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大別山

吳東峰

第七節(jié) 情深義重 衣錦還鄉(xiāng)為啥只住一天便走？

皮定均之子皮效農(nóng)在紀念皮定均誕辰90周年活動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父親是個軍人，戰(zhàn)將，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軍令如山，可是在平時生活中，他又是個老農(nóng)、慈父。也許是從小在大別山生活的艱辛和苦難，家庭的破碎和奶奶的教育，使他對勞動人民具有一種本能的尊重與熱愛，他常教育我們要尊重警衛(wèi)員、駕駛員、炊事員、保姆，尊重他們的人格。這與我太奶奶對我父親說的‘見到窮人討飯要給一口飯的話是一樣的?！?/p>

其實，皮定均又何止在家庭生活中是“慈父”呢？在中原突圍行軍打仗的日日夜夜里，“皮旅”官兵對他的“慈父”形象記憶猶新，親切而溫暖。

他們說，別看皮司令指揮作戰(zhàn)軍令如山，六親不認，鐵面無私，但他對戰(zhàn)友、對部屬、對老百姓可好啦！在“皮旅”官兵眼中，嘴唇上翹，喜性洋洋的皮定均，是和藹可親的“兄長”和“慈父”。

參加“皮旅”突圍的官兵中，有23位女同志。這批女同志非常了不起，他們與男同志一樣跋山涉水，走完了艱難困苦的24天行程。

不僅如此，在突圍過程中，女兵隊伍中還誕生了兩個小生命，這是中原突圍奇跡中的“奇跡”。

第一個生孩子的是供給部長范惠的愛人薛留柱。中原突圍時，她已臨近分娩，旅首長知道后，專門配了一匹騾子要她騎。她的孩子是在吳家店農(nóng)民家的灶房里出生的。為了紀念中原突圍，范惠夫婦為這女孩取名“中原”。

范惠夫婦一輩子都記得：皮定均、徐子榮等旅領導知道后，都來看望和道喜。皮定均抱起小中原，邊端詳邊夸獎：“這娃娃漂亮，名字很有意義?！逼ざň睿号梢桓睋?，四個戰(zhàn)士，輪流抬著母女行軍。

4天后，“皮旅”在狂風暴雨中搶渡磨子潭。

趙元福回憶，這時，敵人的機槍子彈已經(jīng)落到河中間，炮彈掀起的水柱幾乎把小船震翻。皮定均目送著家屬、傷員上船時，很快發(fā)現(xiàn)隊伍里少了一副擔架，他問供給部長范惠和他的愛人薛留柱：“孩子呢？”

范惠沒有回答，仰頭望天;薛留柱淚水漣漣，低頭不語。

皮定均立即明白了，他們?yōu)榱瞬挥绊懖筷犘袆?，把才出生的孩子送人了。此時，皮定均無法發(fā)火，也無可奈何，他嘆了口氣，說：“算了吧，算了吧，這孩子多可愛??！”

時隔28年后，范惠夫婦終于在大別山區(qū)找到了自己的女兒中原，她已經(jīng)結了婚，癩痢頭，穿著一條綴滿了補丁的褲子，已經(jīng)成了幾個孩子的媽媽。據(jù)說，這孩子在大別山，輾轉(zhuǎn)經(jīng)歷了8家！

在突圍途中誕生的另一個小生命，是三團參謀長青雄虎、何濟華夫婦的孩子，一個名叫“突突”的女孩。

“皮旅”三團一營營長趙聯(lián)誠回憶，當時，二團和一團在前面打得正緊，皮旅長命令，作為后衛(wèi)的三團快速向前靠攏，準備投入戰(zhàn)斗。

正在這時，青雄虎對趙營長說：“我先到前面去，你走慢點，我愛人要生孩子啦！”

趙營長慢慢走，等到了騎在馬上的參謀長愛人何濟華。趙聯(lián)誠回憶說：“她臉色發(fā)青，羊水都流出來了。我們把她扶下馬，不到20分鐘就生下了一個女孩?！?/p>

皮定均是在一座橋下指揮部隊攻打青風嶺時，得知青雄虎愛人生孩子了。三團團長曹玉清回憶，先頭部隊發(fā)起兩次強攻都失敗了。皮定均顧不上細問，但還是關照衛(wèi)生隊派個醫(yī)生去照顧，特別囑咐曹玉清：“一定要保證母子平安。”

強攻青風嶺戰(zhàn)斗結束后，皮定均一直站在路邊等著三團的隊伍上來，打聽青雄虎愛人在哪兒。當他看到何濟華拄根棍子走在隊伍里，有個戰(zhàn)士幫她抱著新生的嬰兒，皮定均非常驚訝：“你怎么不坐擔架？這身體怎么能受得了？”

何濟華回憶，皮定均從戰(zhàn)士手中接過嬰兒，嘴對嘴親了一口，他高興地對何濟華說：“這是戰(zhàn)火中誕生的孩子，我們這支部隊后繼有人啦！”何濟華和幾位女戰(zhàn)士都提議皮旅長為小孩起個名字，皮定均稍微思考一下，說：“就叫突突吧，在中原突圍中誕生的孩子?！?/p>

在突圍路上的“突突”槍聲中誕生的“突突”，一誕生就習慣了槍聲。何濟華說，第二天在搶渡磨子潭時，敵人機槍子彈打穿了她的襁褓，也不哭不鬧。但是部隊一停下休息時，她反倒哭鬧起來。

范中原、青突突，兩朵戰(zhàn)地之花，她們的名字合起來是“中原突圍”。她們確實是中原突圍中奇跡的“奇跡”。

這兩朵戰(zhàn)地之花，不僅僅是愛情之花，生命之花，更是“皮旅”這一堅強集體中的團結友愛之花。

皮定均將軍自1929年底參加紅軍后，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古碑鄉(xiāng)。中原突圍時，他率“皮旅”在鄰近的吳家店住了三天，因軍機需要，雖與故土近在咫尺，也只能望山興嘆，徒增思家之情。

寫到這里，使我不禁想起36年前（1983年3月20日），我在金寨古碑區(qū)采訪皮定均將軍之侄皮國立時，意外地了解到的一件事。

那天我問：“皮司令建國后有沒有回家？”

“有回家。1952年回來過，叔叔和阿姨，一個警衛(wèi)員用扁擔挑著國宏和效農(nóng)?！逼⒊聊艘粫海粺o遺憾地說：“但只住了一天就走了。”

“住一天就走了，為什么呢？”

皮國立欲言又止，我也不便多問。

據(jù)說那一次，皮定均離開家鄉(xiāng)的途中，突然遇到大雨，山洪爆發(fā)，雷聲如炸。皮定均一家被困于野外山中一農(nóng)民家里三天三夜。鄉(xiāng)親們傳，老天爺不讓皮定均走，要留他多住幾天。也有傳，皮定均回家只住一天便回，寡情無義，故此遭天怒，以雷轟之。

皮定均夫人張烽晚年的回憶，終于為我們揭開了這個謎團。

張烽說：“始下小雨，后大雨，山洪差點把車沖翻。后來借宿一農(nóng)家，三天后雨停了才起程。”

返回路上，張烽一個勁地發(fā)牢騷：“我就不明白，你未回鄉(xiāng)前朝思暮想，回鄉(xiāng)后只住一日便走？”

張烽說：“返回途中，定均一言未發(fā)，任我牢騷滿腹?！?/p>

數(shù)年后，皮定均才向張烽吐露心跡。張烽言此哽咽不已：“老皮怎不想在家多住幾日？但他感到參加革命的兒時伙伴，死的死，亡的亡，僅自己一人生還，心里很矛盾很痛苦，也很不舒坦?！?/p>

回鄉(xiāng)當天晚上，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趕來，擠滿了皮定均的家，這個問，我的兒在哪？那個問，我的哥在哪？還有問，孩子他爸呢？

張烽說：“那么多人向老皮詢問親人下落，他心里怎能受得了？！那一夜他眼睛紅紅的，一宿沒有睡。天一亮就喊我們起來，離開老家?！?/p>

據(jù)金寨縣黨史載，該縣30年代，曾有10萬青年參加紅軍，幸存者僅數(shù)千。與將軍同參軍的14位伙伴，有許多是“皮旅”的官兵，均戰(zhàn)死沙場，無一生還。

當年金寨縣有歌謠云：

大別山生得妙，

南有長江水，

北有淮河靠，

西有平漢路，

東有津浦道。

縱橫千余里，

物產(chǎn)更富饒，

啊，這是什么地方？

鄂豫皖蘇區(qū)發(fā)展了。

記者云：皮定均回憶，紅軍長征路上，劉伯承與將軍促膝談心，始知孟子語，作戰(zhàn)要具備天時、地利、人和三個條件，而人和顯得特別重要。將軍作戰(zhàn)，攻心為上，愛護士卒不擾民，此即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共產(chǎn)黨戰(zhàn)勝國民黨，同理也。

第八節(jié) 山高水長 令人遺憾的軍史空白

“樹也砍不完，根也挖不盡，留有大山在，到處有紅軍?！边@是我1983年第一次到大別山采訪時記下的一條紅軍標語。那時，這里的村村寨寨，斷墻殘壁上不時可見紅色標語。

皮定均出生于金寨縣古碑區(qū)戴家?guī)X的一個佃農(nóng)家庭，爺爺輩兄弟8人，多以幫工討飯為生。他父親因得癆病早亡，寡母改嫁，此后皮定均與奶奶相依為命，乞討四方。8歲后曾到吳家店等附近村莊為大戶人家放牛。

皮定均曾如此回憶他兒時的放牛生活：“我為了使放牛更簡單，常常把牛‘哄到荒山上吃草，我到妥當?shù)牡胤饺ネ??！贝髣e山的山山水水，成了他幼年的“兒童樂園”。

古碑作家臺運行在《皮定均傳記》中說：“似火的炎熱，賽刀的山風，練就了他的筋骨，粗礪的山石，尖利的荊棘，磨厚了他的腳板，他整天在大山里爬著、跳著、奔著、走著。大山是他的母親，他是大山的兒子?！?/p>

正因為皮定均是大別山人，并在大別山為中心的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戰(zhàn)斗了多年，所以他在1946年率“皮旅”中原突圍時，穿越大別山東行，可謂虎嘯山林，龍歸大海。

要完全解讀“皮旅”中原東路突圍的勝利密碼，我們不能忽視大別山地區(qū)在上個世紀30年代發(fā)生的那場暴風驟雨般的紅色革命。

我第一次走進大別山是1983年3月，那時我是新華社軍事記者，主要任務寫一份中國貧困地區(qū)的生活情況報告。同行有攝影記者孫小振。當時，大別山地區(qū)的貧窮情況令我們格外震驚。

記憶中有一天，我們爬上位于半山腰的上樓房村，去看望一位紅軍軍屬老大媽。走進大媽家時，就像倒退到半個世紀前的時光：房子正中掛著“天地君親師”家訓，煙熏火燎般的木板屋，破舊不堪，家里幾乎沒有家當，一個地坑，四周圍個圈，堆些柴枝，既煮飯又燒水。水壺是綁在一根硬木上，從上面往下吊著的。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原始的燒水方式。

在煙熏火燎中，大媽向我們回憶了他們一家參加革命的往事，講到高興處，她站起來，抖抖身上的煙灰，為我們唱了一首紅軍歌曲《八月桂花遍地開》。

這歌聲，原始、清純、真誠，恍如隔世。

這位大媽就是1929年在金寨縣斑竹園立夏節(jié)起義的領導人周維炯的妹妹，名字記不起來了。

周維炯在中共黨史上大名鼎鼎。發(fā)生在1929年5月6日的立夏節(jié)起義，在大別山中心區(qū)打響了向國民黨反動派進攻的第一槍。立夏節(jié)起義后，周維炯宣布成立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三十二師，任師長。周維炯萬萬沒有想到，他沒有在戰(zhàn)斗中獻身，竟終結在自己人的刀下。 兩年后即1931年秋，時任師長的周維炯在張國燾駭人聽聞的大肅反中被殺害。

據(jù)記載，那次肅反，殺掉了2500名以上的紅軍官兵，十之六七的團以上軍官被逮捕、殺害。

周維炯發(fā)動立夏節(jié)起義時，年僅15歲的皮定均已是“老資格”的農(nóng)民協(xié)會會員，起義勝利后他被調(diào)到英山縣任兒童團團長。也就是這一年冬天，皮定均成為周維炯任師長的第三十二師七十三團的一名紅軍戰(zhàn)士。而后由戰(zhàn)士而班長，由班長而排長，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基層指揮員。1932年秋鄂豫皖蘇區(qū)第四次反“圍剿”失敗，皮定均才離開了大別山，隨紅四方面軍西征入川。

據(jù)徐向前回憶，1930年，中共中央為了統(tǒng)一鄂豫邊、豫東南、皖西三塊革命根據(jù)地，建立了鄂豫皖特區(qū)，并對三塊根據(jù)地的紅三十一師、紅三十二師、紅三十三師進行了改編，成立紅一軍，屬下三個師分別改編為第一師、第二師、第三師。徐向前任第一軍軍長兼第一師師長，周維炯是第二師師長。徐向前說，那時，全軍共2100人，二師才600人。在一個才600人的隊伍中，官兵吃住都在一起，皮定均與周維炯結交的機會應該是有的。

從1929年至1932年，正是以大別山為中心的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正式形成和勝利發(fā)展時期。鄂豫邊根據(jù)地、豫東南根據(jù)地和皖西根據(jù)地相互連接，并向四周蔓延，總面積約15000平方公里，人口逾百萬。三塊根據(jù)地發(fā)展出三支紅軍勁旅，后來發(fā)展為紅四方面軍。

徐向前元帥曾如此評價周維炯：“他不光是有個人英雄主義，舊習氣也比較多。但他打仗很勇敢，人也聰明，是員戰(zhàn)將。”徐向前元帥為周維炯被錯殺感到十分惋惜。

抗日戰(zhàn)爭期間，徐向前曾找到鄂豫皖時期保衛(wèi)局看押犯人的一個同志，問他周維炯犧牲時有什么口供？保衛(wèi)局同志介紹說，周維炯的口供是：“老子20年后還要革命，我不是反革命，你們才是反革命！”

周維炯犧牲前兩年，皮定均一直在他的麾下作戰(zhàn)，周維炯的革命精神和軍事斗爭經(jīng)驗，無疑對皮定均影響很大。當然，周維炯被錯殺也對皮定均震動很大。

遺憾的是，遍查皮定均將軍的檔案和相關回憶文章，沒有與周維炯相關的片紙只字紀錄。這是將軍記憶的缺失，還是歷史沿革的斷裂？

無論如何，我們都可以認定，大別山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是皮定均從一名兒童團團長成長為一位基層軍事指揮員的搖籃，也為他16年后勝利率部中原東麓突圍而一仗成名，奠定了良好的政治思想和軍事素質(zhì)基礎。

（全文完） ? ? ? ? ? ? （本欄目責任編輯 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