝聚生魂的奇?zhèn)チα?。由此來看,戲劇中故事情?jié)展開以及敘事方式運用,都不違背中國人受到鬼神觀影響的邏輯思維方式,虛幻亦合情合理。
(三)敘事主題中的鬼神觀——生死與命運
牡丹亭的整體敘事,圍繞著人現(xiàn)實命運的壓迫與追求自由的愛情展開,兩大主題相輔相成,構成故事的兩條敘事線索。首先是愛情,杜麗娘深處閨中,受到封建禮教的禁錮與迂腐強大的封建家庭的控制,喪失了人性中追求自由與愛的權力。矛盾性的沖突因此而展開,圍繞愛情的萌發(fā)生長,壓制與抗爭雙方互有進退。麗娘為人時,置身于封建文化統(tǒng)治的大環(huán)境之下,無力反抗來自父母媒妁以及社會禮教的多方壓迫,只得服從于父母的安排,拜儒師接受綱常倫理的思想控制。這是的雙方力量對比懸殊,麗娘在現(xiàn)實世界之中并無可行的反抗措施。直至“春日游園赴夢境”的轉機到來,麗娘找到了煥發(fā)愛情生機的突破口,在有愛與自由的夢境之中,她得以凝聚生命之力飛蛾撲火式地奔赴渴望的生活?!扒椴恢?,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2]的至情狀態(tài)將“熾熱奔涌”的自由與愛的向往表達得酣暢淋漓。
只是現(xiàn)實之身拖累之下,人物命運仍是無從擺脫束縛,于是麗娘因情而死,郁郁終了之后的她得以鬼魂之身獲得新生。臨死之際留下的自畫像可謂是她仍不甘愿妥協(xié)于命運的象征,為之后的故事發(fā)展留下了繼續(xù)展開矛盾與沖突的抗爭之力。
書生柳夢梅的出現(xiàn),是故事展開的另一條線索,在麗娘為愛赴死的結局暫時落下帷幕之后,書生的登場象征著另一幕戲劇的開啟。對愛情的追求以及對命運的抗爭,轉移到他的身上繼續(xù)進行??此婆既坏那珊希瑫乃拊诙盘丶遥@得了開啟麗娘留下鑰匙的契機,這里的偶然與因緣,在民間宗教的信仰之中具有典型的特征,雜糅了佛教因果、業(yè)報與輪回之說以及道家仙緣等觀念,相信冥冥之中該當如此。書生的到來與麗娘的執(zhí)念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書生的線索也因此與麗娘的線索水到渠成地連接起來。二者的命運因為愛情的奇?zhèn)チα磕Y到一起,并產(chǎn)生了逆轉命運之力,令鬼魂復活,即使失去生命也依然能夠重獲新生,抗爭至執(zhí)念達成的一刻。
三、鬼神觀——戲劇性沖突之“奇”
(一)戲劇性沖突
牡丹亭作為湯顯祖所自認為的一生最得意之作,將故事之奇與人情之美巧妙融為一體,讓人讀來觀來都有興嘆唏噓之感。一部好的作品,能夠做到打動人心、引發(fā)共鳴,就需要突破單純的故事講述,融入了文化觀念、宗教信仰、批判諷刺,又不失戲謔睿智的哲理光芒。這樣在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游刃有余轉換思緒、表達濃烈情感與深刻思想,便是突破循規(guī)蹈矩的重要能力。要實現(xiàn)這樣的表達效果,就不得不超脫與世俗規(guī)則框定的束縛,以超脫于人生與歷史的視角打開更加寬廣深厚的另一世界,以獲得戲劇性沖突的“奇”效。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之中,以鬼神入戲是典型的構思方式,或是以鬼神為主人公的故事作為內容素材,追求故事的可讀性和意趣性,或是以鬼神信仰的思想觀念反映宗教哲理,表達追求超然通達的人生智慧。
(二)人鬼與生死轉換之“奇”
既以鬼神入戲,自然就不同于常態(tài)的日常生活。民間信仰之中,鬼神是人的另類轉化,因為超脫生死便具有了超凡脫俗的強大能力,原本人力不可謂的阻攔和障礙也可以輕松消解掉。戲劇性沖突之“奇”在這一特點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牡丹亭的戲劇性矛盾在生死轉換的情節(jié)點表現(xiàn)尤為突出。游園入夢開啟由實入虛的契機,死后留畫又是打開由虛入實的密鑰,戲劇情急進展到這兩個時間點,兩次轉折陡升平緩的敘事節(jié)奏,讓人心照不宣生死轉換之下必有奇異不凡之事發(fā)生。
由生入死,是因為人力不可為的矛盾沖突不可化解,唯有以悲憤難當郁郁而死來抗爭。由死入生,是因為執(zhí)念不消,矛盾沖突依然存在,直待一個牽動真情復萌的契機,以鬼身塑人形重現(xiàn)人間來爭取。兩段戲劇性沖突可謂奇之又奇,掙脫生死束縛、打破現(xiàn)實壓制,展現(xiàn)了凡人難以企及的奇異能力。在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之下,現(xiàn)實生活將個人追求愛與自由的美好向往嚴格壓制,這樣無懼枷鎖、即使舍生忘死、死而復生也要執(zhí)著追尋的不竭力量頗具奇?zhèn)ス骞值恼鸷持?。這里的鬼神之力,已經(jīng)讓人忘卻了陰森可怖、惶恐不安的可怕印象,也不再是災禍與不安的象征,與人世相比,反而更加具有了可親可愛又可敬的奇妙魅力。
生與死的界限被打破,同時生人與死人之間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麗娘擺脫了人身的束縛,化作虛幻的鬼魂,也因此得以拋掉人世間綱常倫理的迂腐說教,獲得了新生般具有了思想上的反叛性。這樣,除生死對立的矛盾沖突之外,又巧妙地添加了一條陳腐與反叛的思想沖突暗線。如此,戲劇性沖突的打破常規(guī)與鬼神觀念的奇異魅力相契合,正如管弦相和,金鐵奇鳴,就更加具有了蕩氣回腸的“奇異”之美。
四、鬼神觀的終極意義——以鬼魅話人心
(一)人性之美——愛與自由的追求
因戲劇的化靜為動,表演藝術在增強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的效果方面具有鮮明的優(yōu)勢。牡丹亭從誕生以來就經(jīng)歷了舞臺戲劇表演的生動表達,人物的服裝、妝容、動作、神情、唱詞、唱腔,一系列藝術化的表達將腦海中溫婉嫻靜又敢愛敢恨的形象活生生地勾畫出來。身為人時的千金小姐形象,化鬼后的無奈悲憤,以及執(zhí)著倔強,通過外在的表現(xiàn)力長驅直入人心。
與深鎖閨閣的溫婉小姐形象相比,化鬼后的麗娘更加具有了藝術生命力和突出的性格張力。一顆向往愛與自由的心已經(jīng)解鎖,就不再甘于束縛壓抑的馴良一面,奮起而抗爭,無需媒妁之言,也不候父母之命,敢愛敢恨個性獨立的女鬼形象更像是情感熾烈濃郁的人間奇女子。雖為鬼魅之身,比起唯唯諾諾的迂腐之人而言,更具有感動人心的溫熱與靈氣。
正因為麗娘表現(xiàn)出來的鮮活魅力和永不過時的價值追求,時至今日,牡丹亭這部戲劇仍然具有旺盛蓬勃的藝術生命力,青春版牡丹亭的上映獲得轟動性成功就是鮮明的例子。以昆曲的形式呈現(xiàn)出水墨調一般婉轉悠揚的面貌,年輕的演員陣容,清新雅致的妝容,將愛情的唯美凄婉描摹得感人至深,一唱三嘆式的語調演繹出情感的真摯與不屈于命運擺布的堅韌意志。整部戲劇帶來感化人心的向善向美、執(zhí)著追尋自由與愛的權利,在人類的思想發(fā)展史上永無止境地向前推進。
(二)鬼神觀下的命運主題
根植于具有深厚民間信仰的生活世界,將人的身心暫時抽離俗世,納入戲劇文學的抽象而富于細節(jié)表現(xiàn)力的表達,在這個被賦予了理想和力量的精神世界之中,時間、生命與命運的宏大主題得以生動地展現(xiàn)。而人與命運關系的思考以及抗爭,在任何時代都不會失去它的生存空間,總能重錘般震撼人心,思想之理性與人心的感性交織成戲劇的矛盾之美,以鬼魅話人心,人心更可貴。
注釋:
[1](明)湯顯祖:《湯顯祖集全編》(二),徐朔方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2]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資料考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參考文獻:
[1][英]弗雷澤.金枝[M].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
[2]陳來.中國古代宗教與倫理[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
[3]海倫·加德納.宗教與文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
[4]鄭傳寅.古代戲曲與東方文化[J].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5]吳梅.中國戲曲概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6]蘇永旭.戲劇敘事學研究[M].中國戲劇出版社.2004.
[7]吳瑞霞.《牡丹亭》敘事結構的透視[J].湖北.師范學院學報,2004(4).
[8]蘇梓齡.虛實之間,情愛所在——《牡丹亭》的空間敘事藝術賞析[J]名作欣賞,2015(36).
[9]劉永強.一僧一道一術士——古代小說超情節(jié)人物的敘事學意義[J].文學遺產(chǎn).2009(2).
[10]王銘.《牡丹亭》的結構藝術[J].江漢大學學報,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