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書房窗口微微顫動的樹葉,像嬰兒的手指,觸動著我的心(泰戈爾詩意),飛鳥偶爾倏忽掠過,天空湛藍,我文字花園里的花朵,也正透過窗外,它想成為一朵飄逸的云,一只飛翔的鳥。
1. 無題
似乎是詩,卻是散筆,一些想到哪寫到哪的無主題文字。
此刻,庚子年正月初七上午十點,陽光明媚,可我卻像大部分人一樣,響應政府號召,居家自我隔離,為的是防備一種叫“新型冠狀肺炎”的病毒。就在今天凌晨,世衛(wèi)組織宣布中國此次疫情為“國際關注的突發(fā)衛(wèi)生公共事件”,感染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十七年前的非典。
非典肆虐的時候,我在《每日商報》做新聞部主任,同時兼著評論版的主編,一天要談四次版,策劃選題,采訪,編稿,寫稿,約稿,旺盛的精力,我自己都佩服。所以,這次疫情,我特別關注那些來自一線的有深度有觀點的重點報道,可惜的是,自媒體時代,信息雖來勢兇猛,卻是泥沙俱下,每天的辟謠倒成了關注點,這個是謠,那個也是謠,本地有謠,武漢更有謠,一時無語。
我書房窗前,有幾棵不大不小的樹,左邊的樟樹,是各種鳥類的天堂,它們自清晨四五點鐘就嘰嘰喳喳,開始是一只鳥偶爾試探喊一聲,過了會,再喊幾聲,然后就會有另外的鳥呼應,不斷的呼應,然后就越來越熱烈,類似我以往在報社做新聞時的“談版”,大家各執(zhí)一見,都想說服對方。我多次試圖想錄下鳥兒們開會時的聲音,請鳥專家?guī)臀冶鎰e那些鳥,可是至今未錄。我以為,城市的鳥兒們和我一樣,睡眠質(zhì)量很是一般,否則醒這么早干嘛,我早醒可以讀歷代筆記,它們早醒只有開會,至于它們商量什么事情,只有鳥知道了。窗子右邊前方,有棵高高的構樹,冬季早早地脫了葉子,光光的樹杈上,去年多了一個大鳥窩,一對花尾巴喜鵲成天飛進飛出秀恩愛,這個鳥報喜呀,左鄰右舍都喜歡,它們經(jīng)常在我窗前嘁嘁嘁大叫,還上下翻飛表演高難度動作,我表揚過幾次就不再表揚了,我以為,為人們服務是它們的本分。
說到鳥,我就有點停不下來了。我家后陽臺上,養(yǎng)了一棵俗話叫“發(fā)財樹”的樹,雖然沒發(fā)什么財,樹卻長得特別茂密,陸地媽媽還刪了好幾回枝,我很不高興:發(fā)財樹你刪什么枝呀。去年這個時候,兩只烏鶇看上了我家的發(fā)財樹,其實,它們前年就看上了,筑好了窩,也下了四個蛋,可看了它們幾回,它們就將蛋銜走了,至于怎么弄走的,我們都不知道。鑒于此,這一回,我們不再關注它們,只是隔著玻璃遠遠地看看動向,這回它們又下了四個蛋,終于孵出了四只小烏鶇,我和陸地說,你弄個攝像頭來,將它們的生活場景錄下來。陸地嫌煩,說網(wǎng)上多的是,烏鶇鳥經(jīng)常在人家的陽臺上筑窩下蛋,它們報復性很強,別去動它。我們還是關注,并且關心小鳥的成長。有天,陸地媽媽買菜回來說,路邊看到一只大烏鶇鳥在用尖嘴翻泥,它應該是在尋找蚯蚓,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陽臺上那四只小烏鶇們的爹娘。烏鶇的警惕性確實高,母親在喂食時,父親就蹲在窗外的銀杏樹上觀察著。大約二十天后,烏鶇爹娘帶著它們的孩子靜悄悄地飛走,它們?nèi)チ四睦铮鼈冞€會回來筑窩嗎?現(xiàn)在還沒有答案。上年四月中旬,去縉云采風,我和鮑爾吉·原野、裘山山、韓小蕙、王必勝說起這個鳥事,原野兄就笑著對我說:春祥,烏鶇是瑞典國鳥,你們家保護烏鶇,你可以寫封信給瑞典國王通報一聲。我們大笑。
寫下一千多字,我得起來走幾步。這一周來,我的微信運動步數(shù),差不多都只有六千來步,我平時都要走一萬步以上的,運河邊橋東橋西繞一圈就足夠了?,F(xiàn)在只能在幾個房間和走廊里轉圈,屋子里轉來轉去,一點也找不到走路的成就感,幸好陽臺上能看到京杭大運河,運河水一直向著通州流,感覺總算有遠方的存在。從“問為齋”書房走出,經(jīng)過走廊到客廳餐廳,我和圍著黑圍巾的思想者魯迅先生(趙延年簽名木刻復印畫)、披著紅斗篷的沉思者達摩禪師(蔡志忠先生贈畫),每天要見幾百次的面,九個月的孫女小瑞瑞也認識兩位大師了,她還會對“一念疏忽是錯起頭,一念決裂是錯到底”條幅中的兩個“一”笑,“頭”也笑,頭還是個繁體字,左邊豆右邊頁,她笑,只是重復的作用,并不知道表示什么,等她大起來我慢慢給她講,看看眼前,疏忽和錯就在一念中啊。
忍不住又看了一下微信。作協(xié)的微信群里發(fā)通知了,號召全體作家,逆行而上,謳歌為抗擊疫情而戰(zhàn)斗的人們。自然,詩人們最迅速,詩情如清泉不斷奔涌,緊接著,我又讀到不少報告文學作品,朗誦家們朗誦,書法家們書寫,十七年前的場景,再一次熟悉出現(xiàn),你不是一個人,我們在你背后,我們讀得懂你們的眼睛,眾志而成城,大約就是說的這種狀態(tài)。面對疫情,那些自己不寫,又對人家說三道四的人,其實讓人討厭。
按常規(guī),疫情過后,照例要總結和反思,要表彰各類先進,也要處理各類瀆職者(昨日已火線處理了湖北的一個衛(wèi)健委主任),工作和生活,總要回歸正常。我最關注反思,非典時、非典后我們都在反思,那時有一個愿景,非典至少會改變我們現(xiàn)有的一些生活方式,如分餐制度、不食野生動物、垃圾科學處理什么的,現(xiàn)在看,有些做得還不錯,但有不少做了卻沒有堅持,一個簡單的道理,任何惡習,會給自己帶來災難,也會連累別人。因此,整治人類各種惡習,安頓好自己的環(huán)境,和大自然和諧相處,應該是今后的重點,否則,人類還是難逃大自然的各種報復。
政府剛剛說,拐點還沒有出現(xiàn),大家至少還要隔離一周。我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些什么,不過,我比較樂觀的是,大多數(shù)人,無論身體或精神,總是有些疼痛感的,長點記性,比什么都強。
2. 帽子一樣的病毒
這個病毒實在不一般,戴著新型皇冠,如太陽帽子般熾熱,己亥末庚子春,它向歡天喜地過節(jié)的人們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
居家自我隔離第九天了,今日正月十一,立春,我要研究一下這頂帽子,這是一頂什么樣的帽子,當被對手擊暈后,醒來的第一件事,我得清楚,對手是誰?什么樣的對手能有這樣的力量。
我有問題都問《辭?!?,我的“問為齋”中有四個版本的《辭?!?,這個應該權威,我逐一解讀。1979、1999版的《辭?!?,只有“病毒”條,它的辭條比較長,我摘要一些:一類沒有細胞結構但有遺傳、復制等生命特征,主要由核酸和蛋白質(zhì)組成的有機體。一般能通過細菌濾器,故過去稱“濾過性病毒”。多數(shù)要用電子顯微鏡才能觀察到。各種病毒具有不同的大小、結構和形態(tài),但沒有獨自的代謝系統(tǒng)。病毒能引起人和動植物的病害,如麻疹、流行性感冒、病毒性肝炎和雞瘟、蠶膿病、煙草花葉病、水稻矮縮病等,某些病毒能引起動物的腫瘤。
我不翻辭典也粗略知道,病毒的歷史,一定長于人類的生長史,只是人類要到有顯微鏡的時候才有發(fā)現(xiàn)病毒的可能。古人一般生病,甚至都不稱“病”這個字,說“疾”,齊宣王對孟子坦承:寡人有疾,好貨好色。貪財好色,肯定是一種病,許多人都患,但少有人像齊宣王那樣敢說出來。疾厲害了,于是稱病,鄭玄解釋:疾甚曰病。也就是說,古人要到重病時才稱病。從辭條上看,病毒的危害,不僅是人,動植物也要受侵害,動物死了,植物病了,人類不知道,動植物自己也不知道,只有病毒們知道。
2010年第六版的《辭海》,“病毒”條目下,內(nèi)容有了增加,它告訴我們,引起疾病的種類還有:艾滋病、狂犬病、脊髓灰質(zhì)炎;另外結尾還有兩句:有些病毒可用于害蟲和病原菌的防治,有些種類是基因工程操作中的外源DNA載體。結尾前一句我簡單理解,有些病毒是有益的,這一類病毒可以發(fā)掘和利用,至于哪些有益,我說不出。結尾后一句,是不是說,病毒可以根據(jù)人類基因特征人為制造生產(chǎn),用于生物戰(zhàn)爭?完全有這個可能。這種戰(zhàn)爭打起來,雖無炮火硝煙,卻會使對手哀鴻遍野,一招致命。
上面都說病毒,那么,眼目前的“冠狀病毒”呢?這個辭條,我查了,第六版前的《辭?!范紱]有,第六版這樣描述:“套式病毒目,冠狀病毒科。球狀,直徑80—220納米,有包膜和棒狀刺突,其上含有血凝素酯酶。核衣殼呈螺旋狀對稱,核心為線狀單鏈RNA。是人和豬、牛、犬、鼠、火雞等胃腸道、呼吸道或肝臟等傳染病的病原體。2003年的非典就是冠狀病毒的一個新變種引起的”。辭條前半部分雖然有點專業(yè),卻是一種形象描繪,現(xiàn)代醫(yī)學就是根據(jù)這種描繪畫出它們的分子圖,大眾這才知道,它們的結構如皇帝的帽子一樣漂亮,也像太陽的帽子,光芒萬丈。而且,本次來襲的冠狀病毒,不是老面孔,到目前為止,專家們只知道它們是新型,至于怎么新,是哪一種,依然沒有明確。因此,新型冠狀病毒,皇冠一樣的病毒依然還是病毒,漂亮只是外表。
今日晨起,我發(fā)了條微博,是兩幅涂鴉的書法,一幅是“春風心”,詞出我這段時間讀南宋周密的詩詞而來,他有兩句詩:誰云冰雪姿,中有春風心。另一幅為“和春住”,句出北宋王觀送他的朋友鮑浩然去浙東: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此時的北方大地,許多地方冰雪覆蓋,但立春來了,春天應該不會遠了。此時的南方大地,許多地方早已春意盎然,春氣動,草萌芽,不管什么帽子,即便如皇帝帽子、太陽帽子,都有望脫下,接下來就是,三月蠶桑,六月收瓜,生活回歸日常。
然而,戴著漂亮帽子的病毒,卻是個來自外星球的深邃哲學家,且功力極其強大,它深知人類的致命弱點,明天,明天的明天,它還會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xiàn)呢?月亮的帽子?土星的帽子?自然間的帽子形狀,可是層出不窮啊。西哲羅素又諄諄告訴我,小災難來自偏執(zhí),大災難來自狂妄。人類的狂妄和眼前的隱形帽子,有什么關聯(lián)嗎?!
3. “疫”這個鬼
立春過后,我開始在腦中捉“疫”,此“疫”究竟是個什么樣的鬼呢?
《山海經(jīng)》中有上六七十種稀奇古怪的鳥,其中有兩種鳥,它一出現(xiàn),就意味著,人間要有疫了。
一只鳥叫絜鉤,這絜鉤長得像野鴨子,還長著老鼠一樣的尾巴,特別擅長攀爬樹木,它在哪出現(xiàn),哪里就容易發(fā)生瘟疫。這個“絜”,字,通“潔”,清潔,清白,是個好字呀,為什么要帶疫來呢?另一只叫跂踵,它的狀態(tài)好像呼號長鳴的鳥,能用腳尖跟蹤人,它一出現(xiàn),其地域必然發(fā)生疫情。也有人說,這個疫是通假字,通役,勞役的意思。我寧愿它通假。
順便說一下,此次疫情,我們都將罪魁禍首對準蝙蝠,說它攜帶一百多種病毒。可是,《山海經(jīng)》中,有一種叫“寓”的鳥,這寓就是蝙蝠,狀如鼠而有鳥翼,其音如羊,可以御兵。它似鼠一樣在空中竄來竄去,像鳥一樣在洞中覆蔽,叫聲和祥,有刀傷的人吃了還會痊愈。如此說來,蝙蝠倒是個好鳥,還有音為“?!保@蝙蝠長久以來居然都是人們眼中的福鳥,然而,它確實是躲在陰暗角落里的不懷好意者,我們要相信科學,它們?nèi)遣坏?,惹不起?/p>
因治療水平所限,歷朝歷代,名目不同的疫,是脾氣極為暴烈的瘟神,它們打擊人類快速而精準,常常弄得家破人亡、城破人亡,甚至國破人亡?!逗鬂h書》中,記載東漢時期的大疫流行就有二十二次,疾疫史料達四十五條,特別是在漢末,公元38年到217年,瘟疫極其頻繁,死者數(shù)百萬。據(jù)《五行志》《災異志》記載,清代,從公元1644年至1893年,大疫流行至少八十七次。
中國如此,外國也如此,全球流行的黑死病(鼠疫),兩千年來,約有三億人死亡。對疫這個鬼,不僅沒辦法,認識也不足,人們常常用禱告的方法請求上帝上蒼幫忙。沒想到,傳染病就怕人接觸,空氣也傳染,本來沒病,人多一聚集,反而成片傳染。
自從神農(nóng)嘗百草后,華夏的中藥事業(yè)迅速發(fā)展。晉代張華的《博物志》中,載有草藥六十余種;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中,載有草藥八十余種;現(xiàn)以宋代周去非的《嶺外代答》百余種草藥為例,作一簡述。
卷八,花木門,卷九,禽獸門,卷十,蟲魚門,三卷中都有大量的草藥。看花木門中的“百子”條所例:
羅晃子、木竹子、人面子、五稜子、黎朦子、櫓罟子、搓擦子、地蠶子、火炭子、山韶子、部蹄子、木賴子、黏子、千歲子、赤棗子、藤韶子、古米子、殼子、藤核子、木蓮子、蘿蒙子、特乃子、不納子、羊矢子、日頭子、秋風子、黃皮子、朱圓子、粉骨子、搭骨子、布衲子、黃肚子、蒲奈子、水泡子、水翁子、巾斗子、沐浣子、牛粘子、天威子、石胡桃、平婆果、木饅頭。
宋代周輝的筆記《清波別志》卷二也有記述:廣南有七十二子,皆果實也。蜜汁致遠,人多不識。嘗有類為《七十二子譜》行于世。
由此可見,這七十二子,雖然大部分人不識,名氣卻不小,有人還專門寫了本書。作為果類的七十二子,大部分都可作藥物,比如,“地蠶子”,就是“甘露子”,袪風清熱,活血散瘀,利濕。比如,“赤棗子”,就是“山楂果”,開胃消食、降血脂血壓。再如最后一子“木饅頭”:
木饅頭,在中州蔓生枝葉間,可以充藥物;在南州則木生,不生于枝葉,而綴生于本身,可以為果實。二物其形相類,但蔓者肉薄多子,未熟先落;木生者肉厚,中有飴蜜,當其紅熟,亦頗可口。深廣難得佳果。公筵多用以備數(shù)。
可以食用,可以作藥防疫,如前述,中國許多東西都是食藥同源。
在特效藥研究出來之前,本次陸續(xù)出院治愈的病人,基本都是中西醫(yī)結合的功勞。今天公布的防御手冊上這樣明確指出:本病屬于中醫(yī)疫病范疇,病因為感受疫戾之氣,病位在肺,基本病機特點為“濕、熱、毒、瘀”,各地可根據(jù)病情、當?shù)貧夂蛱攸c以及不同體質(zhì)等情況,可參照推薦方案進行辨證論治。是的,那些金銀花、黃連之類的,對肺康復,都極有好處。
款冬花,被封以“赦肺侯”,唐朝詩人張籍有《款冬花》詩:“僧房逢著款冬花,出寺吟行日已斜。十二街中春雪遍,馬蹄今去入誰家?”老僧告訴張詩人,這款冬花,是止咳嗽的良藥。若干年后,張詩人患咳嗽,好久不愈,偶然想起這個款冬花,立即服用,很快靈驗。款侯爺駕到,疑難問題手到病除。
忽然看到一篇無厘頭文章,說是蘇東坡也是因感染新型冠狀病毒而逝的。笑過之后,腦子里立即想起一段筆記,清代陸以湉的《冷廬醫(yī)話》這樣記載了蘇軾的病狀:“蘇文忠公事,可惋嘆焉。建中靖國元年,公自海外歸,年六十六——發(fā)熱不可言,齒間出血如蚯蚓者無數(shù),迨曉乃止,困憊之甚。細察病狀,專是熱毒根源不淺——二十七日上燥下寒,氣不能支,二十八日公薨?!碧K軾逝前,一直高燒,還喘不過氣來,肺肯定出了問題。他為什么得???蘇的詩作《聞子由瘦》成了那篇文章的重要佐證:“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薰鼠燒蝙蝠”。困頓中的蘇東坡,什么都吃,吃了鼠,也吃了蝙蝠,確實有染病的可能。但據(jù)陸以湉的描述,蘇軾是因為自己懂點醫(yī),高燒發(fā)熱,本應開清涼方,他卻開了人參、茯苓、麥門冬等煮濃湯喝,藥不對病,以致傷命。蘇軾和沈括留有《蘇沈良方》,救了好多人的命,卻死于自己的藥方。
看來,疫這個鬼,變化無常,今天用此藥可以對付,明天就不靈,萬般小心才是。
4. 轉圈的方法
以前聽過一個段子,說退休的人,第一個十年是國內(nèi)外漫游,第二個十年,省內(nèi)游,第三個十年開始,只能在客廳里游。我雖還沒退休,那種客廳里游的日子,卻提前到來。
第一節(jié)里略微寫到了在家里轉圈,現(xiàn)在我仔細展開一下。
我搬到現(xiàn)在的小區(qū),已經(jīng)整整十六年,除了裝修的時候,從未像今天這樣關注過自己的房子。136方的空間,我住著挺滿足,前后陽臺都可以看到運河,跨出小區(qū)就能“走運”(運河邊走路)。主臥、次臥、書房,中間有長走廊連著客廳和飯廳,主臥前有十平方左右的陽臺,客廳后的陽臺堆滿東西無法走,我的運動,就在這些空間進行。每天六千步的步數(shù),是這樣走出來的。從飯廳的窗下,到次臥書架下,直線距離30步,次臥15步,主臥20步,書房直線9步,都是單趟,客廳一圈30步,只要手機在身上,不用管它轉幾圈,步數(shù)自然會準確顯示。
走運的時候,我都在聽各類有聲講座,一個多小時,沿途還有不少人和事及風景,不知不覺就走完了一萬步,而在家里轉圈,轉來轉去,還擔心碰到這撞到那,只有小心。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又一圈,不時地看看手機的步數(shù),一圈,一圈,一圈,再一圈,再一圈,心里盤算著,應該有多少步數(shù)了,一看,超過了不少,竟然有小小的竊喜。有幾天,我不斷檢閱著“問為齋”里的各排書籍,像個司令官,進書房時說戰(zhàn)士們好,再進書房的時候說大家辛苦了。那些排著書,就是我的兵,我基本知道它們是怎么來的,它們默默看著我,一聲也不答,有些估計對我有意見:你看過我一次之后,再也不管我了,或者將我放進柜里后再也沒看過我。是呀是呀,我的兵越來越多,關心不過來嘛,不過,那些經(jīng)典,相當于我的老兵,我很看重的。
轉來轉去,竟然也適應了,于是想,走路確實是我最好的運動方式。
說起這個運動,我一向自卑。我們單位有標準游泳池,胸卡一刷即可下水,可我只會狗爬,游不了多久,氣喘吁吁。蔣子龍建議我游泳,他和我說,他五十歲前,因為長期伏案,身體很差,直到游泳后才神清氣爽,他就一直堅持,幾乎每天游,我和他在一起參加文學活動,看他健步如飛,食量也比我大得多,而他卻是我母親的同齡人,但我只有羨慕,至今仍不喜歡游泳,方法不對,太累。杭州到處都是平坦如砥的綠道,從白天到夜晚,跑步的人很多,而我不行,前年冠狀痙攣突發(fā)后,做平板測試,醫(yī)生警告我不要劇烈運動。足球、籃球、羽毛球、網(wǎng)球、乒乓球,各種各樣的球,人們玩得也挺歡,而我一樣也不會,大學里的體育成績,勉強及格,你問我怎么過關的?說起來好笑。比如籃球投籃,一分鐘投進幾個球,我根本投不進,退伍兵班長朱建民指點我,斜角投,反復練習就可以。于是,夜里找個球,在浙師大五號宿舍樓邊的球場籃下不斷投,就一個斜角,竟然順利過關。還有長跑,三千米根本跑不動,只有下決心早晨起來練,練了差不多兩個月,然后,考試時,就盯著比我快一點點的方立昌跑,跑完一掐時間,竟然也合格。體育中的課目,現(xiàn)在想起來,好像只有引體向上、雙杠,沒有懼怕過,估計平時干過不少農(nóng)活,手力還行,像跳馬、跳高,我都怵。跳遠沒有爆發(fā)力,標槍常常丟得頭不著地,陸地同學在杭二中運動會上拿到了標槍冠軍,我心里那個高興呀,總算不像他爹,他讀書,我只叮囑他三門課要好:體育、外語、數(shù)學,這三門我都弱,尤其前二門。這下,你知道了吧,我只會走路,迫不得已的選擇。轉了一圈又一圈,挖出內(nèi)心那點點自卑,六千步到了。
身體漸熱,腦子想得也停不下來,再轉幾圈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真有巧事。
去年末的一天,我接到一位先生的陌生電話,他說他叫蔣開發(fā),是紹興王勇的老師,王是我大學另一個班的同學,他要向《浙江散文》雜志投稿,我說蔣老師,好的好的,先加上微信,再聯(lián)系再聯(lián)系。蔣老師發(fā)來不少畫和文章,他寫的都是身邊事,語言樸實,內(nèi)容挺感人,他是位書畫家,在一所大學里教藝術??此暮啔v,忽然發(fā)現(xiàn),他曾有浙師大體育教師的經(jīng)歷,教的就是我們這一屆,我腦中那個瘦高個年輕體育老師的形象就鮮活起來了,我最怕上體育課,最怕見到他,雖然他不曾歧視過我,可我自卑呀,現(xiàn)在,他稱我為會長,要向我投稿,自卑的學生于是向高大的體育老師真誠地回了信,心里也敬佩他,當初他北京體育學院畢業(yè)教我們體育,現(xiàn)在是美院博士,書畫家,不簡單。蔣老師說要找?guī)讉€同學聚一下,我也想見見這位高大的體育老師,快了吧,這疫情總要過去的。
自正月初八開始,我轉圈的步數(shù)又增加了兩千步,每日八千以上。昨日開始,我又增加了兩千步,終于達到一萬,其中的一千步,是這樣完成的:主臥的陽臺上,我看著小區(qū)院子里的樹,看那些偶爾飛過的鳥,我在跳繩,自然,你知道的,我沒有繩,用了繩,我會立即絆住自己的腳,但我可以模仿著跳呀,挺直身子,手里捏著手機,腳踮著地,如跳繩般地快速度,每次跳兩三百下,一千個,就在雙腳的顛動下完成,掩耳細聽,對面樓里也傳出了腳擦地的聲音,一下一下,穩(wěn)重有力。
從另一角度觀察,人類發(fā)展進化的歷史也足以證明,大自然會利用各種手段(包括疫情)不斷考驗著人類,弱者汰,強者存,今年會發(fā)生疫情,以后照樣還會發(fā)生。
強行者有志!2500多年前,老聃先生,捋著長須,微笑著向我們發(fā)出了這樣的勉勵。
我在等待明天的朝陽。
庚子年正月十三下午四點,窗外有細雨的影子。
杭州問為齋
【作者簡介】陸春祥,浙江省作協(xié)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已出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 《字字錦》 《筆記中的動物》 《筆記的筆記》《太平里的廣記》《連山》《相看》《春意思》《而已》《袖中錦》等二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