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星宇 史吉祥
(1.山東大學 山東濟南 250100;2.吉林大學 吉林長春 130012)
內容提要:作為博物館學的一個重要議題,觀眾研究近年來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出現(xiàn)了許多富有價值的研究成果。一些研究者反復使用“研究”“評估”“調查”這三個術語,但卻沒有明確彼此之間的關系,或者誤以為這三個術語沒有差異。研究、評估與調查都是觀眾研究領域的重要組成部分,彼此相關但又明顯不同。其中,基于“目的”的差異,可以對研究、評估和調查作出更加符合研究需求的區(qū)分?!把芯俊钡哪康闹赶蛴^眾自身,“評估”的目的指向機構本體,“調查”的目的指向數(shù)據(jù)采集?;谶@三個概念的定位,形成了“研究、評估與調查概念框架圖”,以體現(xiàn)在觀眾研究的范疇中三者之間的關系與界限,以及在博物館和觀眾的互動關系中三者如何滿足博物館對觀眾研究的需求。此外,博物館與高校在觀眾研究領域應展開深度合作。
觀眾是博物館的一個重要議題。特別是在近十年間,隨著博物館免費開放政策的推行,觀眾數(shù)量激增,博物館開始重視觀眾的參觀體驗,將其作為檢驗博物館社會價值與效果的新參考標準。在這一背景下,“觀眾研究”逐漸引起博物館的關注。然而,隨著研究成果的增加,一些問題也隨之浮出水面。在“中國知網”分別以“博物館觀眾研究”“博物館觀眾調查”“博物館觀眾評估”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重復的文獻。深入到具體內容中時,部分研究成果尚未有效區(qū)分研究、評估和調查之間的關系。一方面,一些以“研究”為題的文章與“調查”并無差異;另一方面,一些同為“研究”的文章卻在目標與邏輯上存在顯著不同。這一現(xiàn)象表明部分研究者并未意識到“研究”“評估”與“調查”三者間的區(qū)別。因此,一部分研究成果實際上是一種低效的重復勞動,因為他們未能充分汲取先前相關研究成果的長處,所得出的結論也難以延伸到其他場景中。
研究、評估與調查并不是同一個概念,它們都有自己的“特殊目的”。然而在國內博物館的實踐過程中,一些研究者卻忽視了這一問題,僅圍繞“方法”來探討博物館觀眾研究,例如如何設計問卷,訪談法的技巧是什么,如何進行跟蹤觀察等。方法固然重要,如問卷調查法、跟蹤觀察法、訪談法,乃至于射頻識別技術(Radio Frequency Identification,RFID)、超寬帶技術(Ultra Wide Band,UWB)[1]等技術手段都是觀眾研究領域內的重要一環(huán),但對它們的探討應在一個相似的框架下進行。如果研究者忽略了自身的研究目的,僅僅去追求方法上的突破,這顯然是一種“舍本逐末”的行為。每一種方法都有優(yōu)缺點,這就要求在不同的研究范式下去選擇最恰當?shù)难芯糠椒āK?,研究者只有對自己和他人所處的研究領域的邊界有一個相對清晰的認識,才能高效、準確地進行理論與方法層面的探討。因此,這就要求研究人員必須對研究、評估和調查有一套完整的認知體系。
如何理解研究、評估與調查之間的關系?這一問題在國內外都有過比較廣泛的討論。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由于人文社科領域的研究趨向于闡釋和建構,所以傳統(tǒng)上以“評估”為主導的觀眾研究范式遭受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挑戰(zhàn)。為協(xié)調研究人員觀點上的差異,一些學者開始回歸到概念上去思考這一問題,并指出分歧的根源是人們混淆了“評估”與“研究”的差異[2]。從此,觀眾研究由單一的以評估為主導變成了評估、研究并列的局面。大多學者傾向于探討研究和評估之間的關系,并指出二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目的不同”,至于具體的方法層面,則沒有明顯的界線[3]。另有一些學者把調查納入這一范疇中,認為調查和評估之間的區(qū)別在于“目的和方式”的不同[4],或直接將調查視為評估的一種工具[5]。艾琳·胡珀-格林希爾(Eilean Hooper-Greenhill)認為調查“以獲取觀眾基本訊息為目的”[6],表明她也支持將“目的”作為分類的重要依據(jù)。
中國學者也對這一問題展開過探討。臺灣地區(qū)王啟祥的觀點較早且非常系統(tǒng)。他明確指出,“觀眾研究包含觀眾的調查、評估[7]與研究,三者雖在主要目的上有所不同,不過也并非完全沒有交集。三者在研究的主題、搜集資料的方法、研究結果的應用上有所交集且相互影響。三者各有所長與限制,博物館的觀眾研究應依需要個別或整合運用”(圖一)[8]。顯然,他也支持根據(jù)“目的”來區(qū)分這三個概念,并認為三者之間在方法等層面上互通。尹凱則對評估、調查和研究進行了具體的界定,既強調各自在目的上的區(qū)別,也涉及方法上的差異[9]。同時,他明確將“研究”分為廣義和狹義兩個層次,用以區(qū)分visitor studies和visitor research。周瑤的觀點建立在王啟祥的基礎之上,也使用了尹凱提出的狹義與廣義之分。她將觀眾調查和觀眾評估歸納為“應用性觀眾研究”,將狹義觀眾研究歸納到“理論性觀眾研究”[10],這一分類進一步強化了目的的重要性。史吉祥則從另一角度闡釋這個問題,相較于以往學者將研究、評估和調查視為同一個水平面上的三個類別,他更傾向于將這三個概念視為同一領域下的三個層次[11]。雖然史吉祥使用的是“描述”“解釋”和“改變”,但很顯然這三個詞基本符合調查、研究和評估的目的。因此,在本質上看,這也是依據(jù)“目的”的差異來區(qū)分,但更強調彼此之間不同的層次。
基于以上觀點,可對研究、評估與調查作出如下理解:第一,觀眾研究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分別對應visitor studies和visitor research,前者代表宏觀的研究領域,后者代表具體的研究現(xiàn)象或行為;第二,研究與評估之間的差異在于研究導向不同,方法、理論與研究范式彼此之間并不存在根本區(qū)別;第三,調查是一個采集數(shù)據(jù)的過程,調查本身不具有研究導向或實踐導向,既可以視為研究或評估中的一個重要階段,也可以單獨存在。為進一步說明這些觀點,筆者從廣義與狹義的觀眾研究、觀眾研究與觀眾評估、觀眾研究中的觀眾調查三部分入手,論證研究、評估與調查之間的相互關系。
圖一// 王啟祥提出的"調查、評估和調查"關系圖
上文王啟祥的表述中存在前后兩個“觀眾研究”,但顯然二者的內涵并不相同。這種看似矛盾的表述方式實際上反映出在當前的中文語境下學界對“觀眾研究”的理解存在兩層含義。一層對應英文語境中的visitor studies;另一層對應visitor research。對于visitor studies而言,通常代表的是一個研究領域。例如,1990年成立的觀眾研究協(xié)會[12]全稱為Visitor Studies Association,其主辦的專業(yè)刊物《觀眾研究:理論、研究與實踐》(Visitor Studies:Theory,Research,and Practice)也同樣沿用了這一表述。作為專業(yè)領域內極具影響力的學術團體和學術期刊,基本可以反映學界對于visitor studies的基本認識,即用來表述一個作為學科的觀眾研究范疇。為保持前后描述一致,本文的“觀眾研究”均指visitor studies。
為描述“觀眾研究”與博物館學的關系,可先“假設”博物館學是一門獨立的學科,在這一背景下,觀眾研究就是博物館學的一個重要分支。觀眾研究自身受制于兩個基本概念——博物館和觀眾。當博物館或觀眾的界定發(fā)生了變化,觀眾研究也會“被迫”發(fā)生改變。例如,當“博物館”的外延包含動物園、植物園、水族館之后,觀眾研究也隨之擴展到這些場館中;當觀眾的范疇由場館內擴展到社區(qū)和互聯(lián)網時,社區(qū)和互聯(lián)網也隨之成為觀眾研究的對象。因此,此處傾向于將觀眾研究描述成一種動態(tài)的關系,即“在博物館范疇下所進行的與觀眾有關的理論導向行為或實踐導向行為,其內涵隨博物館與觀眾的變化而變化”。
Visitor research所對應的內容通常指具體的研究行為,例如觀眾的參觀行為研究、參觀體驗研究、學習效果研究,以及博物館帶給觀眾的短期影響與長期影響等。這些研究通常都有明確的研究方法、研究設計和研究目的。如果將visitor studies看作“科技考古”,那么visitor research就是“同位素考古”,即后者是前者的組成部分,前者是后者的統(tǒng)稱。由于research和study同時包含“研究”的意思,且長期以來已形成慣用的稱呼,因此不再另外選擇一個新詞來代表visitor research。為體現(xiàn)區(qū)別,本文采用“狹義觀眾研究”或“研究”來進行表述。
綜上所述,在中文語境下,觀眾研究實際包含廣義與狹義兩層意思,前者代表一個學科分支,后者則表示一個具體的研究行為。此處所探討的“研究、評估與調查”,實際上就是在“廣義觀眾研究”范疇下,探討“狹義觀眾研究、評估與調查”之間的關系。
將“目的”的不同視為“研究”和“評估”之間的區(qū)別,幾乎是所有關注這一問題的研究者所達成的基本共識。本文延續(xù)這一觀點,并認為“研究”是一種理論導向的行為,評估是一種實踐導向的行為,除了“目的”之外二者并不存在顯著界限。雖然不同的研究導向有不同的研究范式,但在本質上理論與方法等層面的應用是共享的。之所以選擇用“目的”來區(qū)分研究和評估,源于20世紀60—90年代西方觀眾研究發(fā)展與變遷的結果。
本杰明·吉爾曼(Benjamin Gilman)于20世紀初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所從事的一次研究活動被視為觀眾研究的肇始,但真正意義上觀眾研究的第一個大發(fā)展始于20世紀60年代末。標志性事件是錢德勒·斯科瑞文(Chandler Screven)[13]、哈里斯·謝特爾(Harris Shettel)[14]和羅杰·米爾斯(Roger Miles)[15]等人將教育技術學領域內的教學評估法引入觀眾研究領域,形成一套從理論到實踐都相對完備的觀眾評估體系,后來被稱為“實驗評估”[16]。與20世紀50年代以前相對“粗糙”和“自發(fā)”的觀眾研究相比,斯科瑞文等的研究成果無疑令人“耳目一新”。更重要的是,大量博物館實踐也證實了觀眾評估對理解展覽的有效性具有明顯幫助[17]。因此一時間觀眾評估成為觀眾研究的代名詞,成為彼時觀眾研究領域內的唯一表現(xiàn)形式。
然而,在20世紀70年代末,羅伯特·沃爾夫(Robert Wolf)提出了一種新的研究視角——“自然評估”。他強調,觀眾評估除了要為展覽服務之外,也要關注觀眾自身的特點,要更加注重在觀眾參觀的自然狀態(tài)下進行評估,而非如同實驗一般[18]。盡管沃爾夫仍然將其視為評估的一種,但他所闡釋的內容明顯已不再單純地指向為展覽或博物館的效果評估服務。20世紀80年代初,邁克爾·奧爾特(Michael Alt)公開質疑謝特爾等的研究方式。他指出,實驗評估者只測量那些他們可以測量的內容,對無法測量的內容視而不見[19]。結合沃爾夫的觀點,可以發(fā)現(xiàn)一批來自大學等研究機構的學者開始對觀眾評估的工具化傾向表示不滿。顯然,他們更希望重點關注觀眾自身,而不是將其當作“實驗室中的小白鼠”。
20世紀90年代初,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Natural History Museum)公眾服務部主任米爾斯與英國萊斯特大學的吉萊娜·勞倫斯(Ghislaine Lawrence)展開了一場“焦點之戰(zhàn)”。勞倫斯認為,米爾斯等人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所進行的工作實際上是將觀眾研究“弱化”為展覽評估的工具,嚴重忽視了觀眾的自身特點,且無視彼時人文社科領域內所發(fā)生的重大變革,拒絕承認觀眾學習的本質是一種“意義建構”的過程,仍然固守行為主義的教育與學習范式[20];而米爾斯則認為,勞倫斯未區(qū)分研究和評估之間的差異,自己先前所做的工作屬于評估的范疇,而評估的目的就是要為展覽和博物館服務,“政治性會不會影響觀眾來博物館參觀?評估人員并沒有什么興趣去關心?!保?1]
這場論戰(zhàn)首次將研究與評估之間的矛盾表面化,也導致20世紀90年代有關二者之間的關系及對觀眾研究范疇的新討論激增。以史蒂芬·比特古德(Stephen Bitgood)和謝特爾等人的觀點為例,他們認為二者的區(qū)別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第一是關注的內容不同,研究比評估的“視野”更加寬廣,評估更傾向于回答實際的、項目導向的問題,但研究要處理一些普遍存在的原則性問題;第二是論證的標準不同,研究比評估更加規(guī)范,研究需要嚴格遵守檢驗假設,結論可以進行推論,而評估則可以通過觀察來完成;第三是方法上的差異,研究側重于量化研究,而評估通常兼顧量化與質性;第四是知識領域不同,研究的結果通常作為學術成果在期刊或學術會議上公開發(fā)表,而評估通常服務于某個機構的特定目的,成果往往不公開發(fā)表[22]。
比特古德等人對研究與評估之間關系的理解仍然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但在之后二十余年的發(fā)展中,隨著博物館和觀眾概念的繼續(xù)外延,觀眾研究所包含的領域也在不斷擴張,研究與評估之間的理論和方法界限逐漸模糊。例如評估也同樣要遵守嚴格的設計,單一的觀察無法實現(xiàn)更為深層的評估目的;評估的成果可以公開發(fā)表,評估的結果可以成為研究的材料;研究也不再局限于量化,量化與質性的結合、甚至單純的質性分析也逐漸成為研究的重要方法。因此,研究和評估之間的邊界愈發(fā)模糊,只有“目的”上的差異仍然顯著——“研究”的目的在于探索、分析觀眾的自身特點及博物館對觀眾產生的影響,研究的結果可以幫助博物館更好地認識觀眾;“評估”的目的在于檢驗具體博物館或某個展覽的既定效果,評估的結果可以對機構的現(xiàn)狀或發(fā)展策略作出判斷或預測。
綜上所述,可以將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觀眾研究發(fā)展歷程當作從“評估”到“評估+研究”的范式轉換的過程。該轉換始于20世紀70年代末,發(fā)展于20世紀80年代,并在20世紀90年代徹底形成。當“研究”與“評估”只剩下目的上的差異時,這也就意味著二者在其他方面的界限愈發(fā)模糊。換句話說,盡管“研究”和“評估”之間存在差異,但實際上二者之間并非“二元對立”,更像是“一體兩面”。很多時候,評估的進行需要依靠研究的成果,而評估的結果也可以為研究的觀點提供支持和檢驗。由約翰·福爾克(John Falk)和林恩·迪爾金(Lynn Dierking)提出的情景學習模式(the contextual model of learning)能夠很好地體現(xiàn)這種相互關系[23]。該模式是為了描述影響觀眾博物館學習體驗的因素,是一個典型的“研究”成果;但是隨著該模式在美國加利福尼亞科學中心(California Science Center)的應用和檢驗,人們發(fā)現(xiàn)情景學習模式也可以用于評估展覽的信息傳播效率,因為模式中所涉及的因素就是評估中的“指標”[24]。而評估實踐的積累又為該模式的修訂提供了新依據(jù)。
在國內觀眾研究領域中,自名為“調查”(survey)的成果在數(shù)量上幾乎占據(jù)半壁江山,然而在西方觀眾研究的發(fā)展歷程上,這一比例卻小得可憐。換句話說,國內普遍存在的“觀眾調查”從表面上幾乎無法與西方的觀眾研究成果進行“對接”。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并不是國內外觀眾研究走上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而是雙方并沒有共享一套學術話語體系。長期以來,國內的觀眾研究實踐側重于采集觀眾的人口統(tǒng)計學信息,這顯然符合“調查”的語義。但是當越來越多的研究成果開始突破這一局限時,“調查”就無法準確地表達成果的內涵。實際上,回顧以往屬于“調查”的成果,它們大多可以根據(jù)其研究目的重新歸為“研究”或“評估”。換言之,一旦“調查”帶有某種目的,就可以按照具體的導向將其歸為研究或評估;而一旦“調查”沒有目的,它就不能被視為與“研究”和“評估”相似的獨立的研究領域。因此,“調查”所代表的只是一個數(shù)據(jù)采集的過程,本身并不具有理論導向或實踐導向,作為研究和評估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存在。
與大多數(shù)學者將“研究”“評估”“調查”并置的觀點相比,此處顯然“弱化”了調查的地位,但實際上這一階段極為重要。上文指出“研究”和“評估”的關系是“一體兩面”,“兩面”指的就是兩種不同的研究目的,而“一體”指的就是觀眾調查。研究和評估都無法繞開“數(shù)據(jù)”,這里的數(shù)據(jù)既包括量化數(shù)據(jù),也包括質性數(shù)據(jù);而調查所代表的就是一個數(shù)據(jù)采集的過程。調查既是研究的一個過程,也是評估的一個過程,這足以體現(xiàn)調查在整個觀眾研究體系的重要性。因此,很多以“調查”為題的研究成果實際上并不限于調查的范疇,這不是在否定其成果的研究意義,只是在此處的分類體系下對它們的歸屬進行新的判斷。
雖然調查不具有研究目的,也不能成為一個單獨的研究領域,但是調查的結果仍然有機會單獨呈現(xiàn)。例如“觀眾調查報告”就類似于考古發(fā)掘報告,此類報告的首要目的是盡可能完整、準確地呈現(xiàn)原始信息,幫助研究者發(fā)現(xiàn)問題,并為其他研究或評估提供更為廣泛的數(shù)據(jù)來源。現(xiàn)階段,觀眾研究多以某座博物館或某個展覽為個案展開,缺乏足夠的條件進行跨館、跨區(qū)域、跨類型的對比。而“觀眾調查報告”的出現(xiàn)將有助于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極大地擴展觀眾研究的廣度。同時,新的分析技術或研究視角的出現(xiàn)將為歷時性研究提供可能。近十余年,國內出現(xiàn)了一定數(shù)量的觀眾調查報告,雖然在內容上呈現(xiàn)的深度和廣度不一,且撰寫體例差異較大,但至少已經擁有一個良好的開端。
上文先后描述了廣義與狹義觀眾研究的關系、研究與評估的關系及調查的特殊定位。為直觀描述這些概念之間的關系與界限,此處提出一個概念框架圖(圖二)。
從結構上看,觀眾研究所涉及的范疇包括從博物館到觀眾的全部內容,這一范疇會隨著博物館與觀眾各自概念外延的變化而變化。該結構圖顯示,在觀眾研究的范疇內,除研究與評估之外尚有空白之處,這表示從一個學科的角度來看,研究和評估占據(jù)重要位置,但不等于觀眾研究的全部。例如“觀眾研究史”顯然獨立于上述概念之外。調查處于研究和評估的交集中,這反映了調查同時是研究和評估的組成部分。
從內容上看,該結構圖可以分為上下兩部分。下方以觀眾為起點,通過調查獲得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則基于不同的目的分別服務于研究和評估。同時,研究與評估基于自身的研究目的,會對調查的方法與理論提出要求。因此“調查—數(shù)據(jù)—研究”和“調查—數(shù)據(jù)—評估”分別形成一套完整的體系。該結構圖的上方以博物館為起點,博物館基于自身的發(fā)展策略決定觀眾研究的目的。例如當博物館選擇“以評估機構為目的”時,“調查—數(shù)據(jù)—評估”這一套體系才能被激活。值得注意的是,“策略”與“數(shù)據(jù)”之間用虛線連接,這意味著博物館雖然不以純粹的采集數(shù)據(jù)為目的,但有條件以“觀眾調查報告”的形式來單獨呈現(xiàn)數(shù)據(jù)。
圖二// 研究、評估與調查概念框架圖(圖片來源:作者繪制)
現(xiàn)階段的觀眾研究都面臨著一些比較棘手的問題。伯納德·席勒(Bernard Schiele)指出,盡管觀眾研究具有一個學科應當具備的各種特征,但觀眾研究的發(fā)展并不完善,甚至還存在很大不足,主要體現(xiàn)在他律性、缺乏公共術語體系等方面[25]。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目前的觀眾研究雖然在數(shù)量上呈現(xiàn)出爆發(fā)式增長,卻存在大量低效的重復性勞動,新的研究無法充分利用前人的研究成果,且新的研究成果也很難推及至其他情境中,這些問題亟待解決。我國的觀眾研究也存在著相似問題,而對研究、評估和調查之間關系的探討,將有助于從基礎上緩解這些矛盾。
盡管很多觀眾研究以研究或調查為名進行,但在新分類體系下,博物館所進行的觀眾研究工作有一部分屬于“評估”層面。例如“觀眾滿意度調查”等的研究成果能夠直接用于判斷博物館或展覽的效果。然而,如果研究人員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將本屬于“評估”的研究按照“研究”或“調查”的思路來處理,就很有可能出現(xiàn)一些“彎路”甚至“誤導”。例如一些博物館本想了解觀眾對博物館的滿意度,但在最后卻得出類似于“高收入水平的觀眾比低收入水平的觀眾更愿意來博物館參觀”的結論。因此,盡管從類型上看,以“評估”為目的的觀眾研究比例并不低,但因為誤用了“研究”的范式,導致最終的結論并不能為博物館提供有效的建議。概念框架圖的提出可以幫助研究人員檢驗自己的研究設計是否得當。通過概念框架圖,研究人員可有效判斷題目設計或研究范式是否導向自己所需要的方向。很明顯,收入與滿意度之間的關系本質上是在探討觀眾群體內部的差異性對滿意度的影響,其結論導向于研究者對觀眾群體的進一步認識,因此不適合作為評估的變量出現(xiàn)。
此外,概念框架圖還可以幫助研究人員重新認識以往的觀眾研究成果。很多研究人員在進行觀眾研究之前往往會感到困惑:究竟是用問卷、觀察還是訪談?如何設計問卷?如何用統(tǒng)計分析軟件(Statistical Product and Service Solutions,SPSS)分析數(shù)據(jù)?該采集哪些信息?閱讀文獻是解決此類問題的重要方式,但關鍵在于如何恰當選擇文獻。通過概念框架圖,研究人員一方面可以快速明確自身所處的導向,另一方面可以選擇與自身導向相符的方法或設計。相比于糾結“觀眾的年齡段如何劃分”,概念框架圖將會引導研究人員去思考“為什么要劃分觀眾的年齡段”“觀眾的年齡對本次研究的影響”等問題。顯然,一切都要服務于研究目的,而不再僅僅孤立地討論問題本身。
雖然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表明觀眾研究具備成為一個分支學科的條件,但是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這一領域仍有很多不成熟之處。其中,缺乏一套公共研究術語是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換句話說,如果一個學科基本概念的內涵與邊界尚未達成足夠普遍的共識,研究成果彼此之間得不到很好的交流,那么該學科的發(fā)展就很容易導向大量的重復性研究,進而長期徘徊不前。由于西方觀眾研究的發(fā)展已逾百年,因此從大的時間段來看,已初步呈現(xiàn)出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提出的科學發(fā)展的范式轉換[26]。但對于國內的觀眾研究而言,近十余年大量傳統(tǒng)的和新的研究范式與理論幾乎同步傳入,這必然會導致研究人員難以去偽存真。此外,從宏觀上看,盡管國內博物館對觀眾研究的重視程度已經今非昔比,高校層面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研究性文章和學位論文,但是從實踐導向來看,仍然只有少數(shù)大館進行了相對系統(tǒng)的觀眾研究工作,觀眾研究成為博物館普遍的自發(fā)行為仍任重道遠。對于大多數(shù)博物館而言,觀眾研究扮演的角色仍不明朗。
盡管對研究、評估和調查的辨析并不能在短時間內顯著影響國內博物館觀眾研究的面貌,但卻可以為有意在此方面作出改變或調整的工作提供一種新思路。博物館的觀眾研究首先要符合博物館自身的發(fā)展策略,這需要博物館明確定位、目標及相關展覽或活動的意圖與目標群體。當博物館確定以“研究”或“評估”為目標后,就需要圍繞這一目標來進行理論、方法與技術層面的建構;對調查所得數(shù)據(jù)的分析,也要緊緊圍繞目標來進行。
最后,呼吁博物館與高校之間在觀眾研究領域展開深入而廣泛的合作。在博物館有意從事觀眾研究的前提下,博物館與高校之間存在著良好的互補關系。對于博物館來說,雖然在客觀上具備獨立開展觀眾研究的條件,但通常并不會設置專門的崗位負責這項工作。有博物館通過借助志愿者來輔助完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人手緊張這一問題,但專業(yè)性的要求使得這樣的方式難以長期維系。對于高校而言,文博專業(yè)的快速發(fā)展使其儲備了大量的相關專業(yè)人才,盡管這些人并非都接受過觀眾研究領域的學習教育,但普遍具備較好的文博綜合素養(yǎng)。因此,人才的互補是促成博物館與高校合作的一個重要原因。此外,不同于考古學專業(yè),各大高校普遍困頓于如何安排文博專業(yè)學生的實習。史吉祥在20世紀90年代詳細介紹了吉林大學博物館學專業(yè)的實習情況[27],盡管當時就已經提出“結合博物館的需求和教學培養(yǎng)需要”的實習方案設計思路,但是迄今為止這一理念仍然只有吉林大學等部分高校在踐行。顯然,博物館應該成為實習的重要基地,但是短期的實習(最長也不超過三個月)也存在諸多不便,相關職能崗位(如展覽、社教)在短時間內難以真正介入。相比之下,觀眾研究能夠順利地應對這兩種困境:既可以發(fā)揮高校的人才與專業(yè)優(yōu)勢,又不會影響博物館當前的工作格局,并且為專業(yè)學生提供了在展廳一線深度接觸觀眾的機會。雖然博物館的觀眾工作側重于“評估”,但是顯然離不開“研究”的成果。在這一領域中,高校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把芯俊笔歉咝5奶烊粚傩?,除了在本專業(yè)內具有強大的研究基礎之外,綜合類高校還具有潛在的跨學科優(yōu)勢,而這顯然是博物館的“短板”。綜上所述,博物館與高校在觀眾研究領域下的合作是典型的“優(yōu)勢互補”,不僅有助于博物館獲得觀眾研究的實質性成果,也有助于高校在專業(yè)領域實現(xiàn)快速發(fā)展。例如吉林大學在2000年以來與各大博物館之間的合作奠定了其在觀眾研究領域內的優(yōu)勢地位,山東大學近些年與山東博物館之間的配合也呈現(xiàn)出一定的發(fā)展?jié)摿Α,F(xiàn)階段,類似的實踐尚未形成足夠的氣候,但隨著博物館與高校之間合作的深入,這必將引領國內觀眾研究邁向一個全新的高度。
[1]射頻識別技術和超寬帶技術都屬于室內定位技術,前者應用較為廣泛,成本較低,但精度有限;后者精度較高,但成本很高。
[2]Roger Miles.Grasping the greased pig:evaluation of educational exhibits.Museum visitor studies in the 90s,1993:24-33.
[3]Eilean Hooper-Greenhill.Museum and Their Visitors.London:Routledge,1994.
[4]Mary Ellen Munley.Back to the Future:A Call for Coordinated Research Programs in Museums.The Journal of Museum Education,1986,11(1):3-6.
[5]Chandler G.Screven.Visitor Studies:An Introduction.Museum International,1993(2):4-5.
[6]Eilean Hooper-Greenhill.Studying visitors.A companion to museum studies,2006:362-376.
[7]原文是“評量”,臺灣地區(qū)將evaluation譯為“評量”。為保持前后一致,筆者寫作“評估”。
[8]王啟祥:《國內博物館觀眾研究知多少》,《博物館學季刊》2004年第2期。
[9]尹凱:《博物館觀眾研究議題:概念、理論與實踐》,《東南文化》2015年第6期。
[10]周瑤:《中國博物館觀眾研究方法的現(xiàn)狀與反思》,《中國博物館》2018年第2期。
[11]史吉祥:《描述、解釋、改變:博物館觀眾研究的三重境界》,《東方考古》,科學出版社2018年。
[12]觀眾研究協(xié)會(VSA)成立于1990年,專注于博物館、動物園、自然中心、游客中心、歷史遺址、公園和其他非正式學習環(huán)境中各個方面的游客體驗,致力于通過研究、評估和對話來了解和提升游客在非正式學習環(huán)境中的體驗。
[13]Chandler G.Screven.Exhibit Evaluation a Goal-Referenced Approach.Curator:The Museum Journal,1976,19(4):271-290.
[14]Harris H.Shettel.An Evaluation of Existing Criteria for Judging the Quality of Science Exhibits.Curator:The Museum Journal.1968,11(2):137-153.
[15]Roger Miles,Alan F.Tout.Human Biology and the New Exhibition Scheme in the British Museum(Natural History).Curator:The Museum Journal,1978,21(1):36-50.
[16]Bernard Schiele.Visitor Studies:A Short History.Society and Leisure,2016,39(3):331-356.
[17]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美國密爾沃基博物館和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先后引入了觀眾評估,用以判斷展覽的有效性,并形成了一批重要成果。
[18]Robert L.Wolf.A Naturalistic View of Evaluation.Museum News,1980,58(6):39-45.
[19]Michael Bryan Alt.A cognitive approach to understanding the behaviour of museum visitors.1983.PhD Thesis.Institute of Education,University of London.
[20]Ghislaine Lawrence.Rats,Street Gangs and Culture:Evaluation in Museums.Museum languages:objects and texts.Ed.Gaynor Kavanagh.Leicester: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1:11-32.
[21]同[2],第24—33頁。
[22]Stephen Bitgood,Harris H.Shettel.An Overview of Visitor Studies.Journal of Museum Education,1996,21(3):6-10.
[23]John H.Falk,Lynn D.Dierking.Learning From Museums:Visitor Experiences and the Making of Meaning.Altamira Press,2000.
[24]John H.Falk,Martin Storksdieck.Using the Contextual Model of Learning to Understand Visitor Learning From a Science Center Exhibition.Science Education.2005,89(5):744-778.
[25]同[16],第331—356頁。
[26]美國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塞繆爾·庫恩(Thomas Samuel Kuhn)在《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中提出“科學發(fā)展模式”理論,并首次提出用“范式”來描述科學的發(fā)展階段。
[27]史吉祥:《高等學校博物館學教育改革的思考》,《中國博物館》199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