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的九月

朱朝敏

我與杜曉嫵是在去年九月的一次活動中認(rèn)識的?；顒又?，杜曉嫵朗誦了羅伯特·博萊的詩歌《多雨的九月》，很動情。尤其讀到其中兩句：我們將是兩枚果核，不會被種植……我的心為之一動。

一年后的九月。她打來電話向我求助。求助我去當(dāng)說將，勸說我的同事王晶晶……王晶晶去年下半年在孤島寶月寺牽手了一個扶貧對象，名字叫周瓊花，而周瓊花是杜曉嫵的姨婆婆，不帶有血緣關(guān)系的姨婆婆。

與杜曉嫵的通話，使得我手機(jī)幾乎發(fā)熱。她講述的事情——我?guī)缀跽J(rèn)定為故事，在求證王晶晶之前，我隨手寫下周瓊花的名字。

戶主：周瓊花，64 歲，湖北省枝江市百里洲寶月寺三組人。

基本信息：2016年6月，老伴在做新屋時，被機(jī)械砸傷，后來去世，周瓊花成為孤家寡人。2017 年初，周瓊花被納入五保戶?，F(xiàn)有100平方米磚瓦結(jié)構(gòu)的新房子，彩電、冰箱、空調(diào)、熱水器、衛(wèi)生間等一應(yīng)俱全，還有兩畝棉花田、一口堰塘。

扶貧措施：享受五保供養(yǎng)金，享受自來水報(bào)裝費(fèi)減免，享受家庭醫(yī)生簽約服務(wù)，享受農(nóng)村意外傷害保險。

周瓊花符合五保戶的五項(xiàng)條件，被納入五保戶，生活卻不是特別困難。相反，從外觀來看，有新房子，還有按照城市標(biāo)準(zhǔn)裝備的家電設(shè)備。只不過，那些裝備掏空了積蓄，導(dǎo)致家庭沒有收入來源，也無養(yǎng)老積蓄。

單看周瓊花的外形，難以與“五保戶老嫗”掛鉤。她身材富態(tài)，膚色白凈細(xì)膩。另外，周瓊花喜歡穿一些顏色鮮亮的衣服。衣服顏色亮了，整個人也就精神了?；蛟S，周瓊花也注意保養(yǎng)。再或許，周瓊花的身體基因好?？傊@些因素都決定了一個公認(rèn)的事實(shí)：64 歲的周瓊花在外觀上比實(shí)際年齡至少年輕十來歲。

杜曉嫵在電話里跟我描述她姨婆婆周瓊花的“年輕”，王晶晶后來也跟我強(qiáng)調(diào)周瓊花的“年輕”，而我也花費(fèi)一些筆墨陳述周瓊花“年輕”的事實(shí)，真是為了鋪墊？可這鋪墊嚴(yán)格說來，是不能經(jīng)受考驗(yàn)的。除非，我們都承認(rèn)，跨越巨大年齡差距的男女感情，從來就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他的出場，從開始，“騙子”的色彩就會被忽略不計(jì)。騙子——我有些于心不忍，這“不忍”，不是王晶晶給我?guī)淼挠绊?，絕不是。盡管我也沒有見過他本人，關(guān)于他的消息全部來自他人的講述。但我總是相信，總有一些虛妄會超越了現(xiàn)實(shí)而存在。

他叫黃星波。寶月寺二組人，45 歲，妻子早年病故，女兒因?yàn)槟X癱在外地上學(xué)，上的是那種特殊教育學(xué)校，家里還有一個72 歲的老媽，因?yàn)橹酗L(fēng)過，腿腳不大方便。黃星波以前種植棉花和柑橘，2017 年承包了一個池塘，養(yǎng)魚養(yǎng)蝦，養(yǎng)殖業(yè)還處于摸索階段。家庭情況差，也被列入貧困戶。

黃星波與周瓊花的親密走動，源于村委會舉辦的廣場舞大賽。

周瓊花上舞臺前，隨手將帶來的一個包包放在更衣室外面的桌子上。跳完舞，去拿包包，發(fā)現(xiàn)包包不見了。焦急的尋找中，黃星波遞來包包，說是他早看見這個包包，覺得不放心，就一直拿在手上看護(hù)著。接著，黃星波又用摩托車將周瓊花送回家。

2017 年6 月份開始，黃星波天天往周瓊花那里跑。周瓊花家里的兩畝棉花田被黃星波包攬，除草、剪枝、打蟲、去爛果……黃星波一點(diǎn)也不敷衍。既然幫忙種植棉花，那么吃飯也理所當(dāng)然。從6 月份開始，黃星波的中飯都是在周瓊花那里吃的。晚餐呢，黃星波把自己分成兩半，自己家和周瓊花家各一半。這是黃星波自己的說法，黃星波的老媽卻說：“晚上都不管我這個老家伙，真是迷上那狐貍精了，造孽?！焙偩粋€年過六十的農(nóng)村老太，被扣上這頂花哨得近乎邪魅的帽子，怎么聽來都是笑話。何況，周瓊花幾乎年長黃星波二十歲。

兩家的農(nóng)活，分?jǐn)偭巳粘＃S星波忙得恨不得分身。再忙碌，還是絲毫不怠慢那份感情。

2017年10月21日，是周瓊花63歲生日。黃星波去縣城味濃蛋糕店訂做了一個蛋糕。蛋糕精致，奶白色的英文字母“l(fā)ove you”玉樹瓊枝般鋪滿了蛋糕表面。豈止蛋糕？還有一捧玫瑰花。后來，王晶晶講起這件事情，我馬上明白，策劃者是王晶晶。那天中午，王晶晶專門請假，在輪渡碼頭，等來黃星波——黃星波去取蛋糕和玫瑰花了。兩人一起來到周瓊花的家里，為周瓊花祝賀生日。

王晶晶還拍下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我早忘了她發(fā)的這照片，當(dāng)她再次提到，我才憶起。只不過2017 年10 月21 日的微信，照片上的男女主角，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一對情人。周瓊花給的側(cè)面照。黃星波是吹蠟燭的正面照，那撮起嘴巴的樣子，恰恰拉長了他的臉頰，拉出輪廓拉緊了皮膚——四十五歲的男子，起碼年輕了十歲。奶白色的英文字母“l(fā)ove you”在照片中靚麗顯眼，卻也恰到好處——我倒以為是母子，當(dāng)時還點(diǎn)了贊。

黃星波與周瓊花的情事等于公開了。這在寶月寺可是爆炸性新聞。一個農(nóng)村老嫗，竟然與一個年輕自己二十歲的男人好上。外人的述說，不是用的“好上”，而是“勾搭”。這一詞透露了世人對這樁情事的價值判斷，傷風(fēng)敗俗。

世人——不僅是寶月寺的村民，還有比如我欣賞的美女杜曉嫵。杜曉嫵正是在聽說并親眼見證后，在電話中托付我，要我勸說同事王晶晶——作為幫扶責(zé)任人，對于幫扶對象周瓊花，最大的幫扶事情就是要阻止他們的勾搭。她將重音落在最后兩個字上，分外刺耳。

王晶晶一個外人，阻止不阻止，能有多大作用？我回應(yīng)道。

她就是不識時務(wù)，一個人的反調(diào)調(diào)還唱出了海豚音。杜曉嫵說到這里，又自嘲地笑了。我姨婆婆那事違背倫常，王晶晶憑什么要……你幫我勸她下。

我有些無奈地應(yīng)下。又專門找機(jī)會，委婉地轉(zhuǎn)達(dá)了杜曉嫵的請求，告訴王晶晶，杜曉嫵是周瓊花的親戚，是真的為周瓊花好。當(dāng)初周瓊花他們建筑新房子，杜曉嫵的父母和她自己還拿出了一部分錢財(cái)幫襯。

朱姐啊，好心不好心，是小事，關(guān)鍵是如何看待“為他人著想”這個命題，搞不好就是……王晶晶伶牙俐齒，說話也不拐彎。

我懂她后面吞進(jìn)去的話。無非就是“毀人姻緣”之類。我提醒道，杜曉嫵與你同為八零后，人在省城工作，她的親奶奶與周瓊花是結(jié)拜姐妹。曾經(jīng)，杜曉嫵的小姑姑過繼給了周瓊花兩口子，小姑姑十三歲時，到堰塘里洗床單掉進(jìn)堰塘里淹死。杜家也沒因此與周瓊花兩口子生出齷齪，也沒斷絕往來，反而走出了親戚關(guān)系。杜曉嫵父親考學(xué)考到了武漢，后來在武漢成家立業(yè)，若干年后，便將杜曉嫵的爺爺奶奶接到了武漢。兩家才少了走動，情誼倒沒減少。

我詳細(xì)地介紹杜曉嫵和周瓊花的關(guān)系，也只是客觀地陳述事實(shí)。王晶晶點(diǎn)頭，卻毫不松口：我沒懷疑那個杜曉嫵的真心啊，我只是說，觀念問題，也許還有……我盯著王晶晶的嘴巴，但王晶晶機(jī)靈地閉上了它。關(guān)于王晶晶對杜曉嫵的心理猜想，我也暫時作罷。

一個陰雨天，王晶晶帶我到孤島寶月寺村，要我自己看自己判斷。

周瓊花洗好了水果端來，我們邊吃邊拉呱。周瓊花說到這份感情，絲毫不羞澀不遮掩，大大方方地講述。

她的講述內(nèi)容多是受到的阻擾，在外人眼中，這樁情事就是“傷風(fēng)敗俗”。阻擾來自各方面，黃星波的家庭和親戚朋友、寶月寺的村民、周瓊花那邊的親戚朋友。譏笑的，勸說的，辱罵的，絡(luò)繹不絕。要不，我們早拿結(jié)婚證了。

王晶晶鼓動周瓊花，瓊花姐，不要看他們的嘴巴行事，人長嘴巴都是議論他人的，從不議論自己，你凡事要以自己的感受為主，覺得幸福就好。

關(guān)鍵是黃星波他母親極力反對，老人家講究多。周瓊花說道。

什么時代了，還三綱五常啊，瓊花姐要有耐心，還要講究方式方法。王晶晶挺有信心。

周瓊花仰起白皙的臉，嘴巴微微張開，沒有說話，她的眼睛看向墻壁某處，視線就定格了，似乎那里有什么東西吸引了她。我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接著，我和王晶晶的眼神撞在一塊兒了。

那處墻壁，未擦洗掉的血印比較醒目。

杜曉嫵去周瓊花的家有兩次。

一次是2018 年春節(jié)的大年初四，跟隨奶奶一起去周瓊花家拜年。那天，黃星波也在，還以主人身份接待了客人。

黃星波下廚，手腳麻利，一會兒就準(zhǔn)備好宴席。一大桌子的菜，整整十四盤，中間的肉糕——他殷勤地給客人奉上，笑著介紹，這肉糕是青魚糕，青魚是我養(yǎng)的，沒用飼料，是清水養(yǎng)的，你們放心吃，糕是我親自打的，你們嘗嘗味道。

魚糕顏色純正，金黃的邊子，純白的糕身透出紅辣椒、青蔥、黃姜搭配后的璀璨色澤。清香撲鼻，入口即化。杜曉嫵和奶奶一人吃了兩大塊，點(diǎn)頭稱贊好吃。頓時，黃星波開心地咧開了嘴巴，偏過腦袋朝周瓊花看去。恰好，周瓊花也在含笑看他。兩人的相視一笑，偶然而心有靈犀，都被客人看在眼底。杜曉嫵和奶奶吃完飯告別時，黃星波硬是遞來一袋青魚肉糕。他很自信地?cái)[功：回到武漢，就吃不到這好東西了。

自信，有心計(jì)，還會察言觀色。這是杜曉嫵第一次接觸黃星波后的印象。

第二次是六月份的一個周末，杜曉嫵獨(dú)自驅(qū)車來的。周瓊花一個人在家。吃完飯，兩人在房間開聊。杜曉嫵直截了當(dāng)，批評周瓊花和黃星波這段情事不現(xiàn)實(shí)，有許多漏洞。周瓊花沉默下來，基本是杜曉嫵一個人講話。

杜曉嫵擺出她知曉的事實(shí)和關(guān)于黃星波的家庭情況。特別指出，他的腦癱女兒身體有許多疾病，埋伏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段，將會引爆。周瓊花揚(yáng)了揚(yáng)右眼。杜曉嫵解釋“引爆”的意思，就是爆炸，炸壞本來就摧枯拉朽的家庭，誰靠近誰倒霉。他那72 歲的老媽，年紀(jì)大暫且不說，還有多種病，特別是中風(fēng)，極容易癱瘓?jiān)诖采稀唐牌牛脒^嗎？癱瘓了，吃喝拉撒都是靠人伺候的。

周瓊花垂下腦袋。

杜曉嫵以為有效果，乘勝追擊。姨婆婆，您看看黃星波家的破屋，我沒詞形容，嘖嘖，破屋里的擺設(shè)都是舊社會的殘件，再看看您的新房子，新房子里的現(xiàn)代化擺設(shè)，相差一個世紀(jì)，他當(dāng)然羨慕啊，恨不得今天就住進(jìn)來，然后占為己有。說到這里，杜曉嫵故意停頓，板起面孔觀察周瓊花的反應(yīng)。

周瓊花一動不動，木偶一般。杜曉嫵清下嗓門，繼續(xù)說，哎，可憐我姨爺爺啊，畢生心血都花費(fèi)在這上面，都沒來得及享受一天就撒手西歸了。說到這里，杜曉嫵站起來，雙手摟住周瓊花的肩膀。

姨婆婆，我們都心疼您啊。我奶奶專門交代我要來這里，找您說說知心話，轉(zhuǎn)告她的關(guān)心，她當(dāng)您是親妹妹，生怕您上當(dāng)受騙……她的心，您比我更懂，要不，這房子，她哪里舍得出錢——當(dāng)時還逼著我出了錢，說我小時候沒少得到您的照顧。

你在襁褓時，我去武漢照顧了你半年。周瓊花慢吞吞地補(bǔ)上一句話。

是哈，所以，我就特別響應(yīng)奶奶的號召，也交給奶奶兩萬塊錢，奶奶總共給您四萬塊錢吧。

不是，是六萬。周瓊花糾正，語氣平靜。

王晶晶后來分析，都是人精。杜曉嫵故意說錯，就是提醒周瓊花的，而周瓊花又怎能不明白？她才不上那小丫頭片子的當(dāng)。

還有兩萬……是杜曉嫵的父親給的。當(dāng)年，杜曉嫵的祖父母在農(nóng)村，家底薄，生活窘困，杜曉嫵的父親，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花銷較大，多虧了周瓊花兩口子，一直幫襯杜曉嫵的父親讀完大學(xué)。可以假設(shè)，如果沒有周瓊花兩口子的援助，杜曉嫵父親的命運(yùn)真不好說，那么杜曉嫵呢，有無這個人也不好說了。

杜曉嫵故意驚嘆一聲，啊，是六萬啊，肯定是我爸爸拿出的，他心目中，您比他親姨媽還親。

周瓊花站起來，問道，曉嫵啊，你爸爸可好，我好多年沒看見他了，說真的，他結(jié)婚以前，就當(dāng)我這里是他的家，有時候睡覺也睡我們這里，以后……我好長時間都不適應(yīng)啊。

這話有水平，暗藏機(jī)鋒。杜曉嫵轉(zhuǎn)述給我聽時，我不禁插話。杜曉嫵說，我懂她的意思，她不就是曲折表達(dá)，她有恩于我們，她家建新房我們一家出錢，是理所當(dāng)然。

九月初的這個雨天，在周瓊花的家，周瓊花跟我們講了杜曉嫵的第二次來訪。講完，王晶晶感嘆：杜曉嫵在強(qiáng)調(diào)，這房子有他們杜家的功勞。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這就是王晶晶揣摩出的杜曉嫵下狠勁阻攔周瓊花和黃星波相好的心理？直白地說，杜曉嫵認(rèn)為，杜家也是新房子的投資人，他們擁有說話權(quán)，是這樣嗎？剛剛停下的雨水，又淅淅瀝瀝地扯起雨線，織出針腳細(xì)密的朦朧清涼圖，將我們籠罩并浸淫，哪怕我們坐在房屋內(nèi)也無法逃脫。

王晶晶那天帶我去周瓊花的家，還去了黃星波的家。

黃星波不在家，送女兒上學(xué)去了。女兒暑假結(jié)束，剛好這兩天報(bào)名開學(xué)。我見到了黃星波的母親。老人身體不錯，但曾經(jīng)中風(fēng)過，行動不便，走路一瘸一拐。天氣不算冷，她腦袋扣了一頂大帽子，帽沿快要遮住眼睛。

王晶晶以前找老人做過工作，老人認(rèn)識王晶晶，見到她很生氣，偏過腦袋不理我們。王晶晶卻滿臉堆笑，語氣甜蜜，喊奶奶好。

你個丫頭，不清白，喊我兒子黃星波哥哥，喊我奶奶，白讀書了。

我和王晶晶相視一笑。

亂了輩分，在我年輕時是要被掌嘴巴的。婆婆不依不饒地把話說穿，嘴角掛著稀疏的唾沫星子，昏黃的眼珠瞪出，猶如被曬干水分的黃豆。

王晶晶逡巡在那里，傻笑不語。我準(zhǔn)備三十六計(jì)走為上策。婆婆還不依，繼續(xù)教訓(xùn)王晶晶，你這丫頭少管閑事，少捅簍子，多為自己積福。

黃星波家的幫扶干部來了。那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在水利部門工作，姓何。王晶晶私下聯(lián)系何主任多次，主要是勸說何主任多做老人工作，要老人同意黃星波和周瓊花的事情。何主任比王晶晶有工作經(jīng)驗(yàn)，做事穩(wěn)重，既不答應(yīng)也不反對，只是說，隨他們的緣分了，這事外人摻和不合適。

這話聽著順耳，實(shí)際是撒手不管。王晶晶有意見，卻奈何不了。她沒少做黃星波母親的工作，沒有任何效果，反而被老人誤認(rèn)為是罪魁禍?zhǔn)住?/p>

何主任來得好，你有手機(jī)，給周瓊花的幫扶干部拍個照，年紀(jì)輕輕的，專門做壞事，這不，又招搖撞騙到我家來，拍下來，現(xiàn)成的證據(jù)，這次還帶了另一個女干部……我慌忙拉起王晶晶的手，轉(zhuǎn)身逃之夭夭。一邊逃一邊慶幸這個老人不會玩手機(jī)，要不，我們真是有嘴也說不清楚了。

我們的車停在公路上。到公路要穿過一條小道，我和王晶晶在小道上穿行。何主任騎摩托車在后面趕來，車和人斜停在我們面前。

王晶晶啊，我今天多話了，黃星波和周瓊花的事情，真的不大適合，這是農(nóng)村，農(nóng)村最大的規(guī)矩就是風(fēng)俗，不能壞了，再說，這可是寶月寺呢，知道它的來歷吧，被拆除的寶月寺學(xué)校聽說過吧，是孤島有名的學(xué)校，前身就是古寺廟。這說明什么？時代在變，規(guī)矩沒變，一代代人都得守，規(guī)矩大于天。

何主任今天說話有些沖。王晶晶說道。

聽我說完——周瓊花和黃星波還是一個村的，以后他們就只躲在屋里不出來見人？他們各自的家人親戚又怎么做人？有句老古話，樹活一身皮，人活一張臉，咱們扶貧，不就是幫他們圖個好臉面好心情？我牽手黃星波的家，本來不難的，現(xiàn)在他們母子倆水火不相容，老人整天吵著要去告狀……我工作難得開展啊。

王晶晶不理，邁開腳步快走。我著急地跟上。

你聽著，還有一句話，你少給周瓊花灌迷魂藥了，那是要害死人的。何主任在摩托車上踮起腳尖，扯起脖子高聲喊道。

我們回到車上。王晶晶說，你看見了吧？黃星波和周瓊花他倆無論出于什么目的，其實(shí)是有感情的，但是大家都不相信。

黃星波女兒黃紫薇什么態(tài)度？我問王晶晶。

我沒接觸過那女孩子，不過，聽黃星波說，紫薇沒意見，覺得她爸爸怎么做都好，換句話說，她理解爸爸，理解就是支持嘛。

紫薇這個暑假也去了周瓊花的家里。周瓊花將紫薇接到她的家，沒多久，就被紫薇的奶奶趕來叫回家了。說來說去，黃星波的主要壓力，就來自他母親。

那老太太與周瓊花鬧了多次，有影響的四次。

第一次是黃星波與周瓊花好上不久，帶周瓊花回家拜訪他的母親。周瓊花精心準(zhǔn)備了一下，提著禮物去見老人。老人異常憤怒，將周瓊花提來的禮物全部砸向周瓊花，還砸破了家里的茶壺茶杯。周瓊花趕緊回撤，老人跟著跑出來，跑到屋外面的路上，摔了一跤。周瓊花轉(zhuǎn)身回到老人身邊去攙扶，老人一下拉住周瓊花，半跪在地上哭嚎，還說你都是當(dāng)我兒子的娘老子的年紀(jì)，怎么能抱著他睡瞌睡呢？

路上的行人圍攏來，有的看稀奇，有的幫著老人勸說，更多的人是被激怒，紛紛指責(zé)周瓊花不要臉，還有幾個圍住周瓊花伸手踢腳。黃星波趕來，驅(qū)趕人群，身體卻受到棍子和石頭痛擊，不住地淌血。老人見兒子挨打受傷，心疼兒子，爬起來，求圍觀的人群散開。人群散開后，老人又嘶啞著喉嚨喊道，周瓊花啊，我們都是女人，要明白，人活著不能只為自個，還要想想別人。也不知周瓊花聽見沒有，正趁機(jī)跑掉。

第二次是老人晚上找到周瓊花的家里來，勸走了她兒子黃星波，她卻留下來，用手里拄著的棍子將周瓊花的窗戶敲破，又趕著周瓊花的人打。周瓊花跑出家門，老人就坐在周瓊花的家門前，放開聲喉大聲哭罵。這下，左右鄰居都曉得了，還有一兩個女人跑來勸。老人更來勁了，罵周瓊花這么大的年紀(jì)，還勾引男人，破壞風(fēng)俗，寶月寺就沒出過這樣的事，村里也沒人管管。哭著哭著，老人歪倒在門檻上，沒有了聲音。那勸哭的女人嚇壞了，也受到老人的提醒，馬上打村委會婦女主任的電話。婦女主任來了，還跟來一大群看熱鬧的村民。

老人知道自己哭鬧并不能施加多少壓力——否則，她早壓住黃星波了，就故意把事情鬧到村委會那里，交給村委會處理。婦女主任將周瓊花喊去做工作。沒想到，周瓊花一句話就止住了婦女主任的嘴巴。她說，我們相愛了，不可以嗎？

第三次老人鬧事是在村委會。那天，村委會通知村民來領(lǐng)取重新更換的市民卡。村民一波一波地涌來。黃星波的母親早就來到，領(lǐng)了卡卻沒走，守在那里等周瓊花。周瓊花剛走進(jìn)村委會院子，老人快步上前，伸手就甩出一巴掌。那聲脆響一下就把人群的目光全吸引來了，還讓整個村委會都消聲似地安靜下來。周瓊花捂臉站了一會兒，就進(jìn)去拿卡了。拿完卡，經(jīng)過老人時，說了一句話，氣得老人當(dāng)場跺腳。她說，我和星波一定會結(jié)婚的，他會來我家住。

我啊出了聲。周瓊花這招是釜底抽薪，比還手更要老人受不住。

就吵成這樣，我是她的幫扶責(zé)任人，她當(dāng)我朋友，什么話都對我講。她說，我的難處不是吃喝拉撒，而是個人感情，也就是養(yǎng)老問題，既然與你結(jié)成了對子，那么你就幫我處理好這個事情。

所以你就這樣豁出去了幫她。

我理解她，相信他倆有真感情，其實(shí)五保戶涉及的就是養(yǎng)老問題，養(yǎng)老——找到一個心儀的伴侶不更好？

可是……老太太第四次簡直是拿命在拼。八月初，黃紫薇放暑假了，被周瓊花接到她家里玩，老人趕去，逼著黃星波帶紫薇回家。

老人本來跟著父女倆一起離開周瓊花的家了，哪想，她中途返回，先折到了村委會，找了婦女主任，質(zhì)問道，你給我們解決矛盾，怎么越解決越矛盾？婦女主任勸說道，兒女的事情，你甭管——老人揮手打斷婦女主任的話，周瓊花都是五保戶了，還打算做我的兒媳婦？那你們咋不把我納入五保？

這老人說話會摳腮，婦女主任不知如何回答。她打算考慮下再回答老人的話，否則，又會被老人抓住什么漏洞。老人不給時間讓她考慮，要婦女主任給她家的幫扶干部何主任打電話，告訴何主任，老人有些累，他趕快來接老人回家。婦女主任打完電話，老人就朝她招手說，這樣，你跟我去周瓊花的家一趟，見證下我們的矛盾，不去你別后悔。說完，老人就走。

婦女主任跟在后面，一起來到了周瓊花的家。她擔(dān)心老人吵架，就搶先一步說，今天我們安靜地說說話，不許吵架——

老人打斷婦女主任的話，不吵不吵，我這年紀(jì)再吵就死這里了。婦女主任就閉上嘴巴，親熱地挨著老人坐下，問起孫女黃紫薇放假在家做什么。

老人就問，我孫女紫薇喊你。老人拿眼緊緊地盯著周瓊花，怎么稱呼你，你說說？

周瓊花答道，就喊我名字吧，反正名字也是喊的。

你精，我再問你，你喊我什么？老人瞪出黃豆般的眼珠，唾沫星子掛在嘴角。你不是跟婦女主任說，你和我兒子黃星波相什么愛，你不會日白扯謊吧，這婦女主任就在你眼前。

這是激將。老人的腦神經(jīng)太發(fā)達(dá)了，周瓊花雖然也不笨，卻跟不上老人的思維。老人厲聲問道：周瓊花你喊我什么？

周瓊花馬上答道：喊媽。

老人站起來，一聲狂笑。我年長你不到十歲，就成了你的娘，這不是作賤我敗壞我的好名譽(yù)？我是講臉面的人，卻被你活生生地剝了臉皮，我——說著，老人朝墻上撞去——不活了。

何主任趕到，拉住了老人，緩沖了一下老人撞墻的速度，老人額頭都是鮮血。婦女主任是八零后，哪里見過這樣烈性的場面？她跟著老人來周瓊花家里，就是來調(diào)解矛盾的，卻調(diào)解出人命，當(dāng)場嚇哭了。何主任半跪地上，雙手環(huán)抱老人，也是喉嚨哽咽。老太太，你這么大年紀(jì)了，何苦？我怎么交代啊。

萬幸，老人只是皮外傷。何主任馬上抱起老人就跑。婦女主任如夢初醒，叫道，好，沒出大事，快送村衛(wèi)生室。

聽上去嚇?biāo)廊?，?shí)際沒事，老太太撞墻撞得心中有數(shù)，掐好了火候和時間。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老太太，她一哭二鬧三上吊，是有些撒潑，但那些潑皮分明等同不了村野潑婦這四個字。王晶晶的雙手在方向盤上交替拍打，感慨萬千。

結(jié)果呢？在周瓊花家里，周瓊花還告訴我們，村委會已經(jīng)給出了明確意見，如果周瓊花執(zhí)意與黃星波來往，那么村委會將拿掉她的五保戶資格。周瓊花拿出手機(jī)給黃星波打電話，轉(zhuǎn)達(dá)村委會意見。黃星波的聲音從開了免提的手機(jī)傳來：拿掉就拿掉，我們搭伴，不就是為了養(yǎng)老？周瓊花結(jié)束通話，對村委會干部說，都聽見了嗎？拿掉與否，我們都會相伴下去的。

相伴。這個詞語彈簧似地在我耳膜上彈跳。后來，我跟王晶晶探討，王晶晶從心理學(xué)方面概括：每個人都是群體動物，害怕孤獨(dú)，缺乏安全感，我記得心理學(xué)家阿德勒的一句話——自卑感和不安全感時刻徘徊在我們意識中，唯有通過心靈才能得救。

如何通過心靈？

心靈遭遇心靈——尤其是老年人，他們的心理意識里，伴侶等同養(yǎng)老。阿德勒還有一句著名的話：我們的煩惱和痛苦都不是因?yàn)槭虑楸旧?，而是我們加在這些事情上的觀念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