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習軍
相裕亭的《系列小說拓展了微型小說的空間》是一篇很好的創(chuàng)作述評,既不同于一般的針對自己具體作品而寫的創(chuàng)作談,也不同于一般的創(chuàng)作理論探索。在這篇文章中,既有相裕亭對自己從事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特別是他的鹽河系列創(chuàng)作的緣起與感悟,又有對系列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考與困惑。
在《系列小說拓展了微型小說的空間》中,從“我為什么要寫鹽,并把‘鹽味的微型小說寫成‘系列”中,讓讀者了解作家相裕亭從“最初,我不知道我寫的那一組組鹽味小說叫‘系列,壓根兒也沒有想到我會寫什么‘系列”,到創(chuàng)作出他的極具代表性的鹽河系列微型小說“鴻篇巨制”的歷程;從《系列小說拓展了微型小說的發(fā)展空間》中,不難讀出裕亭對“系列微型小說”讓他解決了“不亞于讓舞者戴上鐐銬去表演”這個難題之后的一種“興奮”;而在他對 “系列微型小說的弊端所在”思考這一節(jié)中,看到了他對系列微型小說“其地域、場景的描寫過于雷同,在描寫場景和風物時,不經(jīng)意間便會‘重蹈覆轍”,“人物性格千面一貌” 這些“系列微型小說”難以回避的“短板”的無奈。這,正顯示了相裕亭作為一個成熟作家的理性思考。
相裕亭所言的系列微型小說“地域場景的描寫過于雷同”“人物性格千面一貌” 這些難以回避的問題根源何在,真的是系列微型小說的“短板”嗎?回答這些問題,讓很多微型小說作家、微型小說理論工作者頗費思量。筆者嘗試著與裕亭兄共同來商討破解這些問題,為此談點自己的思考。
我以為,這些問題源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維,以相裕亭的“鹽河系列”為樣本,可以看出包括裕亭在內的很多系列微型小說作家,明顯地存在過于追求系列的所謂“完整性”,試圖通過“系列”來得到“一個長篇小說的架構”,正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思維決定這些問題的存在。
一、本體思維:“系列微型小說”思維不能趨向于長篇思維
系列微型小說,本質上是微型小說而不是長篇小說的章節(jié)分割,長篇小說也不是N多個微型小說的拼盤。在此前我們對微型小說的特質以及架構微型小說的思維方式已經(jīng)多有探討,眾多方家也在不同文章和不同場合做出了很多有益的論斷,這里對微型小說思維不再重復表述。
長篇小說(武斷地說甚至包括中短篇)和微型小說的區(qū)別不僅僅在于體量的大小,還在于其架構作品的思維方式有本質不同。其實,長篇小說的思維,早在宋代話本就存在,明清章回小說將其完善。無論從宋話本還是明清章回小說,乃至現(xiàn)當代的諸多長篇佳作中都顯示出,長篇構架大多是除了情節(jié)離奇曲折、引人入勝外,人物性格的描寫有一個顯著特征——在故事“發(fā)展”中表現(xiàn)人物性格,同時人物性格是在故事演繹中得以“發(fā)展”的,這是由“長篇”的文體特征所決定的,作為描繪生活“長河”的長篇小說,正是靠情節(jié)的發(fā)展完善人物、人物性格的發(fā)展來推進故事的。而描寫生活 “浪花”(微小片段)的微型小說,可以有故事的離奇曲折,但人物性格在作品中是難以“發(fā)展”的。
每一種文體、每一學科都有自己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這里且不說長中短微小說,舉個不同學科的思維和表達例子,比如介紹“相裕亭”這個人,就可以采取多種方式介紹。
一種方式是:
相裕亭,男,60歲,身高1.78米,體重85公斤,濃眉大眼,身體壯實……
這種介紹可以讓你知道那個傳說中的“相裕亭”,這種方式就屬于“自然科學”的思維表達方式。
另一種方式是:
相裕亭,作家,見面總是一臉笑容,擅聊天,為人和善,樂于助人,以微型小說成就聞名業(yè)界,他的“鹽河系列”微型小說迷倒一大批癡男怨女……
這種介紹屬于“人文科學”的思維表達方式。
再一種方式是:
相裕亭,江蘇贛榆人,在家排行老二,畢業(yè)于中國石油大學,曾擔任連云港市海州區(qū)宣傳部副部長、區(qū)委黨校校長、錦屏鎮(zhèn)副鎮(zhèn)長……
這種介紹屬于“社會科學”的思維表達方式。
不同的思維方式,描述表達“相裕亭”這個人的方式是不一樣的,雖然都能了解這個人,但人們得到的“相裕亭”這個概念是不同的,這就是各種不同思維和表達的差異。
眾所周知,“系列小說”不僅僅是微型小說所獨有,短篇小說同樣有很多“系列小說”,甚至“鴻篇巨制”的長篇小說也有“系列”,比如有很多的長篇N部曲??磥韱栴}不在于“系列”,而在于用“微型小說思維”方式還是用“長篇小說思維”方式來構架作品?,F(xiàn)實中,試圖通過“系列”來得到“一個長篇小說的架構”的追求存在于很多微型小說作家思維中,甚至一些微型小說理論批評家也把這作為“成功”的優(yōu)勢加以弘揚,這種“長篇思維”以實現(xiàn)長篇效果的價值取向,在一定程度上是導致系列微型小說“地域場景的描寫過于雷同”“人物性格千面一貌”的根本因素。
二、回歸本體:“系列微型小說”不能突破微型小說這個本體
系列微型小說,古已有之,在《世說新語》以及《聊齋志異》中就有很多,當今很多作家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系列微型小說,成為微型小說文壇一道亮麗的風景。裕亭在《系列小說拓展了微型小說的空間》中已經(jīng)列舉了數(shù)十個系列之多,這些都是在業(yè)界頗有影響的名家的優(yōu)秀作品。歸總而言,無論從立意、取材和表達諸方面來看,當今的系列微型小說不外乎“主題系列”“背景系列”(環(huán)境背景、文化背景等)、“人物系列”(官場、軍人、教師等等)、“故事系列”、“動物魔怪系列”、“時代系列”、“概念系列”,這些系列始終都是圍繞微型小說本體創(chuàng)作所必需的元素而設置的,脫離了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這個本體,就不成其為“系列”。比如有的把為數(shù)不多的若干篇創(chuàng)作風格相似,或同類題材、同類人物故事的微型小說稱之為“某某系列”其實是不準確的,難以體現(xiàn)其“系列性”,只能勉強算是“一組”微型小說。
微型小說系列,首先是基于單一微型小說而成立的,即便是系列微型小說,即便有時成組合式地發(fā)表,但其呈現(xiàn)主體仍然是單篇,其創(chuàng)作思維模式以及表達方式依然是要架構好每一篇。不去下功夫做好每一篇,而為了“系列”拼湊,脫離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這個本體,為了“系列”而試圖以較為宏大的構架,用“分期付款式”的零星創(chuàng)作來設置所謂系列,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樣你不如按長篇構架、按章節(jié)直接寫長篇好了,何必“割肉”“補丁”式炮制“微型小說”呢,這也恰恰是作者自我否定微型小說價值的表現(xiàn)。
相裕亭的“鹽河系列”是將背景(鹽場及其鹽場文化)、鹽場人物、發(fā)生在鹽場的故事融合的一個綜合系列,借助“系列”擴大了傳播、擴大了影響,然究其本質而言,是因為他的每一篇微型小說做得“有味”。
凌鼎年的《了悟禪師》《茶垢》《菊癡》《剃頭阿六》等名篇,創(chuàng)作時并沒有所謂的“系列構思”,只是經(jīng)營好每一篇微型小說的架構,然由于都是浸潤在婁東這一大環(huán)境和婁城文化這一文化背景中,因而從單篇的優(yōu)秀作品繼而自然形成了“婁城系列”;他的《那片竹林那棵樹》《發(fā)現(xiàn)第八大洲》《輻射鼠》《最優(yōu)計劃》《此一時彼一時》等作品,每一篇都是精心架構的,這些作品或描寫對詩意棲居、或對生態(tài)危機的峻急呼喊、或對保護環(huán)境的溫和勸誡,從不同角度反映了作者的生態(tài)憂患意識,不經(jīng)意中形成了一個全新的概念系列——“生態(tài)系列”微型小說。
系列微型小說的成功,永遠是基于微型小說這個本體,這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
三、摒棄“長篇思維”: 有效破解“系列微型小說”“短板”
裕亭在文中闡述認為,系列微型小說的優(yōu)勢在于“拓展了微型小說的空間”,我表示贊同,但對于他興高采烈地感到系列微型小說“讓微型小說的‘舞者掙脫鐐銬,盡情表演”,這個說法我持保留意見?!皫е備D跳舞”這是微型小說的本質特征帶給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問題,裕亭在文中也寫道“……微型小說要控制在1500字以內……不得超過2000字。那么,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既要用小說的語言結構,又要穿插進敘述與描寫的小說要素,還要頗為智慧地寫出耐人尋味、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令人拍案驚奇的故事來,不亞于讓舞者戴上鐐銬去表演”。我想說,“帶著鐐銬跳舞”正是伴隨著“微型小說”這一文體而存在的,并不是通過“系列化”就可以卸掉“鐐銬”的。
通過“系列”可以更多地展示其在一篇作品中意猶未盡的故事、人物表演。前邊我也闡述過,即便做“系列”仍要一篇一篇地做,你是無法因為“系列”就去突破微型小說質的規(guī)定性的,或者說你不能因為“系列”就放寬對每一篇微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要求。我們從讓裕亭產(chǎn)生通過“系列” 就能“讓微型小說的‘舞者掙脫鐐銬”的“快感”可以看出,裕亭兄是基于“系列”能夠擴大“容量”當著可以“寫長篇”的思維而得出的感覺,這也可以從他的文中找到佐證,也就是他的“疑惑” 之處:
因為某一個章節(jié)的需要……確實需要他們去赴死……但是,小說中的主人公死去后,敘述的“動力源”就失去了……放在一個“系列”中就欠妥當了,因為后面的故事里還要用到那個人物,這就給“系列”設置了“障礙”。
例如:“我在《鹽東紀事》中的第二個章節(jié)中,安排管家陪著東家雪天去鹽場打獵,從中將管家一槍打死了……可放在‘系列里,后面還要用到管家怎么辦?”
這些文字,恰恰表明了相裕亭是基于“長篇思維”來架構“系列微型小說”的——考慮到“后邊還要用到這個人”(就是長篇小說要讓人物性格在故事中發(fā)展的思考),過多考慮了人物的連續(xù)性、情節(jié)的連貫性,甚至他的《鹽東紀事》都是按照章節(jié)來布局的:“我在《鹽東紀事》中的第二個章節(jié)中,安排管家……”顯然是長篇小說的構思和表述。
其實,只要摒棄“長篇思維”回歸微型小說本體,這些問題是不難解決的。比如,在相裕亭后來的微型小說中,用到已經(jīng)“死了”的管家的時候,他又“請”出大太太房里的一個當家丫頭蘭枝出場,依然有序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繼續(xù)往下進展。裕亭認為“可從通篇布局上來看,顯然是留下了‘斧痕刀砍之傷”。我想說的是,裕亭你真以為你這是長篇小說?。繐Q句話說,你真以為讀者會按長篇小說來閱讀理解嗎?即便是“系列”,你這依然是微型小說,誰也不會當成長篇小說來閱讀理解。
對于“其地域、場景的描寫過于雷同,在描寫場景和風物時,不經(jīng)意間便會‘重蹈覆轍”“人物性格千面一貌” 這些“系列微型小說”難以回避的“短板”,我認為,微型小說本身的限定,不允許你過多地描寫“地域、場景”,“地域、場景”只作為一種“背景”存在,只要每一篇不要重復抄襲自己的上一篇,又何慮“雷同”“重蹈覆轍”? 至于裕亭擔憂的“人物性格千面一貌”問題,只要拋棄長篇的思維模式,突破構思的完整性、故事的連貫性、人物的連續(xù)性,運用微型小說的優(yōu)勢——篇目短小切換靈活、故事的獨立性強、人物換場快捷,做好每一篇獨立的微型小說,不脫離鹽場背景、鹽河文化這個總的方向,把握好人物的身份定位,使人物在不同的故事中展現(xiàn)性格,“鹽河系列”微型小說就不會讓讀者產(chǎn)生“人物性格千面一貌”的印象。
我相信你的實力,你已經(jīng)并正在經(jīng)營著手頭的“系列”,“系列微型小說”這塊牌子只會越擦越亮,絕不會在你的手中“演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