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有一個鍋

趙霞

劍橋城的西北，原有一大片荒地。劍橋大學(xué)把它接手過來，逐漸開發(fā)成一個成熟的社區(qū)，專為劍橋大學(xué)的教職人員、博士后、訪問學(xué)者提供日常居住和生活的場所，取名愛丁頓。此區(qū)還在建設(shè)中，若問起本地的居民，許多人也不熟悉，但在西北部一帶，卻是聲名鵲起。愛丁頓現(xiàn)有的建筑群不算龐大，然而屋舍井然，設(shè)施齊全，更有知名連鎖超市sainsburys（英佰瑞）的一家分店，是方圓一帶人們購物的中心。新建不久，號稱全英目前唯一一所大學(xué)附屬小學(xué)的劍橋大學(xué)附小，也建在這里。

對于日常生活，唯一不方便的，大概是沒有食堂和餐館。sainsburys當(dāng)然賣面包和牛奶，不過都是冷食，所以在進門處又專設(shè)了個小鋪，賣一點熱的面包、咖啡和茶。超市門口，每天清晨會停著一輛小小的流動咖啡車，遠望熱氣蒸騰，趨者不在少數(shù)。有時，恰逢這一帶舉辦集體活動，會有簡易的餐車開到活動中心附近。冰冷的冬天里，只是聞見食物溫暖的氣味，就能感到臟腑的愉悅。

要解決每日的餐飲生計，這些當(dāng)然還不夠。所以，愛丁頓的租房，爐灶、烤箱、油煙機等，一應(yīng)俱全。sainsburys的大冷藏柜里，多的是切塊搭配封裝好的各類蔬菜肉食，也有整筐整架的新鮮菜蔬，以及風(fēng)味不一的比薩餅坯。每到周日下午，超市歇業(yè)前，總能看見許多人推著滿車小山似的生熟食物，在結(jié)賬處排隊。

畢竟是客居，我不打算把生活的場子鋪得太開。然而，在吃面包、牛奶、麥片一段時間后，還是跑到超市里，先去買了一個鍋。

這是一個長柄的鑄鐵小湯鍋，可以做湯，可以煮面。后來發(fā)現(xiàn)，只要時間和火候掌握得好，也可用來煮一頓香糯的米飯。用這么一個鍋，日常做點簡餐，既不大費周章，又能解決問題。這里的蔬菜味道鮮美，煮一煮，撒點鹽，用來佐餐足矣。要是淋點超市買的醬汁，口味也不比一般的餐館差。

缺點是做葷食不方便。超市里的牛排、豬排、雞塊、魚塊，都是好料，統(tǒng)統(tǒng)投進湯鍋里去煮，未免少了滋味。隔壁朋友推薦煎肉的法子，說是便捷又美味，聽著叫人垂涎。于是不久，又去買了一個小小的煎鍋。清早起來，把鍋子坐在小爐上，攤個雞蛋，煎得兩面金黃，澆點意大利醋。白瓷盤子里鋪上薄薄的面包片，涂上果醬，撒一層松仁。晴天里，陽光從大玻璃窗子照進來，正照在餐桌上，叫人胃口大好。用它煎魚煎肉，配上點生菜葉子，雖不像朋友說的那么味美，吃起來也不錯。一天的工作末了，坐下來，慢慢吃一份煎肉蔬菜白米飯，感覺才算圓滿收尾了。

2019年10月31日晚上，一眾人童心大熾，備了糖果，跟上一群孩子玩樂。但凡屋門口擺著南瓜燈的，大家一擁而上，主人家開了門，一樣興高采烈地托出一籃子五顏六色的糖果。其時已是晚上七點左右，眼見一間亮著南瓜燈的屋子，一個男生應(yīng)聲走出來。我們從門外，望見他身后的開放式廚房里，砧板上堆得高高的蘑菇、雞腿、豆子、葉菜。只見他派發(fā)糖果完畢，轉(zhuǎn)身進屋，嫻熟地將一砧板菜蔬倒進油鍋，翻炒，起鍋，裝盤，響亮的爆炒聲伴著食物的香味隱約溢出。我們站在大玻璃門外，一時竟看呆了。

用煎鍋炒菜自然是不大行的。除了鍋體太小太淺，沒有鍋蓋，又是一大短缺。正好有位老師結(jié)束訪學(xué)，轉(zhuǎn)售一套鍋具。跑去一看，嚯，大鐵鍋，大湯鍋，還有锃亮的三疊蒸鍋。把這一套器物吭哧吭哧扛回屋子，大張旗鼓地一擺，原先空蕩的廚房一帶，頓時有了樣子。

早餐的種類一下子變豐富了。除了蒸雞蛋和煎雞蛋，又有了中國超市買來的小籠、豆沙、奶黃、香菇各式蒸包。用大湯鍋燉的雞湯，鮮美濃釅。周末的晚上，小鍋里炊著米飯，煎鍋里翻著肉排，另一個鍋里是清炒的雜蔬。溫暖熟悉的味覺，沖淡了遠在他鄉(xiāng)的惆悵。

就這樣，眼見得廚房的隊伍漸漸龐大起來：一對砧板，一座刀架，一面烤盤，一架絞肉器，還有一列愈排愈長的調(diào)料。一天到隔壁鄰居家串門，看見陽臺上種的番茄，青枝上已結(jié)了殷紅的果實，可愛極了！只坐了一會兒，我便找借口溜了出來。我怕一下忍不住，又起了種點什么的念頭，到時越發(fā)不可收拾。

英國著名插畫家昆汀·布萊克有本圖畫書，叫作《騎車的阿米特夫人》。阿米特夫人騎著自行車出門，綠套裝，紅圍巾，真是瀟灑。可惜車鈴不夠響，她便往車頭安了三個喇叭。路上恐怕得修車，那就把水桶、毛巾和工具箱也帶上吧。中途還要吃東西，車后座又多出個大大的食物籃子。此外，還得有小狗的座位，擋雨的傘。再一想，沒有音樂怎么行？為了讓車子行得更快些，阿米特夫人又給它裝上了桅桿和風(fēng)帆，果然是越騎越快。結(jié)果呢，她連人帶車，栽了個大跟頭。阿米特夫人的自行車，也叮叮當(dāng)當(dāng)摔成一團。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這個作品，邊讀邊笑，笑的自然是阿米特夫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傻勁。

現(xiàn)如今，我自己好像也成了阿米特夫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赝床灰姷能嚿咸砑痈鞣N多余的物事。又或者，俗世生活永遠會像阿米特夫人的自行車那樣，明明輕裝上路，不知為何，總是漸漸地負重累疊。

但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多少給了我些許安慰。阿米特夫人失去了她的自行車。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換上一雙輪滑鞋，照樣瀟灑地上路。只是一低頭，她又忍不住思忖起來：“這雙鞋子還需要……”嘿，明明經(jīng)歷了負累的挫折，還能是那樣天真歡樂，一往無前。忽然間，這個阿米特夫人，也有了叫人羨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