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林
一
都兒,你我都出生在夏天,且都屬馬,但相隔三十六年的兩匹馬是多么的不同啊。你是爸爸媽媽精心“計劃生育”的,在懷著你的時候,媽媽就吃著DHA之類的有利于你健康發(fā)育的營養(yǎng)品,并按國家要求定期到婦幼保健站做檢查。你出生在北京同仁醫(yī)院,那里有全國一流的醫(yī)療和護理服務。反觀爸爸,大概是爺爺奶奶“漫不經(jīng)心”的產(chǎn)物。爸爸上面已經(jīng)有兩兄一姊,按照后來的基本國策,爸爸是不該出生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還是主張“要準備打仗”“人多力量大”的年代,以至今天,爸爸是不能與爺爺討論政治的,爸爸要說那個時代不好,爺爺就說:狗沒良心,沒有那個時代還能有你?!
奶奶懷著爸爸,挺著大肚子,照樣得給農(nóng)業(yè)社干活。她懷其他孩子的時候也如此,那時所有的農(nóng)村婦女都如此。農(nóng)村婦女生育,是沒有所謂“產(chǎn)假”一說的。掙工分啊,工分工分,農(nóng)民的命根,沒有工分,一家的口糧就沒有保障。非但沒有定期保健,就是生育也很少有上醫(yī)院的,都是在家里,由村里的接生婆接生。遇到胎位不正等難產(chǎn)情況,接生婆只會裝神弄鬼地亂禳治,不少產(chǎn)婦胎兒就這樣死去了。
爸爸何其幸運!爸爸離家二十多年來,每到農(nóng)歷生日這天,總會接到奶奶的電話。她多在上午九點前后打來,她說那是我落草兒的時辰。她說我雖然生在芒種時節(jié),卻是在早飯時辰來到人世的,那時種地的馬在地頭前歇著呢。她生我的那天早上還下了地,回家吃早飯時感覺我鬧騰得厲害,就叫父親去喊村后的趙家婆。趙家婆趕來時,我已經(jīng)伏在她的臂彎不再哭鬧。她用煤油燈把剪刀口燒了燒,剪斷了我與她之間的臍帶。
奶奶經(jīng)常對爸爸說,在你們弟兄們里,你最有福;“牛馬年,廣收田”,有你那一年,秋夏兩季都收成,常年有麥面饃吃;你看你的個子,在你弟兄幾個里最高。
二
兒子,不要說跟爸爸當年比,就是放在當今北京城里,你都是幸運的。媽媽懷上你時,姥姥、姥爺正好退休,兩位職業(yè)醫(yī)生,放棄頤養(yǎng)天年的機會,遠遠地從四川趕來,做你的保姆兼家庭教師兼保健醫(yī)生,一做就是七年。想你上幼兒園的幾年里,姥姥、姥爺每天早起都等在我們臥室門外,我們一打開門,他們就歡歡喜喜地進來,幫你穿衣服、洗臉、搽潤膚霜。每天早上出門前,姥爺都要問你晚飯想吃什么,然后遵照執(zhí)行。我想過去故宮里的皇太子,大概也不過這個待遇了吧。
你已經(jīng)會計數(shù)了,能算得過來這些年你玩過多少玩具嗎?陽臺上堆著三箱你不舍得扔的玩具,家里、車里隨處可見你的玩具,盡管上學后爸媽有意控制了,但仍然不時滿足一下你對新玩具的渴望。僅“車子”,你就先后玩過模型汽車、電動汽車、滑滑車、滑板車、兒童自行車、獨輪自行車。這些日子,媽媽給你買了蛇型板,你就不滑剛買不久的旱冰鞋了。從你對待玩具的態(tài)度上,爸爸充分領(lǐng)略了人類“喜新厭舊”的本能和天性。
知道爸爸小時候在玩什么嗎?藥瓶。你不會理解,藥瓶怎么會是玩具?沒有玩具,就什么都可能成為玩具。那時候,爸爸家里最多的就是藥瓶,圓的方的高的矮的什么瓶子都有,滿滿一籮筐。爸爸就經(jīng)常把它們?nèi)〕鰜?,有時按大小個兒排列,有時按方圓形狀分類,給它們裝上水,再把摘來的野花插上去,門前的捶布石就變成一個小花園呢。
那時候,奶奶總是有病,常年吃著藥。爸爸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之一,就是爺爺用架子車拉著奶奶四處去求醫(yī)看病。爺爺把架子車車廂擦干凈,鋪上麥秸,攤開一床被子,把病中的奶奶攙上車,再把我放在奶奶的旁邊,他就這樣拉著架子車去醫(yī)院。上一趟縣醫(yī)院,來回要走七十公里。趕上雨天,他就展開一張塑料布蓋在架子車上,我與奶奶就像塑料大棚里的兩株植物。
噢,架子車,你是沒有見過的,現(xiàn)在在老家仍很普遍,既是生產(chǎn)工具,也算農(nóng)民的交通工具。一說車,你大概就只知道汽車,你出生不久,咱們家就買了汽車。七年來,你是“入則魚,出則車”,陪爸爸去一趟菜市場,只八百米,你都要嚷嚷著開車去開車去。你想不到,爸爸乘坐的最早的交通工具,是以爺爺為動力的架子車。
三
兒子,今天你的班主任老師來電話,說昨天布置的兩張語文測試卷,你沒有做。昨天爸爸把你接回家后,你就趴在桌子上做作業(yè)?;丶液笙茸鲎鳂I(yè),已經(jīng)成為你的自覺行動。約一個小時后,你說做完作業(yè)了,要下去玩。爸爸二話沒說,就說去吧,結(jié)果這兩張試卷就落下了。
上小學一年來,你玩耍的時間很少了,學校歸來,大部分時間都在做作業(yè),有時要做到晚上十點以后。爸爸不免有些心疼,有時甚至生出替你做作業(yè)的想法。爸爸認為,玩耍和游戲才是上帝布置給兒童的“作業(yè)”,可惜上帝總是高高在上,從來不監(jiān)督檢查一下。就此而言,爸爸就頗有些自豪了。爸爸的小學,幾乎是瘋玩過來的。
爸爸那時會睡懶覺的,雖然為此沒少被奶奶打屁股,多少次奶奶拽著爸爸走到學校,正好趕上學校打鈴放學;而你是不可能了,每天早上六點四十鬧鐘一響,看你睡得像一只香瓜,真不忍叫醒你,但又不得不叫醒,學校就像候機廳,到了七點五十就關(guān)門謝客了。
爸爸那時偶爾是會逃學的,和同學一起跑到虎頭山牛角溝里去掏夾八(螃蟹),或者在村東的虎峪河里打撲騰(玩水),雖然事后不免被老師責罰;你怎么可能呢,每天車接車送,固定的時間,固定的線路,一上車爸爸就把車門鎖上,這車就成了押送你的囚車了。爸爸曾說等你大一點兒,就自己坐公交車上學,媽媽卻不無擔憂:現(xiàn)在路上車這么多,治安又不好,你放心嗎?
爸爸那時是有很多伙伴的,放學路上,一路打鬧、追逐著,回家后放下書包,又在一起做游戲,藏貓貓、擠腋窩兒、滾鐵環(huán)、打包兒、跳房兒,有時還去爬樹掏鳥窩。地頭坎畔的樹,幾乎被我爬了個遍,一件衣服,往往是前胸和兩肘先破,那都是因為爬樹弄的;你快七歲了,爬過樹嗎,北京城里哪棵樹允許你爬呢?
還有,爸爸生長的坡嗲,雨過天晴,站在家門口,八百里秦川就盡收眼底,能看到飄逸如帶的渭河、圓蒸饃一樣的干陵和大戲臺一樣的黃土高原;你站在咱們家十七樓的陽臺上,看到了什么,除了盆景一樣的小區(qū)花園,就是對面的高樓,再就是高樓外的高樓。在小區(qū)花園里,你能看到紛飛的蜻蜓、蝴蝶,能聽到青蛙和紡織娘的合唱嗎?
還有,爸爸兒時常年呼吸的是清新如泉的空氣,而你今天呼吸的是什么?
……
一個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一個是二十一世紀初,一個在窮鄉(xiāng)僻壤,一個在繁華都市,兩個童年是如此迥然不同。爸爸一度很稱羨你的童年,現(xiàn)在卻常常不免心生同情。鄉(xiāng)村有鄉(xiāng)村的質(zhì)樸,城市有城市的豐富;質(zhì)樸有質(zhì)樸的快樂,豐富有豐富的愁煩。上帝從不把所有的糖果給同一個孩子,你我都不例外。
(本文選自:美文 2020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