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葉子
一
王悅有些不高興。胡昊說,這周又不能陪她看房了。女兒馬上就要滿五歲,若還不趕緊換套學區(qū)房,以后到了要上小學的當口,麻煩事只會一件接著一件。北京房市素來是“金九銀十”,這會十一月,熱潮剛過,加上年底事多,交易稍冷,正是買房的好時機??墒牵荒芗依锸裁创笫露伎恐蝗顺鋈ゴ螯c,早就說好這次同進退,誰知還是這么個結果。
“姐,您快到了嗎?”“到了?!蓖鯋倓偘衍嚬者M臨街車位,就看見小劉一身西裝革履地候在小區(qū)門口,拿著手機,一臉笑容地向她招手。王悅停好車,換了雙中低跟的踝靴,抓起副駕駛座上的黑色編織手袋,走了過去。小區(qū)門口三三兩兩聚著好幾位年輕小伙,他們都仔細抓高了頭發(fā),穿著修身西裝,若不是衣服顏色太過跳躍以及臉上表情過于殷勤,王悅還真忍不住會多看兩眼。年輕小伙們面前擺著紙板,上面列著待售房產(chǎn)信息,見著王悅,忙不迭地圍上來招呼。小劉趕忙擠上來,搓著手:“姐,戶主正在家等著呢,我?guī)M去?!闭f完,便在一片羨慕的目光中刷開了小區(qū)的門禁。
王悅走進來,頓覺清靜不少。此刻,正是北京的深秋。路旁樹枝上的綠葉正在寒冬來臨之前,簌簌地展示它們最后的風采。樹冠向上,是一排高聳的住宅樓,冷眼俯看著這片躲在城市中心角隅里的稀疏綠意。再往遠處,在一片黯淡灰綠之中,竟有棵銀杏樹,兀自綻放著一樹亮燦燦的黃葉,顯得格外明艷動人。王悅對這個小區(qū)平添了幾分好感。小劉的聲音在一旁適時地響起:“姐,這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在這一片算是不錯的了,樓間距也大,適合老人孩子平常出來溜達?!边@個滿臉還長著青春痘的年輕小伙一面作著介紹,一面提醒王悅小心腳下的階梯。
看的第一套房讓王悅眼前一亮,她以未來家的標準,上下審視著這套公寓。三室兩廳,精裝修,南北通透。她明白,住進這樣的房子沒有什么不好的,心里滿意,臉上仍不動聲色。戶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房子原先是父母早就給備下的,現(xiàn)在準備移居國外,因此急著出手。女孩安靜地站在那里,柔軟的羊絨連衣裙包裹出她姣好的曲線,那層輕薄的粉底也根本擋不住她皮膚折射出的光彩。
王悅一時被吸引得移不開眼。她想起自己剛和胡昊結婚那會,租的是某事業(yè)單位的宿舍。一套小開間,門外是長長的走道,連著好幾棟單元樓,一眼望不到頭。王悅是個踏實的人,她覺得,一畢業(yè)就能和心愛的人擁有獨立的空間,已經(jīng)無比幸福。因此,她也就忽略了僅能轉(zhuǎn)身的廚房、常常堵塞的馬桶、春天反味的下水道和永遠溫而不熱的暖氣片。周末,胡昊常常在床邊的小飯桌旁,對著筆記本加班,她在邊上來來回回做著家務。偶爾碰上不順心的時候,胡昊會突然抱怨那些叮叮當當?shù)穆曧懜蓴_了他的思緒——到處都是挨挨擠擠的,讓人透不過氣。說著,他便氣餒地倒在床上,埋怨自己沒能讓王悅住上個大房子。這時,王悅總是停下手頭的事情,抱著他,安慰他。面包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兩人一起暢想一陣,嬉笑打鬧一番,又重新回歸至各自的事務中去。
王悅望著女孩臉上坦然的神色,忍不住暗暗設想,若是當初胡昊和自己也有這么優(yōu)渥的條件,是不是這十幾年來就會免了那許多的辛苦?這個念頭只不過一閃而逝。怎么能有這種想法呢?她輕輕搖了搖頭,也不過是晚了十年就走到了差不多的平臺罷了,何況現(xiàn)在自己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還有什么不滿意呢?一想到這,她便挺直了背,重新聚集起堅定有力的目光,繼續(xù)打量起房子的邊邊角角。
“姐,下一戶人家可能人比較多,不過沒關系,咱們主要看個戶型。”離開女孩的家,小劉繼續(xù)帶著路。
雖然心里早有準備,王悅還是被嚇了一跳。二室一廳的房子,硬是被塞下了六口人和滿滿當當?shù)母魇郊耶?。夫妻二人,加上兩個孩子,以及孩子的爺爺奶奶。本來還算寬敞的客廳在被隔出了一個房間后,也只剩下小家子氣的促狹。王悅有些吃驚,同住在一個小區(qū)屋檐下,生活品質(zhì)也可以如此天差地別。
王悅客氣地跟這一大家子告了別。電梯上上下下,她馬不停蹄地走了周邊好幾個小區(qū)。趁著周末,干脆一鼓作氣把目標房源都看個遍。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好幾下,王悅一看,不過是幾個閑得無聊的同事朋友在微信運動上給她點贊罷了,眼光一瞟,就這么幾個小時,自己的步數(shù)已飆升過一萬,排名創(chuàng)本周新高。
再抬頭時,已走到了小區(qū)門外?!敖?,這幾位戶主都是誠意賣的,特別是頭兩套,滿五唯一,稅費也低?!蓖鯋倹]吱聲?!澳仓?,今年北京房價好不容易有點松動,馬上就到年底了,好多人領了年終獎就跑來買房,過完年,房子就不是這個價了?!蓖鯋傊佬⒂行┲?,他陪她看了小半年,她對這個小伙子有那么些好感。嘴甜,任勞任怨,懂得她要什么。閑聊時,小劉說,他有個同鄉(xiāng)女友,兩人一道北漂,今年過年約好去女方家提親。他雖然沒直接說,但王悅大致猜到他迫切需要添滿那份彩禮,不由自主地,她甚至開始希望自己盡快達成交易,以便用這份傭金回應小劉隱隱的期待。
不不,可不能就這么心軟,身上揣著的那點資本是自己和胡昊憑著這十幾年的汗水和那一點點的運氣好不容易才積攢下來的。想到這,她又有些欣慰。當初,結婚沒幾年,自己暗暗發(fā)起狠,執(zhí)意要擁有一個屬于她和胡昊的房子。他倆沒多少錢,但王悅仗著自己是家里獨生女,腆著臉掏光了父母的積蓄,東拼西借,終于湊上了現(xiàn)在住著的這套兩居室的首付。結婚頭幾年的工資都用來還了貸款,后來有了點余錢又咬牙買了車,好在兩人在職場上也慢慢熬出了頭,升了職,加了薪,前幾年她又大手一揮,在京郊買了套投資房。京郊房價后來一路高歌猛進,她也不知道在胡昊面前洋洋自得地自夸了多少次。
即便是兩套換一套,王悅手頭還是有些緊張。帝都的學區(qū)房已是天價,偏偏這次她還對大戶型動了心。她不禁苦笑,沒想到奮斗了這么久,到頭來還是得為首付操碎了心。她一打方向盤,拐進了一家大型商場,女兒和她外婆回老家了,午餐她一個人隨便對付一點就行。
乘著扶梯緩緩升上地面,她隨即就被那家大牌皮包店吸引住了。手上這只,著實有些舊,那只淺棕色同款皮包看上去很不錯?!澳??!蓖鯋偝⑿Φ墓駟T點了點頭。商場一樓的奢侈品店長年累月都浸在一層淡淡的光芒里。那些清冷的射燈散發(fā)著一種魔力,既讓沒錢的人自慚形穢、逃之夭夭,又引誘著稍稍有一點積蓄的人心生向往,錯以為只要擁有了一件貨品,就可以像海報女郎那般自信高貴。王悅掂著那只淺棕色皮包,聽著柜員殷勤地介紹著周年店慶的各種優(yōu)惠。折后不到兩萬,居然并不比國外貴多少。王悅有些心動。這時,電話響了。
二
估摸著項目經(jīng)理Vivian已經(jīng)出去和客戶開會了,Lisa眼瞅著左右無人,便在筆記本電腦上偷偷地打開了購物網(wǎng)站。她用手撐著下巴,輕車熟路地點進了購物車,一邊無意識地咬著左手食指,用鼠標指針在那幾件商品間滑過來又滑過去。她輕蹙著眉,這兩件衣服和一雙鞋已是她千挑萬選后的對象了,每一件可都是衣櫥里必不可少的單品。她流連在自己穿上它們的幻想中,搖擺不定。一年一次,不然都買了吧?“嗞”,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她拿起來一看,頓時沮喪不已——是信用卡的電子賬單,自己怎么又沒能存下錢呢?她懊惱不已,回到電腦前,咬咬牙刪除了兩件衣服,并一氣呵成地為那雙黑色麂皮的細跟靴付了款。
她呼了一口氣,一會Cynthia和Diane問起,她也總算有個交代。
Lisa在英國念的碩士。說來奇怪,去時還是穿著運動鞋、套頭衫和肥大牛仔褲的微胖土妞,回來時已儼然懂得,即使是在機場也要用筆直的小腿褲、同色的及膝靴方能襯托出自己的窈窕身材。年輕的女孩對美總是不缺乏敏銳,天生就懂得如何效仿,于是,經(jīng)英倫之都的氣息這么一吹拂,Lisa忽然就蛻變?yōu)樵谌巳褐谐鎏舻臅r尚美女。
Lisa就職的公司是一家外資會計事務所,大家習慣用英文名呼來喚去,出了公司也就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誰。在她父母眼中,這絕對算得上是一份光鮮的職業(yè)。但Lisa知道,在帝都的叢林法則中,自己已基本處于行業(yè)的價值鏈末端。審計的工作枯燥而刻板,每個人都如一顆細小的螺絲釘,嚴格按照會計準則和流程方法,單調(diào)地重復運作著。工作雖也是高負荷,但在一定級別下,個人的主觀能動性被降到最低,與之相匹配的,自然就是那高不成低不就的薪水。如此情形下,事務所里的姑娘大都懶得在裝扮上多下功夫,每人一個裝電腦的雙肩包,干脆地來,利落地走,以確??梢栽诩影嗉径嗨蟼€把小時。
入職沒多久,回國的憧憬與壯志瞬間被湮沒在繁雜的會計底稿中,好在Lisa迅速就找到屬于自己的小圈子,與Diane和Cynthia成為了牢不可破的鐵三角。本來Lisa還納悶,自己怎么就如此幸運,被她倆一眼相中。后來,她逐漸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憑著還算不俗的打扮,就輕易獲得了Diane和Cynthia的青睞。Diane和Cynthia都是北京長大的姑娘,跟父母一塊兒住,掙的錢僅供自己消遣,花起錢來絲毫不比Lisa那些進了投資行業(yè)拿高薪的同學手軟。穿著最夯單品、化著精致妝容的兩人,在公司的格子間里還真顯得有那么些與眾不同。當然,Diane和Cynthia才不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她們只會覺得其他人土而不自知。因此,當她們在新員工中一眼瞅見Lisa淡灰色修身小西裝時,當下便覺得,終于等到了這么個好苗子。
自此,三人開始形影不離,一起吃飯,一起遛彎,討論的話題總是繞不開當季的流行款式和最新的打折信息,偶爾偷偷揶揄某個穿搭怪異、相貌平平的女同事,日子好像也就不再那么無聊了。
可是,Lisa最近愈發(fā)覺得自己有些入不敷出。雖然三人的收入水平差不太多,但她比不得Diane和Cynthia,租房和日常開銷都得自己負擔,加上自己歷來在護膚和美妝上不肯求其次,近一萬的月收入根本經(jīng)不得幾下倒騰。在英國的這幾年給她慣成了眼叼的毛病,在北京大商場看得順眼的衣服動輒好幾千,她驚得連連后退,義無反顧轉(zhuǎn)向海淘,卻沮喪地發(fā)現(xiàn),距離上的隔閡使得只有購買那些中高端品牌,才能不辜負運費和稅費上的額外負擔。
Diane和Cynthia比她更甚,整日將那些海淘App翻得爛熟,碰著促銷和好東西,就喜歡分享在她們?nèi)说男∪豪?,攛掇著大家一起買。每每這個時候,Lisa就變得有些沉默。她們看上的鞋子打完折也要近兩千,自己怎么能夠隨便負擔得起呢?她倆窮追不舍問著意見,她偶爾找些理由搪塞過去——若老是這樣只會顯得自己小氣拘謹。好在拆開包裹、換上新裝的過程,總是讓人充滿期待而滿心愉悅,久而久之,她也甘愿樂在其中了。
“靴子買啦?我就說嘛,我推薦的總不會錯,一定會適合你?!盋ynthia在微信群里說道。
“對Ben考察得怎么樣啦?下次穿上新靴子去約會吧?!盌iane接話道。
高挑的身型撐著那些精致的裝扮,Lisa在整個事務所愈發(fā)顯得有那么絲“鶴立雞群”的味道,理所當然地繳獲了一批追求者,Ben就是其中之一。Ben在咨詢部,據(jù)說工資要比審計部高上許多。Lisa對其他追求者一貫冷淡,倒對Ben有些搖擺不定。Diane和Cynthia都認為,Ben條件還算不錯,985大學畢業(yè),工作勤懇踏實,來自一個中部省份典型的小康家庭。最關鍵的是,他第一次約Lisa吃飯就掏了老底——他告訴Lisa,父母給他準備了一百來萬首付款,再加上他自己的一點積蓄,他覺得靠他倆的工資,在北京買個偏遠一點的小戶型,完全有可能。Lisa有些哭笑不得,哪有剛上來就說這個的,卻又被他的誠懇所打動,也就斷斷續(xù)續(xù)地跟他出去吃著飯??蒐isa覺得,從他平日的裝束、挑選的餐廳以及送她的禮物來看,Ben不是那種太有生活情調(diào)的人,他的消費習慣經(jīng)濟而克制,常常猶豫不決而顯得男子氣概不夠。
其實,他倆算得上門當戶對。Lisa與他家境相仿,父母都是工薪階級,收入穩(wěn)定但缺乏驚喜。小時候,她最喜歡幫媽媽剝豌豆。剝好的豆子放一個碗,剩下的豆殼剝?nèi)ミ吘壍慕?jīng)脈,變成可煸炒的豌豆皮,放進另一個碗。也不是每次都能買到新鮮嬌嫩的豌豆,很多時候,豌豆皮的口感并不好。
“吃下去,不能浪費?!眿寢尶偸沁@么說。
一次,媽媽托隔壁鄰居照看她一個中午。鄰居阿姨正好要做飯,她自告奮勇要幫忙剝豆子。她認認真真,想著在叔叔阿姨面前露上一手。“哎呀呀,不用管豌豆皮,那個不能吃的?!编従影⒁套哌^來,剛好看到她弄了一半,便隨手將塑料小筐里的豌豆皮一股腦倒進了垃圾桶。不知怎么,她頓時覺得臉有些火辣辣的。自此,她終于留意到了自己曾忽視的許多東西,一次次地在父母與小販的拉鋸對話中愈發(fā)感到無地自容。她誠心祈禱,希望自己可以從父母的生活軌跡上最快地逃離。
“和Ben的相處也就這樣???”Lisa有些敷衍。好在這件事還可以繼續(xù)拖下去,遠遠沒有決定當下黑色星期五到底買什么來的困難。
“那你打算趁著去香港出差買什么?”Diane鍥而不舍。
“香港的價格優(yōu)勢現(xiàn)在不是不明顯了嘛?如果你要買什么,我?guī)湍愦??!?/p>
Lisa第一次來到香港。她本以為,在她去過比香港遠得多的世界、見過數(shù)不清的香港熒幕片段后,當她走在香港街頭,她可以從容不迫。與北京相比,香港將全部的熱鬧繁華和紙醉金迷,堆擠在一隅小島上。林立的摩天大樓將人團團圍住,容不得她有一絲喘息。Lisa抬眼望去,只能在樓宇的間隙里,瞥見一點點天空的影子,稍不留神,視野又立馬被鋪天的玻璃幕墻和廣告招牌給滿滿占據(jù)。她在城市中穿行,身邊似乎永遠都充斥著裝潢亮麗的展示櫥窗,“折扣”“新款”等字樣永不會被撤下,讓她心底那只欲望的小獸一直蠢蠢欲動。
在公司這么多年,她第一次碰上這么好的出差差事,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她都是去到五線小城市,灰頭土臉地做著盤點。同行的女孩比她還要興奮,一有機會就拉著她鉆進街邊的店鋪。她終于沒有忍住,又買了好幾件衣服和化妝品。
這次出差Vivian沒有來,她臨時有事,只能拜托隔壁組的高級經(jīng)理Kevin替她帶隊與客戶面談。晚上,Kevin請他們?nèi)ヌm桂坊喝上一小杯。同事拍手:“老板好帥!”,她也趕忙應和。她走在后面,瞥眼瞧瞧Kevin。不得不承認,在中年男人中,他確實算不錯的,身型沒走樣,眼角的皺紋為他添了些許男人味,跟剛出茅廬的年輕小伙相比,少了些焦躁和惶恐,特別是再加上那身剪裁得體和質(zhì)感高級的西服,更顯篤定和自信。同事們都在傳,說Kevin明年就要提合伙人了。提合伙人是事務所很多人的終極夢想,這意味著之前所有加班的苦和累都到了頭,工資和獎金足夠負擔起在帝都游刃有余的生活。在Kevin招呼著買單的間隙,Lisa不禁想到Ben。也許再過十多年,Ben也可以笑容滿滿,隨意拿著不菲的賬單沖侍者招手吧。她嘆了口氣,要是能夠直接跳過這十幾年該有多好。Kevin舉著酒杯,偶爾湊到她耳邊說話,熱熱的呼吸碰到她的面頰。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每每一抬眼,總能看到Kevin在看她。
事情辦得很順利,他們很快就踏上了返程。在機場免稅店,他們拖著箱子經(jīng)過那家意大利品牌皮具店,Kevin給自己買了條皮帶,整個過程不過十分鐘。Lisa好生羨慕。
三
電話是小劉打來的,他給王悅交了底,要移民的女孩急著辦手續(xù),總價上可以再少點,但要求現(xiàn)款比例高,在這點上決不松口。王悅心里當然是偏向這套房的,裝修雅致且用料考究,到時候過了戶、配點家具,基本就可以拎包入住,實在是又省事又省錢。她在心里默默地比較著,好是好,但這樣的話,首付的缺口就大了好多。小劉說,如果真心想要,動作必須要快,他幾個同事的客戶也比較滿意這套。怎么辦?她一下子就沒了買包的興致。
女人都愛包,而且都愛要跳一跳、咬咬牙才買得起的包。王悅也沒有免俗。年輕時,在略略知道了幾個牌子之后,她常向胡昊撒嬌,以后你掙大錢了可要給我買包哦。胡昊憨憨地笑,上道地說現(xiàn)在就開始買,卻又老實地告訴她,自己一下子可能買不起,只能在家里先開啟一個買包基金,每年往里添點額度。她埋怨他一點都不浪漫,心里卻明白,自己喜歡的正是這份誠懇和實際。這些年,日子是一天天好了起來,收入翻了好多倍,按照當初的約定,買包基金應該早就成了個富足的小金庫,但好像家里年年都有花錢的大事,手頭從未寬裕,王悅終是舍不得,因此,包仍然是沒買幾個。
扭頭出了店門,王悅驅(qū)車回家。剛剛在奢侈品店里堆積起來的從容優(yōu)雅,瞬間被撕碎。在灰蒙蒙的環(huán)路上,她見縫插針式地左右跳躍,懷揣著心事,如同每一個平凡而疲憊的日子。
推開門,胡昊已經(jīng)在家了。他正對著一堆紙片埋頭研究,腳邊的鋁合金行李箱攤成兩瓣,有些皺巴的襯衣和凌亂的洗漱用具一覽無遺。王悅頓時來了氣:“不就是張信用卡嗎?有啥好琢磨的?這么多年了,還改不了你那愛占小便宜的性子!”“這次的信用卡權益可不是小便宜。積分可以換五星級賓館住宿,還有高檔下午茶五折。老婆,下次帶你去吃!”胡昊嬉皮笑臉。王悅懶得跟他糾纏,瞧不起他這副貪小便宜的嘴臉,拿起箱子里的襯衣轉(zhuǎn)身進了洗手間。嘩嘩的水龍頭下是柔和的水柱,漫在手背上化成泡沫。她隱隱聞到衣服上酸臭的酒味。心底的那股子委屈頓時涌了上來,可還沒來得及沖上心尖,又莫名其妙地潰散了下去。她機械地搓著衣領,看著淡淡的水漬將水龍頭原本的銀白色光芒掩蓋,自己卻沒有額外的力氣再去煥新這小小的細節(jié)。家里到處都是這樣的細節(jié)。然而,這就是生活,她想。
晚上,王悅躺在床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微信運動,把領導同事們挨個兒點了贊。她也不清楚這對自己的升職能起到多大幫助,但這早已成了她入眠前的習慣和心安。她和胡昊聊起看房的感受。胡昊仍然只不過象征性地過問了幾句,就以一句“我相信我老婆的眼光?!北銓Q策的皮球輕而易舉地推給了她。王悅坦然接過,順口提出想買那個計劃移民的女孩子的房。錢從哪來?這個繞不過去的大坎,此時正盤桓在王悅焦灼的心上,讓她邁不過去,也入睡不了。她拉著胡昊,將家里頭的那點資產(chǎn)翻來覆去地盤算,從存款、理財、股票、公積金和京郊的房子,到還不見影的年終獎和房貸,甚至于如何充分利用信用卡賬單分期和消費貸。在絞盡腦汁的一個小時后,她沮喪地發(fā)現(xiàn),技巧再高超的精打細算或許可以多出幾個鋼镚,但永遠填不了大窟窿。
怎么辦?王悅枕在胡昊的手臂上有些煩躁。胡昊小心翼翼地提議:“要不,讓你爸媽支援點?”“那怎么行?!蓖鯋傄话淹崎_胡昊。她明白他暗示的是什么。她父母在老家還有一套小房子,平日里閑置著,收點一千來塊的月租金,如果把它賣掉,將將夠填那個窟窿。但王悅不愿意。本來他們買第一套房時,就靠著她父母付掉了大半首付。在他們大部分的婚姻生活中,胡昊的家庭幾乎揩不出一點油水,她年輕的時候哪管得了那么多,任憑著一股子單純情愫就風風火火嫁了他,既然此生已是一家人,就覺得父母也該對她一樣對待胡昊。經(jīng)過這十幾年,與其說一些事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如說她終于想明白了不少。她與胡昊站在中間,一頭是她父母不時的慷慨,另一頭卻如擰緊了的水龍頭。她感到不忿,卻也無可奈何。此時,她既不好意思讓父母再為她的婚姻買單,又不忍再去分流父母并不豐厚的養(yǎng)老收入。“這次你要你爸媽找親戚借去。”王悅賭氣。胡昊當然不肯。那個北方小城的男人尤好面子,他知道,父母早就習慣生活在別人艷羨的目光里,雖在北京他只勉強混了個中不溜,但不去戳破父母的吹噓,是他的孝心?!盀榱诵奶勰愀改?,就可以剝削我爸媽了嗎?”王悅翻過身背對著胡昊??諝饫飶浡粴g而沉默的氣息,兩人各自擁被而眠。人到中年,卻還擺不脫啃老族的影子,真是悲哀。王悅的心沉了下去。
次日睜開眼,還是周末,王悅卻不得不利索地來到公司,處理手頭上的一些雜事,越是到升職的當口,越是不敢懈怠。不知不覺,窗外日光已是最盛,她在附近的速食店迅速解決了午餐,便趕到預約好的美容店。晚上是大學同學聚會,她需要抓緊最后的時光臨陣磨槍。一個小時后,做完美容的臉雖有光澤,但略顯油膩,可她早不再奢求,又馬不停蹄地吹了個發(fā)型。她指揮著小妹,再給她上了個淡妝。鏡中的女人當然不再年輕,但遠遠看去,確有幾分風韻。這樣就很好,她摸摸微卷的頭發(fā)左顧右盼,就是要這般優(yōu)雅隨性,看起來毫不費力。
掐著表,當王悅踏入包間的時候,氛圍剛剛好。她挨著閨蜜劉暢坐下。
“你家胡昊怎么沒來?”
“太不湊巧,周末趕上出差?!?/p>
在一片熱絡的招呼聲后,她努力凝聚思緒,快速浸入到餐桌上你來我往的話題之中,工作與生活的繁雜慢慢地被隔絕在厚重的雙排木門外,人也一下子輕松愉悅起來。王悅畢業(yè)于財經(jīng)系,這幾年金融業(yè)雖不如前幾年景氣,但卻一直在高薪行業(yè)中占有一席之地,因此,她的那些同學也都混得人模狗樣。
班長正把握著聊天的節(jié)奏,沉穩(wěn)的氣質(zhì)一如既往。班長畢業(yè)后就進入到政府機關工作,一路順順當當,三十多歲已做到處長,每逢聚會,穿著毫不打眼的他總能處在焦點之中。邊上有人向他打探點政策消息,他哈哈一笑:“我已經(jīng)不在體制內(nèi)干啦,年初離職開始賣保險?!痹谝黄@呼中,聊天又被掀起了一個小高潮。王悅也覺得意外,她本以為班長會一路走到底,成為他們中級別最高的人,卻沒想到他居然半路出家去了保險集團。“就這么拋棄大好仕途了,為什么啊?”這是所有人的疑惑?!澳挠惺裁创蠛檬送?,”班長擺擺手,“我這次換工作,也就是為了錢?!边@么坦然的回答讓王悅一愣,但只在瞬間,她就又覺得這確實在情理之中。拿著公務員的工資,在北京幾乎只能過著最最簡單的生活,但面對生活瑣碎,特別是在孩子的拉扯上,安貧樂道也就不那么容易了。大家恍然大悟,紛紛舉杯恭喜。他欣然接受,笑稱一下子從解放前進入到小康社會,還真有點不習慣。“之前半是身份原因,半是經(jīng)濟原因,我都從未帶孩子出過國,多少有些愧疚,這次寒假一定得帶孩子去見識下?!薄昂廊A歐洲游?”班長搖搖頭:“得慢慢來,一下子還適應不了,這次就先泰國吧?!庇忠齺泶蠹乙魂囆β?。
菜已陸續(xù)上桌。在服務員推門的當口,走進來一道靚影,王悅只覺得一陣清香,順著幾位男同學的目光,向門口望去,只見寧子薇翩然而至。象牙白短款緊身羊絨衫,勾勒出她纖細而緊致的雙臂,從腰線開始則是一襲煙灰色的闊腿褲,配著高跟鞋,更顯得身形頎長飄逸。在簡單的灰白服飾之外,她細心地搭配了金色的項鏈與腕表,立馬襯得整個人落落大方而精致時髦。王悅?cè)滩蛔⊥低档氐嗔苛艘幌伦约荷媳鄣陌莅萑?。她想起大學的時候,他們班組織去京郊游玩。她將一疊照片拿回來給媽媽看。媽媽對著她與寧子薇的合影,盯了半晌:“這個女孩五官雖沒你長得好,可比你會打扮多了。”那時的寧子薇已懂得在素色的針織衫內(nèi),藏一件明艷的花襯衣,并將下擺扎在修身的牛仔褲內(nèi),而她還只曉得貪圖從頭到尾的寬大舒適。那時的她聽了這話很不以為然,她覺得只是自己沒把心思放在穿著打扮上,而當她踏出象牙塔時,她總會贏的。后來她才懂得,很多時候,對當下不花心思的事情,以后也不會費心。
寧子薇走過來,拍了拍劉暢的肩膀。王悅眼尖,瞧見她拎著的那個裸色搭扣皮包,是自己觀望了好久的牌子。王悅覺得,今天自己至少是輸給寧子薇了。中年時的認輸好像能夠釋然許多,她湊到劉暢耳邊:“寧子薇真是好看?!辈涣?,劉暢只是撇了撇嘴。
四
信用卡賬單如期而至,Lisa痛苦地申請了分期。晚上又要加班,她獨自溜出去買晚餐。父母打來電話,噓寒問暖,她正在為自己的捉襟見肘而心煩——加上之前積累的分期,每月工資拋去還款和房租,可支配收入幾乎所剩無幾。以她老家的標準來看,父母一直認為她的收入頗為不錯,若知道一向是乖乖女的她,工作了這么些年,不僅沒存下分毫,還為那些花里胡哨的身外之物欠了債,定會將她劈頭蓋臉一頓數(shù)落。她懨懨地應付了幾句,最終在便利店買了個火腿面包。她決定,至少這幾個月,都要借口工作忙,避開Diane和Cynthia,不再一伙去買那些包裝精美的日式簡餐??梢粌纱芜€好,次數(shù)一多,又怎好顯得她不是刻意為之呢?
她一邊焦慮,一邊窩在工位上啃著剛買的面包,想著同樣是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她也想擁抱這個世界的精彩,可為什么就不能夠像Diane她們一樣活得灑脫?Lisa心里涌上一絲酸楚,眼睛剛覺得有些澀澀的,身后就傳來一個磁性的聲音。
“怎么,減肥嗎?吃得這么簡單,來,這個給你。”Lisa轉(zhuǎn)過頭看見Kevin和煦的笑容,從他手里接過裝著雞蛋布丁的甜品盒子。她的心中不禁一暖。事務所的同事們都公認,Kevin是男神。Lisa知道,能有“男神”的稱號,外表是其次,最重要的就是這種恰到好處的細心周到。Lisa曾在他手下做過項目,比起其他項目經(jīng)理,Kevin辦事利落,又通情達理,要求明確,卻從不苛責下屬,還常常給他們一些小甜頭,讓整個組都歡天喜地。
“對了,這是從香港給你帶的小禮物?!盞evin又從褲兜里,拿出一只大牌口紅。她愣了,這次從香港回來,他已經(jīng)給每個相熟的同事帶了港式點心作為伴手禮,怎么又給她這支口紅呢?Lisa還沒反應過來,禮物就已莫名收下,她望著Kevin遠去的背影,終于開始隱隱約約覺得,Kevin待她是有些不同的。
果然,下午工作的時候,Kevin又過來找她,說自己臨時要去趟客戶公司,讓她幫忙將公務出國的簽證申請材料給組秘送去。她拿著文件夾走在寂靜的走廊里,回味著他看向她時明亮的眼神,心不自主地有些怦怦跳,居然鬼使神差地將夾子里的紙拿了出來?!半x異”,她一眼就看到婚姻狀況一欄里的白底黑字。情理之中。她既有些失望,覺得事情并不完美,卻又下意識地給他腦補上了婚姻波折的各色借口。她甚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對于Kevin還是單身的結果,自己內(nèi)心深處竟有些小小雀躍。
確認好這重身份后,她便欣欣然接受了他越來越頻繁的微信問候,并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以往一板一眼的謹慎應答,自然而然地在聊天中插入各類可愛萌動的表情符號。她大膽地將工作中的困惑向他問詢,又驚嘆得到的答案總比自己預想的更加完備。
漸漸地,Kevin開始每周約她出去吃午飯。每次,他將車開到地下車庫一個偏僻角落,她則駕輕就熟地推脫掉Diane和Cynthia,在嘴唇上補上那抹靚色,一溜煙地奔向那輛銀灰色的座駕。她向幾凈的車窗外望去,明媚的日光泛著漣漪,她咯咯笑著,聽Kevin說各種客戶和出差趣聞。
開始的幾次午飯,她都回來得有些遲。Vivian的臉色很不好看,私底下暗示她,若想今年順利升一級,就要在她手下好好干活。Lisa連連表示,下不為例。
“別管Vivian,她那是嫉妒你有人約。薇薇安,取個這么少女心的名字,結果還是沒有嫁出去。”Diane言語潑辣,好在總是堅定地站在她這邊。
“喲,最近是不是有新情況了?”Cynthia試探道。她遲疑了一下,便趕忙否認?!翱粗鴺幼涌隙ㄊ怯辛?,那Ben該怎么辦吶?”Diane擠眉弄眼地笑道。
無趣不代表遲鈍。Ben在遭到連續(xù)幾次的婉拒之后,對她的熱情已大幅遞減。Lisa本不想這樣,在與Kevin的關系明朗之前,留一個不那么討厭的備選總歸是更妥當一些。但她實在不想去Ben提議的那些餐廳。嘈雜的環(huán)境里,得提著氣吊著嗓大聲喊話,翻過菜單的手指總會留下一絲黏糊糊的觸感。之前,她一直注意與Ben保持著比一般男同事稍好一點的關系,偶爾也樂意跟他去一些網(wǎng)紅店打卡。她發(fā)現(xiàn),許多網(wǎng)紅店清新的照片,也只不過是由廉價的擺設、精心的P圖,以及那么一小點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意堆砌出來的。去的次數(shù)多了,難免乏味。
Kevin帶她去的地方,風格倒很是統(tǒng)一——坐落在五星級賓館里的餐廳。她喜歡那種清靜感。穿著西裝的侍者,臉上總帶著似是而非的微笑,恰到好處地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讓她既不覺得拘謹也不覺得被怠慢。菜差不多上齊了,她就掏出手機拍照。白瓷圓盤,厚重桌布,插著鮮花的瓶子,以及澆著透亮醬汁的菜肴,再注意點留白,用上個濾鏡,幾張“隨手拍”的午餐圖就從她的指縫里溜到了朋友圈上。下午工作的間隙,她總?cè)滩蛔∪チ粢庖幌率謾C,看著點贊數(shù)蹭蹭上漲,整個下午都有了好心情。
她已經(jīng)有好久沒跟Cynthia和Diane一起吃午飯了。好在她倆聊起重要八卦時,仍不忘帶上她。
“我聽組秘說,Kevin居然恢復單身好久了!”
“哎呀,那他可不成了我們所最炙手可熱的鉆石王老五了?”
“只可惜年紀大了點,又是離異。話說回來,也不知道他前妻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了一個還算優(yōu)質(zhì)的男人,就這么隨便地放棄了?你們說,Kevin會不會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問題?”
“不會吧,看來男人不能光看外表?!盠isa一副感興趣地樣子。她不是假裝,她確實也很想知道答案。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卻沒有在對話中捕捉到任何有用的蛛絲馬跡。她的思緒飄呀飄,如果告訴Cynthia和Diane,自己和Kevin在一起了,她倆會不會掩飾不住取笑的眼神?告訴父母呢?他們會不會不由分說地立馬反對,情緒激動地要一早趕到北京?自己的父母都是老師,勤勉了一輩子,在小城備受尊敬,也最好面子。要不然,還是算了吧,Kevin相處起來雖然不錯,但畢竟不知深淺。
Lisa這就下定了決心。她拿起手機,一眼就看到銀行剛給她發(fā)來的賬單日提醒,金額數(shù)字讓她的小心臟又顫了顫。Lisa撇了撇嘴,但還是在微信上婉拒了Kevin最新的午飯邀約。
五
幾個男同學立馬挪出空位,寧子薇欣然入座。她從桌對面向劉暢抬了抬下巴,微笑著示意問好,隨即便被周圍的男同學們帶入到好久不見的寒暄之中。王悅見劉暢只是應付式地露出個假笑,臉頰的肌肉雖短暫鼓起,但嘴角仍抿成了一條直線。劉暢素來爽朗不拘小節(jié),她會與寧子薇有什么矛盾?礙著人多,王悅硬生生壓下心頭的好奇。
幾輪觥籌交錯,桌面上已沒了新鮮話。剛畢業(yè)的時候,除了各自小圈子的內(nèi)部聯(lián)絡,大家似乎沒有多少聚會的興致,也是這會兒人到中年,事業(yè)成長面臨瓶頸,生活壓力稍得喘息,才想起來要慕然回首,重溫下年少氣盛時的青蔥。在熱鬧的氣氛中,王悅莫名生出點感傷——從現(xiàn)在開始,當大家聚會的需求和熱情高漲到頂峰時候,也許,屬于他們的時代也就真的過去了。
好在容不得她多想,聚會結束的鐘聲已悄然響起。喝得最多的幾位男同學醉得還算克制,叫來了代駕,也不忘與每個人告別。她與劉暢都沒喝多少,共同上了一輛出租車。她終于沒有按捺住,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這么多年了,寧子薇還是走在時尚的最前沿啊?!眲车陌籽鄱伎旆狭颂欤骸澳强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敝蟊阒裢驳苟棺影?,向她傾訴了起來。
王悅知道寧子薇畢業(yè)后就在一家知名外企工作,也做到了小主管的位置,但不知道的是,她這幾年來一直租住著劉暢的房子。劉暢本想著都是同學,知根知底,寧子薇工作穩(wěn)定、薪資豐厚,又注重打理外表,房子在她手里應該會得到悉心愛護。頭幾年確是如此,而因著房東租戶這層關系,她倆平日里的走動和閑聊也多了不少。劉暢回那套公寓里看過,寧子薇還大方地向她展示了衣櫥。劉暢在裝修時,本以為已預留了足夠大的衣帽間,卻沒想到,到了寧子薇這里,仍然不夠用。她看著寧子薇把衣櫥塞得滿滿當當,特別是在隔板處整整齊齊擺放著的名牌包,讓她心里五味雜陳。第一味當然是艷羨,女人嘛,總是喜歡那些光鮮亮麗的東西。舍不得買的東西,其實也是你買不起的東西。她曾經(jīng)對這句話深以為然,但此時又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她也佩服寧子薇出手時的灑脫,明明家境遠不如她,卻仍在大都市里翩躚得像一朵在溫室里嬌養(yǎng)長大的玫瑰。寧子薇究竟在這上面花了多少錢?畢竟是別人的私事,她也實在不好過問。
劉暢這么一說,王悅倒想起來了。寧子薇是朋友圈假期攝影大賽的擁躉者、參與者,更是佼佼者。王悅從她的照片里見識過建在西亞沙漠里的城堡酒店,熱帶叢林中的獨幢木屋,最不濟的也是青翠竹林中的特色民宿。寧子薇在異域街頭,蕩漾開來素雅或艷麗的裹身長裙,時而回眸、時而恬靜、時而嬌嗔,而陽光永遠燦爛,王悅每次都心悅臣服地為她點贊。
“之前她跟我提出,房租能不能從一季一付,改為一月一付??丛诶贤瑢W的面子上,我沒多想就答應了?!眲潮г沟溃骸翱伤读藥讉€月之后,居然又支支吾吾地以各種借口開始拖欠,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三個月了?!睂幾愚背兄Z劉暢,等公司發(fā)了年終獎,就結清房租,她這次只不過是資金周轉(zhuǎn)出了點問題。劉暢則認為,即便這次諾言兌現(xiàn),但這種情況一旦有一次,就會有下次,大家都是同學,她既不好駁寧子薇的情面,又不想陷入到之后連續(xù)不斷的可能麻煩之中。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花錢一向大手大腳。”
“我猜她花的多,但沒想到她把所有身家,都花在了那一堆到手就貶值的LV、Channel上啊。”劉暢一臉不忿。
王悅有些震驚。都說北京房價高,買不起房。但對于他們這種名牌大學熱門專業(yè)畢業(yè)的人來說,若真想要在北京扎下根,大不了多奮斗個幾年,湊個偏遠小房型的首付,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誰會想到,寧子薇工作了十幾年,非但沒買房,房子都快租不起了。
“你知道嗎?更狗血的還在后面。”
“怎么說?”王悅心底對寧子薇的那點兒仰望,在這幾輪對話中消磨得一干二凈,此時只剩下打翻神壇的幸災樂禍。
“我之前三番五次見到她與一個比我們大一輪的男的舉止親密,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也沒多想。結果有次我和我老公一起回小區(qū),你猜怎么著?我老公說認識那男的。”
據(jù)劉暢老公說,他們那個圈子本來就不大,圈子里的大佬更是只有那么幾個。他當下就翻出手機,向劉暢展示了那位大佬的朋友圈。于是劉暢一眼就看到了大佬和和美美的全家?!斎唬瑢幾愚睕]有在里面。王悅拿著劉暢的手機,用指尖輕輕放大那張全家福。照片中那個微笑著的中年女人穿著與大佬同款的唐裝,珠圓玉潤的臉龐歲月靜好,即便時光在她臉上留下略顯松弛的痕跡,但仍不能掩蓋她年輕時的明眸皓齒。王悅在腦海中勾勒出寧子薇現(xiàn)在的模樣。嗯,寧子薇靠著的,仍然是那份不食人間煙火氣的精致。
無論怎樣,插足別人家庭總是不好。劉暢說,她忍不住委婉地提醒寧子薇,哪知寧子薇根本就知道此事。寧子薇毫不避諱,并告訴她,自己和大佬在一起很久了,大佬最終會離婚并和她在一起。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會離婚。”劉暢依舊滔滔不絕。是啊,不會離婚的。王悅看見,那個女人一只手輕輕搭在照片中的長輩肩上——那是大佬的母親,另一只手環(huán)繞著兩個孩子,眼神溫柔但不失銳利。
知曉了女神背后的不堪與齷齪,再想想自己的丈夫、女兒、房子,王悅有一種莫名的魘足感。她與劉暢告別,腳步輕快。
“我今天見到寧子薇了。”
“嗯?!焙灰呀?jīng)在家了,回答得漫不經(jīng)心。
王悅一點也不惱,她喜歡他此時的這份漫不經(jīng)心。大學期間,他倆還處在曖昧期的時候,她曾試探著告訴胡昊,背著笨重的書包,費力地踩著叮當作響的自行車,趕著去上專業(yè)課——這種狼狽的樣子常讓自己感到窘迫,如果能像寧子薇那樣,悠閑地穿著及膝裙漫步在校園林蔭道上,該有多好。說完,她靜靜地觀察著胡昊的神情。胡昊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他說,他覺得那些急沖沖趕路、奮斗著的女生很美,他就喜歡那樣的。她對這個答案非常滿意,沒過多久便答應了胡昊的追求。
手機的震動聲,將王悅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中介小劉在微信里告訴他,那個女孩忙著要辦出國手續(xù),如果這陣子房子找不到合適的買家,她就干脆不賣了,反正也不急著用錢。小劉再次在微信里天花亂墜地夸著那套房子。王悅猶豫著,她又想起寧子薇,不管寧子薇是否曾后悔過,她都慶幸自己選擇了這么一條中規(guī)中矩的道路,看著周遭屬于自己的一切,一種樸實平凡的小幸福悄悄蔓延在她身體里。
“這個房子我要了?!蓖鯋偨K于下了決心。
六
Lisa的日子短暫地回歸平靜。在面對挫折方面,Kevin比Ben表現(xiàn)得要成熟得多。他雖不再頻繁地邀約,但也不時地噓寒問暖,于是Lisa繼續(xù)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Cynthia和Diane已然默認Lisa不再與她們一起午飯。Lisa買了一個漂亮的高科技保溫盒,打算每日做好沙拉帶過來,然后慢慢地把信用卡分期賬單一點點還干凈。
唯一的不足就是Vivian??蛻魧δ陮張蟾娲叩迷骄o,Vivian的脾氣也越發(fā)易怒。Lisa做完表單,好不容易才在她挑剔的眼光下過關,就又被劈頭蓋臉地布置了另一堆任務。白日,她對Vivan敢怒而不敢言,只能躲在背后,跟Cynthia和Diane抱怨幾句,偶爾想買點東西犒勞下自己,又想想好不容易立下的誓言,不得不忍下購物的沖動。夜晚,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租住的那一方公寓,攤在小床上,一側(cè)床頭柜擺著指向午夜的鐘表,一側(cè)窗外閃爍著寂靜的零星燈火。她覺得很累。她安慰自己,冬天已經(jīng)到來,春天該不會遠吧?
屋漏偏逢連夜雨。第二天,Lisa得到一個噩耗。房東說,自己兒子回國工作,要把房子收拾好,給他單獨住,不再和Lisa續(xù)約了。Lisa央求了半天,希望能緩到春節(jié)后,可房東仍是一口回絕。Lisa痛苦萬分,她覺得不公平,情急之下連帶著對Cynthia和Diane都有些生氣——房東的兒子肯定和她倆一樣養(yǎng)尊處優(yōu)。再生氣也得先處理生活的茍且。稍稍平靜下來,她聯(lián)系了租房中介。中介效率很高,很快給她發(fā)來了幾個房源。房子都還不錯,Lisa掂量著,自己是無論如何再擠不出錢付中介費,只好咬牙給父母打了個電話。在細細追問她平日工資的花銷去處之后,父母給她打來了幾千塊錢,反復叮囑她要學會存錢,萬不可再像今日這樣,連一點應急資金都拿不出手。
“知道了,知道了?!彼荒蜔┑貟炝穗娫?,想到這陣子要看房、搬家,少不了要跟Vivian請假,心里就有些發(fā)怵。
果不其然,她才剛剛開了個頭。Vivian就毫不客氣地打斷她:“那你是要讓大家替你干活唄?!盠isa咬住下唇,硬著頭皮聽完Vivian的數(shù)落,小聲解釋道:“我會盡量安排在周末,只是個別房主只有平日有時間,所以……”Vivian冷嘲熱諷地又說了她幾句,卻也不得不準許了她萬不得已時的加班缺席。
周圍靜得只剩下鍵盤的敲擊聲。Lisa知道,大開間里的同事肯定都聽到了Vivian對她的奚落。這種時候,Cynthia和Diane也無力為她說些什么。面前的電腦屏幕發(fā)出慘白的背光,她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想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到工作之中。她坐了一會,最終還是忍不住起身走了出去。
剛走到走廊上,兩行熱淚就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
“你怎么了?”好巧不巧,Kevin剛好路過。
即便是平淡無奇的一句關心,在這種時候也成了擊垮她情緒的最后一根稻草。像被開啟了閥門,她的眼淚止不住地越流越多。
Kevin將她拉到一旁的小會議室里,仔細地詢問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好了好了,”Kevin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年審壓力大,你又是Vivian手下的得力干將,你一請假,Vivian難免著急。”Kevin給她一張張遞著紙巾:“不過,你請假這事也完全合情合理,換房這事也不賴你?!?/p>
他頓了頓,說:“要不我跟Vivian說一聲?讓她……”
“不用不用?!盠isa忙不迭回答。她很感激,但也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風言風語。
“行吧?!盞evin又輕聲地安慰了她一會。Lisa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便和Kevin分頭返回了工位。
下午,她接到了送餐電話,是奶茶和小蛋糕。Kevin在微信上跟她說,甜食會讓人心情愉快,并問她需不需要他幫忙搬家。Lisa心里更暖了,答復說搬家這件事她會自己搞定的——半是矜持,半是因為她不想顯露搬家時的狼狽。
Lisa請假去看了房,又迅速聯(lián)系了搬家?guī)煾怠V苣?,兩個搬家?guī)煾甸_了一輛小面包車過來,感嘆一個單身小姑娘家,東西怎么這么多。她懶得搭話,坐在破破爛爛的椅子上,扭頭看著窗外。前座傳來煙味,她皺了皺眉,把車窗拉開了一條縫,寧愿讓冬日的寒風打在臉面上。
到了目的地。倆人要加錢,說當初沒想到還會有洗衣機、冰箱等大型家電。穿著厚棉衣的大爺大媽,神色木然地站在不遠處看著熱鬧。四面八方的風向她席卷來,她冷得直跺腳——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從未在冬季真正穿暖過。她不愿和那兩個邋遢、猥瑣的男人爭辯什么,爽快答應加錢,只希望他們趕緊把東西都搬上去。
等屋子收拾得差不多,夜也深了。她簡單洗漱一番,倒頭就睡,半夜里便覺得有些發(fā)熱。第二日醒來,全身乏力,確定是發(fā)燒無疑了。
她畫好妝,可粉底也掩蓋不住臉上的潮紅,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掙扎著去上班——她決然不好意思再向Vivian開口。
傍晚,她的咳嗽越來越厲害,“咳,咳”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大屋。Vivian假裝沒聽到似的,照舊和身邊的人談笑風生。Cynthia走過來,勸她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她搖了搖頭——不單單是請假的問題,醫(yī)院人那么多,光是掛號、排隊她就撐不下來。
過了一會,Kevin在微信上叫她出來。她剛走到電梯間,就被Kevin披上了一件男士的羊毛大衣。
“都病成這樣了,身體最要緊,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Vivian那邊我跟她說。”Kevin不由分說地把她推進了電梯。
于是,她糊里糊涂地又坐在了那個副駕駛座上,車里還是熟悉的布置。Kevin一面發(fā)微信,一面說:“好了,Vivian答應了,別擔心?!?/p>
她鼻子一酸,脫口而出:“謝謝。”Kevin隨即握了握她的左手,這一次,她沒有躲開。
晚上,醫(yī)院里仍然人聲鼎沸。Kevin直接帶她去了住院部,他認識的一位熟人正好今晚值班。其實也就是一般的發(fā)燒感冒,熟人簡單地問了問情況,推薦了幾款非處方藥。Lisa跟在Kevin身后,聞著衣服上屬于他的淡淡的男性氣息,心里有什么東西被化開了。因此,離開醫(yī)院的時候,Kevin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她也沒有拒絕,任由著虛弱的身體倚靠在那具寬厚的臂彎里。
Kevin在車里看著她把藥吃下,輕輕地抱了抱她,說已經(jīng)跟Vivian打好招呼,讓她上樓收拾一下,直接送她回家。她拿東西的時候,感覺到Vivian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不是嗎?男未婚女未嫁,就是他倆真在一起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到這里,Lisa穿上自己的大衣,頭也不回地走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沒過多久,Cynthia和Diane就看出了端倪。Lisa坦然地將來龍去脈告訴了她們。
“Kevin多好啊,人帥又有事業(yè)心?!盋ynthia由衷恭喜她一舉拿下男神。
Diane打趣道:“感覺Kevin段位挺深,你在嫁給他之前,可要弄清楚他是怎么和前妻離婚的啊。”
Lisa伸手去打Diane,要她住口。這才剛開始,哪能就提什么結婚呢。
Diane笑嘻嘻:“好好好,不說不說,要Kevin下午請喝咖啡當封口費?!?/p>
傍晚,她又避開同事,溜出去和Kevin吃晚餐。在年審關口,大家埋頭做事,沒有更多的人注意到她和Kevin的小動作。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心情好的緣故,她甚至覺得Vivian都附帶著對她和顏悅色起來。等到加班結束,她再順道被Kevin的專車送回家,繁忙的一天,也可以被愜意地度過。
前陣子籠罩在她頭上的那片烏云終于要消散了吧,她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這么想著。在給Kevin送去甜蜜的晚安問候后,她環(huán)顧四周。她看見她那只黑色的小羊皮皮包被放在屋角的立柜上,與其他物品一道,雜亂無章地擺放著。即便是背著去今晚那家五星級自助餐廳吃飯,那只皮包也絕不遜色,它不應該待在這么局促的地方。
要是能在北京有套屬于自己的、大一點的房子就好了。她不知怎么,想起Diane的玩笑話。Kevin有房嗎?就算沒有,要是她真的和Kevin走到了結婚那步,憑著這么些年的積蓄,他應該也付的起首付吧。如果實在差一點,也沒關系。她相信自己的父母雖然在平日里并不大方,但在關鍵時刻仍是愿意幫助一些的。
她天馬行空地編織著幻想,直到越來越深重的睡意襲來。當然,她還要多考察考察Kevin。Lisa轉(zhuǎn)頭就進入到了夢鄉(xiāng)。
七
買房子。這三個字說出來只是動動嘴皮的功夫,但在現(xiàn)實中,它們就像座大山一樣,壓著王悅喘不過氣。房主不會干等。王悅付了定金,簽了合同,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去湊錢。
買包計劃再次擱淺。雖然在龐大的首付款面前,幾萬塊只是杯水車薪,但過去的經(jīng)驗告訴王悅,蒼蠅再小也是肉,她必須一點一滴地算計著,把那缺口給補上去。晚上,她半是自憐,半是撒嬌地跟胡昊抱怨,自己這輩子怕是跟Chanel情深緣淺了。
“Chanel?我就不知道那‘瞎鬧兒包有啥好的?!?/p>
王悅笑了,她覺得胡昊取的這個別名真是太貼切了。她手下剛?cè)肼毜男」媚?,將省吃儉用攢了一年的錢,轉(zhuǎn)手就換成了一只皮包,這不就是瞎鬧兒嗎?
她往胡昊的懷里鉆了鉆,不死心地問這次他爸媽能否多少給點。在這個問題上,胡昊就像鐵板一塊,一點油煙也不進。王悅雖然氣惱,但也心知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不會有任何結果,她轉(zhuǎn)而追問胡昊今年年終獎估計能發(fā)多少,她要將近期可預見的家庭收入全部考慮進來。
但是,一年一度的全家出行是必須要去的。王悅始終都記得,一次閑聊中,有人有意無意地揶揄她:“喲,合著你和你老公結婚這么多年,就沒出國旅游過?”她面上尷尬,但也只能陪著笑,轉(zhuǎn)背就把訂機票和酒店排上了日程?;叵肫饋恚龖摳兄x那名同事——每年旅行的那一小段時日,既成為她與同事們的談資,也是在庸庸碌碌的家庭生活中,滋養(yǎng)她與胡昊感情的最后一點沃土。除此之外,她和胡昊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情趣。無論是生日、節(jié)日還是紀念日,他們都很少出去吃飯。胡昊認為,每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最好是碰上商家大優(yōu)惠,要不然就要讓周圍所有人看得見摸得著,為自己的職業(yè)晉升營造出良好的輿論氛圍——這早已成了他根深蒂固的習慣。她雖然會取笑他,但其實多多少少是贊同的。于是,他們一邊注意維持著城市中產(chǎn)階級的體面光鮮,也愿意去購置一些耳熟能詳?shù)拇笈粕唐反┐髟谏?,一邊卻在背地的生活里,如同每一個市井小民般節(jié)儉度日。他們巧妙地把握著兩端的平衡,把日子過得像溫吞的白開水,雖缺乏味蕾的刺激,但最適宜日飲夜飲,細水長流。
可是今年該去哪里呢?原計劃的日本東京還是算了吧。寸金寸土的地兒,光每天的食宿都是一大筆開銷。她下意識地點開寧子薇的朋友圈。寧子薇果然沒有讓她失望。都拮據(jù)到快付不起房租了,仍在碧海藍天下擺出一片祥和。但同樣是碧海藍天,價錢卻可以是天壤之別。
好在越南芽莊還算小眾,說出去倒顯得小資而清新。周末上午,王悅打電話告訴女兒,迪士尼樂園下次再去,這次先帶她去看大海。女兒雖有些失望,但對于沙灘海浪仍然雀躍。
王悅這幾日都在盤算著家庭資產(chǎn)。她找胡昊要了銀行卡賬號密碼,把所有理財金額都劃撥到自己賬上。無論她怎么搜刮,首付款仍然差了一大筆。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向自己父母開口了。思想來去,她只有豁出臉面,向劉暢提出借錢。
在等劉暢答復的時間里,王悅倍感煎熬。好在劉暢爽快地答應了,她一下如釋重負,忍不住和劉暢在微信上又多聊了幾句。
八卦是女人感情之間不可或缺的粘合劑。她和劉暢從寧子薇,左繞右繞又說到大佬。
“大佬的妻子內(nèi)外都不差,寧子薇除了年輕點、會打扮,也沒有什么優(yōu)勢。也不知道那男人怎么想的。看來,男人稍稍有些成就,就耐不住寂寞?!?/p>
王悅看著劉暢發(fā)來的話,有些出神。胡昊會么?應該不會的,他舍不得花錢,現(xiàn)在的女孩怎么會喜歡小氣、沒有情調(diào)的男人呢?
“所以啊,我們可要擦亮眼睛,好好看緊老公。來,給你一份出軌跡象大全,好好學習學習?!?/p>
王悅一面翻一面笑,“第11條,出現(xiàn)了新的微信使用習慣。”看到這里,王悅心里咯噔一下。胡昊算不算符合這條?王悅想起在最近的聊天里,他用上了以前沒見過的表情包,還會對她說“老婆乖,抱抱?!?/p>
第二日,胡昊好不容易不用加班,她坐著胡昊的車一同出門。下車的時候,她故意磨蹭了一會,在副駕駛座上找到了一根卷曲著的褐色長發(fā)。她不染發(fā),所以這頭發(fā)肯定不是她的。當然,一根別的女人的頭發(fā)也說明不了什么。職場中,偶爾送送異性同事回家,實屬稀疏平常。
“你快點?!焙辉谶h處喊她。
“哎,來了?!彼杨^發(fā)扔掉,趕忙跟上。
“明天晚上我要出差去見客戶。”
“嗯,去哪?幾點的航班呢?”王悅問道。春節(jié)前這段時間,她和胡昊常常忙得跟女兒視頻的時間都沒有。
周一晚上,王悅在公司加班寫總結,越寫越郁悶。像她這樣的職位最是尷尬,領導在上面壓活,下屬交的東西各種不省心,到頭來,還得她一個人在辦公桌前逐字逐句地敲敲打打。她端起茶杯,幾格玻璃幕墻照射出透亮的明黃色,背后是像她一樣匍匐在格子間忙碌的無名之輩。
手機提示燈閃爍。是胡昊的微信:“在去機場的路上了?!?/p>
“好的?!被貜秃?,她遲疑了一下,并沒有像平常一樣放下手機,反而鬼使神差般打開了網(wǎng)上值機軟件。
她按照目的地和起飛時間,簡要篩選出幾個可能的航班號,依次輸入爛熟于心的身份證號和姓名。
“未找到乘客信息。”對話框反復顯示著這個結果。
她按捺住打電話去質(zhì)問胡昊的沖動。可能是她篩選方式有問題,漏掉了可能的航班,又或者干脆是票務信息出現(xiàn)紕漏,必須在機場值機臺辦理——她自己也偶爾會碰到這樣的情況。貿(mào)貿(mào)然打電話過去,只會讓胡昊覺得她不可理喻。
即便她暫時安慰了自己,總結也寫不下去了。開車回家的一路上,她都心煩意亂。
“已登機。手機要關機了?!被氐郊?,她看到胡昊十幾分鐘前發(fā)來的信息。
她還是沒有忍住,急忙回撥了過去。
“您好,您撥的電話正在通話之中,請稍后再撥?!彼舆B撥了幾次,聽到的都是那個冷漠的女聲。
為什么不是電話已關機?她反倒冷靜下來。胡昊曾經(jīng)夸她,說自己就喜歡聰明的女生。
王悅打開了“微信運動”,刷新著胡昊的步數(shù),然后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數(shù)字仍在一點點地增長。她愈發(fā)地坐立不安,此時此刻,種種蛛絲馬跡被成百上千地放大,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地變幻著。她迫切需要一個回音、一個答案。她又試著撥了幾次電話,還是“正在通話中”??墒?,偌大的北京城,她又要上哪去尋找胡昊的蹤跡?
王悅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雙手撐著嗡嗡作響的腦袋。她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面飛速運轉(zhuǎn)著思緒。
突然,她像想起來什么,拿起手機操作了好久,過了一會,又瘋了一般地在房間里翻箱倒柜找出戶口本、結婚證,沖出了家門。
八
這幾日,Cynthia和Diane都直夸Lisa皮膚好。女為悅己者容,Lisa在裝扮上愈加上心,Kevin在工作間隙不時投來欣賞的目光,讓她覺得加班也沒有那么難熬了。
Kevin私底下告訴她,他會跟幾個熟識的合伙人打聲招呼,讓他們在她升職的評審中說說好話,也會讓Vivian多照顧她一些,少給她派活。這讓Lisa在Vivian面前的腰桿更直了。她才不會像Vivian一樣,人到中年還沒把自己嫁出去。也許,跟年紀大一點的男人談戀愛也沒什么不好,他有寵護她的資本和能力。她也要跟父母提早灌輸這個觀點,只要她態(tài)度堅決,父母終究會同意的。
但是公司禁止辦公室戀情。如果她和Kevin無疾而終倒也不影響什么,只是如果倆人一起走下去,其中的一人必須離開。不過,Kevin那時肯定都是合伙人了,大不了她另謀職位,反正Kevin的收入也足夠他倆生活。從Kevin挑餐廳的等級來看,他的家底應該不錯吧。他還沒有給她買過禮物,等倆人的關系更近一些,她也許可以試著讓他給她買一個看中了好久的單肩包。
今天加班預計結束得早,Kevin說,干脆就別回去了,他在五星級酒店訂了一間房。Lisa猶豫再三,羞澀地答應了,只是心里總有些慌亂,離開時還撞到了Vivian。
該來的總會來的,不是嗎?她在光潔的浴室里對自己說。她閉上眼睛,頭頂上的花灑投下溫柔的水柱。這讓她更不愿意回到自己的住所了。出租房熱水器流出的水總是一會燙一會涼,狹小洗手間的角落里烏黑發(fā)黃的陳年污垢,是無論如何也弄不干凈的。
她用厚厚的潔白浴巾把自己包裹起來,看著光可鑒人的鏡子里瓷白的臉龐,擺出嬌羞的模樣。這樣會不會讓Kevin更加喜歡她?Kevin曾跟她說過,自己當初被她吸引,就是因為她特別的氣質(zhì)和對美的追求。這些理由,是否足夠讓Kevin將她作為結婚對象去考慮呢?
叮咚,叮咚。門鈴連響了好幾聲。
Kevin在浴室門外說道:“服務員把夜宵送過來了,我去開下門。”
“嗯。”她應了一聲。
緊接著,只聽見門外一陣叮呤哐啷的嘈雜聲,夾雜著哭聲與叫喊。
“怎么了?”她把門推開,探出頭,腳還未完全踩實在柔軟的地毯上,臉上就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巴掌。
Lisa尖叫一聲,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怒氣沖沖的中年女人的臉。她頭發(fā)凌亂,眼角的皺紋在盛怒之下更顯猙獰。
Lisa看見Kevin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扇著自己的臉,女人將手中的皮包不停地打向Kevin,歇斯底里地哭喊著。Lisa慌亂而錯愕,耳邊不斷響起“出軌”“買房”“家庭”等字眼。她不敢相信,自己明明問心無愧,怎么就闖入了狗血的電視劇情節(jié)里。
她聽了幾句,感覺有點天旋地轉(zhuǎn)。她逐漸意識到,Kevin所謂的離婚,原只不過是為了避開那高額的買房交易稅。
她在他倆的激烈對話中,發(fā)出自己聲嘶力竭的聲音:“所以,你一直都在騙我?”
那個女人將滿是淚痕的臉轉(zhuǎn)向她,惡狠狠地奚落著:“是啊,你就這么好騙。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們的嗎?因為就連今晚的房間,他都沒舍得花上一分錢?!?/p>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人將手機屏幕放到她面前。在最新的信用卡積分兌換記錄上面,還有著無數(shù)個似曾相識的餐廳名字。
淚水終于噴涌而出。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