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虎頭

安勇

老王和老羅夫妻倆，互相開了一輩子玩笑，如果非要評判一下，可以說是旗鼓相當(dāng)，不分勝負(fù)。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介紹人家里。當(dāng)時，兩人還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沒資格稱老王和老羅。小王在軋鋼廠當(dāng)鉗工，小羅在紡織廠當(dāng)擋車工，中間隔著大半座城市。介紹人家住平房，小王來得晚了點(diǎn)，從外屋往里屋走時，沒留神絆在了門檻上，一個踉蹌半跪在小羅面前。

小羅看了他一眼，滿臉嚴(yán)肅地說：“免禮平身?！?/p>

小王緊跟著接了句：“太后吉祥！”小羅說：“好像反了?！?/p>

小王說：“那咱重新來一遍。太后吉祥。”小羅說：“免禮平身?！?/p>

介紹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納悶地問：“你們倆什么情況，是不是以前就認(rèn)識？”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說：“不認(rèn)識，但以后可以好好認(rèn)識認(rèn)識?！?/p>

他們倆一周約會一次，那時候還沒有大禮拜，通常都是周六下了班，小王騎著自行車，穿過大半座城市趕到紡織廠接小羅。兩個人先騎行一段，到了人少的路段就下來步行，當(dāng)時的說法叫軋馬路，和看電影一樣，也是件挺浪漫的事。周一到周五，他們也沒閑著，一到午休，就溜進(jìn)車間辦公室，給對方打電話。

小王說：“我在紡織廠門口呢，帶了你愛吃的紅燒肉?！?/p>

小羅答：“等我一小會兒，五分鐘就到?！?/p>

兩個人對著話筒聊上一陣，小王像忽然想起來似的說：“這么半天了，你咋還沒到？肉都涼了?！?/p>

小羅說：“還說呢，我都到半天了，咋沒看見你？”

他們相處了一年多時間，第二年五一節(jié)，到民政局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走出辦事大廳門口，小王咂著嘴表示遺憾：“剛才照相時，坐我旁邊那個女的，長得可真漂亮，要是早點(diǎn)遇到她，我就不和你結(jié)婚了?！?/p>

小羅也滿臉遺憾：“咱倆想到一塊了，坐我旁邊那個男的，也特別精神?！?/p>

小王說：“那咋辦呢？婚都結(jié)了?！毙×_說：“將就著過吧！”

兩個人家都不在本地，資歷淺沒分到房子，結(jié)婚后，半租半借，住進(jìn)了熟人——當(dāng)初那個介紹人的一間平房里。家具就只有兩口板柜和一只大衣柜。

為了增加收入，小王又給自己找了一份工，下班后去一家私人小鋼鐵廠加工零件，掙點(diǎn)計件工資。小羅在家里做好了飯，估計丈夫要回來了，就趕緊躲起來。

小王回家后，在屋子里轉(zhuǎn)上一圈，沒見到妻子，自言自語地說：“我老婆哪去了？”

小羅在衣柜里答：“讓人家拐跑了?！?/p>

“誰拐的？”

“我拐的?！?/p>

“太謝謝你了，可算把那個敗家老娘們兒弄走了?！?/p>

“拐走她，我給你當(dāng)老婆中不中？”小羅說著從衣柜里走出來。

小王上下打量一番：“咋不中呢？你比她可強(qiáng)多了?！?/p>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因為胎位不正，折騰了大半夜才生出來。小羅累得像攤泥似的躺在病床上。小王心疼媳婦，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地流下兩行淚。小羅睜開眼睛，告訴他自己挺好，用不著難過。

小王反倒哭出了聲：“我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難過，醫(yī)院里那么多產(chǎn)婦，生的都是有胳膊有腿兒的小孩，就只有我老婆，生的是一只蛋?！?/p>

小羅也來了勁，滿臉驚喜道：“咱要發(fā)財了吧，你趕緊請專家來看看，沒準(zhǔn)是只恐龍蛋?！?/p>

“恐龍都滅絕了，你還能生出恐龍蛋？”

“那我生的就是王八蛋，正好隨你，也姓王?！?/p>

他們夫妻倆給對方起了很多外號，隨著年齡增長，有一些慢慢被淘汰了，只有兩個稱呼，一直延續(xù)了下來。一個是虎頭，另一個是二大媽。虎頭很好理解，就是虎了吧唧不太正常的意思;二大媽是什么意思呢？其實和虎頭也差不多，只是變換了一種說法罷了。

老羅七十歲時，去診所鑲了半口假牙，心里有些慌亂，問老王，自己是不是變了模樣。

老王端詳一番說：“模樣沒咋變，你試試看，還能咬人不？”

老羅抓過他胳膊，咬了一口，搖搖頭說：“試也白試，我咬的這個老東西，不是人?！?/p>

三年后，老羅查出了胃癌，肚子打開，醫(yī)生說已經(jīng)到了晚期，怕是活不了幾天了。老王心里難過，表面上還硬撐著，不時匯報一下孫男娣女的情況，都是報喜不報憂。

老王說：“咱大孫子，這陣子成了香餑餑，三四個長得像電影明星似的女孩兒，爭得臉紅脖子粗的，都非要嫁給他不可?！?/p>

“那咋辦？不行就都娶了吧！”

“可惜，咱國家的《婚姻法》不允許?！?/p>

“要不然，讓大孫子帶上那幾個姑娘，移民到非洲去？”

“我看行。”

老羅臨走前，把老王叫到枕頭邊，在他耳邊神秘地說：“其實，我沒死，只是躲到了咱家的衣柜里，你別心急，等到七七四十九天過后，我就能回來了?！?/p>

料理完妻子的喪事，老王回到家中，眼睛看到這里，心空一下，看到那里，心又空一下，四周看一圈，心空得就像一片冬天的田野。最后，他的目光落到那只衣柜上。

老王走到衣柜前，手放在柜門上，想起七七四十九天的話，到底沒有打開。一七那天傍晚，老王又站在衣柜前，忍了忍，仍然沒有打開。三七那天夜里，老王到底沒忍住，還是把衣柜打開了。

他在最下面的擱板上找到一個紙包，打開紙包，里面還有一個紙包，再打開，又有一個……連著打開七個紙包，他看見紙上寫著一句話：再見了，虎頭！就知道你屏不住，現(xiàn)在我回不來了，你自己一個人在世上受罪吧！

〔本刊責(zé)任編輯 周 雨〕

〔原載《故事會》2019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