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在非虛構作品《巨浪下的小學》里,理查德·勞埃德·帕里寫到日本釜古村將近半數(shù)村民在海嘯中喪生,這個在當?shù)厝擞洃浿腥缤劳馓以吹拇迩f,成為一片廢墟。圖為紀錄片《311》中的災后畫面。資料圖
災難過去幾年后,大川小學幸存的學生只野哲也仍隨身攜帶遇難同班同學的合影,他的父親則在學校遺址擔任導游,那里在家長們呼吁下建成了紀念公園。圖為紀錄片《311》中的災后畫面。
資料圖
★2011年3月11日的地震與海嘯導致超過18000人罹難,1945年長崎原子彈爆炸之后,這是日本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災難。
悲傷承載著過去的生活,它們重新組織起來,以新的形式與生者共存。
理查德·勞埃德·帕里不去辦公室了,晚間也不再與朋友聚會。他待在家里,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兩個孩子,姐弟倆的學校已經(jīng)關閉。他是英國《泰晤士報》的亞洲編輯,在日本工作了25年。現(xiàn)在,他沒法再去其他國家采訪了,離開日本之后就很難回去。
盡管疫情相對緩和,東京的生活還是改變了。1986年8月第一次來日本前,少年帕里還沒有離開過歐洲,第一印象就是從未經(jīng)歷過的炎熱和極度潮濕。這個國度與英國那么不同,他想了解更多。近十年后,他抵達東京擔任《獨立報》記者時,地鐵沙林毒氣案剛剛過去三天。時光如梭,他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突如其來的地震以及平日戴口罩外出。
如此熟悉的日本,還是會給帕里許多意外的啟示。在自己的第三本非虛構作品《巨浪下的小學》里,他記錄下眾多2011年大海嘯的證言。那一年3月11日午后,震級超過里氏9級的“東日本大震災”引發(fā)海嘯,進而造成影響至今的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
在帕里筆下,黑暗和未知的龐然大物遮天蔽日。書中散布著驚人的場景,海灘上茂密的兩萬棵松樹被連根拔起,卷到四公里外的內(nèi)陸,村莊、稻田瞬間消失了。地震與海嘯導致超過18000人罹難,1945年長崎原子彈爆炸之后,這是日本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災難。
“那就是地獄?!笔茉L者今野仁美說,“一切都消失了,就好像掉下了一枚原子彈?!?/p>
2011年夏天,帕里聽說了大川小學的悲劇。海嘯當天,全日本有75個孩子在受老師照顧的情況下遇難,74個來自這所學校。校內(nèi)78名學生只有四人幸存,11名老師僅有一人幸存,比例高得不同尋常。今野仁美就是大川小學的學生家長,兒子今野大輔于海嘯中遇難。2011年9月,災難過去半年后,帕里第一次抵達日本東北部的海嘯災區(qū)。
隨后幾年,帕里遇見很多幸存者,記錄下許多關于海嘯的故事,其中大川社區(qū)他反復去了很多次。他重現(xiàn)了孩子們最后的時光。他們與父母短暫相處,因不祥的噩夢而困惑,生活如常又有隱隱的震顫。幸存者的記憶中,地震前的場景令人毛骨悚然:天氣陰沉沉的,沒有風,葉子紋絲不動,毫無生氣,時間仿如靜止。
書中引用了美國記者菲利普·古雷維奇描述盧旺達大屠殺的一句話:“一切都在轉瞬間……一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事情突如其來,而我們能做的仍然只是想象?!?/p>
“它就像是一個形狀怪異的巨大包袱,沒有任何邊角或可抓握之處:無論我嘗試多少種不同的方法,都不可能把它從地上提起來。”帕里用親歷回應著古雷維奇的那句描述,“隨后的幾周里,我心中涌動著驚愕、憐憫和悲傷的情緒?!?/p>
在麻木的抽離過程后,帕里終于忽略了心中的不安?!叭绻煌纯鄩嚎?,你就不能成為好的采訪者和記者。在某種程度上,分析和描述一種情況迫使你自己從中抽離出來?!彼?020年4月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說到底,作為記者,無論我的心情有多難過,都比不上那些失去朋友、家人和家園之人的悲傷。”
《巨浪下的小學》出版于2017年,次年獲得福里奧文學獎。2019年10月,該書中文版由新經(jīng)典文化與文匯出版社出版。“正是在那里,在那所學校中,我才真正學會了如何去想象?!迸晾锘貞浀?。
“他看起來就像正在睡覺”
海嘯帶來的離別無窮無盡。有393位居民的釜古村中197人死于海嘯,可能是損失最嚴重的村莊。村長阿部良助自小住在釜古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有如世外桃源。災害過后,山林、河流、稻田、學校和商店,一切都消失了。衛(wèi)星導航顯示帕里身處生機勃勃的村口,但他看不到什么建筑,周圍只有身著黃馬甲的維修工人們。
良助的記憶被救災場景填滿?!皼]有人只顧著找自己的朋友或孫子?!彼蚺晾锘貞?,“不管埋著的是誰,我們只是盡力拽出每一個人?!蹦腥藗円贿吜鳒I,一邊干活,不恐慌,甚至也沒有什么緊迫感。
海嘯時,良助的妻子、女兒、女婿和兩個外孫女都在村里。他趕回村子,看到的是被吹來的松樹,還有淤泥和垃圾里露出來的孩子的腿和胳膊。大川小學學生們的遺體被退去的海浪沖到一起,緊緊疊起來。他把尸體一具一具拽出來,擺到路邊。
下午另一些人加入。男人們踏進水中,拖出樹干、瓦礫等雜物,把遺體抬去橋對面的交通島。今野仁美等幾位女性擺放好遺體,再用河里提過來的渾水沖洗。她們四處尋找床單、衣服蓋住遇難者,小心地取下標著姓名和班級的方形書包。
頭一天結束,良助挖出十具孩子的遺體,認得出其中很多人。那天他幸運地與妻子和女兒重逢,她們奇跡般地沒有受傷。他在村里搜尋尸體三個月,陸續(xù)找到了遇難的外孫女和女婿。
海嘯第二天,平塚直美與丈夫真一郎前往體育館停尸房,填好必要的文件后離開。他們還沒有找到女兒小晴,但要回家照顧幸存者。大家依辦事指引和習慣,按部就班地回到從前的生活節(jié)奏。又過一天,真一郎就回石卷市的高中上班了。沒人覺得不同尋常,“這只是公務人員盡職盡責的典型”。
海嘯一周后,今野大輔的遺體找到了。今野仁美看到了罹難的兒子,“他看起來就像正在睡覺?!钡诙焖偃?,兒子不一樣了,眼睛像流淚一樣淌血。她把血擦干凈,晚間還是這樣。大輔每晚都血淚模糊,她“忍不住把這當成他的靈魂無處安放的象征,同時也是他極度渴望活下去的體現(xiàn)”。
“看得最清楚的一個”
家長們慢慢聚到一起,他們想知道孩子怎樣度過最后的時光,也從零散的證言中發(fā)現(xiàn)了可疑之處。分歧在彌散。許多人盡力恢復生活秩序,還有一些家長執(zhí)意尋求真相,在后來的會議中公開指責甚至怒罵失職官員。這種當眾情緒失控,在日本社會鮮少出現(xiàn)。
帕里清楚地感覺到,平塚直美與大多數(shù)家長的關系陷入了冷淡。
2011年4月初,直美把幸存的兩個孩子送進重開的托兒所與幼兒園,全身心尋找失蹤的女兒小晴。隨時間推移,十臺推土機、幾百名搜索者和眾多家長逐漸散去,最后只剩一隊警察和少數(shù)幾位堅持不懈的平民。6月直美動了心思,要自己開挖掘機參加搜索。她在仙臺市培訓一周,成為日本少數(shù)幾個擁有挖掘設備操作許可證的女性之一。
公公的性別觀念極為傳統(tǒng),強烈反對直美的選擇,認為這非常危險,而且“她本應該待在家里,照顧孩子、丈夫和公婆”。直美耐心聽完,堅持了自己的做法。在帕里眼中,大川小學眾多的媽媽當中,直美是“看得最清楚的一個”。
日常生活、奮力工作、與幸存者相處都沒法代替杳然無蹤的小晴。直美也是老師,夫妻倆既蔑視袒護校方的官員,也不喜歡那些“咄咄逼人、自以為是”的家長們。帕里觀察到,“在日本,人們本能地厭惡采取法律行動,覺得那些這么做的人本身就違反了某種意義深遠的不成文法律”。
探求真相的家長們就更顯獨特。兩個人引起他們的懷疑,一個是海嘯中唯一生還的老師遠藤純二,他的表述混亂不堪,后來以精神狀況不佳為由拒絕作證;另一個是負責學校安全措施的校長柏葉照幸,當日他恰好沒有上班,六天后才露面,身后跟著一群記者和攝影師。
海嘯不久,幸存的孩子們在附近另一所學校開學。柏葉照幸在致辭中說:“讓我們共同努力,為了我們死去的朋友,重建一所充滿笑容的學校?!庇鲭y孩子的家長們感覺遭到拋棄,他們更加憤怒了。
從地震發(fā)生到海嘯沖垮學校間隔51分鐘,預警不斷傳來,老師們依照應急手冊清點人數(shù)、集合學生。但結果如此悲慘,官方的完美敘事無法讓家長們信服。2014年3月10日,他們訴諸日本人非常不喜歡做的選擇——打官司。再有一天就是海嘯的三年紀念日,很快就要到法律允許起訴的最后期限了。
“這些人為什么,要跟我說話?”
帕里遇見了寺廟住持金田禪師,他在為海嘯遇難者超度亡靈。海嘯后不久,他一個月內(nèi)為200人舉行了葬禮。幸存者沒有哭,精神狀態(tài)令人不安?!翱梢哉f沒有流露出一絲情緒。”金田回憶,“他們了解這場慘劇的每一塊碎片,但無法把它們拼湊在一起?!?/p>
金田只是陪著幸存者們,誦讀佛經(jīng),主持葬禮。后來他與一群僧人沿海岸行走,組織名為“僧侶咖啡館”的活動。用來取名的“monku”是英語單詞“僧侶”(monk)的日語發(fā)音,在類似的日語發(fā)音中也有訴苦的意思。他想讓人們說出來。大家不愛哭,“覺得那樣顯得自私”。
“當他們開始傾訴時,聆聽者能感覺他們的咬牙切齒和他們的痛苦。那是他們無法也不愿表達的痛苦,他們的淚水也終于流出來,無休無止?!苯鹛镎f。
悲傷承載著過去的生活,它們重新組織起來,以新的形式與生者共存。有些傾訴者告訴金田,自己看到了陌生人、朋友和鄰居,以及死去的親人,他們宛如幽靈。公務員看到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獨自站在路邊,很快就消失不見;消防員們幾次接到由被摧毀房屋打來的報警電話,他們趕去廢墟為亡靈禱告,幽靈電話才終止;出租車司機發(fā)現(xiàn)后座上的乘客消失了,還是開到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的目的地,禮貌地打開車門。
金田經(jīng)歷了若干次驅鬼工作,一個女人甚至被附身25次。宗教人士和學者們?yōu)檫@些現(xiàn)象展開討論,甚至爭論?!八勒吆翢o準備,活著的人也沒機會說再見。失去親人的人和死去的人——他們之間有著強烈的依戀?!苯鹛飳λ鼈兪遣皇庆`魂不感興趣,“我們能做的就是對癥下藥。”
“我從來沒有找到任何相信鬼魂的理由,總會有另一種解釋更合乎情理。”帕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重要的是,這些超自然經(jīng)歷對這些人來說,是非常真實和重要的。”
帕里認為,可以用兩種方式解釋鬼魂的故事。一種是作為人死后人格繼續(xù)存在的證據(jù),第二種是象征性的,即他的理解方式。“鬼魂和靈魂是對整個地區(qū)遭受的巨大精神創(chuàng)傷和極度痛苦的一種表現(xiàn),由身體沒有直接毀滅的人承受?!迸晾镎f。
甚至警察也提示平塚直美,如果從靈媒那里獲得線索,也可以提供給他們。她起先通過一個年輕男人尋找小晴,后來借助咖啡店店主純與女兒聊天,但始終未能了解女兒的具體位置。直到2011年8月,幾個準備重新出海的漁夫發(fā)現(xiàn)了小晴的遺體殘骸。在警察再三詢問下,她堅持最后再看看女兒。
直美凝視著女兒,“但那只是一團東西”。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認出她來?!敝泵罌]有后悔,但一直期盼的重聚又如此不同。離開警察局后,她剛坐上車就背痛,平生第一次雙腿直至全身無法動彈。她覺得女兒想讓自己留下來,就請丈夫打電話給純。純聽完后回答:“就是小晴?!彼J為,直美全身麻痹是因為警察做完了該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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