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爾吉胡民族音樂研究
——關于口弦琴的系列研究

◎諾娃 （中央民族大學）

莫爾吉胡，蒙古族音樂家、國家一級作曲家、音樂教育家、音樂理論家。自幼有著良好的教育背景。父親曾任日本大阪外國語大學亞洲語言系的蒙語文老師，母親是北京人，全家跟隨父親來到日本定居。1931年，莫爾吉胡出生在北京，滿月后隨母親回到日本，5歲時回到北京進入私塾學習漢語，7歲回到日本，在當?shù)刈x完了小學和初中，直到15歲才回到內蒙古。從小接受中日兩種文化教育的莫爾吉胡先生，在母親的引導下，自幼養(yǎng)成了熱愛讀書的好習慣。15歲回到內蒙古，感受蒙古文化，學習蒙古語言，同時掌握了漢語、蒙語、日語三種語言。也正是從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和國際化的教育，造就了后來莫爾吉胡在音樂創(chuàng)作上的豪邁風格以及民族音樂研究上的獨特視角。

一、“穆庫連”遐想開始的地方

1945年冬16歲的莫爾吉胡參加革命，當年在大興安嶺里達斡爾村土改期間開始搜集民歌，并在偶然的機會看到一位老人在演奏一種樂器，聽老人說這個民間樂器叫“口弦——穆庫連”，從此對民族音樂產生濃厚興趣。在當時那個動蕩的年代，并沒有阻止他對音樂的熱愛和追求，1946年3月莫爾吉胡加入內蒙古文工團從事樂隊演出和音樂創(chuàng)作工作，為他后來的音樂創(chuàng)作道路打下良好基礎。1949年進入沈陽魯迅藝術學校學習作曲，從此開始了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生涯。

八年后，1954年響應組織要求，莫爾吉胡考入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師從于黎英海先生、桑桐先生和陳銘志先生等著名作曲家，開始了正規(guī)的音樂作曲的學習。在校的5年期間，他認真學習了蘇聯(lián)作曲家?guī)淼南冗M作曲理論知識，不僅在專業(yè)學習中取得優(yōu)異成績，還養(yǎng)成了多讀書多思考的好習慣。雖然開始了專業(yè)的音樂學習，他還是總會想起多年前在興安嶺里達斡爾村土改期間聽那位老者演奏的民間樂器“口弦——穆庫連”。

在學院圖書館里，莫爾吉胡意外看到一本書里對“穆庫連”的解釋：指在北美洲，生活在北極圈里的愛斯基摩人中流傳的唯一的民族樂器（口簧），他們稱此樂器為“穆庫連”。這一發(fā)現(xiàn)，讓莫爾吉胡將日漸淡忘的達斡爾族“穆庫連”，開始了重新的認識和探索。1989年夏，一位日本朋友來訪，講到居住在日本北海道的阿伊努人銜在口唇里彈奏的一種竹片樂器也叫做“穆庫力”。莫爾吉胡的關于“穆庫連”的遐想便由此開始，一發(fā)不可收拾。也成就了后來的《‘穆庫連’遐想》。

二、口簧“探秘”

在此之后，莫爾吉胡在新疆阿爾泰地區(qū)對彈撥樂器“火不思”的研究中，除了發(fā)現(xiàn)胡笳尚遺存在阿爾泰山中，還找到了彈撥樂器“火不思”與口簧“火木思”的內在關聯(lián)，開始了從“火不思”到“火木思”的尋證過程。在阿爾泰山考察胡笳之余，莫爾吉胡還對當?shù)厣贁?shù)民族做了采訪并向他們展示了達斡爾民族的口簧（穆庫連），沒想到的是，老鄉(xiāng)們看到他手中的口簧，異口同聲地說“科布茲！科布茲！”。令莫爾吉胡更感到奇怪的是他們將四弦彈撥樂器叫做“科布茲”（Kobuz），將口簧也稱作“科布茲”。這證明了手指彈撥發(fā)音的事實，也證實了口簧和與當今流行的彈撥樂器之間有著傳承關系，這一發(fā)現(xiàn)令他欣喜萬分。

據(jù)莫爾吉胡先生描述那是一件極為古老的樂器，是鐵制的口簧。它是用口唇銜住外框，用手撥彈中間簧片發(fā)聲的。達斡爾語稱之為：“穆庫連”（Mukulian）。是非常古老的圓軸樂器。發(fā)出的聲響是鋼片震動聲，仔細聽還可聽到極其微弱的由泛音構成的曲調。經過莫爾吉胡多年的考察，口簧（包括穆庫連）是人類從愚昧走向文明的過程中，最早發(fā)現(xiàn)與制造的第一代樂器。生活在遠古時代的先民，過著狩獵游牧生活。由母系社會逐漸過渡到父系社會的長久時期內，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冶煉技術的掌握、生活勞動經驗與閱歷的積累，獵人們發(fā)現(xiàn)了弓箭射出后弓弦振動所發(fā)出的音響之美，啟迪了模擬與再造其聲響的幻想與渴望，久而久之口簧就誕生了。經了解，“穆庫連”不僅在達斡爾族民間普遍流傳，在很多民族中都曾有過這種樂器，有的至今還有流傳。在本世紀初期，蒙古族中也有這種樂器，叫“阿敏胡兒”（Aminhor）。在哈薩克族中流傳的口弦叫做“柯布茲”（Qubuzhi）。在俄羅斯的圖瓦自治共和國、阿爾泰蒙古族、尼泊爾以及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等地都發(fā)現(xiàn)有口簧。在我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中也有，如哈尼族、納西族、瑤族、傣族、苗族中都有流傳。有的稱之為“口琴”，有的稱之為“口簧”，而有的民族叫“響蔑”。在1998年的臺灣訪問中，在臺灣泰雅族也有口簧表演。其形制獨特，竹片中間的簧片是用薄銅片固定，牽拉兩側的小繩彈奏。這樣的口簧叫做“魯布”。在菲律賓呂宋島、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越南等地也都有口弦的足跡?？赡苁怯捎谀媳狈綒夂虻脑?，他們各自的口簧，在形制和質地上都完全不同。北方民族大都用鐵制，南方民族大都用竹制?？诨傻难葑嗑褪菍⑵溷暫诖烬X之間，用指甲撥動鐵簧發(fā)出聲音。將樂器銜在唇齒間演奏也是古人的一大發(fā)明。彈撥樂器發(fā)出的微弱聲音，尤其是簧片振動產生的泛音列，只有通過口腔共鳴擴大音量，才能使人們聽見。

在口簧的演奏方面，莫爾吉胡發(fā)現(xiàn)有兩種口腔技巧：一是為了改變音色音量，彈撥者利用吐氣和吸氣的口腔技巧，達到使音量變強或變弱的效果。再者，嘴唇的開閉也是一種口腔技巧，如利用閉唇抑制簧片振動從而達到止音的目的，使音樂線條產生抑揚頓挫的藝術效果。

以上譜例就是古老的“穆庫連”的樂曲。特別要注意的是這四個聲部隨意出現(xiàn)，并不像樂譜所寫的演奏。其中的“滾舌”，即快速轉動舌尖發(fā)出奇特的音響，模擬林中的鳥鳴聲。除了舌頭的轉動，口腔也發(fā)揮著極大的作用，起到擴音的效果，使微弱的泛音能夠讓人們聽到。并利用聲帶發(fā)出極低沉的長音（調式主音）同撥動口弦的旋律構成二聲部音樂旋律。奇妙的遠古多聲部、多層次音樂將達斡爾民族生活的地域環(huán)境、大自然的秀麗景色及小動物們的可愛形態(tài)都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給聽眾帶來意識與情感上的領悟。

莫爾吉胡對口簧的研究，前后經歷了十年之久。對口簧的田野調查也涉及國內外。經過十幾年的探索和研究，莫爾吉胡收集了相當數(shù)目的口簧，并依據(jù)口簧流傳的地域差異，分別以“寒、溫帶大陸地區(qū)口簧”和“亞熱帶海洋地區(qū)口簧”對口簧進行了分類整理。

項目地區(qū)族別寒、溫帶大陸地區(qū)口簧口簧名稱 口簧質地達斡爾族 穆庫連（Mukulian） 鐵制鄂溫克族 蓬力坎（Phonliskam） 鐵制敖魯古雅村 蓬力坎（Phonliskam） 鐵制鄂倫春族 克魯戈溫（Khorogowan） 鐵制蒙古族（阿爾泰山北端蒙古薩滿巫師所用）阿敏胡兒（aminhor）火木思（Homus） 銅鐵制哈薩克族 科布茲（Kobuz） 鐵制圖瓦雅庫特人 火木思（Khomus） 鐵制尼泊爾 鐵制匈牙利 匈牙利母子口簧 鐵制奧地利 Jew’s harp 鐵制亞熱帶海洋地區(qū)口簧阿美族（臺灣） 達托克（Datok） 竹制西南少數(shù)民族 響蔑（xiangmie） 竹制泰雅族（臺灣） 魯布（Bulu） 竹制印度（波斯語） 庫布茲（Qupuz） 鐵制納西族（云南） 納西族口簧 竹制菲律賓 竹制印度尼西亞 竹制馬來西亞 竹制怒族（云南） 竹制阿伊努克人（日本） 穆庫力（MuKKuri） 竹制越南 銅制

以上圖表中提到的各民族的口簧名稱都是莫爾吉胡在《吹笳與鼓簧》一書的下篇中所寫到的。圖表中，我們也可看出有幾個明顯比較近似的稱謂，如達斡爾族的“穆庫連”與愛斯基摩對口簧的稱謂完全一樣，與日本阿伊努克人對口簧的稱呼基本一樣；哈薩克族和印度對口簧的稱謂有相似，分別是科布茲和庫布茲；還有蒙古族對口簧的自稱名詞叫“火木思”，俄羅斯土瓦自治共和國的雅庫特口簧演奏家也稱口簧為“火木思”。在這里還要特別講到的是，莫爾吉胡的《“火不思”尋證——從“火不思”到“火木思”》這篇文章。本來是想將對蒙古族彈撥樂器“火不思”的多年研究歸納成文。卻因另一研究課題——尋找古代樂器胡笳而趕赴新疆北部的阿爾泰山，除了發(fā)現(xiàn)古代樂器胡笳尚存在于阿爾泰山中這一重要成果之外，還收獲了對火不思的重新認識和全新的啟示，也就是從彈撥樂器火不思轉入到口簧火木思的研究軌跡。

以上是莫爾吉胡親自畫的各地口簧分布圖。一種原始樂器流傳分布在如此廣闊地域，對人類音樂文化的發(fā)展進步起到不可磨滅的歷史作用?？诨墒菢菲髦魳分?，莫爾吉胡稱其為人類宏偉而多彩音樂文明的最初胚胎。①同時也證實了莫老提出的“多納茨現(xiàn)象”。所謂“多納茨現(xiàn)象”，是借用物理學、化學的反應現(xiàn)象，即，炸藥引爆后，除自身被炸得四分五裂外，原來放置炸藥的位置也會被炸出一個大坑，四周都是被炸出來的土。把這種形態(tài)運用到人種遷徙中，語言、文化、藝術等被帶到各地并發(fā)展演變的過程，被稱為“人文多納茨現(xiàn)象理論”。蒙古文化形態(tài)的形成是同蒙古人與其他民族融合從而形成的獨特形態(tài)。莫爾吉胡把“多納茨現(xiàn)象”解釋為是歷史、文化的一種遺存現(xiàn)象，無論是音樂上的還是其他風俗習慣上的，都是從古代傳承下來的。他還講到如何識別這種遺存現(xiàn)象；如何建立類比思維來研究這種遺存現(xiàn)象。面對如此廣泛的口簧分布，應該引起我們年青一代民族音樂研究者更多的關注，并且加以大力開掘和研究。

三、偶然的“發(fā)現(xiàn)”成就必然的“結果”

在對古老樂器口簧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調研和探究時，莫爾吉胡潛心研究民族音樂理論，足跡遍及奧地利、美國、日本等國，先后發(fā)表、出版了多部音樂理論研究論文和專著。2013年出版了莫爾吉胡文集十本，其中《莫爾吉胡音樂作品集——口簧探秘》一書，是莫爾吉胡近60年的研究，對世界范圍內遺存口簧的考察和研究?？诨墒悄獱柤鷼v經數(shù)十年不斷研究，反復論證的研究成果。莫爾吉胡曾多次來到古老口簧的發(fā)源地新疆阿爾泰地區(qū)進行田野調查，走訪當?shù)啬撩袼鸭Y料。認真傾聽并記下每首曲子，身臨其境感受每首曲調的涵義，感受當?shù)氐娘L土人情。發(fā)現(xiàn)它們不同的演奏方式和民族特色。從民俗學、考古學、歷史學、人類學的角度展開比較研究。還從語言系統(tǒng)中解密口簧的歷史淵源和民族特性。隨著考察的深入，莫爾吉胡越來越意識到這是一項跨界研究的課題，隨后便自費到奧地利、日本、印度等國進行了學術訪問及口簧的調研工作，進一步完善了關于口簧的整個研究。

每一次田野調查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甚至意外收獲，在偶然的研究中得到必然的結果。說是偶然，其實偶然性的背后總是隱藏著必然性的助力和制約。那么這個必然性就一定是莫老一生對民族音樂研究領域辛勤的耕耘和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作為新一代的民族音樂研究者，要樹立民族音樂研究新旗幟，繼承發(fā)揚老一輩音樂學家的學術思想和鉆研精神，發(fā)揮自身的優(yōu)勢、特長，努力開拓、建設我們青年一代民族音樂研究的新領域。

注釋：

① 莫爾吉胡.火不思尋證（下）[J].音樂藝術（上海音樂學院學報）,2005,(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