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小說擴展了微型小說的空間

2000年的春夏時節(jié)，我在一天晚飯后，忽然接到時任鄭州《小小說選刊》《百花園》雜志總編輯楊曉敏先生的電話。

那時間手機還沒有普及。

印象中，當(dāng)天晚上我是坐在床頭，通過座機與楊總編通話的。通話的期間，床頭的臺燈上好像還覆蓋著一塊燈芯絨的紅棉布，室內(nèi)的光線顯得柔和而又溫馨。

楊總編在電話中告訴我：“你的這組微型小說（其中有《威風(fēng)》《嫁禍》等），已經(jīng)不是量的遞增，而是質(zhì)的飛躍。”

驚訝之中，我連聲問：“是嗎？你選中幾個？”

那一組稿件，是由時任《百花園》責(zé)任編輯的任曉燕提交上去的。這就是說，稿件到楊總編手中，便是終審——可以拍板定案了。

楊總編說：“我這邊暫時先發(fā)你兩個?！辈⒏嬖V我，是那一組微型小說中打頭的兩篇，即《威風(fēng)》與《嫁禍》，另外幾篇，他讓我改投其他刊物。

隨后，《威風(fēng)》與《嫁禍》便在《百花園》2000年8期上刊發(fā)出來，緊接著，那兩篇微型小說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作家文摘》整版選載?！缎⌒≌f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傳奇?zhèn)饔洝返认嗬^轉(zhuǎn)載。

至于，那篇《威風(fēng)》后來給我?guī)矶嗌贅s譽，暫且先不表它。這里，只說楊總編給我“打回”來的那幾篇“退稿”，團在我手中幾天后，我便“打包”寄給了吉林的《短篇小說》雜志。

我當(dāng)時還屬于發(fā)稿的“亂撞”時期。

令我感到驚喜與意外的是，在我把那組“退稿”打包寄給《短篇小說》后不久，便接到責(zé)任編輯何為老師的回信。信中，何老師告訴我，他們主編看了我的那些“鹽味小說”以后，決定給我“打包”編發(fā)出來，并問我手頭是否還有類似的稿件。

當(dāng)時，我心中的喜悅，溢于言表。

那時間，盡管我手頭已沒有“存貨”。但我在回答何為老師的時候，竟然脫口而出，說手頭還寫了很多，并信誓旦旦地說——我還在不斷地續(xù)寫。

何老師說：“那你就陸續(xù)寄給我吧?！?/p>

隨后，《短篇小說》便以每期6個頁面，給我開辟了一個《鹽東紀事》的微型小說專欄。我一口氣在《短篇小說》上連載了17期（山東作家邢慶杰看我在那家雜志上連續(xù)發(fā)稿，竟然打趣地問我與編輯是什么親戚？可他哪里知道，時至今日，我都沒見過那家雜志的責(zé)編與主編）。

2002年冬天，時任《小小說月刊》主編的趙禹賓，在編發(fā)了我的幾組“鹽味”系列微型小說之后，直接約我到石家莊，要為我的“鹽河系列”微型小說出一期“增刊”，這便是后來的《大鹽東和他的女人們》（即《鹽東紀事》）。從那以后，我的“鹽味”小說，便打上了“鹽河系列”的微型小說烙印。

應(yīng)該說，這個“烙印”，要歸功于《小小說月刊》。

后來，楊曉敏先生就我的“鹽河系列”微型小說，專門在《文藝報》上發(fā)表署名文章說——

相裕亭在同一背景下，圍繞鹽河兩岸的風(fēng)土人情、民俗掌故、世事變遷，一口氣創(chuàng)作了數(shù)以百篇計的作品。由一鱗一爪到片段組合，貌似拙樸實則匠心獨運。在微型小說寫作上，大有開先河之功。眾多故事，各自的敘述交代不同，多角度多方位的觀察描寫各異，使大鹽東及各色人等本來就復(fù)雜多變的人物塑造得豐滿傳神，這一系列作品的容量，絕不亞于一個長篇小說的架構(gòu)（見《文藝報》2007年12月1日）。

從那以后，也就是自《威風(fēng)》及《短篇小說》上的連載之后，我的“鹽河系列”微型小說，便一發(fā)而不可收。

之后數(shù)年里，我先后在《小小說月刊》《小說月刊》《北方文學(xué)》《青海湖》《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南方日報》等國內(nèi)十幾家報刊上開辟了“鹽河系列”微型小說專欄。

回顧我寫“鹽”、我寫“鹽河系列”微型小說的得與失，想寫在紙上的感悟，大致有這樣幾點：

一、我為什么要寫鹽，并把“鹽味”的微型小說寫成“系列”

我曾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寫道：我老家那個小村離海邊不遠，童年的時候，我整天跟著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到村東的大海邊去拾海菜、挖海貝、偷漁船上歡蹦亂跳的魚蝦。我親眼目睹了原始的木制水車“吱呀吱呀”兜水澆灌鹽田的景致。那場景如同母乳一樣，印記在我的腦海里了。這或許是我后來寫“鹽”的“胚胎”，或稱之為寫“鹽味”微型小說的“萌芽”。

大學(xué)讀書期間，我莫名其妙地迷上了明清小說，如同當(dāng)下的“追星族”一樣，幾乎是每天都“泡”在圖書館里，沉浸在那種“推窗落桿”的男歡女愛里。什么《賣油郎獨占花魁》《武二郎斗殺西門慶》《明月和尚度翠柳》等等，我都爛記于心。我曾一度懷疑我的青春期出了問題。但我不知道那時間的閱讀，為我以后寫《舊事》、寫“鹽味”的微型小說，儲存了豐厚的“土壤”。

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在油田短暫地工作了兩年（我是學(xué)石油的），便回到我現(xiàn)在居住的古城海州。這里，有吳承恩筆下的花果山（文化底蘊深厚）;有日進斗金的徐圩鹽場（史稱淮北鹽場）;晚清時曾出過一位進士沈云沛，后出任郵傳部的侍郎（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鐵道部、郵電部的副部長）。小城里擁有五大家族“殷、葛、沈、楊、謝”，他們既相互聯(lián)姻，又相互爭斗;既有經(jīng)商發(fā)財?shù)?，又有做鄉(xiāng)紳、當(dāng)大官的;他們因權(quán)勢、因地位、因金錢、因女人、因海鹽，相互明爭暗斗，上演了一幕幕精彩紛呈的人生大戲。

說不準(zhǔn)是哪一天，《威風(fēng)》中的大東家，便在我的案頭躍然紙上。隨之，我寫出了一組又一組的“鹽味”故事。

最初，我不知道我寫的那一組組鹽味小說叫“系列”，壓根兒也沒有想到我會寫什么“系列”。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經(jīng)看到了我寫《威風(fēng)》的時候，那位威風(fēng)八面的大東家連個姓氏都沒有（湖南工業(yè)大學(xué)的教授張春，就曾問過我為什么《威風(fēng)》中的東家沒有姓氏，而后面的續(xù)篇里又定格為吳三才）。這就是說，我最初創(chuàng)作《威風(fēng)》的時候，可能就是想寫個《威風(fēng)》拉倒了。

但是，我沒有料到，當(dāng)我寫完《威風(fēng)》以后，腦海里那個陰沉、冷漠的大鹽東形象，怎么也揮之不去。以至于時年正讀小學(xué)的女兒，看了我的《威風(fēng)》再聯(lián)想到我整天板著個臉與家人說話時，便悄悄地告訴她媽媽，說我已經(jīng)沉浸在那個大東家的世界里了。

是的，那段時間我整天想著《威風(fēng)》中的那個大東家。但我一直不知道怎樣去拓展那個“做鹽的生意，不問鹽的事”的大東家。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家影樓里的“人像攝影”，同是一個“美模”，攝影師從不同的角度去拍攝，所展示出的“美姿”，皆有動人之處。

那么，我《威風(fēng)》中的那位大東家呢？

他的正面照（《威風(fēng)》）雖說好玩，何不再給他來一張側(cè)面照、背影照，左邊照、右邊照。再者，大東家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他周邊有鹽商、官人、土匪、市井無賴，以及耳鬢廝磨的妻妾兒女，何不讓大東家與他們來個“合影”。那樣，不是更加豐滿了大東家的生活。于是，我便拓展思路，想象、謀劃出大東家身邊的人與事，一連“拍”出了《大廚》《跑鮮》《吃客》《斗羊》《打牌》《玩玉》《賽花燈》等一長串的“系列照”，并將他們一一鑲嵌在大東家的“畫廊里”，形成了后來的“鹽河系列”。

二、系列小說拓展了微型小說的發(fā)展空間

按照“學(xué)術(shù)派”的說法，微型小說要控制在1500字以內(nèi);即使按照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評獎條款的框定，微型小說的字數(shù)也不得超過2000字。

那么，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既要用小說的語言結(jié)構(gòu)，又要穿插進敘述與描寫的小說要素，還要頗為智慧地寫出耐人尋味、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令人拍案驚奇的故事來，不亞于讓舞者戴上鐐銬去表演。

如何讓微型小說的“舞者”掙脫鐐銬，盡情表演 ?！跋盗形⑿托≌f”便解決了這個難題。

前面，我提到“系列微型小說”可以像拍人物照那樣，前后左右，從各個方面來完整地體現(xiàn)一個人的身姿與美貌。同時，“系列微型小說”還可以像電視連續(xù)劇那樣，來“戲說”人生。譬如我的《鹽東紀事》，其主人公大鹽東吳三才，與官人斗、與商人斗、與日本人斗、與家中的妻妾們周旋。但他始終活躍在我的“紀事”之中。

再者，系列微型小說既可以寫一個人的一生，如《鹽河人家》《鹽東紀事》，都是一個或幾個主人公一貫到底的;也可以去挖掘一個地域的文化積淀，如張曉林的《宋朝故事》歷數(shù)了大宋的達官顯貴、才子佳人，楊小凡的《藥都人物》濃墨重彩了市井百態(tài)，還有聶鑫森的《湘潭故事》、孫方友《陳州筆記》、馮驥才《俗世奇人》皆可謂抖盡了一方風(fēng)流。

上述稱之為“微型小說精品系列”叢書（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7月版），都是單篇微型小說所不能完成的“整體構(gòu)架”。由此可見，“系列微型小說”在微型小說這一領(lǐng)域的發(fā)展前景，極為廣闊。

三、“系列微型小說”的弊端所在

山東作家宗利華，看了我的第一部“鹽河系列”微型小說《鹽東紀事》之后，揮筆寫下了萬字評論，題為《直擊相裕亭的大鹽東》。文章中，宗利華掐中要害，“直擊”我的《鹽東紀事》“殺人”太多了。

是的，在我的系列微型小說《鹽東紀事》中，大東家槍殺了管家陳三、仆人大壯、鄉(xiāng)鄰田嫂;栽贓陷害了馬夫田九;逼死了三姨太、蘭葉、紅袖等等。這些人物，或許是因為某一個章節(jié)的需要，或許是我的微型小說進展到那一步時，確實需要他們?nèi)ジ八?。所以，我便安排一個場景，送他們踏上了“歸途”。

但是，小說中的主人公死去后，敘述的“動力源”就失去了。這對于單篇微型小說來說，就此結(jié)尾也就罷，可放在一個“系列”中就欠妥當(dāng)了，因為后面的故事里還要用到那個人物，這就給“系列”設(shè)置了“障礙”。例如，我在《鹽東紀事》中的第二個章節(jié)中，安排管家陪著東家雪天去鹽場打獵，從中將管家一槍打死了，就那個單篇而言，那篇微型小說的構(gòu)思是精巧的，刊物發(fā)出來以后，被多家報刊選載。可放在“系列”里，后面還要用到管家怎么辦？不得已，我只好又“請”出大太太房里的一個當(dāng)家丫頭蘭枝出場，盡管這樣又啟動了一個“管家”，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繼續(xù)往下進展?？蓮耐ㄆ季稚蟻砜矗@然是留下了“斧痕刀砍”之傷。這為弊端一。

弊端之二，鑒于“系列微型小說”的特定設(shè)置，其地域、場景的描寫過于雷同。因為，微型小說是以“系列”往前推進的，其故事的發(fā)生地，都在某一個特定的范圍之內(nèi)。如莫言的“東北鄉(xiāng)”、孫方友的陳州、楊小凡的藥都，這些看似真實，實則虛實不定的地方，每每在小說中出現(xiàn)，作者在描寫場景和風(fēng)物時，不經(jīng)意間便會“重蹈覆轍”。

弊端之三，人物性格千面一貌。這個問題，主要是針對我自己的“鹽河系列”。

我的“鹽河系列”微型小說中，只要一出現(xiàn)大東家，或更加準(zhǔn)確一點說，只要是大東家吳三才一出場，他總是顯得那么智慧、陰冷、威而不露。這個問題，如同車輛進入高速公路，你的車速就不能低于60邁，否則你就違章了。而我寫大鹽東吳三才那個人物時，已經(jīng)把他塑造成那樣一個性格刁鉆的形象，要想讓他改變做派與性格，那就不是我筆下的大東家了，這也正是“系列微型小說”所難以回避的“短板”。

此外，我還想說一點題外話，眼下的“系列微型小說”，已經(jīng)蔚然成風(fēng)、繽紛多彩。就我所目及到的有：“海軍往事系列”“熱河舊事系列”“鹽莊舊事系列”“動物系列”“鄉(xiāng)村傳奇系列”“魔幻系列”“官場系列”“野三坡系列”“葦子溝系列”“羊凹嶺系列”“鄉(xiāng)村野趣系列”“三岔口系列”“鎮(zhèn)長系列”“豫北鄉(xiāng)下系列”“鄉(xiāng)村字典系列”“康百萬系列”“思辯系列”“憚系列”“城市系列”“袁店河系列”“黃泥灣系列”“相思灣系列”“平原詩意系列”“大廠系列”“美人跡系列”“老街系列”“海爺系列”“華光四系列”“花小妮系列”“異鄉(xiāng)人系列”“婁城系列”“湖城系列”“河上有風(fēng)系列”“北漂系列”“朋友系列”“青春系列”“古典情懷系列”“青春閱讀系列”“現(xiàn)代筆記系列”“梨園系列”，網(wǎng)上還有“風(fēng)流少婦沉淪系列”，等等。

怎么說，咱們都是“系列”的同行，但愿我們經(jīng)營好手頭的“系列”，千萬別讓“系列”這塊牌子，在咱們手中“演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