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
辜鴻銘向來是反對我的主張的,曾經(jīng)用英文在雜志上反駁我。有一次為了我在 《每周評論》上寫的一段短文,他竟對我說要在法庭上控告我。然而見面時,他對我總是很客氣。
民國十年十月十三日夜,我的老同學(xué)王彥祖請法國漢學(xué)家戴彌微先生去他家吃飯,陪客的有辜鴻銘、法國的×先生、徐墀和我。這一晚辜鴻銘先到了王家,我進來和他握手時,他對那兩位外國客說:“Here comes my learned enemy!(這是我的博學(xué)的敵人?。贝蠹叶夹α?。
入座之后,他在席上大講他最得意的安福國會選舉時他賣票的故事。這個故事我聽他親口講過好幾次了,每次他總添上一點新花樣,這也是老年人說往事時常有毛病。講完這個故事,他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知道有句俗話叫:監(jiān)生拜孔子,孔子嚇一跳。上回聽說×××的孔教會要去祭孔子,我編了一首白話詩:監(jiān)生拜孔子,孔子嚇一跳;孔會拜孔子,孔子要上吊。胡先生,我的白話詩好不好?”
前面說到辜鴻銘有一次要在法庭上控告我,這件事我也應(yīng)該補敘一筆。
民國八年八月間,我在《每周評論》登出了一段隨感錄:現(xiàn)在的人看見辜鴻銘拖著辮子,一定以為他是向來頑固的,卻不知辜鴻銘當(dāng)初是最先剪辮子的人。后來人家談革命了,他才把辮子留起來。辛亥革命時,他的辮子還沒有養(yǎng)全,拖著假發(fā)接的辮子,坐著馬車亂跑,很出風(fēng)頭。這種心理很可研究。當(dāng)初他是“立異以為高”,如今竟是“久假而不歸”了。
這段話是高而謙先生告訴我的,我深信高而謙先生不說謊話,所以登在報上。那一期出版的日期是一個星期日,我在北京西車站同一個朋友吃晚飯。我忽然看見辜鴻銘也在那里吃飯,就走過去把報送拿給他看。他看了一遍,對我說:
“這段記事不很確實,我告訴你我剪辮子的故事。我的父親送我出國時,對我說:‘有兩件事我要叮囑你:第一,你不可進基督教;第二,你不可剪辮子。我到了蘇格蘭,每天出門,街上小孩子總跟著我叫喊:‘瞧,支那人的豬尾巴!我忍著侮辱,終不敢剪辮。那個冬天,我的保護人往倫敦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去拜望一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很頑皮,她拿起我的辮子來賞玩,說中國人的頭發(fā)黑得可愛。我就說:‘你要肯賞收,我就把辮子剪下來送給你。這是我最初剪辮子的故事?!?/p>
我向他道歉,仍回到我們的桌邊,我遠遠地望見他把我的報紙傳給同坐的客人看。吃完了飯,我走過去向他討回那張報紙。大概那班客人說了一些挑撥的話,辜鴻銘站起來,把那張《每周評論》折成幾疊向衣袋里一插,正色對我說:“密斯特胡,你在報上毀謗了我,你要在報上向我正式道歉。你若不道歉,我要向法庭控告你?!蔽胰滩蛔⌒α?,說:“辜先生,你說的話是開我玩笑,還是恐嚇我?你要是恐嚇我,請你先去告狀,我要等法庭判決了才向你正式道歉?!蔽艺f完,點點頭就走了。
后來他并沒有實行他的恐嚇。大半年后,有一次他見著我,我說:“辜先生,你告我的狀子進去了沒有?”他正色說:“胡先生,我向來看得起你,可是你那段文章實在寫得不好!”
(摘自《永遠的溫情》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