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 通過分析新發(fā)現(xiàn)的傅圣澤中西對照星圖,認為與同時期其他在華傳教士繪制的科學星圖不同,傅圣澤試圖借此星圖考證先知時代的體系,從中揭示出隱藏其間的基督教教義。分析了傅圣澤如何利用天文學中的歲差等現(xiàn)象,建立起一套天象與古代經(jīng)傳互證的方法,從而實現(xiàn)以“天文辨古”。此外,還討論了傅圣澤在面對中國上古編年和禮儀之爭等問題時,如何利用古代天文和天象在索隱中進行中西文化的求同。
關(guān)鍵詞 ? 索隱學派 ?傅圣澤 ?中西星圖 ?圣經(jīng) ?易經(jīng)
中圖分類號 ? N092: P1-09
文獻標識碼 ? A
明清之際,耶穌會入華給中西文化交流帶來了不小的影響。一方面,通過利瑪竇“文化適應(yīng)”的策略, 天主教在中國的發(fā)展有了一席之地。與此同時, ?通過“科學傳教”的手段,西學東漸不斷拓寬中國士人階層對西方的認識,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中國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這期間耶穌會士成為融匯東西的文化橋梁,開啟了中西交流史上前所未有的時代。
耶穌會士們不斷鉆研漢語,熟讀儒家經(jīng)典,研習中國禮儀,通過調(diào)適中西文化的方式來闡釋和宣揚教義。然而,他們在傳教過程中,也面臨著許多困境與挑戰(zhàn)。一方面,耶穌會士為了取得教宗以及歐洲公眾對在華傳教事業(yè)的支持,突出和強調(diào)中國的文明程度。這就導(dǎo)致在面對中國上古史與《圣經(jīng)》編年發(fā)生沖突時,不得不給出合理解釋和回應(yīng)。另一方面,隨著法國等歐洲國家對葡萄牙的東方保教權(quán)構(gòu)成了挑戰(zhàn),各修會之間也卷入了明爭暗斗的競爭與博弈。由于對教義理解的差別,產(chǎn)生了傳教策略的分歧,最終造成了曠日持久的“禮儀之爭”。
面對這些問題,17世紀的一部分耶穌會士開始試圖給出解決途徑。他們將赫爾墨斯神秘思想①的傳統(tǒng)運用到中國,利用《圣經(jīng)》的釋經(jīng)學技巧,致力于從中國古代文獻中尋找《舊約》中對應(yīng)的人和事。通過這種推理性神學,他們試圖論證中國古代文獻記載了基督教教義,以促使中國人順其自然地皈依基督教[1]。這些耶穌會士通常被稱為“索隱學派”②,主要包括白晉(Joachim Bouvet,1656—1730)、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1666—1736)、傅圣澤(Jean-Fran?ois Foucquet,1665—1741)、郭中傳(Jean Alexis de Gollet,1666—1741)等人[2,3]。雖然,索隱派對中國文獻的研究各有側(cè)重,但奉行以《易經(jīng)》為基本的研究工具是其共同的特點。
這些人之中,傅圣澤曾被康熙選中,從事西方數(shù)學和天文學著作的翻譯,并向康熙皇帝介紹過開普勒、卡西尼、臘羲爾(Philippe de La Hire, 1640—1718)等人的學說[4,5]。因此,與其他索隱派學者相比,他更加強調(diào)“造物主垂天象之奧”[6],希望從中國上古天文與天象中進行探賾索隱,找尋中西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以此消除在傳教中面臨的中西隔閡。關(guān)于傅圣澤的研究,前人主要是關(guān)注他對《易經(jīng)》等古代經(jīng)典的解讀[7—9],以及對早期歐洲漢學的影響等方面[10]。本文通過傅圣澤所繪的中西對照星圖,及其在天文考證方面的工作,試圖分析他如何利用天文學知識進行天象與經(jīng)傳的互證,以此在中國上古史編年和“禮儀之爭”等問題上進行中西調(diào)適和索隱求同。
一 ? ?傅圣澤與中西對照星圖
傅圣澤出生于法國榮納省,曾就讀于巴黎的耶穌會士學?!芬状蟮蹖W院,成為了耶穌會初學修士,這期間他學習了哲學、算術(shù)、幾何、音樂和天文學等內(nèi)容。1698年,傅圣澤志愿去中國傳教,于次年抵達廈門,在隨后的十余年中他主要在江西等地傳教([11],頁1—10)。1711年,傅圣澤奉命進京協(xié)助白晉研究《易經(jīng)》。隨后因欽天監(jiān)推算夏至時刻失誤,導(dǎo)致結(jié)果與實測夏至日影不符,于是他被康熙委任翻譯西方天文著作[12,13]。
1712—1716年,傅圣澤先后完成并進呈《歷法問答》諸卷①。書中介紹了17世紀后半葉歐洲的最新天文成果,其中包括翻譯有法國天文學家臘羲爾的天文算表、以及利酌理和開普勒等人的行星理論等[14,15]。因其著作與欽天監(jiān)使用的方法相左,遭到欽天監(jiān)負責人紀理安等人的反對,最終未被采納和刊印[16]。傅圣澤此后又因?qū)鹘虆^(qū)長上屢屢抗命不遵,而被耶穌會總會長召離中國,并于1722年返回法國巴黎。1723年,他又至羅馬,于1725年被授任耶穌會傳信部主教[17]。
傅圣澤在中國共待了22年,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于了證明他認為獲得的3項基本洞見: 第一, 《易經(jīng)》等中國古代典籍都有著神圣的源頭, 是上帝賜于中國人的;第二,在這些典籍當中,“道”是代表基督徒所崇拜的真神; 第三,許多典籍中用于指涉終極真理的哲學詞語“太極”, 也同樣具有神圣的意義([18] ,頁24)。此外,他雖然不是專業(yè)的天文學家,但為掌握當時的天文科學而努力,以便能有所作為,為康熙皇帝效力。傅圣澤過世后,留有大批法文、拉丁文和中文手稿,其中包括易學著作以及個人筆記等,主要藏于梵蒂岡宗座圖書館、大英圖書館和法國國家圖書館等地([11],頁312—372)。
近年來,筆者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發(fā)現(xiàn)一份傅圣澤繪制的中西對照星圖,這與傅圣澤其他以文字為主的著作相比顯得較為獨特。該圖大約繪于1722年,即在傅圣澤從中國返回巴黎之后完成,圖中采用中文和拉丁文兩種文字②。在投影方式上,這幅星圖采用了中國傳統(tǒng)的“見界星圖”的形式。它以北天極為中心,采用極投影將全天可見的恒星繪于圓形平面,邊界相當于恒顯圈,靠近南天極無法觀測的恒星則不繪出①。也就是說,該圖所繪制的皆為中國實際可見恒星。不過,該圖并沒有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星官體系,而是使用了西方的星座。星座皆標注有拉丁文星座名,部分星注有中國星名,如軒轅、五帝座、天將軍、老人、造父和天皇大帝等(圖1)。
傅圣澤的中西對照星圖與同時期其他在華傳教士繪制的星圖有著較為明顯的差異,例如湯若望的《見界總星圖》、南懷仁的《赤道南北兩總星圖》,以及閔明我的《方星圖》雖然采用不同的坐標體系,但皆注重星圖的科學特性[19]。因為這些星圖的繪制大多與明清時期的歷法修訂工作有關(guān),所以通常有比較精細的坐標和刻度標識。此外,由于中西方科學和文化的差異,這些星圖除了增入少量采用西方傳統(tǒng)的南極星座外,總體上都盡可能沿用中國傳統(tǒng)星官[20] 。耶穌會士這種具有傳統(tǒng)星官體系的科學星圖的形式,在同時期戴進賢的《黃道總星圖》中(1723年刊?。┮廊槐憩F(xiàn)得非常明顯[21]。
相比而言,傅圣澤的星圖并沒有精密的坐標刻線,只是在星圖赤道圈內(nèi)側(cè)以及外規(guī)外側(cè)分別象征性地標注有二十八宿名稱及對應(yīng)的二十八種動物形象。其中所繪制的星座也全都是西方的(圖2)。這些星座圖像大體上借用了法國天文學家臘羲爾于1705年出版的一幅名為Planisphère Céleste Septentrional (北天星圖)的法語星圖(圖3)②。這些特征都表明,該星圖有著與眾不同的用途③。
傅圣澤星圖正上方有拉丁文標識“Pro confirmatione systematis temporum propheticorum”④,表明其創(chuàng)作目的是為了考證先知時代的體系。除了圖像,星圖的四周各寫有八段中文和拉丁文文字⑤。中文部分是利用中國典籍對與星圖相關(guān)的上古傳說和歷史天象進行闡釋。首先是強調(diào)易學著作的可靠性,并認為《易經(jīng)》中隱藏有中國古代的神圣寓意。中文文字部分引用有《周易全書》《周易大全》《易傳》等書,強調(diào)“先儒謂天地間原有一部《易書》,開眼頃見,圣人不過即其所見,以模寫之耳,非圣人創(chuàng)為之也”,“伏羲作易,以象示人,而象之起義,則本于天垂象”以及“夫《易》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等內(nèi)容[22],突出了《易經(jīng)》在示象起義方面的特殊性。
傅圣澤還引用了《左傳》《中庸》《公羊》和《谷梁》等儒家經(jīng)典以及《史記》《綱鑒》和《路史》等歷史著作中對上古傳說的描述,如盤古開天、伏羲作易、共工作亂、女媧補天,以及堯使鯀治水等。他還引用《綱鑒》“共工氏振滔洪水,以害天下,事物紺珠。天河又曰天漢、傾河”等內(nèi)容,試圖將銀河與大洪水相聯(lián)系①。此外,星圖中還引用了《山海經(jīng)》《埤雅》《圖書編》和《天元歷理》等書,對上古名物以及星象進行解釋。例如,通過《山海經(jīng)》對“琴”的闡釋,以及《天元歷理》所記“天籥八星黃,注: 所謂黃鐘之籥”,將西方的天琴座與中國的天籥星官聯(lián)系起來,類似的關(guān)聯(lián)還有西方的天鴿座與中國的元鳥等。該星圖的拉丁文字部分,除了對引用的中文典籍進行解釋,還包括有一些中西對比,如指出希臘、印度、埃及的天文學有著類似的原始起源,中國的二十八宿與西方十二宮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其中不少內(nèi)容也與《圣經(jīng)》以及西方神話有關(guān)。
在傅圣澤看來“造物大主宰,初生人類元祖”,上帝除了“賦以元善純粹之性”之外,還命其“建定測天之規(guī),傳于后裔”。雖然經(jīng)過歷代繼述,年代久遠,所傳內(nèi)容已有殘缺,但是“上古真?zhèn)髦x,猶可于古典中而得其端倪”,并且他還確信“余歷覽中西書籍,咸有其據(jù)”[6]。這種思想應(yīng)該也是他繪制中西對照星圖的主要目的,希望以此探尋古代天象與經(jīng)傳之間的聯(lián)系及證據(jù)。
二 ? 天象與經(jīng)傳的互證
傅圣澤繪制中西對照星圖應(yīng)該與他此前效力于康熙,翻譯西方天文著作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在其天文著作《歷法問答》中,傅圣澤就曾表達出古代天象與《經(jīng)》《傳》等典籍之間進行互證的想法,認為“蓋歷理之本原,實自造物主黙牖古圣創(chuàng)制”,通過天文學中的歲差等現(xiàn)象①,就可以用來證驗古傳,得其確然之理,以此解決諸如周髀始作之時,堯典洪水之期等問題[6]。
事實上,這些問題都涉及上古歷史的紀年,傅圣澤希望嘗試從天象中尋求解決辦法,并給出了自己的一套判斷依據(jù)。其思路就是“按天文天象之實據(jù),考正典籍如神光照耀,是非自昭然,而不惑猗與休哉”,通過這樣的途徑“凡中西之古跡,有眾說異同,向未得其真解者,皆可以正之焉”[6]。
當然,運用這一方法的基礎(chǔ),首先是要確定歲差大小的精確值。傅圣澤認為雖然古代典籍對天象的記載不一,但其中必有真實可據(jù)者,因此“惟將各等之測候,按古傳而參查之。若適合相符,則可以斷定歲差之真,亦即知測候之數(shù)孰為不誣”[6]。
傅圣澤認為,考證中西之古典是否合于所推測恒星之理,需要滿足以下幾點前提,即欲明此理,有所當先知之數(shù)端:
其一、設(shè)恒星每年行五十秒,則行一度必用七十二年。其二、據(jù)西古《傳》,上元之始,天運之初,太陽在春分。其三、自開辟至今,西《傳》真確之據(jù),計七千二百余年。其四、西國古籍相傳,記天運之初,自大狗星起。中國今名為天狼星,乃第一最名者。[6]
以上四點也是傅圣澤索隱與考證工作的基礎(chǔ),首先,他確定歲差為七十二年行一度,即每年行五十秒。其次,作為天運之初的上元時刻,太陽正好位于黃道的春分點位置。此外,根據(jù)西方典籍,天運之初時,春分點的移動自大狗星(即天狼星)起。他認為考之于星圖,驗之于天象之后,可知“誠自開辟上元初,運春分之日至今,已行一百度,確然不誣”[6]。也就是說,大狗星的位置距當時的春分點已移動了一百度左右,據(jù)此利用歲差就可以推算出,自上元時刻起天行已達七千二百年。
不過,這些結(jié)論與中國傳統(tǒng)天文的記載卻存有沖突。一方面,古代西方認為上元之初應(yīng)當在春分,而中國則以為在冬至。另一方面,西方認為日月五星之始起始于大狗星,而中國則以為起始于牽牛。以上觀點中西全然不合,在今天看來,主要是人為的定義不同所導(dǎo)致,即中西文化差異造成的。對此,傅圣澤卻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首先,對于第一個矛盾,他認為冬至為上元之初的說法是自漢代才開始出現(xiàn)的。這主要是由于“漢代去開辟甚遠,所以《傳》述有誤”造成,畢竟“中《傳》歷年久遠,其間《經(jīng)》于戰(zhàn)國亦遭秦火諸厄,難免有真?zhèn)渭冸s之淆亂”。因此,他認為“欲試古傳之是否,《經(jīng)》則其镠石”,指出“凡《傳》之合于《經(jīng)》者,則為真為純,固當信之傳之。不合于經(jīng)者,則為偽為雜,不宜從之”[6]。作為索隱派學者,傅圣澤產(chǎn)生這樣的思路,自然是由于他相信《易經(jīng)》《河圖》和《洛書》都是天賜的神圣著作。
傅圣澤接著指出中華經(jīng)典亦載有造物主開辟之初,譬如上元之始在春分的證據(jù)。因為“《周易大傳》云: 出乎震,釋云:震,東方春也。震峰胡氏曰: 自出震,以至成言乎艮,萬物生成之序也”,并且《周易》文王八卦方位亦有“當春秋二分之時,日出震位,而入于兌”[6]。所以,無論是對“震”的闡釋,還是根據(jù)四時日之出入方位,都表明作為開辟之初的“震”實際就是上元春分①。
至于第二個矛盾,中國古人認為牽牛為日月星辰運行之始。傅圣澤指出這一觀點“乃自古之傳,不可謂非真”,畢竟《河圖括地象》和《尸子》等書皆記載有天左旋且起自牽牛,諸說也皆似有據(jù)。不過,雖然這看似與西方所記自大狗星起的觀點相左,但事實上東西實則同出一源。傅圣澤認為,如果“詳玩星名與星象,實無有異”。出現(xiàn)這種情況,完全是由于“蓋牛星之名存于中國,牽牛之象記于西土”[6]。 倘若結(jié)合中國星圖之名與西方星圖之象而深究其理,就可以做出合理的解釋:
嘗觀西國古星圖,與大狗同在子午之一線,有一人形持鞭之宿,名為天御,其人之足在金牛角,非人牽連于牛之象乎?西國古星圖皆含精義,今得微窺其旨而思,所以名為天御者。以為日月五緯之運,譬若車行。然因其為引行于天之首,故名天御,想當然耳。且觀中國星圖,于天御宿內(nèi),前有座旗,后有五車,細玩座五車與天御之名,而深思其意。豈非皆蘊藏開辟上元日月五星初運之始,乃造物主宰,首出時乘御天之意耶。[6]
從上面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傅圣澤利用西方古星圖對此進行闡釋,認為在西方大狗星同一赤道經(jīng)度附近,有天御宿(即御夫座)。其形象為人持鞭狀,緊挨其后又有金牛座,這與中國的牽牛之象相吻合。另外,在中國古星圖中,天御宿內(nèi)有座旗和五車兩星,而兩者的名稱亦有造物主首出時乘御天之意。通過以上的聯(lián)系,傅圣澤認為由于“東記乎此,西記乎彼”,與大狗在同一子午線的天御即為中國所言的牽牛,這在他的中西星圖中亦有所反映(圖4)。另外,他又據(jù)“《鋼鑒》補云: 相傳首出御世者曰盤古”,進一步得出“細觀全星圖,而知七千二百余年前,為開辟上元初運之時”,并且“西土七千二百余年之傳,即孜之于中國之載籍,愈見真確”[6]。
此外,傅圣澤又從中西發(fā)音的角度進行了比較,指出“又按《前漢書》以攝提格之歲仲冬,為上元之始,天運之初。又云: 攝提星為斗運綱紀,首出庶物之源也。西國于大狗星亦名攝提”。于是,他認為“自洪水后,人各分居四方,語音雖殊,此星之名,其音尚同”,中西攝提之星實際為大狗星,如果以西國攝提之星位考之,與開辟之時合。倘若以中國攝提之星位考之,則與開辟之時不合。由此可見,“總而斷之可知,上元初運之始,必非中國星圖之牽牛、河鼓、攝提等星,亦非冬至之時也”,并且“究其不合之故,其必在星圖傳久之有訛乎”[6]。
傅圣澤認為“古之星圖遺失不全,又經(jīng)后人妄加改竄,所以諸星之失其名與位也多矣”,尤其是晉太史令陳卓總結(jié)甘、石、巫咸三家所著星圖后,大凡二百八十三宮一千四百六十四星以為定紀,所以“據(jù)此可知,當時合三家而定星圖,其中必多錯訛”[6]。對此,在中西對照星圖中,他也再次強調(diào)了這一問題:
《天元歷理》傳稱:黃帝使闕苞規(guī)星,星之有圖,其來久矣。近世所守者,《甘石經(jīng)》,《丹元歌》,顧相沿繪寫,不無參錯。如天將軍,本在婁宿之上,歌作婁下??核拚弁酒咝?,歌作九子。豈古今法象有不同耶?殆傳寫之或異,且尺幅全譜,疏密任意,亦多失位置。[22]
可見,傅圣澤認為古之星圖,因年代久遠,普遍存在傳寫之誤,以至于其名義和位次多失古旨,且妄為增減,導(dǎo)致議論紛雜。為了達到《經(jīng)》《傳》與天象的互證,他認為不能完全只依賴于中國古星圖,還需要同時參考西方古星圖,這或許也是他返回歐洲后,便著手創(chuàng)制中西對照星圖的原因之一。
三 ? 在索隱中“求同”
關(guān)于中國上古編年史,以及中國歷史是否可以納入《圣經(jīng)》編年學的范疇,不僅關(guān)系到耶穌會在華傳教的文化調(diào)適政策,也關(guān)系到教廷統(tǒng)治的權(quán)威性,一直是耶穌會內(nèi)部的敏感問題。根據(jù)《圣經(jīng)》記載,人類是大洪水之后由諾亞一家繁衍而來,中國悠久的歷史也符合《圣經(jīng)》對人類起源的描述。對此,1658年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1614—1661)出版了《中國上古史》,介紹了上自盤古,下迄西漢末年的中國早期歷史,其中還以伏羲時期作為中國君主制的起源。
以伏羲為中國歷史開端,是中國人最為普遍的認識,也比較有說服力。但是,衛(wèi)匡國只顧著宣揚中國古老的文明,卻忽視了這樣的歷史開端(公元前2952)比通行《圣經(jīng)》中記載的大洪水還要早500多年,這就給耶穌會士們帶來了難題[23] 。衛(wèi)匡國之后的耶穌會土不得不就此做出解釋,其策略通常是推遲中國歷史的開端,將堯帝時期當成不可信的神話時代。這樣既可以不損害《圣經(jīng)》的權(quán)威,也可以通過證明中國具有悠久的歷史,以達到教廷對在華傳教策略的認同。
為了彌補歷史框架中的一些漏洞,柏應(yīng)理(Philippe Couplet, 1623—1693)開始試圖將中國歷史與《圣經(jīng)》相聯(lián)系。他認為根據(jù)《七十子圣經(jīng)》,大洪水發(fā)生于公元前2957年,而中國人的先祖伏羲正好可以回溯至這個時期,于是柏應(yīng)理便努力證明伏羲是諾亞的子孫,并且在離開中東后移民至中國??梢哉f,一方面柏應(yīng)理的工作是為了試圖說服歐洲人相信中國上古史源自《圣經(jīng)》;另一方說服中國人相信《圣經(jīng)》,以便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來源[24]。
1700年之后,隨著巴黎大學神學院將中國禮儀定性為異端,天主教內(nèi)部對于“禮儀之爭”的問題日趨白熱化。至1706年康熙會見教廷使團特使鐸羅時,雙方對立與矛盾開始凸顯。由此,也開始了羅馬教皇與康熙皇帝圍繞禮儀問題長達15年的對峙[25]。在效力康熙,翻譯西方天文著作的同時,傅圣澤也專心投入對中國古代文獻的研究,他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衛(wèi)匡國和柏應(yīng)理的觀點,譬如認為:
昔西洋博學有名之修士衛(wèi)匡國,自明末入中,曾云:據(jù)西洋儒者編紀,自開辟以來,歷代之年謂中國經(jīng)書載堯之時,橫流蕩蕩滔天,稱為洪水,與西洋經(jīng)典真?zhèn)?,載自古惟一之洪水同。又西洋《經(jīng)》、《傳》所記諾厄圣人,與堯亦相似,吾亦以此言為不誣。[6]
傅圣澤還將伏羲與《圣經(jīng)》中的族長以諾(Enoch)等同起來,并認為《易經(jīng)》就是遺失至今的《以諾啟示錄》。他還認為,堯與亞諾也存在關(guān)聯(lián),因為“西儒有謂亞諾,即諾厄或謂亞諾二字之音,與堯亦相近”,并且“中國凡所載堯以前之事,與西洋所載洪水以前之事又概相似”[6]。
與衛(wèi)匡國和柏應(yīng)理采用歷史的眼光,用來闡釋中國古代年表以及古代經(jīng)典的準確性有所不同,傅圣澤研究中國古代文獻的目的,就是證明其中蘊含有基督教最深奧和最神秘真理[26]。也就是說,他采用的是象征的方式,而不是將其看成精確的歷史記載①。
傅圣澤認為,中國人缺乏一項關(guān)鍵知識,所以他們無法徹底理解自己的古代典籍,而這一關(guān)鍵知識就是對基督教奧義的理解。他認為自己的貢獻,在于找到了教宗與中國皇帝之間的一個中間點,這樣就能使雙方都得以滿意,從而重新開啟在中國傳教的大門([18],頁112—113)。為此,傅圣澤試圖在中國典籍中為自己的每一項論點找出確切證據(jù),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易經(jīng)》。為了將所有隱藏在《經(jīng)》《傳》中的神圣寓意揭示出來,他曾寫道“一切辛勞都甜美無比,即便是最沉重的苦工,也多少變得津津有味”([18],頁25)。1718年,在傅圣澤在離開中國之前,他還完成了《中國神學問題》,并一直為這個目標而努力。在書中,他試圖說明中國典籍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圣人,一般均指《圣經(jīng)》中的基督救世主,論證了中國早期著作中包含有基督孝道的崇高真理以及最為著名的奧義[7]。
然而,這種認為基督教神秘真理隱藏于中國典籍中的觀念,必然會削弱猶太人對基督教傳統(tǒng)的優(yōu)先權(quán),而惹惱歐洲的基督徒。耶穌會士也擔心這種觀點會擔負歪曲經(jīng)典之罪名,惹怒到中國人[27]。因此,很多人對其都持排斥態(tài)度,以至于在華耶穌會士在與康熙討論《易經(jīng)》時,也都被要求僅限于討論物理和數(shù)學方面的內(nèi)容,任何關(guān)于索隱主義的著述也都要求用拉丁文而不是漢語來撰寫,以便教會的審查和控制其擴散。
傅圣澤在1722年回到巴黎后,與杜赫德(Jean Baptiste du Halde,1674—1743)神父等人進行了多次長時間的討論,其中也包括“禮儀之爭”等問題。傅圣澤認為關(guān)于中國人的祭祖禮儀,雖然許多耶穌會教士都傾向于將其視為倫理習俗而不是宗教崇拜,但教宗已將其宣告為迷信行為,他表示最終接受這樣的評斷([18],頁112—113)。因為在中國禮儀問題上與大多耶穌會士立場相左,使其與耶穌會關(guān)系也十分的尷尬①。在傳教策略上,傅圣澤的索隱主義屬于在華適應(yīng)思想中較為極端的,也遭受不少批評與詬病。但是,其出發(fā)點則是在索隱中“求同”,包括利用他比較熟悉的天文學和古典文獻知識為傳教事業(yè)鋪路。
四 ? 結(jié)語
明清之際,入華耶穌會士在傳教過程中卷入了中國上古紀年以及“禮儀之爭”等問題的爭論。其中,傅圣澤因?qū)χ袊墨I和歷史的興趣,以及效力于康熙翻譯西方天文著作的經(jīng)歷,促使了他試圖從《易經(jīng)》等中國典籍揭示出隱藏其中的基督教神秘教義。為此,傅圣澤還嘗試探究“造物主垂天象之奧”,建立了自己的一套通過中國古代天象與經(jīng)傳互證來闡釋“上古真?zhèn)髦x”的方法,以俟稽古者考證。
傅圣澤以“神學證史”,以“天文辨古”。雖然,在今天來看,他的很多觀點和考證思路站不住腳。不過,作為一個索隱主義者,他在思想方面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一方面, 他希望從中國典籍中找回理解基督教神秘教義的鑰匙。另一方面,當中國獨特性的歷史文化與西方相遇,需要進行調(diào)適以解決沖突時,他也試圖以自己的方式,來為“禮儀之爭”提供可行的解決方法。
星圖作為一種圖像,具有固有的表達力,有助于觀念的視覺化,加強受眾對某種思想的認知和詮釋,充分發(fā)揮出其傳播的技術(shù)效能[28]。傅圣澤在創(chuàng)制中西對照星圖方面所做的工作,以及在索隱中進行中西求同的努力,有助于我們同時考察歷史中留下的文獻和圖像,來審視一段更為“立體”的歷史[29]。
致謝 ?本文的研究源自2019年上半年筆者在巴黎天文臺訪問期間開展的“Astronomical Tables and Practices of Philippe de La Hire in Early Modern China”合作研究工作。筆者感謝Nicholas A. Jacobson博士幫助錄入了傅圣澤星圖的全部拉丁文原文,以及翻譯了其中的部分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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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ism and Seeking Common Ground
Jesuit scholar Jean-Fran?ois Foucquet and his bilingual celestial map of
Chinese and Latin
LI Liang
Abstract: By analyzing the newly discovered bilingual celestial map of Chinese and Latin finished by Jean-Fran?ois Foucquet (1665—1741), the author thinks that Foucquet tried to use this celestial map to verify the system of the prophet era. So his map is different from the scientific star maps composed by other missionaries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period, and Foucquet attempted to reveal the underlying tenets of Christianity in Chinese classics. This paper analyzes how Foucquet makes use of the phenomenon of precession in astronomy to establish a method of mutual verification between celestial phenomena and ancient scriptures, so as to achieve his method of “identifying primeval history with astronomical phenomena”. In addition, this paper also discusses how Foucquet used ancient astronomy and celestial phenomena to seek similariti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in the face of “Chinese Rites Controversy” during the Kangxi reign period.
Keywords: figurist, Jean-Fran?ois Foucquet, bilingual celestial map of Chinese and Latin, Bible, I Ching
收稿日期:2020-09-10
作者簡介:李亮,1986年生,安徽蕪湖人,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科學技術(shù)史博士,巴黎第七大學博士后,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天文學史和中外交流史。Email: liliang@ihns.ac.cn。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日韓古天文圖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16ZDA143),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7—20世紀國外學者研究中國宋元數(shù)理科學的歷史考察和文獻整理”(項目編號: 20&ZD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