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來信拂春風
——1929年紅四軍在上杭官莊鷓鴣塘傳達中央來信探秘

王 堅

樹人村藍氏“新屋下”宗祠

江河奔流勇往直前，群山連綿峰回路轉。地處閩西腹地的上杭縣官莊畬族鄉(xiāng)樹人村，這個汀江航道上的古老碼頭，仿佛是時光之河中一片碧綠晶瑩的樹葉，悠然沉靜而內蘊豐厚。

1929年初冬，歷史在這里安排了一場氣勢恢宏的世紀約會。出征廣東東江的紅四軍將士在嚴重受挫之后，重返閩西來到官莊休整待命。與此同時，肩負重任的陳毅帶著中央的最新指示日夜兼程來到軍中。隨后，在樹人村的鷓鴣塘召開全軍將士大會，傳達中央九月來信的精神，宣布毛澤東重新回到紅四軍擔任前敵委員會書記。這是一次事關黨和紅軍前途命運的關鍵會議，這一刻注定在中共黨史、軍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從此，“鷓鴣塘”這個汀江岸邊的質樸地名清晰深刻地寫進了歷史的教科書。

“紅軍大部隊從吳前村趟水過江”

年過七旬的樹人村原婦女主任林道金快言快語：“我的婆婆陳來玉是十里八村知名的能人，紅軍來到樹人村的時候，她剛20出頭，因為聰明能干，后來當上了樹康鄉(xiāng)蘇維埃政府的婦女代表。我自從嫁進藍家，就常聽婆婆講紅軍的故事。婆婆告訴我，紅軍大約是在那年冬季挖蕃薯的時候來的，冬天汀江河水淺，起初有紅軍小分隊先過江，在村周邊幾個山頭放哨警戒。過了一段時間，紅軍的大部隊扛著紅旗，從對岸的吳前村一帶趟水過河。大家從來沒有見過紅軍，以為又有‘土匪’來了，呼兒叫娘抱著值錢的東西躲到山上去。紅軍的宣傳員一隊隊上山來找，叫大家不要怕，趕快回家搞生產生活。大家看到紅軍戰(zhàn)士和藹可親，不打人、不罵人、不搶東西，慢慢地試探了才敢回家來。第二天一早，大家看到紅軍戰(zhàn)士把頭天夜里睡覺借用的門板都安上了，爭著幫群眾挑水、打掃衛(wèi)生，有的還幫助群眾種田，老百姓都覺得好新奇。紅軍炊事班的人員有的在空坪里做飯，有的借用人家的鍋灶做飯?？图胰颂煨院每?，大家紛紛拿出家里的蕃薯、芋卵、南瓜、青菜給紅軍煮，紅軍一定要給銅板，這下大家更覺得紅軍好親近，都說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好的軍隊。我們家原先住在河壩邊的藍氏宗祠里，我的公公藍其昭早年一直做豆米生意，見過大世面，是個精明本分的人。紅軍來到家里，說要借用祠堂住宿做飯，公公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主動把好的房間騰出來讓紅軍住，對紅軍說家里的東西可以隨便用。幾十年后，公公婆婆說其實大家心里還是會怕的，所以和紅軍說話接觸很小心。過了幾天，看到每一個紅軍都很真誠，不會侵犯群眾利益，大家才放松下來?！?/p>

“篷籠背峽槍斃了紅軍的逃兵”

在樹人村支書藍亮明的帶領下，我們來到村中的鷓鴣塘。這里原來是長滿荊棘野草的山坡、池塘，近年來隨著新農村建設的發(fā)展，很多村民在周邊蓋起了新樓房。

林道金指著一片山坡說：“聽我婆婆說，紅軍在鷓鴣塘開會的時候，沒有桌子，也沒有臺子。幾千個人就圍在這一片平緩的山坡地，一個個坐在地上開會。山坡上到處都是墳墓，紅軍戰(zhàn)士也不忌諱，連墓塘里也坐滿了人。紅軍開會，四周都有哨兵警衛(wèi)，群眾一個都不能靠近，誰也不知道他們講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我婆婆和村里的老人記憶非常深刻。紅軍隊伍里出現(xiàn)了不堅定的分子，為了嚴肅部隊紀律，紅軍開會的時候，把開小差的逃兵拉出來批斗，后來這3個逃兵在篷籠背峽的山坳里被槍斃了。接下來的幾天，村里群眾議論最多的是，紅軍買賣公平，損壞東西照賠，打爛了群眾的碗頭也會賠錢，但執(zhí)行軍隊的紀律卻這么嚴格，很多群眾都為被槍斃的逃兵感到可惜呢，畢竟是那么年輕的生命?！?/p>

根據(jù)2001年9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央蘇區(qū)史》記載，紅四軍到達官莊的時間在1929年11月中旬。此前毛澤東落選前委書記一職，離開紅四軍到上杭指導地方工作。紅四軍按照中央指示出征東江受到重創(chuàng)，攻占上杭縣城收編的600多名俘虜兵全部逃跑，部隊減員1/3，連第二縱隊司令員劉安恭等高級指揮員也犧牲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部隊的士氣受到影響，個別悲觀失望的指戰(zhàn)員產生動搖逃離部隊。陳來玉等村民見證的槍斃逃兵的事實，在現(xiàn)有黨史資料中從無記載，但某種意義上豐富了紅四軍駐扎官莊期間整頓部隊的真實細節(jié)。

“新屋下”紅四軍將士使用過的“紅軍井”

現(xiàn)有的黨史資料只記載1929年11月18日紅四軍在官莊召開前委擴大會議傳達中央九月來信精神，但村民的口述歷史為我們的探尋打開了另外一扇窗。事實說明，紅四軍在鷓鴣塘還專門召開了全軍將士大會進行傳達。否則，少數(shù)人參加的前委擴大會不可能選擇在野外召開，人數(shù)也不會如此之多。況且在當時的戰(zhàn)爭背景下，強敵環(huán)伺，在廣東境內召開全軍大會傳達的可能性不存在，只有進入閩西安全區(qū)域才有可能。

“朱德和陳毅住進了‘新屋下’祠堂”

年過半百的樹人村文書藍耀輝也是老紅軍的后代，他帶領我們來到樹人村東面一座氣勢雄偉的古宗祠前。樹人村藍氏歷代英才輩出，族人至今還保存了一塊清乾隆年間福建學政吉夢熊書丹的“幟樹芹宮”匾額。藍耀輝的奶奶邱永姑出生于1904年，蘇區(qū)時期曾擔任過樹康鄉(xiāng)蘇維埃政府的婦女代表。藍耀輝從小由奶奶帶大，朝夕相處，對“新屋下”老宅和紅軍的淵源記憶深刻。

“我們樹人村在汀江邊上，歷史上很多人都做‘下河’生意，在官莊鎮(zhèn)上開店。紅軍到達官莊后，當?shù)氐牡叵曼h組織負責人和紅軍接頭后，為紅軍帶路，帶領窮苦群眾打土豪、分浮財，找可靠的群眾家借住。我的爺爺藍文思是本地的裁縫，奶奶種田，當時就住在‘新屋下’祠堂的一個角落里。奶奶親眼看到紅軍的宣傳員提著石灰桶到處在墻上寫標語，宣傳共產黨和紅軍的政策主張，有些標語現(xiàn)在都還看得清。有一天晚上，官莊地下黨的負責人帶著一隊紅軍來到‘新屋下’祠堂里，說紅軍要在這里借住幾天，交代爺爺奶奶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因為當時紅軍初來乍到，周邊的敵情很復雜，反動民團在很多山頭修筑了炮樓子、瞭望塔，紅軍隨時可能遭到襲擊侵擾。盡管聽鷓鴣塘的群眾說過紅軍不會傷害百姓，爺爺奶奶還是很緊張，趕緊招呼自家的老老少少不要生事，認真配合紅軍工作。

樹人吊鐘自然村宮門首古宅外墻上的紅軍標語：“紅軍是工農的軍隊”。

奶奶說當時不知道家里來的是紅軍的什么大官，匆匆忙忙只見到其中有兩個身材比較結實高大，都背著大斗笠。紅軍戰(zhàn)士很快就忙碌起來，廳堂大桌上攤開了地圖，紅軍大官點著洋油燈看地圖。還有的戰(zhàn)士忙著往門外拉電線，有的在下廳架電話機。第二天天亮起來，奶奶偷偷打量，才看清楚其中一個大官面如赤棗，像個伙頭軍；另外一個雙眼炯亮，書生氣十足。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奶奶有機會看到報紙和張貼的領袖畫像，才知道當年住在自己家里的是朱德和陳毅。

朱德和陳毅在‘新屋下’只住了一天兩夜，過后就帶著部隊開拔了。奶奶是家庭主婦，紅軍住在‘新屋下’，她也幫著紅軍做飯，挑水劈柴，跑前跑后?！挛菹隆蟼葯M屋的天井里，有一口天然的地下泉水井，一年四季都儲滿了清甜的井水。奶奶說當年的紅軍就是用這里的井水洗衣、做飯、洗澡，紅軍都說這里的井水特別好喝。奶奶開心地說，沒想到藍家祖先卜地安居的‘風水井’，成了慰勞人民軍隊的‘紅軍井’。”

“新屋下”藍氏祖屋地勢較高，且相對比較獨立。背靠松樹崗小高地，再往后有連綿不斷的大山。祖屋北面有一長小道可以通往才溪方向，便于警戒防衛(wèi)和監(jiān)視周圍動向。并且“新屋下”的建筑有三進兩擺，面積近千平方米，屋內場地寬闊，非常適合開設作戰(zhàn)指揮部。當然，官莊地方黨組織對戶主也是經過慎重考察的，必須是政治可靠的群眾。今天的“新屋下”外墻上，還保留著當年紅軍寫下的標語，其中“保衛(wèi)世界和平”“男女平等”“殺盡土豪”等標語雖然模糊，但尚可辨識。

“很多子弟跟著紅軍走再也沒有回來”

民政部頒發(fā)的藍錫明革命烈士證

樹人村行政區(qū)域現(xiàn)包括樹民、藍田、樹聯(lián)、樹田、吊鐘等5個自然村。在“新屋下”西北方路坎下的一座古宅殘墻上，還有一條“反對帝國主義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紅X軍）”的標語。吊鐘自然村宮門首一座青磚古宅的外墻上，也有一條正楷大字的紅軍標語：“紅軍是工農的軍隊（紅軍）”。根據(jù)這些紅軍標語的內容判斷，不完全是紅四軍進駐樹人村時所寫，但無疑都是蘇區(qū)時期的紅軍標語。據(jù)村民們反映，早先樹人村的老屋墻上到處都是紅軍標語，直到近年鄉(xiāng)村建設發(fā)展，很多古建筑被推倒重建，這些紅軍標語都消失了。

和這些紅軍標語一樣在歲月中默默消失的還有許多有名和無名的烈士。樹人村是一個典型的畬族村落，查閱《上杭縣畬族革命烈士英名錄》可知，樹人村在冊的紅軍烈士就有42人。早在1929年3月毛澤東、朱德率領紅四軍首次入閩之前，樹人村的革命志士就接受黨的領導，組織秘密農會，開展武裝暴動，成立工農赤衛(wèi)隊，開展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蘇區(qū)時期，樹人村的青壯年在歷次擴紅運動中加入紅軍，投身蘇區(qū)反“圍剿”斗爭，許多志士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樹人村地處“紅白”區(qū)域交替的“橋頭堡”，由于紅軍主力經常流動作戰(zhàn)，地方紅色政權武裝力量極為有限，樹人村時常遭到武平鐘紹奎部等反動保安團的洗劫殘害。

藍耀輝幼年時期就聽奶奶邱永姑講，有一次，國民黨反動民團突襲樹人村。在距離“新屋下”不遠的另一座古宅大坪上，民團團丁持槍驅趕全村村民圍觀。喪盡天良的劊子手把一位不知名的紅軍戰(zhàn)俘剖腹挖心，威逼群眾不要和紅軍來往，企圖斷絕群眾和紅軍的血肉聯(lián)系。然而，樹人村人民的革命斗爭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在波瀾壯闊的革命征途中，他們用熱血和生命譜寫了屬于畬族兒女的榮光。

走進官莊司法所退休干部藍桃林家中，我們的目光被墻上的一張烈士證吸引住了。這是藍桃林的二叔公、曾任蘇區(qū)紅軍新12軍政治委員藍錫明的烈士證。藍桃林凝望著烈士證，雙眼含淚：“我的二叔公藍錫明和三叔公藍錫榮都參加了紅軍。錫明叔公1906年出生，是官莊地區(qū)工農暴動的主要領導人之一，后來跟著紅軍轉戰(zhàn)八方，擔任了新紅12軍的政委。1934年底在江西寧都的草鞋嶺戰(zhàn)斗中犧牲時才28歲，現(xiàn)在都不知道尸骨在哪里掩埋。我的三叔公藍錫榮1915年出生，參加紅軍后怕牽連家人，改名叫張玉田。他先后8次負重傷，每一次都是硬闖過鬼門關。1934年紅軍主力轉移時，跟隨紅24師留守蘇區(qū)參加松毛嶺保衛(wèi)戰(zhàn)等戰(zhàn)斗，后來在江西會昌筠門嶺突圍戰(zhàn)斗中身負重傷，被當?shù)厝罕姳Ｗo搶救下來。祖輩們的情況都是我的三叔婆湯國英回樹人村探親時告訴我們的。三叔公生前有交代，說千千萬萬的革命戰(zhàn)友都犧牲了，樹人村很多藍氏子弟參加紅軍再也沒有回來，他還活著看到了新中國的成立，知足了，個人家庭的苦痛就不要對外說了。所以叔公們的犧牲奉獻至今沒有人知道……”

時光的浪潮沖刷不去歷史的斑斑血痕。我們當即和定居安徽蕪湖的藍錫榮（即張玉田）女兒張小影女士取得聯(lián)系，遠程查閱了藍錫榮生前留下的相關回憶資料，證明藍錫明和藍錫榮這對紅軍英烈兄弟的生平事實確鑿無疑。我們在敬佩藍氏兄弟高風亮節(jié)的同時，情不自禁在心里默默流淚。從樹人村走出的紅軍新12軍政委藍錫明烈士，本該在黨史軍史上留下濃烈的一筆，但烈士的紅軍弟弟卻和他一起選擇了永遠的沉默，這是何等的豁達大度和堅忍剛毅！

時至今日，我們已無法想象，當年紅四軍鮮紅的軍旗在樹人村上空獵獵飛揚的時候，當黨中央九月來信的春風在樹人村鼓舞軍心吹拂天地的時候，曾經喚起了多少不屈的生命、奮爭的靈魂。而今，彌漫的硝煙早已塵埃落定，孜孜以求的奮斗目標早已成為現(xiàn)實，只愿那些曾經舍生忘死追隨真理、堅貞信仰的不死英靈，永遠成為后世子孫刻骨銘心的芬芳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