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焰火（十）

許諾晨

二十一、白毛風(fēng)

孩子們絲毫不敢怠慢。歐陽圓圓和蔣美麗鉚足了勁兒，連滾帶爬地不停向上，不知疲倦的動作像是“微信跳一跳”。即使董咚咚和左拉拉不說什么，他們也明白，自己肩上承擔(dān)的，是整個北極。

通道里只有沿著樓梯邊緣安裝的照明燈帶，光線很暗，向上曲折延伸，仿佛沒有盡頭。

逃亡過程中，那張神秘的紙條成了大家心里最強(qiáng)烈的疑問。究竟是誰，會在這樣關(guān)鍵的時候幫了他們？紙條上墨跡未干，應(yīng)該是剛寫下不久，也就是說，這個人對地下工廠的建筑結(jié)構(gòu)了然于胸。那扇半掩的鐵門，應(yīng)該也是他提前幫孩子們打開的，那么，他無疑可以在工廠里來去自如。

董咚咚猜測過，會不會是和小明大叔一起去檢查紅藻的那一位？但，以他們在公司的地位，絕不可能接觸建筑圖這么核心的信息。

究竟會是誰？

時間已經(jīng)不容許他們想太多，經(jīng)過一段高角度傾斜向上的臺階，在大家體力消耗逼近極限的時候，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線陽光。天陰沉沉的，陽光像是舞臺下的熒光棒，幾乎沒有溫度，卻給大家?guī)砹讼Ｍ?/p>

董咚咚走在最前面，用力推開了頭頂上厚重的圓形金屬蓋，北極冰冷的風(fēng)呼啦啦地灌了進(jìn)來。

蔣美麗被吹得一哆嗦，緊緊裹住身上的沖鋒衣，卻還是開心地歡呼：“哦耶！咱們出來了！”

董咚咚率先爬上地面，蹲在地上小心地四處張望。希望投資的幾棟小樓已經(jīng)被拋在身后——看來，這通道是直接通向外面的。歐陽圓圓累得直接躺在了地上，像一只喝斷片兒的小豬佩奇。他本人卻極有成就感，嘟嘟囔囔發(fā)表感慨：“體育測驗的時候我要是這么‘牛掰，肯定能及格！”

左拉拉幫著大家檢查了一下防寒裝備，回頭看了眼冰天雪地上的希望投資。誰能想到，這樣普通的幾間小樓下，竟埋藏著足以葬送整個北極的TNT？

董咚咚明白左拉拉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別胡思亂想了，咱們現(xiàn)在是前有強(qiáng)敵后有追兵！”

左拉拉點點頭：“立刻出發(fā)，回一生一世號！”

蔣美麗一愣：“不是要去找什么開關(guān)嗎？”

董咚咚拉住歐陽圓圓一只手，“嘿喲”一聲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解釋道：“聞人希又不是超人，能直接飛去明天的婚禮地點。他大張旗鼓辦這場北極婚禮，應(yīng)該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又怎么會缺席？所以，不管他今天在朗伊爾做了什么準(zhǔn)備，最后一定會回到一生一世號?！?/p>

歐陽圓圓被董咚咚拉起來，屁股卻像是被強(qiáng)力膠粘在了雪地上，不情不愿地哼哼唧唧：“我太累了，咱們歇會吧……”

一陣?yán)滹L(fēng)呼嘯著吹來，所有人都打了個寒戰(zhàn)。董咚咚蹲下身看著歐陽圓圓：“兄弟，再堅持一會兒?！?/p>

歐陽圓圓耷拉著腦袋，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咦，你你你，怎么變成兩個你了？”

董咚咚皺眉，湊近歐陽圓圓面前，正準(zhǔn)備敲打敲打他，卻發(fā)現(xiàn)小胖墩的臉紅撲撲的，眼神也有些迷之飄忽。左拉拉也發(fā)覺歐陽圓圓有些不正常，和蔣美麗交換了一個擔(dān)憂的眼神，摘下手套摸了摸他的額頭，只覺得手心滾燙。

歐陽圓圓發(fā)燒了。

或許是不適應(yīng)北極的氣候，又頻頻受到刺激和驚嚇，歐陽圓圓同學(xué)在完成十一層樓高度的逃亡行動后，光榮地病倒了。

董咚咚抬頭看了看天，沉甸甸的烏云像是灌了鉛，流動得笨拙而緩慢，像是被牽著線的皮影。四面八方都是望不到邊的白色，在大自然面前，每個人都渺小到塵埃里。他咬咬牙，用盡全身力氣，把小胖墩從地上拉了起來，扯過他一條胳膊架上自己的肩膀：“你堅持一下，咱們?nèi)フ姨O果屋。千萬別在這里倒下，倒下你就要跟麥當(dāng)勞永別了！”

歐陽圓圓哼唧兩聲，表示了對麥當(dāng)勞的萬分不舍。

沒有時間能讓他們停留。

左拉拉和蔣美麗輪流幫忙扶著歐陽圓圓，孩子們循著來時的方向，開始了艱難的返程。身后希望投資的樓房越來越小，越來越遠(yuǎn)，萬幸并沒有追兵趕來，董咚咚雖然累，心里卻覺得輕松了一點。只要能回到一生一世號，他總能想到辦法阻止聞人希，實在不行，就告訴菲菲姐真相，尋求援手。

歐陽圓圓顯然也知道自己病了，于是心安理得地把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董咚咚肩上，暈暈乎乎道：“常年被你欺負(fù)，今天也算是咸魚翻身啦！早知道出門前多吃一點，臨時增加一下體重，好好考驗一下我們的友誼！”

董咚咚板著臉：“友誼的小船已經(jīng)翻了！”他話說得趾高氣昂，扛著歐陽圓圓的肩膀卻分毫未動，堅定得仿佛從不知道什么是放棄。

在這一段不長不短的歸途中，寒冷和大風(fēng)不斷消耗著他們的體力，每個人都用盡了力氣。在茫茫雪地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左拉拉忽然向前兩步，驚喜地喊道：“快看！是蘋果屋！”

蔣美麗幾乎要哭出聲來：“無量天尊阿彌陀佛上帝保佑，終于到了！”

可董咚咚還沒來得及高興，只覺得睫毛上一涼，抬頭一看，前一秒還只是陰沉的天空，忽然之間像是綻開了白色的花朵，鵝毛般的大雪被狂風(fēng)裹夾著鋪天蓋地而來，只是一瞬間就把孩子們卷入其中。眼前方寸間全是白雪，即使近在眼前，董咚咚也看不見大家的臉，只有壓在他肩膀上的歐陽圓圓，用體重提醒著他——朋友們就在身邊。

左拉拉扯著嗓子喊：“這是白毛風(fēng)，危險！都把手給我！”

很快，四個人的手摸索著牽在一起，漫天漫地的雪花當(dāng)中，孩子們徹底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近在眼前的目的地，剩下的只有看不見的朋友那牽在一起的手。

董咚咚從未見過這樣摧枯拉朽的大雪，北極純凈的美像是一劑麻醉，總是讓人忘記這是個多么危險的地方，卻又在關(guān)鍵時刻失效，丟出最嚴(yán)苛的考驗。

左拉拉幾乎是對著大家的耳朵在喊：“趴下！”

四個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暴雪中，頭挨著頭趴在了地上，祈禱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快點結(jié)束。

二十二、最珍貴的畫面

紅茶從小就喜歡動物，一直夢想養(yǎng)一只老虎，但受到現(xiàn)實因素所限，最終連只貓都沒能養(yǎng)成。但這不妨礙她跟動物親近，比如眼下，她跟北極熊幾乎快要鼻子碰鼻子，大眼瞪小眼。

大北極熊伸了個懶腰，似乎對眼前直立行走的生物沒什么興趣。小北極熊卻是歡快地抖了抖毛，吸著鼻子嗅了嗅紅茶身上的味道。雖然是小個子，但它坐在地上也有和紅茶差不多的身高。

紅茶大著膽子伸出戴著防風(fēng)手套的手，一點一點接近小北極熊的爪子，她知道，后面兩位大師會把她的每一個動作載入史冊，不，是相冊。

就在人和熊即將接觸的瞬間，天空突然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亮起巨型迷宮一樣錯綜的閃電。風(fēng)卷著雪，毫無征兆呼嘯而來。

秦悵和楚烽同時按下快門。

畫面中，底色是灰白，雪剛剛乘著風(fēng)飄起來，紅茶露在紅色帽子外面的長頭發(fā)海藻一般舞動，從拍攝的角度看去，因戴著手套顯得笨拙的手指，堪堪觸到小北極熊的爪尖。天上有樹枝狀的閃電，紅茶因震驚回頭，看向鏡頭，眼里情緒復(fù)雜。

暴風(fēng)雪如期而至，秦悵按完最后一下快門，只覺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相機(jī)砸在冰面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白色痕跡。

紅茶嚇得一哆嗦，不知道是因為閃電，還是因為秦悵。她跌跌撞撞回到行李箱圍墻當(dāng)中，搖晃著秦悵，一聲聲喊著師父別睡，師父別睡。聲音被風(fēng)吹散，又被雪掩埋，只剩下絲絲縷縷，像是看不見的風(fēng)箏線，掙扎著不愿意斷。

楚烽扶著秦悵靠坐在直升機(jī)邊上，用力對著紅茶耳朵喊：“你師父沒死，你給我撐住了，別讓我再多照顧一個！”紅茶這才安靜下來，把腦袋埋在秦悵肩頭，默默流淚。

她活了二十幾年，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懽羽B(yǎng)得比天大，覺得世界上沒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删驮谇貝澔柽^去的時候，她突然感受到人類的渺小和深深的絕望。

北極那么美，卻處處是無情的死亡陷阱。她明知道危險，卻還是一意孤行，還把師父和楚烽也帶進(jìn)了坑里。不靠譜的飛行員維克多倒是會保護(hù)自己，縮成一團(tuán)蜷在行李箱圍成的小空間，像是條冬眠的蛇。

兩只北極熊挨在行李箱不遠(yuǎn)處躺下，似乎把這里當(dāng)成了避風(fēng)的港灣。凄厲的風(fēng)聲像是狩獵時被射中的鳥兒在嚎哭，打著旋兒墜落，走到生命的盡頭。

四人兩熊，在這場暴風(fēng)雪中共同保持著沉默，感受著來自自然的怒意。

當(dāng)風(fēng)雪漸漸過去，風(fēng)緩下腳步，雪花也漸漸輕巧，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兩只北極熊或許只是想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眼看極端天氣已經(jīng)結(jié)束，又沿著來時的路，緩緩離開了直升機(jī)。

因為是短途旅行，食物儲備有限，楚烽把一包壓縮餅干分成四份，發(fā)給大家。

紅茶嚼著石頭一樣硬的壓縮餅干，渴了就仰著脖子舔兩片雪花。她的保溫杯里有熱水，她舍不得喝。這時候，傷員秦悵比她更需要熱量。

楚烽終于再次聯(lián)系上救援隊，傳來的仍是壞消息。因為天氣問題，救援隊的直升機(jī)無法起飛，救援時間可能還要推遲四到六個小時。

從來不發(fā)飆的紅茶瞬間發(fā)飆了，對著無線電大喊：“你媽被困在北極你會說遲到四到六小時？我們這有傷員！傷員明白嗎？他需要去醫(yī)院！”

回答她的只有無線電沙沙的電流聲。

紅茶憤怒地狠狠捶了下冰面，仿佛打的是遲到的救援隊員和無法抗拒的命運。

秦悵在紅茶這一輪的嘶吼中再次蘇醒過來，情況卻顯然更差了。他臉色蒼白，艱難地喝下了保溫杯里的熱水，似乎緩過來一點，就急著要拿相機(jī)。

紅茶哭了：“師父，這都什么時候了，別看了好不好？”

秦悵的聲音有氣無力：“那些照片，是我的命。”

維克多就著酒壺里的伏特加吃餅干，見秦悵抱著相機(jī)，顯然不能理解：“真搞不懂你們這些藝術(shù)家，命都沒了，還怎么創(chuàng)造藝術(shù)？”

秦悵翻看著相機(jī)里的圖像，用U盤備份，確認(rèn)沒有受到損傷，連眼睛都沒抬：“所以你注定做不了藝術(shù)家?！?/p>

秦悵和楚烽分享了照片，為了防止發(fā)生意外，他們帶的都是能低溫操作的電子設(shè)備。秦悵相機(jī)里拍下的那張紅茶和熊的照片，被兩人一致認(rèn)為是完美的杰作。

秦悵長長嘆了口氣：“Mark一定沒想到，天都在幫我們。如果不是飛機(jī)失事，我們不會被困在這，也不會引來北極熊。這次想要獲獎，那場雪，那兩只熊，缺一不可?！彼粗t茶，眼皮上盛著沉甸甸的疲憊，“謝謝你紅茶，謝謝你給了我這么好的畫面。這次北極，咱們沒白來?！?/p>

楚烽的眼圈居然紅了，他趕緊別過頭去。除了紅茶這樣的單細(xì)胞生物沒反應(yīng)，就連維克多都看得出來，秦悵這是擔(dān)心自己等不到救援隊，想開解這個小徒弟，免得她背著負(fù)罪感過下半輩子。

冰天雪地，目光所及處，只有一片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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