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明朝天啟三年九月,蒙古軍南下騷擾邊境,宣府游擊魏格陸設計將蒙古軍誘入伏擊圈,斬殺敵軍四百余人,蒙古軍大敗而去。
捷報傳回皇宮,皇帝朱由校聽后,拍案笑道:“好!蒙古軍屢犯我大明邊境,是該好好懲治他們一下,給他們點兒教訓,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這么肆無忌憚!”
侍立在一旁的太監(jiān)李進忠跟著迎合道:“皇上說的是。給他們點兒教訓,他們才知道咱們天朝不可侵啊?!敝煊尚泛呛堑卮蜷_捷報看著。忽然,笑意在他臉上凝結了。他把捷報放到案上,重重地嘆了口氣。
李進忠的目光一直盯著他,實在想不透瞬息之間,皇帝臉上的表情怎么會有如此大的變化。李進忠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怎么了?”
朱由校冷冰冰地說:“立此大功的,是魏格陸。怎么能是他呢?”
李進忠沒聽說過魏格陸的名字,問道:“這個魏格陸可有冒犯皇上的地方?”
朱由校搖了搖頭,說道:“他不該姓魏呀!”
李進忠嚇得一抖,迷惑地問道:“那他該姓什么?”
朱由校道:“他姓什么都可以,唯獨不該姓魏。”
李進忠訕訕地說:“老奴更不明白了。”
朱由校問道:“你可聽過《燒餅歌》?”
李進忠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燒餅還有歌?真是逗死老奴了。一塊面團,中間揉上點麻醬,外面蘸上點芝麻,烙得酥脆了,就可以吃了,還能怎么唱?”
朱由校哈哈大笑,笑過了才說:“公公,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啊。我給你講講這《燒餅歌》吧?!闭f著,他就給李進忠講起這《燒餅歌》的故事。
話說太祖在世時,有天早上,他正吃著早飯,軍師劉伯溫來見。太祖靈機一動,將燒餅扣進一個盤子里,等劉伯溫來了,就問他盤子里裝的是什么。那劉伯溫可是聰明絕頂,且能掐會算的。他掐指一算,就算出太祖盤子里扣的是咬了一口的燒餅。太祖很是佩服,忽然想到,何不讓他算算大明朝的國運呢?這樣想著,他便讓劉伯溫算一算大明朝的國運如何。劉伯溫說,此乃天機,不可泄露,但他會唱一首歌,太祖想知道的就在歌里,只是要自己揣度。接著,劉伯溫就唱出了這首《燒餅歌》。《燒餅歌》中提到,大明朝之亡,就在于“八千女鬼亂明朝”。所以,自此之后,朝廷就不再重用姓魏的人了。
李進忠聽了個云里霧里,迷惑不解地問道:“皇上,劉軍師說八千女鬼亂明朝,朝廷怎么就不肯重用姓魏的人了呢?”
朱由校瞪著眼看了看他,忽然給氣樂了:“公公,你是朕的秉筆太監(jiān),可你竟不知這八千女鬼是什么字?那不就是個魏字嘛!”
李進忠一想,可不是嘛,不覺紅了臉,赧然道:“老奴愚鈍。還請皇上恕罪?!?/p>
朱由校一擺手,他現(xiàn)在可沒工夫想李進忠的事,滿腦子就想著該怎么處理魏格陸。雖然魏格陸立了大功,但祖宗的規(guī)矩不能忘啊。
苦思冥想了兩天,朱由校還是沒能想出辦法來。李進忠悄聲說道:“皇上,魏格陸的事,您不必操心了,交給老奴去辦吧。”
朱由校一驚:“公公有什么好辦法?”
李進忠詭秘地一笑:“事成之后,老奴再跟皇上匯報?!?/p>
朱由校點頭允了。
很快,朱由校就頒布了一道旨意:重賞魏格陸。但只是重賞,并不提拔。因為宣府乃是抗擊蒙古軍的第一道屏障,不可缺少魏格陸這樣足智多謀的猛將,皇上特派李進忠去宣府賞賜。
幾天后,李進忠就出發(fā)了。
不過一日,李進忠就來到宣府,住進了驛站。他一直在京城里呆著,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這山高路遠地一路走來,把他累得夠嗆。在驛站里歇了好幾天,李進忠才緩過神兒來,傳話過去,他要到魏家去給魏格陸傳旨了。
皇上有旨,還派了特使來,這是多大的榮耀啊,魏格陸非常興奮,命兵士們把府里上上下下打掃得干干凈凈,又列好隊伍在兩旁候著。
李進忠風風光光地趕來,站在臺階上,大聲宣讀了圣旨。魏格陸忙跪倒謝恩。就在他伸手去接圣旨時,忽然聽到東廂房里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叫:“救命,救命啊……”
李進忠驚問道:“誰在喊救命?”
魏格陸道:“乃是一名女賊?!?/p>
兩天前,魏格陸巡城時,見路邊躺著一個姑娘,已是奄奄一息,忙過去查看。他見那姑娘面黃肌瘦,昏迷不醒,顯然是餓了太久,就把她帶回了府中。喂了些米湯,那姑娘漸漸蘇醒過來。魏格陸詢問她的身世,姑娘說她名叫許絡,原是關外人,為逃避戰(zhàn)亂就進關來尋親戚,誰知路途長遠,路費早已花光,只好忍饑挨餓,一路討飯,不料走到宣府時竟餓暈過去了。魏格陸見她可憐,就將她留在府里,想著等她身體恢復了再讓她走。
誰知就在今日早上,許絡竟進房行竊,被家兵發(fā)現(xiàn),抓了個正著。魏格陸忙著接待李公公,沒工夫細問,就先將許絡捆在了東廂房里。
李進忠笑道:“喲,這女賊好大的膽子,竟敢到游擊府上來行竊,咱家倒想見識見識她呢?!?/p>
魏格陸連忙命家兵把許絡帶過來。那許絡出了東廂房,見到李進忠,大步奔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哭著喊道:“大老爺救我,我冤枉?。 ?/p>
李進忠嗤之以鼻:“你個女賊,人贓俱獲,有何冤枉?”
許絡大聲喊道:“我不是女賊!魏將軍說人贓俱獲,那請魏將軍展示給大伙兒看看,贓在哪里?又是何物?”
李進忠轉過臉看著魏格陸,說道:“魏游擊,把贓物展示給大伙兒看看,也好讓她啞口無言!”
魏格陸轉臉問一個家兵:“小四,把她偷的贓物拿上來?!蹦切∷膮s搖了搖頭說:“我們只看到她進房,想著她是賊,就把她抓了,并沒有見到贓物?!?/p>
許絡冷笑道:“哼,是沒見到贓物,還是根本就沒有贓物?連贓物都沒有,又怎么說人贓俱獲?沒有人贓俱獲,又怎能斷定我是賊?欲蓋彌彰!”
在場的人一時都傻了眼。別看魏格陸在戰(zhàn)場上能指揮千軍萬馬,使出許多計策來,卻偏偏招架不住許絡這般伶牙俐齒的。被她這一通搶白,他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李進忠興致大增,大聲說道:“你倒給咱家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許絡就講了起來。她被魏將軍救了一命,感激不盡,現(xiàn)下身子好了,就想繼續(xù)趕路。畢竟這宣府時常和蒙古軍打仗,并不安生,她還是要去投奔親戚。她一早起來,是想去向魏將軍辭行的。
來到魏將軍居室門外,她聽到里面有人小聲說話,本想走開,但忽然聽到兩個人說到了“布防圖”,她頓時長了個心眼兒,就矮下身子,在門外偷聽。這一聽,倒把她給嚇了一大跳。原來,說話的兩人,一個是魏將軍,另一個卻是塞外口音。他們倆原是想讓蒙古軍詐敗一次,魏將軍得到提拔,即可領軍宣府,到那時大開城門,蒙古軍就可乘勢南下了。不想皇上只給重賞,卻不提拔,這個計劃就落了空。眼下只有拿到明軍的布防圖,避強攻弱,力爭攻破明軍防線。
許絡正聽得仔細,卻不想有個家兵來送早點,問道:“姑娘在這里干什么呢?”魏將軍沖出門來,大喊捉賊,就命家兵把她捆了,丟在東廂房里。大伙兒驚得瞠目結舌。
魏格陸氣紅了眼,大聲喊道:“你血口噴人!”說完,他抽出佩劍,就向許絡撲去。許絡嚇得一聲尖叫,兩手抱住了腦袋。
李進忠大聲喝道:“住手!咱家在此,誰敢撒野!”魏格陸只得站住,瞪著猩紅的眼睛,牙齒緊咬,恨不得要把許絡給吃了。
李進忠對許絡說道:“姑娘,別怕,這里咱家說了算。你有什么想說的,盡可以說來。但是,你也要想明白,魏游擊乃是邊庭重臣,你若敢信口雌黃,咱家絕不饒你?!?/p>
許絡點了點頭,這才說道:“魏將軍和那人說著話,從幾上的瓷瓶里拿出兩張紙,應該就是那布防圖了。魏將軍還說有幾個邊衛(wèi)的布防他沒弄清楚,這張圖沒有畫全,他留下一張繼續(xù)畫,另一張就讓那人先帶走了?!?/p>
李進忠點點頭,道:“若是瓷瓶中有布防圖,那就是你說對了,咱家不僅放了你,還會賞你。若是沒有,哼,別怪咱家對你不客氣!”說著,他叫來兩個小親隨,又讓總兵叫來兩個小旗,一同進到房里去翻瓷瓶。
很快,幾個人捧著一張紙出來,遞給李進忠。李進忠展開看了看,臉色就變得十分難看。他轉身把紙交給總兵。總兵一看,身子一抖,結結巴巴地說:“正是布防圖啊。宣府的布防,紋絲不差。那幾個邊衛(wèi)的布防,我也不知道?!?/p>
魏格陸頓時急了:“大人,我浴血疆場,出生入死,怎么可能通敵呀?”
李進忠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說道:“有人證有物證,你還想矢口否認嗎?咱家也不明白了,蒙古軍勇猛兇悍,屢犯邊境,我大明軍從未贏過,怎么就被你打敗了呢?原來是要拋磚引玉。把他拿下!”
幾個親隨沖過去,把魏格陸綁了。魏格陸大聲喊著:“冤枉,我冤枉啊!”
李進忠不緊不慢地說道:“魏游擊,你也莫著急。此事重大,必要查個明白。你若是清白的,必會還你清白?!庇H隨們把魏格陸押進了牢房。
夜里,魏格陸剛剛睡下,幾個黑影悄悄摸進牢房,進到監(jiān)舍里,把他按倒在地,在他臉上貼起用水泡濕的宣紙來。貼到十來層時,魏格陸已喘不上氣來,臉憋得紫紅,又貼了兩層,魏格陸慢慢沒了氣息。黑影見他已死,這才揭下宣紙,躡手躡腳地出了監(jiān)舍。
第二天,李進忠得報,說魏格陸在牢房中莫名其妙地死了。李進忠假模假樣地說要嚴查。既然頒賞之事已結,他也就領隊回京了。
回到皇宮,李進忠向朱由校匯報,魏格陸已死,再也翻不起風浪了,也就無需再懼怕這八千女鬼了。朱由校松了口氣,大贊李進忠會辦事,要重賞李進忠。李進忠卻推辭道:“給皇上分憂,乃老奴的分內之事,皇上無需記掛在心,更不需賞賜?!敝煊尚?此吠颈疾ê苁莿诶?,就讓他回家休息幾日。
李進忠的家,就在西直門外的金魚胡同里。
李進忠最大的愛好,就是聽戲。他識字少,看不下書來,當著秉筆太監(jiān),又不好讓人給他念書,以免遭人恥笑??伤X瓜子靈,能從戲文里學到許多東西,再活學活用。所以,只要有工夫,他就去聽戲。
這天,聽了一天戲的李進忠,趕在關城門之前出了城,馬車剛來到一個狹窄的小巷,忽然起了一陣風,接著就傳來一聲嬌喝:“李進忠,拿命來!”李進忠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一柄劍已刺進了馬車,把他的胳膊刺傷了,火辣辣地疼。親隨們大喊一聲,撲上去跟刺客打在一處。車外,是呼喊和刀劍相交之聲。李進忠掀開車簾往外一看,見是許絡在和親隨們纏斗。他驚疑地喊道:“許絡,是你要刺殺咱家嗎?”就在許絡看向他的瞬間,親隨一刀砍在了她的胳膊上,她手中的劍當?shù)囊宦暵涞搅说厣稀讉€親隨蜂擁而上,把她捆住了。
李進忠把許絡帶回府。
來到廳上,李進忠看著許絡,驚奇地問道:“我放了你爹,你怎的倒要來刺殺我?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原來,李進忠要替皇上去解決魏格陸,就借用了蔣干盜書這出戲。不過,他給改了,把蔣干要盜的書,改成了布防圖。也不是盜圖,而是去送圖。這個送圖人,就是他千挑萬選的許絡。
許絡的爹爹許霖,因罪入獄,許絡想救爹爹出來,李進忠就把她叫來,說那魏格陸乃是內奸,但苦無證據(jù),得讓她配合一下,既除了內奸又能救出她爹爹,可謂兩全其美。許絡答應了。李進忠先找來密探,做了那幅布防圖,讓許絡藏好,又讓許絡假冒成關外進關逃難的人,在魏格陸經過時暈倒。魏格陸是一個武將,哪里想到會有人設計陷害他,就著了李進忠的道兒。李進忠除掉了魏格陸,從宣府回到京城后,也如約把許霖放了。
許絡恨恨地道:“你騙我,我爹不是內奸!”
李進忠糊涂了:“你說啥?你爹許霖當然不是內奸?!?/p>
許絡急得直跺腳:“我才知道,我爹原來是魏格陸!”
原來,許霖對自己忽然被放出來,很是吃驚,問許絡是怎么回事。許絡就把她協(xié)助李進忠揪出魏格陸這個大內奸的事原原本本地講了。許霖還沒聽完,抬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怒聲喊道:“你們這是栽贓陷害!你這是助紂為虐!魏格陸是你親爹呀,竟死于你手!”許絡傻了。許霖這才講出了那個秘密。
當年,魏格陸和許霖是情同手足的兄弟。許絡出生后不久,魏格陸被派往宣府。到那里去,可謂是九死一生啊,他怕女兒難以長大成人,就求許霖收養(yǎng)。許霖收下了許絡,把她當成親生女兒撫養(yǎng),想著等魏格陸回來,再跟她講明實情,讓他們父女相認。他怕自己姓許而她姓魏會讓她生疑,干脆就讓她隨了自己的姓,叫許絡。
許絡盯著李進忠,咬牙切齒地問道:“我爹為國血戰(zhàn),你們?yōu)楹我O計殺了他?”
李進忠慘然一笑:“錯在他姓魏,八千女鬼亂明朝?;噬弦呀浾J定了,不能讓一個姓魏的掌握大權,可他偏偏手握重兵,不殺死他,還等著被他滅了?”
許絡仰天長嘆:“我們姓魏,難道也錯了嗎?”說完一頭撞向墻角,鮮血迸射,倒地而亡。
李進忠對隨從們說道:“把她送去宣府,跟她爹葬在一起吧?;钪荒芟嘁?,死了就讓他們團圓吧。”隨從們把許絡抬了下去。
幾天后,李進忠回到皇宮。朱由校見到他,大喜,說道:“公公你不知道,這幾天我睡覺都安穩(wěn)了。你立了一件大功,我必要賞你。我已想好了,就賜你一個名字吧。忠賢,李忠賢,這個名字可好?”
李進忠緩緩地跪倒在地,先是磕了個頭,這才說道:“皇上,老奴有個問題,不知能否問來?”
朱由校說道:“你盡管說來!”
李進忠問道:“老奴初進宮時,師傅帶我去見了大內總管魏朝魏公公,之后也是由魏公公一力體恤我。他也姓魏,皇上怎么就容得下他?”
朱由校笑道:“哈哈,他一個太監(jiān),又能折騰出什么風雨來。我大明江山又怎會亡于一個宦官之手?”
李進忠雖是低著頭,但臉上陰晴不定,這一會兒不知道變了幾百回。他暗暗地想,原來皇上如此蔑視我。他咬了咬牙,說道:“啟稟皇上,老奴本名魏五,進宮時師傅賜名李進忠?;噬辖袢糍n名,還是讓老奴復了本姓吧?!?/p>
朱由校拍手道:“該當復回本姓的。魏忠賢,這個名字可好?”
魏忠賢又磕了一個頭:“多謝皇上。這個名字,老奴很喜歡。”
朱由校隨即頒下旨意,重賞魏忠賢,連同他的家兄。魏忠賢謝了恩,臉上卻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
朱由校怎么也不會想到,劉伯溫的預言,從這里開始變成事實。他根本看不上眼的魏忠賢,竟把大明朝攪了個天翻地覆……
〔特約編輯 繆 丹〕
〔圖 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