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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從攀巖說起

    2020-04-29 08:37:47彭至純
    旗幟文摘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景芝大姑小姑

    彭至純

    那么我到底應(yīng)該去哪里呢?我是否還要去攀巖?攀巖,一聽到這個詞語,我不是應(yīng)該熱血沸騰嗎?然后順著這股熱血將我引到什么地方。很久以來我不都是這樣做出決策的嗎?就像一個貪婪的孩子,將所有喜愛的東西都抓在手中,最后不可避免地像沙子一樣從指縫中泄露。站在銀杏樹下,一顆顆銀杏果子被踩得碎爛,發(fā)出一股惡臭。這可是銀杏果子啊,初中的教科書上說銀杏果有很高的藥用價值,可是一旦它們掉在了地上,那就什么也不是了,甚至比這還要糟糕,因為它們終將和廢紙、塑料等垃圾堆在一塊。救我,它們發(fā)出呼喊,只有麻雀還在樹下跳動,用喙去啄食銀杏果。銀杏果不是有毒嗎?啊,這只是對人而言,麻雀自有一套生存法則吧。

    要啟動我的四肢是多么艱難,一旦站在巖壁之下,它們就不得不活躍起來,執(zhí)行強施于它們身上的計劃,這對于它們而言是多么不公正啊。如果攀巖不能再使我感到興奮的話,那么雪山、科考等等又算什么呢。倘若接觸和體驗的結(jié)果就是乏味,那我到底應(yīng)該追求什么呢?迄今為止,我總是依靠著我的感覺來行動,我知道你要說感覺可遠遠沒有理性來得靠譜,可我不能不聽從心的召喚。

    唉,銀杏果子的惡臭還停留在我的腳底。

    想象我是一只蜜蜂,聽憑自己的直覺向氣味的源頭飛去,如果我長久地停留在一朵花上,那么別人就會認為我是只鐘情的或是學(xué)者式的動物。我把一朵花研究透了,知道它的雌蕊、雄蕊、花瓣、花萼、花托,從花苞到綻放的全過程,這樣我就能說這世界上有一朵花是屬于我的了嗎?可就這么無止境地追求,從一朵花到另一朵,也不是我想要的。因此,等我飛累了,隨意落在一朵花上,無論它是牡丹還是胡蘿卜花,相信它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就足夠了。不過,我的翅膀還有力氣,我仍在左顧右盼,我還要再飛一段時間。瞧,我對自己是多么有信心,我仍受著蠱惑,但愿這不是來自電燈泡的蠱惑。

    丁景芝在銀杏樹下發(fā)怔,對著銀杏樹叨了一通。她不打算去攀巖了,因此得給自己找個深層次的理由,丁景芝可不是那種生活在生活表面的人,她很喜歡把自己抒情化,創(chuàng)造一個“她”來和自己對話,叨完了,也就完事了,該干嘛就干嘛去。

    丁景芝覺得自己就象是一株一半是松樹,一半是藤蔓的植物。松樹的那部分遺世獨立,藤蔓那部分總想依附在什么東西上,纖細的爪子瞄準獵物,往空中一探,結(jié)果卻往往撲了個空。如果藤蔓僅僅依附于松樹,那么丁景芝就不用再去外界尋找什么了,她成為了一個自足體,丁景芝覺得這就是陰陽??墒?,她生命中的陰陽配比似乎不能讓她滿意,就像在水果店里買葡萄和蘋果,她要在二者之間做個很好的配比,以什么為參照呢?營養(yǎng)價值、口味偏好、價格還是寓意。買水果也是有寓意的,丁景芝要不是買上 4個蘋果就是 6個,一定是要雙數(shù)才行,什么時候自己也在意起這些,她倒沒有注意。丁景芝在考試時將寓意功能發(fā)揮到極致,就算遇上 13和14這樣的數(shù)字,經(jīng)過一番加減乘除后都能得到好的結(jié)果。最后,丁景芝的考生號是10099,這下她放心了。

    丁景芝喜歡吃葡萄,葡萄就是藤蔓植物的果實,她覺得自己植物生命體中的藤蔓植物部分過于繁盛。她在山上見到過藤蔓把大樹絞死的景觀,這類植物被稱為絞殺植物,她認為自己也具有藤蔓植物般的韌性。瞧她攀巖時的樣子吧,一只手沒抓穩(wěn),從巖壁上跌落,整個人被吊在半空中。她抓著繩索,大口地喘著氣,又一次伸手去夠巖壁上的抓手。再試一次,這是最后一次了,蹬腳,抓穩(wěn),一鼓作氣,登頂了,丁景芝得意地在空中晃了晃屁股。她完成了這樣一件“大事”,卻沒有一個觀眾,自得和驕傲的情感無所依托,像藤蔓的觸角在空中搖擺。

    丁景芝落到地面,向地面保護者道謝,“多虧你拉著繩索,要不然我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嘗試?!?/p>

    保護者:“應(yīng)該的?!?/p>

    丁景芝:“這是我第一次攀巖?!?/p>

    保護者:“第一次攀巖就登頂,真厲害啊?!?/p>

    丁景芝滿意了,她繼續(xù)說道:“你看過《徒手攀巖》嗎?亞歷克斯·霍諾德說過他不希望通過運氣來攀巖,而是要獲得最大的確定性。一個從事著看上去最為冒險的事業(yè)的人卻說自己不能冒險,這不是很有趣嗎?”

    保護者:“因為他面對的不是生就是死?!?/p>

    丁景芝:“對,在面對生死問題時,就沒有人敢輕易冒險了,而我卻有繩索的保護,這就說明我可以不斷地去接近最大的確定性,一遍遍地嘗試,直到筋疲力盡。唉,如果生活也是這般寬容就好了,無論失手多少次,依然可以繼續(xù),這是多么溫和的挑戰(zhàn)?!?/p>

    保護者:“生活確實這般寬容,先撒手的往往是人們自己。”

    丁景芝:“幸好我沒有撒手,一次次地墜落后,我仍要去抓取。你瞧,巖壁簡直無法將一個年輕人打敗,他們的體力的恢復(fù)速度驚人。我的體能并不強,幸運的是我還年輕,因此,盡管第二道坡面幾乎耗盡了我所有力量,但只要稍微喘口氣,完成剩下的攀巖輕而易舉,在爬到頂端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繼續(xù)進行更高難度的攀巖。”

    保護者:“不錯,攀巖讓你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p>

    丁景芝:“最迷人的事情還在于攀巖過程中的專注,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自身和巖壁的抓手上,身體和意志一樣緊繃,靈與肉完美結(jié)合,直到登頂后才舒展,就象是一把琵琶,被一只無形的手撥弄,奏響了一個音符,只有我能聽見?!?/p>

    保護者:“這種想法十分美妙?!?/p>

    丁景芝拍了拍保護者的肩膀,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然而,實際上,丁景芝和保護者并沒有談起亞歷克斯·霍諾德,也沒有年輕人這一話題,她剛想要開口,保護者立即說道:“別踩到繩子,離它遠點?!倍【爸ルx開了,她無處抒發(fā)登頂體驗,便在腦中構(gòu)造了這一對話。在丁景芝眼中,保護者的臉龐也逐漸變得親切了起來,她甚至感受到她的手觸碰保護者堅實的肩膀時的觸感。他是保護者,一個父親一般的角色,倘若她的父親在場的話,一定會希望她往上爬吧。假使她膽怯了,退縮了,父親會說:“沒關(guān)系,不想攀巖的話我們就回去?!钡?,他不會瞧著她說,他的眼睛看著別的地方。然后,丁景芝便會不顧一切地撲回到巖壁上,父親的期待通過繩索傳遞給丁景芝,把身體和意志的琵琶一同撥響,聲調(diào)激越如千萬匹錦緞一齊撕裂。

    這就是丁景芝的情感生活,一半根植于自己的想象,像藤蔓一樣野性生長,在這個想象的包圍圈里,她是安全的,而她的想象又反作用于她的情感。有時,她情感涌現(xiàn),就像天空撕開了紫紅色的云層,朝陽的流光穿過她的身體化為碎片,然后消失不見。如果這股情感的流水能載著她漂往別處,漂往一個陌生的港口,那就好了,可惜潮水退去,她仍在原地。她還在等待什么呢,等待遠處飛來一架紅色的飛機,在她的頭頂盤旋,如果有一條繩索從空中懸掛下來,那她一定順著繩索往上爬。還是在等待一艘帆船,船上囚禁著他的父親,他的書桌上擺著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爪哇國部落首領(lǐng)的長矛,曬干了的龜殼,珊瑚樹,泡在福爾馬林瓶子中的膨脹著育嬰囊的雄海馬,它謙遜地低垂著頭,等待中的父親的冠冕卻遲遲不來,他的孩子永不誕生,也就不可能有一天強大到將其打倒。桌子的右側(cè)擺著一副象棋,父親左右手對弈,紅方贏的次數(shù)多了,就讓黑棋贏一盤。父親用有力的胳膊轉(zhuǎn)動拉桿,輪船起錨遠航,她能像轉(zhuǎn)動風箏棒收回風箏那樣讓父親回到自己的身邊嗎?父親的筆記里記滿了船的航向和經(jīng)緯度,它能作為指導(dǎo)女兒人生方向的參考書嗎?她的父親走得太遠了,他像紅樹林一樣在海上扎了根,她能進入這樣一片陌生的海域去尋找她的父親嗎?

    如果父親遇到不公正的待遇的話,丁景芝一定要站出來為父親說話。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這一點,她不是已經(jīng)成長為一棵松樹了嗎?細長的松針層層鋪展開來,形成一片流動的云,為他人遮風擋雨。在這棵松樹的樹干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不易分辨得出,但雨水知道,當雨水順著松樹遒勁的枝干向下流淌,經(jīng)過一道道熟悉的河床,然后在這里縱身飛濺而下。是一只為了捕捉鳥雀的花貓爬上松樹時留下的足印嗎?可是,這個疤痕不是梅花的形狀,而是梅花花瓣的一片,深硬的一點,象是有人要在上面提筆寫點什么,在落筆的一剎那卻又反悔。丁景芝就是那個落筆人。

    父親建在老家的房子終于成為了政府拆遷的對象,大姑提出要在房屋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上登記自己的名字。父親動念把房子分一半給姐姐,但經(jīng)受不住母親的嘮叨,終于想到把自己和丁景芝的名字登記在冊。大姑不悅,兩家人簽下協(xié)議,大姑也擁有部分房屋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但所需補償房屋面積需向父親或者政府購買,如若無法獲得政府的拆遷優(yōu)惠政策,則無條件放棄房屋財產(chǎn)權(quán)益。這份協(xié)議是堂姐和父親一起簽下的,丁景芝也在場,連同小姑一起在樓下的雜物間內(nèi)草擬。父親說出門時水杯摔碎了,心情不順,在雜物間外來回走著。丁景芝知道水杯正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在家里的桌子上,父親和她一樣煩躁不安,他們都極力掩藏。小姑叫住父親,讓他來寫協(xié)議,父親說丁景芝寫吧,丁景芝寫完草稿,堂姐謄抄了一遍,小姑又做了補充。末了,父親說把“自愿放棄”改為“無條件放棄”,小姑冷笑了一聲,父親又是搓手,又是撓頭,丁景芝沉默不語,她想大笑幾聲來化解尷尬,發(fā)出的卻是干癟的聲響。小姑站在上方俯視著他們,因其與房產(chǎn)無關(guān)而充當起法官的角色。這個角色多么適合一個因丈夫有外遇而離異的女人,頭上冒著一丈高的怒火,左手捧著法典,右手執(zhí)著鋼叉,作為絕對正確的化身匡復(fù)世間的正義。在小姑面前,我們這些擁有著幸福美滿家庭的人還在為蠅頭小利而爭奪,是多么令人不齒啊,丁景芝想到。

    如果父親沒有提起油輪在經(jīng)受海警調(diào)查時所遭受的委屈的話,丁景芝在親戚中的“好孩子”形象大概也就不至于破碎??墒窃诨爻搪飞?,父親說到了自己被海警問訊的兩天兩夜,叼著一塊卡片在椅子上坐著,沒有進食,也聯(lián)系不上任何人。父親為什么要提起這件事,仿佛他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還不足以說明生活的艱辛似的。他在換取小姑和堂姐的同情嗎?聽著聽著,丁景芝流下淚來,她為父親感到痛心,他是硬漢,他在受苦,可她僅僅只是心疼父親嗎?這淚水里不也包含著隱隱的羞愧嗎?父親為什么不說說熱帶的水果有多好吃或者渤海已經(jīng)變黑變粘稠,連青島啤酒的口味也遜色了不少?或者談?wù)剶[在他桌上的那盤象棋下一步該怎么走?父親能把死棋下活嗎?這個世界有這么多的話題,可父親偏偏談起所遭受的暴力壓制,難道他以為親情的隱性暴力不會給他帶來新的凌辱嗎?試想一下,倘若油輪里裝的是走私油的話,父親就成了一名走私犯,倘若油輪里裝的是金銀珠寶的話,父親就成了一名海盜,這倒也不賴,因為沒有人敢打海盜的房子的主意,然而,丁景芝確實看到了父親的全部模樣嗎?

    小姑對父親說:“在你失聯(lián)期間,姐姐一直給你打電話,簡直打到瘋狂?!?/p>

    父親說他知道姐姐是關(guān)心他的。

    小姑說:“舅舅們也想要爸爸留下來的房子,在外面的糾紛還沒解決之前,我們不應(yīng)該起內(nèi)訌?!?/p>

    父親說妹妹說的是。

    親情終究會戰(zhàn)勝財產(chǎn),父親不可能守住他的房子,丁景芝自以為處事比父親更為高明,可她也不能守護父親的財產(chǎn)。丁景芝再也忍受不住,憤憤地說道:“為什么你們覺得爸爸的房子的利益是你們理所應(yīng)得的?!?/p>

    她的小姑,這個冷靜的指揮家,沒料到受了晚輩的一支暗箭,頓時語塞,隨后竟哽咽了起來,“那房子是你爸蓋的不錯,可我們難道沒有出力嗎?我還記得當時我的工資只有 1500一個月,只留下一點,其余的全都拿回去花在房子的裝修上。”

    小姑一生坎坷,滿腔幽憤隨時都有決堤的可能。丁景芝捅了馬蜂窩,她趕忙道歉自己說錯了話。她沒有為房子的建成出過力,她應(yīng)當閉嘴。丁景芝覺得自己和父親完全在小姑面前敗下陣來,多年來的勤修苦學(xué)在此時完全派不上用場,這是多么難過的發(fā)現(xiàn)啊。

    小姑下車后,丁景芝也下車擁抱了她,她本來要告訴小姑再過幾天她就要去外地上學(xué)去了,可不知怎么喉嚨梗塞,一句話也說不出,急得她眼淚又要往下掉,只好匆匆回到車上。窗外,晴朗了一早晨的天空突然下起了細雨,順著車窗畫出歪歪扭扭的線條,這反常的、怪異的七月天。

    父親說:“工作順利的話不要忘記扶持小姑?!碧媒愦饝?yīng)了,丁景芝望著窗外,沒有做聲。堂姐說道:“我答應(yīng)了,堂妹卻沒有回應(yīng)?!备赣H說:“這些話我在家里和她說過了,現(xiàn)在只是借這個機會講給你聽。”丁景芝還是沒有吭聲,哪怕只是一聲虛無縹緲的,氣若游絲的,像嘆氣一般的“嗯”也沒有。路上的行人,流動的顏色,那里一團檸檬黃,這里一簇玫瑰紅,跑來一點烏黑,糅進她瞳孔的褐色。有人在打手勢,奔跑,張大嘴巴呼喊,是要他們停下來載他一程嗎?她看不見,聽不清,發(fā)不出音,宇宙飛船在太空航行,她是大海中的一滴水銀。這反常的、怪異的七月天。

    在丁景芝望向窗外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她的言與不言都將成為別人的把柄,堂姐一定會把她的沉默當作不愿意拿到長輩面前學(xué)舌。可她還是沒有開口,也沒有解釋。她對自己感到失望,她為什么哭泣,就像這沒來由就下一場的夏季的雨,哭泣永遠都是弱者的行為,特別是在敵人面前。如果她是個男孩該有多好,那么她就不會輕易落淚,而是英勇地守衛(wèi)家庭。她一直是家族中最懂事的孩子,所有人都這么說,可現(xiàn)在他們不這么說了。

    小姑給父親打電話時,丁景芝就在旁邊,因而清晰地聽到在小姑口中,堂姐被描述成善良單純的女孩子,而她則工于心計且富有心機。面對小姑的指責,父親的辯護是那么無力:“我女兒和我一樣不善言辭,至于日后如何不是說了就算,還要看能不能做到?!迸?,還要我去理會那個老妖婆就怪了,我愿意一輩子再也不搭理她。丁景芝氣急敗壞地想到,如果有人膽敢在我面前這樣詆毀我的女兒,我非得給他一拳不可,打得他臉上開了顏料坊,紅的白的都有。然后呢?然后賠禮道歉,回歸溫順,重新渴望獲得牧羊人的笑臉。她沒有理由埋怨父親。

    小姑居然上門拜訪,就在丁景芝上學(xué)的前兩天。聽到她的聲音,丁景芝頭皮一緊,如果有一道可以逃脫的暗門或是此刻她病倒在床的話該有多好,可是奶奶已經(jīng)宣布了她在臥室里。無奈,丁景芝只得硬著頭皮出來迎接。小姑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般,她從錢包里拿出一個很有分量的信封,放在了桌上,說道:“你要去上學(xué)了,我也沒給你買什么禮物,這一點心意希望你收下。”說著,眼眶竟又泛紅,“去那么遠的地方上學(xué),獨自在外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p>

    “小姑,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紅包我不能收?!倍【爸フf道,她從小便被教育不能接受他人的財物,類似的場景從兒時起每年都會發(fā)生,對這套拒絕的言辭輕車熟路。在她小時候,每逢過年,外婆都會把紅包縫進她的小口袋里,一邊縫,一邊叮囑她不要告訴媽媽,等回到家里再把紅包拿出來。丁景芝嘴上說著不行,媽媽一定會生氣的,身子卻乖乖地坐著不動,并且希望外婆不要那么快地縫完最后一針。等她稍稍大了點,外婆就把紅包藏在她的書包里,藏在卷心菜的葉子里,或是藏在米袋中,總是不讓她輕易發(fā)現(xiàn)。原來外婆同她一樣喜歡玩捉迷藏啊。這些愉快的回憶埋藏在丁景芝的心里,和記憶中外婆的紅包相比,眼前這份突如其來的紅包顯得單薄而突兀。

    小姑:“就當先放你那里,等你工作后還給我好不好?”

    丁景芝:“姑姑,如果你不希望給我造成壓力的話,就不要把它給我?!?/p>

    小姑:“你在外地飲食方面好一些,我在家里也更放心一點?!陛p描淡寫的幾句話,小姑又是一個關(guān)愛后生的長輩,丁景芝又成了恭敬有禮的晚輩。

    “你給大姑打過電話嗎?”小姑問道。“沒有。”“你應(yīng)該給她打個電話,畢竟她是長

    輩?!?小姑又開始了她無微不至的教導(dǎo)。“好,我一會兒給她打電話?!倍【爸フf道?!艾F(xiàn)在馬上打,一會兒她下班了就可

    以直接過來?!毙」眠\籌帷幄之中?!昂冒??!倍【爸ソo大姑打了電話。小姑繼續(xù)她的引導(dǎo),她先是說了自己

    和前夫的婆婆生活在一起是怎樣的不愉快,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道:“奶奶還會洗碗、掃地,你們?yōu)槭裁磳λ粷M意?!?/p>

    丁景芝:“我們沒有對她不滿意?!毙」茫骸澳銒屜胱屗酱蠊媚抢锶プ?,是不是?”丁景芝:“媽媽想讓大姑一起贍養(yǎng)老人?!?/p>

    小姑:“以后奶奶如果生病的話,醫(yī)療費用肯定是兩家一起承擔,但她現(xiàn)在身體還健朗,自己能照顧好自己。你大姑家又沒有電梯,奶奶在那里上下樓都不方便?!?/p>

    丁景芝:“奶奶愿意住這就住著吧。”

    “可是你媽又有意見,她希望你大姑怎么做呢?”小姑繞了一圈終于問到了核心問題。

    丁景芝想要回避,和小姑說話實在太費勁,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掉入她設(shè)好的陷阱里去?!斑@個你還是問我媽吧?!?/p>

    “你媽肯定和你說過,”小姑說道,“她是不是希望大姑給錢。”

    “如果不贍養(yǎng)老人的話就付贍養(yǎng)費吧?!倍【爸バ⌒牡卣f道。

    小姑嘆了一口氣,“你們就是這么想的對嗎?”

    “有什么不妥嗎?”丁景芝真想這么問道,可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她覺得自己得集中注意力才能聽進小姑的話,她感到疲憊,小姑想要證明什么,證明他們的不孝嗎?這個不孝子的集合肯定沒有包括她和大姑在內(nèi)。

    “唉,這件事我也沒和你大姑商量過,也不知道她的想法如何,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做好自己應(yīng)做的事情,而不管別人是否做到?!毙」谜f道。

    “是的,我們肯定能照顧好奶奶?!倍【爸檎勗捊K于結(jié)束而感到欣慰,就像父親結(jié)束海警的問訊一樣。小姑從道德高地上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丁景芝急忙把信封塞回她的錢包內(nèi),然后背起錢包跑下樓去,在樓下的停車場內(nèi)等待小姑,她感到自己做法中的游戲意味,包含著隱隱的興奮??匆娦」煤湍棠?,丁景芝把包放在電動車坐墊上跑開,大姑恰好在這時抵達小區(qū)門口。丁景芝站在大姑的身邊,用目光示意奶奶不要收下紅包,奶奶沒有理會她,這些紅包還沒有見過家長,當然得先收下,丁景芝哪里做得了主。大姑坐在電動車上轉(zhuǎn)動著車鑰匙,抬頭看了一眼小姑和奶奶,又低頭看著車頭。

    “姑姑好?!倍【爸フf道。

    大姑:“嗯?!?/p>

    奶奶終于回來,說道:“下來吧,到樓上坐坐,他們都不在家?!?/p>

    大姑向左轉(zhuǎn)動鑰匙,下了車,小姑笑著揮了揮手,一切都在她的預(yù)想之中,她

    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便騎車離開。

    她們默默地往回走。

    “后天就要去學(xué)校了?”大姑問道。

    “是?!倍【爸セ卮?。

    還未進電梯,丁景芝說道:“大姑,要不我們就不要上去了吧,我陪你在樓下走走?!贝蠊玫哪樕┯?,丁景芝的聲音弱了下去,“我擔心你向小姑一樣給我 ……”

    “現(xiàn)在連房子都不讓我進了?!贝蠊寐曊{(diào)平穩(wěn),聲色洪亮,她停住了腳步,眼睛看著由丁景芝和奶奶所形成的扇形空間的右上方三分之一處。

    大姑真厲害啊,她是這么清醒地認識到雙方的緊張關(guān)系,而丁景芝卻下意識做回了“乖孩子”。原來,我請來的并不是一個親人,而是一個敵人,丁景芝想到??墒牵绻菙橙说脑?,她竟然還要給我錢。這錢意味著什么呢?倘若不是長輩的關(guān)愛的話,那便是敵方的羞辱。而這份羞辱恰恰是她自己親自喚來的,是在小姑的安排下喚來的。瞧,這是多么巧妙的安排啊,她如此輕易地被她們的笑臉所蒙蔽,進而陷入了圈套。

    “說什么瞎話,怎么會不歡迎你呢,你隨時都可以來?!蹦棠陶f道。

    她們一言不發(fā)地進了電梯,避免看對方的眼睛。門被打開,她們在沙發(fā)上坐下,還是沒有說話。說點什么吧,否則一切都將無可挽回,丁景芝逼迫自己。她的雙手絞在一起,放在膝蓋上,背挺得直直的,等待承受棍棒攔腰的一擊。她的目光落在茶幾上,像蜜蜂的翅膀微微顫抖。手表受到了心電感應(yīng),指針瘋狂轉(zhuǎn)動,跑馬圈地,一圈,兩圈,一秒,兩秒……嗞拉,銀色刀子劃破黃色肚皮,紅色的胎兒落地……屋內(nèi)已經(jīng)昏暗,那一沓紅色是夕陽遺留的暗影。

    “大姑,別……”她終于開口,聲音哽咽,幾近懇求。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贝蠊谜f道。

    丁景芝站起身來,往餐桌走去。

    客廳重新陷入沉寂。

    “好了,我也要回去了?!贝蠊谜f道。

    “我送你。”奶奶說。

    “不用?!?/p>

    “大姑,我陪你下去吧?!倍【爸フf道,大姑已經(jīng)進了電梯,電梯門正在關(guān)閉,只剩下一道細縫,丁景芝把手伸進細縫,門重新打開。“我送你下去吧。”她重復(fù)道,低頭走進電梯。

    為什么還要送她下來?丁景芝沒多想,只是覺得不能讓大姑看到自己懦弱的一面,否則她將會是多么得意啊,以金錢為武器,如入無人之境,似關(guān)公單刀赴會,對方早已被她的一句話,一個眼神所擊潰,這是丁景芝所不能接受的。而在大姑看來,丁景芝的轉(zhuǎn)變正是紅包起了作用,這也是應(yīng)當?shù)模y道紅包還不足以表明她的誠意嗎?當她拿出紅包時丁景芝起身就走,一下子把她愣住了,她不能想象世界上還有人因為收紅包而生氣,她曾經(jīng)用紅包辦成過多少事情,因此也絕不可能在丁景芝這里碰壁?,F(xiàn)在丁景芝愿意送自己到小區(qū)門口,說明是自己多慮了,丁景芝的異樣反應(yīng)只是因為她受了感動,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現(xiàn)出來而已。她們走出了電梯,走進了榕樹的陰影里。

    “南京是個大城市,那里的人見慣了市面,不會像這里的人那樣浮躁?!贝蠊?/p>

    低聲說道。

    “是?!倍【爸セ卮?。

    她們走到門口,相互道別,丁景芝的目光快速地掃過大姑的面頰,這是一張光滑且豐腴的臉,散布著一兩點淺褐色斑紋,鼻子和嘴巴的線條分明,使這張臉在不笑的時候顯得格外嚴肅,這是這個家族的特色。

    “在外地照顧好自己?!狈路鸩弊由洗蛄耸嘁话?,大姑微微偏過頭,對丁景芝說道。

    “嗯,慢走?!?/p>

    丁景芝等大姑的車子開出便往回走,受辱的眼淚這才緩緩地、試探性地溢出眼眶。她快速跑上天臺,終于忍耐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這么做,丁景芝一遍遍地喊道,在墻壁上劃下一道道痕跡。哭夠了,她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倚在天臺上,望著傍晚的天空,因為哭得太用力而一陣陣抽泣。

    灰白色的天空殘留一片微微的紅暈,好像一個第一次化妝的女人,把右臉擦得白白的,又往左臉打上過多的腮紅。對面 18層高的建筑連成一片,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都只能看到天空不規(guī)則的一角。好在,她要離開這個地方了,但愿自己永遠也不要回來,丁景芝想。她終于給自己找到了一個離開的理由,她是以一個受辱者的身份離開的,一個不能使自己免受恥辱的人理應(yīng)受辱。丁景芝打算記住屈辱,借此發(fā)憤圖強,然后呢,就像衣錦還鄉(xiāng)的故事那樣,讓曾經(jīng)的施辱者無地自容嗎?知恥而后勇,歷

    史吹出了一個個神話,這個民族對過去的屈辱這般念念不忘,對她今天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多大的影響?未來,她還要帶著這樣的屈辱繼續(xù)前行嗎?丁景芝不再感到難過,她開始思考恥辱本身,這使她暫時忘記受辱的事實。忘掉這份屈辱,再次鉆進過去的床,床幔已經(jīng)支起,床墊已經(jīng)鋪好,被窩還保留著熟睡時的造型,鉆進去,和你的身子相服帖,在里面繼續(xù)做著“好孩子”的酣眠。不,她渴望能有一股力量推動她走得更遠,她的面前并沒有什么東西在阻擋,可她還是遲遲不敢邁出那一步,就像站在跳水臺上時的猶豫。她要記住這份屈辱,讓它成為一根長鞭鞭策自己,使她不再畏縮。她要把生命樹上的藤蔓打斷,成長為一棵松樹,經(jīng)霜猶茂。丁景芝為自己制造出一個冬天,因為最能體現(xiàn)松樹品質(zhì)的就是冬天,然而她不知道冬天同時也是最不適宜松樹生長的季節(jié)。

    她想起小說《春琴抄》的結(jié)尾,佐助為了能夠繼續(xù)服侍毀容后的春琴,自愿刺瞎雙眼。佐助通過毀壞身體,使得春琴美麗的形象永遠留存在自己的心中。在刺瞎雙眼時,佐助感受到的一定是進入春琴的世界的愉悅而非肉體的痛苦,如果丁景芝也能遵循佐助的方法打開另一個世界的大門的話就好了,充盈在她心中的不是對愛的渴望,而是憤怒,為了不讓它消逝得和夕陽一樣快,她要用香煙輕輕地在手臂上留下一個印記。

    然而這也并非易事,香煙在丁景芝的手上顫抖著,煙頭像鬼火一樣在她的眼中閃。她一狠心,香煙向下一墜,猛地在手臂上方停住,皮膚在煙頭下是橘子皮的顏色,它色澤飽滿,平滑細膩,藍色的靜脈在它的下方游走,它像一個盡職的守護人一樣守衛(wèi)著身后的礦藏,任何沖昏頭腦的激情都不能使它動搖。丁景芝把煙灰彈掉,她連忍受這點疼痛的勇氣都沒有,又如何做到知恥而后勇,在“恥”和“勇”之間存在著一種連接,她要完成這份儀式。沒有儀式和禁忌,伊斯蘭教教徒會愛上豬肉,他們的豬圈會建在清真寺旁,用豬糞作為農(nóng)作物的肥料,只有在豬得瘟疫時才想起要禱告,他們的靈魂整日在豬圈里打滾,弄得臭氣連天。太可怕了,安拉不許。怕疼,丁景芝不許。為了生命的純凈,教徒們必須遠離豬,為了至高的美,維納斯必須殘疾,為了死亡的完整,和尚必須超度念經(jīng),為了這崇高的儀式本身,丁景芝必須燙傷自己。

    香煙逐漸縮短,丁景芝還是無法將其離得和皮膚更近一步。煙頭一點點地靠近皮膚,就像醫(yī)生手里的注射器一點點地把空氣排出。小時候每次打針,她都要把頭埋在母親的懷里,母親就會安慰她打針就像被蚊子蟄了一下,沒什么大不了的。而現(xiàn)在,連母親也保護不了她,因為此刻拿著注射器的便是她自己,她是自己的醫(yī)生,也是自己的病人。在勇氣和懦弱之間做出抉擇,她不能退縮,否則懊惱將會時刻灼燒自己。她選擇香煙而非刀片,她的生活里時常煙霧繚繞,受傷的靈魂在煙霧中低語祝禱,刀與劍撞擊出紅色血液的時代早已逝去,丁景芝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驗過刀片在皮膚上劃過的感覺。

    她想起兒時理發(fā),村頭的理發(fā)師總會在理發(fā)的最后用刮刀將尾端的一小撮頭發(fā)刮去。他叉開大腿,左手按住丁景芝的腦袋,右手捏住刮刀,臉湊得很近,將嘴里的熱氣噴在她的脖子上,他在囑咐她不要亂動。丁景芝圍著白圍布,忐忑而興奮地期待著。刮刀快速摩擦皮膚,麻酥酥的,熱辣辣的感覺一下子在后腦勺蔓延開來,持續(xù)上一段時間才漸漸平復(fù)。丁景芝覺得這一下是很關(guān)鍵的,就像斬草除根一樣,如果沒有這一下,她的頭發(fā)就還留著一個小尾巴,父親看了就要搖頭,說這個理發(fā)師的手法不行。

    后來,她再也沒讓理發(fā)師刮過頭發(fā),母親說理發(fā)師的刮刀沒有消毒,萬一碰傷了她的皮膚,可能引發(fā)感染。她還說碗筷要用沸水煮過再使用,隔夜的飯菜要倒掉,夏天要開空調(diào),經(jīng)常出入的房間不要關(guān)燈等等,這些驚世駭俗的言行直指奶奶掌權(quán)時期的“實用主義”生活觀。母親對這個家庭的影響不亞于五四時期的新女性對傳統(tǒng)封建家庭的沖擊,似乎吶喊與彷徨時代的魅影,在相隔了一個世紀之后,仍在此地徘徊不散。經(jīng)過奶奶的宣傳,母親很快就在村里贏得了一個“衛(wèi)生婆”的稱號。在農(nóng)村婚禮的酒席上,一群老人默默無言地看著母親鎮(zhèn)定自若地燙洗筷子。末了,從叼著牙簽的牙縫中冷冷地送出一句:“這是在嫌我們臟嗎?”每當遇到這種場合,丁景芝都為母親感到難為情。然而向來柔弱的母親卻顯示出超乎尋常的堅定意志,在村民們的冷嘲熱諷面前毫不退縮,反而對“衛(wèi)生”和“健康”等觀念越發(fā)崇拜,終于近乎潔癖。直到丁景芝長大后搬遷至城里生活,農(nóng)村的酒席上才出現(xiàn)經(jīng)過消毒封裝好的餐具。那時已經(jīng)聽不到關(guān)于母親的風言風語了,但故鄉(xiāng)卻顯得更為疏遠,丁景芝的耳邊總會響起這樣的一句話,“你是在嫌我們臟嗎?”

    原來,她早已成為一個異鄉(xiāng)人,早已走上了自我放逐的道路,卻仍想要在新的道路上復(fù)制過去的足跡。她走得跌跌撞撞,走過低谷,走過平原。前方的樹叢里,母親的微笑棲息在螢火蟲的微光中。遠方,飄搖在大海之上的父親的臉龐,隱耀在群星之間。不能停下腳步,她別無選擇,向前,去創(chuàng)建新的家園。

    還沒等丁景芝回過神來,煙頭已經(jīng)觸及到了皮膚。母親說得沒錯,就象是被蚊子蟄了一下,她并不急著去驅(qū)趕這只蚊子,而是等待它吸足了血。她湊近手臂細瞧,一小塊皮膚開始發(fā)白,她又用香煙試了試,這下沒有半點猶豫,身體的完整性一旦被打破,便失去了神秘性,變成一件可操縱的工具,任由丁景芝凌駕其上。她把傷疤含在嘴里,唾液能起到很好的愈合作用,她要讓自己的身體接受這個闖入者,這是她自己建造的一座島嶼,它隱沒在水面之下,只有在聽到她的召喚時,才會浮出。在她的身體上,有一樣?xùn)|西是她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片梅花花瓣一樣的小小記號,她可以憑借著這個記號找到自己。

    在丁景芝的書桌上有張周歲時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嬰兒一副虎頭虎腦的模樣,碩大的腦袋,方形的臉蛋,上身穿著一件白色小褂,蓮藕似的手腕上戴著一圈銀手鐲,柔軟的身體并不聽從重力的支配而松垮,顯示出一種純凈的威嚴。小時候,父親總喜歡問丁景芝照片里的孩子是誰,四歲的丁景芝說是我,父親問為什么是你?丁景芝說因為她戴著我的這個,丁景芝指了指手腕。父親把這個故事告訴丁景芝,兩人聽后都哈哈大笑。長大后的丁景芝見到仍戴著兒時銀手鐲的女孩,總是不由得羨慕,她們知道自己是誰,無論走多遠也不會迷失方向,就像沒有人會懷疑佩戴腳環(huán)的鴿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樣。可是,她的銀鐲子早已不見,就算是找到了,恐怕也塞不下她的三根手指。那么她要怎么確定照片中的那個嬰兒就是自己呢?既然她已喪失一切物證,那就去心里尋找答案,可她的眼神為什么不是慌亂如疾風中的森林,就是焦灼如烈日下的沙漠?如果與嬰兒對視,率先躲開的一定是她那經(jīng)過眼鏡鏡片折射后的目光。嬰兒的眼睛像黑水晶一樣地閃著光,鼻子扁扁的,最有趣的就是那一張粉紅色的小嘴巴,還沒有顯示出這個家族所特有的輪廓鮮明的特征,正在往外吐著泡泡。她無所畏懼或者說是無動于衷地望著前方,堅定而溫柔的,嬰兒的目光,在流淌了十七年后,灌溉著一片陌生的心田。

    親愛的嬰兒,十七年的時間足夠她成長為任何一個模樣,可是她選擇成為現(xiàn)在的丁景芝,這是怎樣無保留的信任啊。然而,丁景芝是這樣的弱小,她沒有辦法保護自己,更何談保護父親和母親,甚至連這個嬰兒,她也保護不了。她要成長為一棵松樹,可這棵松樹卻像藤蔓一樣彎來扭去地生長,它的針葉還沒有長成一片密云,培育它的主人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召喚冬天以彰顯經(jīng)霜猶茂的氣節(jié)。她手臂上的傷口不是恥辱的信號,不是對意義的追求,也不是類宗教的儀式,只是她陷于黑暗幻想時的迷亂而已。

    當香煙漸漸熄滅時,窗外已亮起了萬家燈火。月色澄明,手臂上的一點白色是死去的月光。她迷迷糊糊地睡去,夢中,她正與一個黑衣人下棋。

    “下我吧。”丁景芝正思考著下一步棋的走法,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聲音是從左邊傳來的,一枚雕刻著“卒”字的棋子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卒”字刻得龍飛鳳舞,若不是它正占據(jù)著“卒”的位置,倒真容易分辨出它是“馬”,是“車”,是“將”,還是別的什么。這枚棋子與其他棋子不同,似乎是用椴木或是白蘭樹做成,周身圓潤光滑,體積也比其余的棋子稍大些,想必是從別的棋盤上取來拼湊的。

    丁景芝凝神細聽,一絲風聲也無,便放下心來,正要再下時,那聲音再次響起,“下我吧?!?/p>

    毫無疑問,發(fā)聲的正是那枚卒,深深地刻于它表面的朱紅色的“卒”字,象是一只睜大了的眼睛,正凝視著丁景芝。

    “什么?”丁景芝疑惑道。

    “我想要跨過楚河漢界,到對面的棋盤上去?!弊湔f道,“這樣我就能隨意走動了。”卒的聲調(diào)飛揚,顯示出憧憬已久的樣子。丁景芝故意潑它冷水:“那你也只能前進,而不能后退,而且一旦暴露在敵方的地盤上,你很容易被吃掉?!?/p>

    “前進要比原地不動強,被消滅也比被忽略好得多?!弊浼拥卣f道:“只要我能夠跨過楚河漢界就行。哦,朋友,下我吧?!?/p>

    “現(xiàn)在不行,我正準備吃掉對方的馬,你再等等吧?!闭f完,丁景芝不再理會卒,繼續(xù)下棋。

    幾個回合后,卒又開口了,“現(xiàn)在可以了嗎?”

    丁景芝有些生氣,卒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于是她正色道:“你是卒,就必須呆在你的位置上。這是一盤棋,應(yīng)該以大局為重,你沒聽說過一失‘卒成千古恨嗎?”

    “可我也能殺敵,只要我跨過楚河漢界,就沒有人能阻擋我。而且,我也看出這盤棋沒有那么快結(jié)束,移動我的話說不定就能盤活全局……”

    “夠了?!弊涞臐M口胡言終于使丁景芝不耐煩了,“你這只小卒,本應(yīng)該聽從將令,卻一心只想著自己的自由,或許你到對方的棋盤上還有些別的什么打算,你可別忘了,你身上流著的可是紅色的血,而你顯然對你的祖國毫無感情,對你的使命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好吧,恕我直言,任何正人君子都不會有你這樣的言辭,而只有叛徒才會有這樣可怕的想法。”

    當她說到叛徒時,卒的身子一顫,象是受了打擊,再也不吭一聲。

    就在丁景芝的二“車”一“馬”即將包圍對方的“將”時,只聽得“當啷”的一聲脆響,一枚棋子落在了地板上,蹲坐在一旁的狗見了,銜起棋子跑開。丟失的正是那枚卒。

    “你還身處迷局而不自知嗎?”夜里醒來,仿佛聽見卒在丁景芝耳邊的呼喊,看見了它嘴角的微笑。

    責任編輯 包倬

    (本文選自:滇池 2020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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