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岸
有時喝醉的林場工人會闖進這個漏雨的房子,在這里睡到酒醒。下午回松湖的路上,我看到人們抬走長眠不醒的人。
群山會原諒他們對待自我的態(tài)度,就像原諒魯莽的閃電。只有膽小的人,無法諒解死者路過這個世界的痕跡。他們避開這些死亡的場所,仿佛死者的魂靈會附著在每一個物體上,等待某個空白的身體出現(xiàn),并以此證明死亡是一種永恒的寄生。
荒草瘋狂地占領(lǐng)路徑和一切可以插足的地方。光線透過破損的頂板和墻體,把太陽和月亮留在寂寞的蛛網(wǎng)上。有時候沉淪,只差一個等待。
我喜歡這荒蕪的空,孤寂的氣味充滿板房。
我喜歡野貓穿窗而過,驚嚇了失戀的鳥。
下午散漫的光線上,金色的瓢蟲歡樂的歌唱改變了光照的強度,讓時間有了彈性,足以承擔(dān)起遠處山谷來的風(fēng),吹向松湖,卷走一個人的季節(jié)。
我會打造一雙金羽翅,淬過月亮的火。準(zhǔn)備好我的馬車,如果月圓之夜足夠漫長,我會把童話碾碎,埋在金盞菊的根須下,讓它度過安全的夜晚。馬車裝滿了水銀,我要在松湖畔的篝火里提煉永生的金丹。
荒野開闊。
秋風(fēng)再一次晃動破舊的木房。
我就像那些長夢不醒的人,游蕩在每一個角落,有時我設(shè)法找到一個空白的身體,回到你們的中間。有時我會以一個隱藏者的名義,潛伏在你們的想象里。
我曾企圖釋明那樣的插圖,為何切入我生命的季節(jié):
雷震。鮮紅的血。斑斕的圖景像大地上招展的旗幟。
我知道一切無助的歌唱,那來自胸腔痛苦的聲音。如今像一枚樹枝輕易地折斷。誤入山中。那霜痕下的鳥鳴,深草中孤獨的落葉——如果明月高升將怎樣橫渡這白銀之河?
我一再地柔軟。黃昏之媚,我迎接你溫柔的殺傷。像一枝長草被白樺攔截,窒息。這余暉之艷。我剝下白樺的樹皮替代我喑啞的喉,如果三年來我從不落空,我也會無畏地進入夜色,把暉光分給晚間叢草里的鳴蟲。
黃昏。夕暉點燃山地。我蹈身火海從另一種傳說中進入生活,從白樺枝葉間落入塵俗的夢想。它們?nèi)简v,讓秋天從秋天開始,讓大地傾抖,承受生命之輕——
白樺,白樺。第三個秋天,我走在雨后,你輕易地就刺傷了我。
然后讓我止于眺望。
讓我在草尖上跳躍的光線中醒來。我走在你的懷中,作為你秋天最后一個來訪者,與月光一同降臨到被陽光遺忘的角落,靜靜呼吸。像巖石上的雪,模仿蝴蝶的飛翔,在草叢和白樺間追逐夢幻……
不知名的野獸光顧山后那片荒地,雪融后,很快恢復(fù)了雜草的秩序。
一個傍晚,我發(fā)現(xiàn)了幾棵玉米苗在雜草間抬高了身子。而后整個夏天,它們自由散漫地在生長,在草野間,爭取空間、陽光、水。對于我的來去全然不顧。而我,在陽光下束手無策,看著它們的葉子撲啦啦地展開。
我會珍惜那成熟的氣息,帶來生命簡單的欣慰。
暮色消沉后秋月將收割它藍色的剪影?;蛘撸硪蝗浩っ饣囊矮F帶著它們進入一段奇妙的旅程。
我只能隔著那飄忽的月色,看見周圍的事物不斷地被融化。
當(dāng)我伸手去碰觸,它們又瞬間凝固。
哦,這萬物長流不息,我不敢截斷片刻永恒。
在午后,轍跡里的霜開始干涸,水聲透過疏落的荒林傳過來。
一個人坐在秋陽里。風(fēng)吹起衣衫和諳熟的時刻。石塊下面的螞蟻依舊奔忙著,用你不曾了解的聲音和生活,而一輛汽車沿著盤山的沙道開進空蕩蕩的時間里。
這是一個下午。草垛開始晃動,鳥兒離開大道和樹枝。它的出現(xiàn)像一粒石子,將改變一個人平淡的風(fēng)景。山背后那些散落的人影,漸漸地接近秋天的顏色。
空曠的九月。小興安嶺東麓的山地,過往的雁群留下生命。
一些日子死去。
一些日子重新發(fā)芽。
河的那邊傳來孩子清脆的歌聲。那寂寞的風(fēng)隨意飄蕩著,把懷抱樹枝和果子的人一直送到柴門內(nèi)。
高高的樺樹上,一只鳥兒筆直墜落。
它的翅膀扇動昏睡的河水,它們將在夜晚到來之前一同到達我幽深的心靈。
寒冷占領(lǐng)整個松湖。耀眼的白雪之上,天空冷藍,寂靜,不夾雜一點記憶。
冰涼花根躲在凍土下,要到四月它們才會出蟄,綻開。而紫舊木棚椴還要晚些才抽穗,開花。
漫長的時光,等待對于他來說,就像冬天,寂靜而遼闊。
為了采集早春的花蜜,一些養(yǎng)蜂人冬季不下山,住在山里。蜜蜂也冬眠,偶爾醒來進食后再次入睡。養(yǎng)蜂人留下封蓋蜜給蜜蜂作為過冬的食物。蜜蜂睡眠很輕,聲響較大會驚醒。如果頻繁醒來,會因食物短缺導(dǎo)致大數(shù)量的死亡。因此養(yǎng)蜂人在冬季會把蜂箱搬進房子里,保持安靜的狀態(tài)。雪大的年份,大雪會嚴實地蓋住房子,形成天然的隔音保暖層。
安靜中行走。安靜中等待。
靜得能聽見雪相互啃咬的聲音;靜得連太陽照進來都覺得突然,猛烈。
靜,靜止。仿佛世界是一個巨大而虛無的黑洞。
仿佛自己是這個黑洞中心,消化著人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