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暖冬

1

是自個兒的一連串咳嗽，把冷冬至拽進(jìn)了臘月里。

天氣少見的冷，是那種干干燥燥的冷。天晴著，這會兒卻起了風(fēng)，風(fēng)掠過田垅干巴巴的樹梢，嗚嗚地吹起哨子。冷冬至摸一下耳朵，耳朵在風(fēng)里木木的，搓一下，捏一下，發(fā)燒、發(fā)癢、發(fā)疼，他揉揉手，把剛剛剪下的一大堆果樹枝條攏起來，右臂夾著，朝地頭的小屋步去。小屋里還有往年修理下的枝條子，在里面堆放著。

小屋是十幾年前蓋就的，當(dāng)然是在自家承包地的一側(cè)，依了東邊的土坡，就勢壘起的磚屋，有門有窗，一面廈坡，雖簡陋，卻也結(jié)實。那幾年，地里栽了蘋果樹，還有幾分地種了菜，一夏一秋里，他便住在小屋，打理果樹，照護(hù)菜蔬。到了深秋漸冷的日子，他就開了手扶，裝了籮筐，早出晚歸去鎮(zhèn)上或城里，零賣這些瓜果蔬菜，還真忙活了好幾年。

小屋的單扇子門無須上鎖，僅用一根棍子在門關(guān)上別著，拔了木棒，門就開了。冷冬至挾了一捆子柴火進(jìn)來時，居然有些喘。小屋里空空蕩蕩的，比農(nóng)忙時寬敞許多，就像冷冬至?xí)r常落寞的心。

很快，他和鄉(xiāng)鄰們栽植的這種蘋果，便賣不動了，是被果業(yè)大縣的吉州和隰州的紅富士頂替咧。鋪天蓋地的，把它們擠回到山村的角落里，就像大地方的白富美，把山鄉(xiāng)的柴火妞兒擠對到這破舊的小屋一樣，登不到市場的臺面上啦。冷冬至一下就清閑下來，六十幾歲的人很快顯出蒼老，小屋似也跟了他空曠孤寂破敗頹廢了。

冷冬至還不想把果樹全砍掉，他得留幾棵，打理打理，結(jié)多結(jié)少，對枯燥的日子，是個香甜的滋潤。那幾分菜地還要悉心栽種的，自個吃不說了，隔個十天半月的，便給住在城里的兒子一家送去。兒子兒媳在城里打工，小孫兒也在城里的小學(xué)念書，村里的白菜蘿卜西紅柿，給他們緊巴巴的日子，也算一份貼補。

腳下這一堆干干濕濕的柴火條子，對于農(nóng)家，算是上好的柴火，做飯取暖斷然缺不了它們。他今兒得扛一大捆回去，不是他用，是給后院的鄰居溫臘月的。

一想到溫臘月，冷冬至澀巴的心里，便滾過一片溫?zé)帷?/p>

他鋪開一條粗壯的尼龍繩子，把枝條子們一根根理順，把特別長的一折兩半兒，把分了三四杈的也一一掰開齊齊地放好，盡可能多地捆成一大捆兒。做這一切的時候，主要靠他的右手右臂在忙碌地運作，左手左臂呢，僅僅是一個輔助和照護(hù)。一大捆兒村人眼中的硬柴火，在他吃力地捆綁中，成捆兒成形兒成柴火個子了。他運一口氣，嘿——地用一下力氣，把一捆柴個子立了起來，靠在窗口一側(cè)，那把長木把鐮刀深插進(jìn)柴捆的腰身，那是他一會兒背柴捆的木把兒。

還不想離開小屋。方才的勞作感覺身上微微發(fā)熱了，他想坐一會兒，歇一歇。想在這小屋里多待一會兒。

十幾年前，那會兒蘋果賣得正好，因了一早一晚地打理果樹，掛果時節(jié)的夜里守護(hù)，地側(cè)的小屋就應(yīng)運而生了。女人自然也搬了過來，還帶來二人的鋪蓋被褥鍋碗瓢盆，還有和女人不可分割的幾只母雞。地里因了滿樹的果子熠熠生輝，小屋也因了女人的操持，溫馨得成了一個小家。

有三四年的光景，他與其他植果樹的鄉(xiāng)人一樣，深秋時節(jié)是不用開車推銷果子的，便有果商找到地頭，小屋里稍坐片刻，清茶一杯，香煙一支后，價格便談妥，一地的果子便讓果商收了去。比起零賣雖說便宜少許，卻省力省時，又非常利落。百元的票子嘩嘩啦啦就到手啦。

那會兒雖辛苦，心勁兒卻足，他和女人的臉子，被一摞一摞的百元票子，晃得熨帖且泛了紅潮。

夜里躺在小屋里，能聽見山坡田野的各種聲響，山風(fēng)和蘋果葉子的摩擦，便產(chǎn)生沙沙的語言，語言里又囊括了莊禾與青菜的拔節(jié)兒聲，美妙異常。他和女人的心里，也生出別樣沖動。

擦去一頭一身的汗，早已勞累的女人已發(fā)出入睡的鼻息聲。女人是個柔順的女人，也勤懇愛動彈，在村里屬于難得的聽話溫和的女人?？墒桥瞬粫傩?，不善計劃，沒有大的主見，家里家外，是他冷冬至管家并且操持著。聽著女人的鼾聲，冷冬至笑一笑，轉(zhuǎn)過了身子。這會兒冷冬至想到了今年蘋果的收入和往年的積蓄，當(dāng)然就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數(shù)字，明年，他將要動用這些數(shù)字中的一多半兒，把院子里三十多年的一排瓦屋，徹頭徹尾翻蓋一新，當(dāng)然，還有東邊的廚房和連接的大門?，F(xiàn)在的村人，不僅房子蓋得高大寬敞，有不少人家還起了二層三層小樓，大門更是花樣翻新，排場氣派，彰顯主人家的富足祥和，光景殷實。與鄰家相比，自家的屋舍便顯出了老舊過時，低矮委瑣，大門更是簡陋得幾近寒酸了。重建房舍，再起門樓，是冷冬至近年的最大心愿。

在鄉(xiāng)村，一個持家男子的成功與職責(zé)，不就是成家立業(yè)，交代兒女，蓋房瓦廈，光鮮亮堂地走在人前頭？

兩根紙煙吸過，小屋似乎有了點熱度，冷冬至卻不可以多坐了，他掐滅煙頭，背起柴捆兒，出了小屋。

此時無風(fēng)了，冬日的山野一片曠遠(yuǎn)，只有麥苗兒緊貼著地皮兒，瑟瑟著，掙扎著，泛一些青灰色澤。

冷冬至的右胳膊也瑟瑟掙扎一下，他想把插柴捆兒的鐮刀把子換個肩膀，左臂就是用不上勁兒，試了幾下，不成，索性就一個架勢吃力地背了快走。

他原想到東山上打些柴火的。東山自從退耕還林后，以前的山地全成樹林了，黑魆魆一片一片的，有松有柏有榆有槐，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兒的山木。冬日，西北風(fēng)一刮，干枯的枝條子紛紛折落下來，一拾一捆，那可是油性滋滋的上好的柴火，不撿拾就可惜了。他就是因為這無力疲軟的左臂，才不敢東山拾柴。

村巷里幾近無人。平日里比自己蒼老的幾個愛曬太陽的老漢，被方才那陣大風(fēng)一股腦兒刮回去了。冷冬至的心，倒一陣竊喜，他可以把這捆柴火，直接背到他家院子的北邊那家，溫臘月的家里了。

冬日農(nóng)閑，村巷里卻少有閑人走動，多年來青壯年都去外地打工謀生，村巷便更加冷落。未曾冷落的，是村里的老漢與婆子。日光晴好的天氣，斜坐在村巷一側(cè)的石墩上，靜臥的老牛一般，反芻著往昔日月;更有善訴說的婆子，在唾沫星子的飛濺里，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著粗心的兒子，不孝的兒媳，還有不?；啬锛彝约旱拈|女，當(dāng)然，家長里短，和鄰里的傳聞，也被她們干癟缺牙的嘴巴編排得頭頭是道繪聲繪色。婆子們昏花的眼窩是村巷里忠于職守的監(jiān)控，誰家的小媳婦兒到鄰居家串門兒，誰家的漢子們晃悠到某個寡婦家了，都會刺激婆子們的敏感神經(jīng)。如是三番過來，閑言碎語如同長了翅膀在村巷飛來飄去，執(zhí)拗尖銳地撞開每一扇門窗，讓相關(guān)人家點燃沖突的火星。

現(xiàn)在，背著一大捆兒柴火的冷冬至，腳步漸次地慢下來，甚或有些滯澀和遲疑了。他知曉，跨過他家的大門，再朝北走二十幾步，就是溫臘月的院門。溫臘月幾年前就病死了丈夫，溫臘月的門前便是寡婦的門前，他不可以明目張膽給溫臘月的門前帶來是非。當(dāng)然，他冷冬至還是一個死去婆娘的老鰥夫了，他不能不考慮這個身份，尤其是背著一捆柴火的時刻。

下意識地轉(zhuǎn)一下身子，自然是吃力地一轉(zhuǎn)，負(fù)重地一轉(zhuǎn)，深長的胡同里似乎沒人，卻有一黃一黑兩只狗兒在調(diào)皮地戲鬧，黃狗搭在黑狗身上。冷冬至憤然罵一句，頭上的汗也被冷風(fēng)吹干，有狗子就可以跟了娃子，娃子其后就可能有婆子，在這些老老少少人人畜畜眼光的掃描下，他就敢背一捆柴火堂而皇之走進(jìn)一個寡婦的家？真是瓜田李下給人口實，何況，他們已經(jīng)有了實質(zhì)性交往，他的心是柴窩的麥秸，虛的。

冷冬至的腳步，已超越了他家的大門，便后退了幾步，將柴捆兒斜靠于墻邊，身子抵著，膝蓋彎曲下，騰出右手來掏了鑰匙打開院門。

一面長條院落，同村里其它院子一樣地寬敞，卻沒有其它院落的整潔。其他人家的院落，大多地面漫了水渣磚或鋪了一層光亮水泥面的，這與人家排場的新屋匹配。他的老屋簡陋了，土院也粗糙許多，除了屋門與大門，屋門與茅廁常走的路線兒鋪了窄窄的手工磚，其余全是原生態(tài)的泥土。他沒讓這些泥土閑著，一勞永逸地，栽了楊樹桐樹，他的院子就成了一片茂密的樹林。此時，闊大桐葉與心型楊葉落滿小路，他踩著落葉兒們繞到北屋西側(cè)的空地，謹(jǐn)慎地把柴捆兒立放于另一捆兒擋土墻豁口的玉茭捆子旁邊。

這原本是蓋北屋的地盤。北屋應(yīng)是一排五間的。那時家里拮據(jù)，日月困苦，勉強蓋了三間，還待日后寬裕時再續(xù)西頭兩間的。這一等就是三十多年，當(dāng)年的新屋早已過時接近破舊，這兩間的地盤便一直堆放些雜物柴火和過時的農(nóng)具。要強調(diào)的是這土墻的后面就是溫臘月的家，而這一排墻是當(dāng)年筑起的三十年之久的土墻。

多雨的秋季，土墻中間的縫隙被雨水淋打得坍塌了一個豁口，墻基離地面還有一尺多高的樣子，而豁口可以讓一個成人從容地跨越過去，冷冬至無力筑墻，也無心補豁兒，把一捆兒又一捆兒玉茭稈子立起來，正好擋住了那個不被人留意的墻豁兒。

冷冬至壓根兒沒料到，這條被雨水沖淋的豁口，居然成了他和溫臘月會面的通道。不用走出自家的大門，不用經(jīng)過胡同的二十步距離，不用再走進(jìn)臘月家的大門，更為重要的是能避開村巷胡同里，一束又一束蒼老或不甚蒼老的眼光。

目光們本是無意的，但它能掃描到的某一具軀體，隔三差五地朝著另一家戶的大門里游移和挺進(jìn)時，目光們便留意和警覺了。

這一束又一束深富寓意的目光，雖迷離軟弱，卻執(zhí)著敏感著充當(dāng)了山村道德與倫理的最后守護(hù)神。

這墻豁兒，真是天意，天無絕人之路哩。

放下柴捆兒的冷冬至喜喜地尋思著，咳一聲， 拍打罷衣褲上的蹭土，回到他的老屋里。

三間老屋，中間是屋廳，西屋是昔日兒子一家住的，自從在城里買下樓房，兒子一家就很少回來，西屋便閑下來，成了儲糧儲菜的庫房。他吃住在東屋，燃一爐火，取暖，做飯，土炕睡覺。一人的飯，時日長了，做得潦草;做一人飯的爐火，也半旺半燃的樣子，看不到騰騰的火勢;沒有女人的家，平時凄涼冬日清冷，那一爐炭火，就像他湊湊合合茍延殘喘的日子。

天剛冷的時候，鄉(xiāng)政府把煤點設(shè)在距村子十里地的中心村，有干炭，煙煤和潔凈煤，自個選用，每戶兩三噸，一噸呢，公家還補助三百元，他重新啟用他那輛出過大事故的小四輪，先給鄰居溫臘月拉回了煤，再把他家的拉了回來。

其他的鄰居，如求告到他，他也會給拉的，鄰里間的相求他從不會拒絕，盡管傷著一條胳膊，他的右手還是把裝滿煤炭的小四輪開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過，他也一如既往盡量婉拒著鄰人們給他的報酬，拉一車或三十或五十，是個誤時誤工的燃柴油一點補貼吧。他理解大家的心意，誰家沒有事情需要人幫忙和幫忙別人呢，都是鄰居熟眉熱眼的呀。因傷著左臂，裝裝卸卸的勞作，鄰人們也盡量不讓他做。給溫臘月拉煤就不一樣了，前一天便給臘月去個電話或發(fā)一條短信，定好時間，屆時讓臘月坐在墊有棉褥的車斗里。二人愉快地說笑著到了取煤點，兩塊隔斷板豎起來，把車斗一分為三，二人便分別去裝干炭煙煤潔凈煤。裝與卸的勞作過程，他盡量多干一些，讓臘月象征性地打打下手。

溫臘月是個知性女人，在冷冬至分門別類給她在屋檐下的炭池里卸煤的時候，她麻利地生火做飯，炒菜溫酒，炒菜的香味兒在屋里屋外氤氳繚繞著。冷冬至因勞作而泛紅的臉子，蕩漾著難以掩飾的喜氣。

那幾天，他是可以堂堂正正走進(jìn)溫臘月家的大門的，就如同他堂堂正正走進(jìn)求他幫忙的其他鄰居家一樣。

家家拉炭的忙碌日子，鄰里之間誰都需要相互幫襯的。

2

爐子里封好的火，居然滅了，難怪一進(jìn)屋就感覺不到暖和。

出門前，冷冬至是用煤糕封的火爐。煤糕是煙煤的碎面兒并加了一定數(shù)量的黃土攪拌而成的，可晾干砸成塊狀燒，更多的時候是出門做事前或夜晚睡覺前，用泥狀煤糕封住火爐的，在燒旺的火底上，鏟上濕濕的煤泥，再用火柱或一根通條，自上而下捅一個或兩三個眼子，爐底的紅火便漸次燒上來的。這樣蓄火勢，耐燒烤。他本打算放些無煙煤塊子的，那樣空隙大，易燒燃，他怕在他砍柴未歸時，干炭塊子會燒完的。可是，煤泥因了煙囪灌進(jìn)了過多的頂回風(fēng)（逆風(fēng)），火苗才沒能燃上來。

冷冬至長嘆一口氣，挽起袖子，他得騰開爐膛，另行生火了。

騰空的爐膛余熱尚在，他在底部壓一層軟柴，軟柴上又覆蓋一層硬柴，硬柴上灑一層煤面兒，再放一些煙煤塊子。這樣，這樣，用打火機在底口點燃了蒿草麥秸玉茭葉子類的軟性柴草，便一層一層朝上燒開了。

爐口散發(fā)一些煙霧，爐身也擴(kuò)散一些熱量，屋里漸漸地有了些溫度。

吃什飯呢？冷冬至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一個人的飯食單調(diào)，也麻煩，做飯的程序一點也不能少，就說吃面條吧，冷冬至愛吃面條，得洗手和面，揉面醒面，搟面切面，擇菜洗菜，切菜炒菜，之后再煮面撈面，同炒好的菜一塊攪一塊炒。你看，吃碗炒面容易？蒸饃也繁瑣，前一晚就得啟面，發(fā)面，第二天一早得摻面揉面，一枚一枚地切好了，才可以上籠去蒸。捏窩頭也一個理兒，一樣的過程。時日長了，心里就煩躁，就對做飯有了厭惡和排斥，卻又不可不做，一日三頓少一頓都不行。他便挑最簡單的去弄，如化拌湯，化玉茭糊糊，拌湯或糊糊里，煮一些切碎的白菜葉子，胡蘿卜條子，山藥蛋塊子，當(dāng)然，還有吃一冬季的南瓜、冬瓜、紅薯這些老伙計。做得簡單，吃得粗糙，收拾得也就分外潦草，這不，剛剛揭開鍋蓋，才看到早飯喝了糊糊的鍋呀碗呀筷子呀全扣在鍋里，黏乎乎沾巴巴正待洗刷呢。

唉——，冷冬至深嘆一口氣，暫不想碰那一堆鍋碗，軟軟地歪在了炕上。

雙眼里空洞洞的，空洞中便蒼白地掃描老屋的頂棚和四壁。

當(dāng)年裝飾有圖案的頂棚，已陳舊得如同他六十五歲的老臉，那些花紋顯然已成了臉上的老年斑;當(dāng)年雪白墻壁被煙熏火燎得成了另一種顏色，天天做飯的汽淋水，又條條道道從這顏色里流過，把四周墻面淋成了黑污的山水畫。

重新蓋一排五大間寬敞氣派的屋宇，是那幾年蘋果豐獲時的最大夙愿，是他生活理想的一個重要組成。每有一筆果酬的收入，他總要讓女人炒幾個菜，溫一瓶酒坐下來和兒子喝幾杯，每次都要傾吐他蓋一排新瓦房的雄心壯志和近期安排。兒子小心地陪他喝酒，他喝一杯兒子斟一杯，喝半杯添半杯，含糊地點點頭，他以為那是兒子的順從。

其實他并不了解兒子的心事。

兒子叫立戶，頂門立戶之意。那次在家里又收到一筆九千塊錢的果酬時，兒子從西屋走到他的東屋。

爸媽，今兒和你們商量個事兒。

冷立戶那年三十三四歲。他是那種性格內(nèi)向，性情綿軟卻又有心計的人，性格像他媽，而心眼又像了他這個當(dāng)爸的。

爸，咱家蓋新房的事兒，還得往后靠一靠，你看，我和曉鳳在城里打工，算下來也七八年了，長期租房也不是個事兒，小寶眼看就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我們得有個長遠(yuǎn)打算。

冷立戶說的曉鳳是他的老婆，是他冷冬至的兒媳，小寶當(dāng)然是立戶的兒子冷冬至的孫子了。

爸，只有在城里買下房子，才能有個固定的家，咱小寶也才有資格在城里的小學(xué)念書的。

這，這。冷冬至聽明白了，卻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兒子敢情是要在城里買樓房了？他用困惑的眼睛看著兒子。

是的，是曉鳳娘家村里一個表哥介紹的，還是個高層電梯樓，房子有大套小套，大套二百平，小套一百平，我倆商量過了，咱家這幾年的收入，完全夠了首付的，其余的，我和曉鳳再想辦法，貸款也行，以后再慢慢還人家，走一步說一步。

兒子立戶的聲音低下來，語氣卻非常堅定，顯然是思謀多日后的決定，他不是和當(dāng)?shù)纳塘康模莵砹撩魉煽诘臎Q策的。

那，那，那你們選了多大的？冷冬至忐忑著問。

哪敢選大套，選來選去，只敢選個一百二十平的，屬于小的，還在三層，也不敢要高的，曉鳳有暈高癥。

那一共下來要多少錢？問;

光毛坯房子五十五萬，還不算要地下室呀車庫呀，還不算買下后的裝修和添置家具。

冷冬至聽后心里一驚，額頭冒汗。多年來他為了籌建新房辛辛苦苦積攢了二十萬，近幾年蘋果看好，又掙了十多萬，算一塊滿打滿算三十幾萬。在村里，三十萬可以蓋起一排五間北房，外帶高大門樓以及連接門樓的兩間廚房的，還能把院子硬化一下，還能把房子美美地裝修一下的?？蛇@城里，還不夠一半的樓房價兒。在那一刻里，他倏忽間頭暈?zāi)垦?，老屋兒在旋轉(zhuǎn)著、傾斜著，眼看就要倒塌了。不是老屋倒塌，是他倒在了土炕上，他得緩一緩，歇一歇，要接受這個事實，需要一個緩沖過程哩。

曾當(dāng)過三年兵，之后又當(dāng)了三年民辦教員的冷冬至是個知書達(dá)理的明白人，他知道兒子兒媳的想法沒錯，他們這一輩兒人是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過渡人，也是十分艱辛的一輩人，只有經(jīng)歷了這樣的過渡，他的小孫子寶兒，才會真正地成為城市人，他們冷家從他孫子寶兒開始，就世世代代融進(jìn)那個多少鄉(xiāng)村青年朝思暮想的城市里了。盡管那個并不遙遠(yuǎn)的城市，對他冷冬至是冷漠嘈雜和陌生的。

在村里，甚至在他們胡同里，比兒子立戶更年輕的小伙子們，已有許多人在城內(nèi)買下樓房了。冷冬至心里明白，這是一種潮流，一種大的發(fā)展趨向，這潮流讓兒子立戶他們趕上了。他當(dāng)父親的咋能不支持呢？冷冬至是個留意時政的人，天天要看電視新聞和手機信息， 他知道，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的艱難實現(xiàn)，就從他家開始了。可是，如果依了兒子，他的老屋翻修已不可能，還得為城里的樓房欠下一大筆貸款，他的下半生，依然得為給兒子的還貸，像前些年一樣當(dāng)牛做馬流血流汗。

唉，認(rèn)了吧，忍了吧，這大約就是命。

冷冬至病倒了。

是心病，也是一個六旬漢子飽滿的夙愿，倏忽間被扎了一刺，放氣干癟的精神坍塌。他的心，被明白和痛楚的事物割裂著。

他臥炕的那幾天，兒媳曉鳳孝順得勝過了親閨女，熱水熬藥，做飯端飯，一口一個爸地喚著，把冷冬至的心叫得熱乎乎的。他深知兒媳的心思和企圖，他不會讓她失望的，等身子骨剛剛輕快后，便把一個存有二十五萬的折子，給了兒子兒媳。他說，咱家的根底，全是這些了，你倆拿去吧，城里的樓房，咱狠狠心，買下它。以后的幾年，你倆好好打工，我和你媽，盡心經(jīng)營果園，咱再過幾年苦日子吧。其實，在農(nóng)行辦理折子手續(xù)時，他再三猶豫后，還是給他們老兩口留下了七萬塊，不怕一萬，但怕萬一呢，以后的果酬掙下了，還可以斷斷續(xù)續(xù)給他們的。

那年之后，果子的銷量一下就不行了，如同商量好了一樣，果商們再不到果園兒來預(yù)訂了，打人家電話，也懶得去接。原來，是鄰近的果業(yè)大縣里生產(chǎn)的第一茬新品種蘋果吸引了果商。

果園依然蔥郁，蘋果依然繁茂，果個兒依然碩大，果皮兒依然光鮮亮麗，果肉依然脆香甜美，果商們卻不來青睞了。自家的果子，還得自家摘了，選出品質(zhì)上好的，拉到鎮(zhèn)上和城里，叫喚著零賣。

哎，那個叫賣果子的辛苦和狼狽呀，簡直就沒法想象——一大早起來，就要把昨天晚上擇好的蘋果們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果筐里，那果子們一顆一顆是包了一層紙袋子的，也有的裝了薄膜網(wǎng)袋。那是怕在小四輪上的碰撞擠壓，一筐一筐地碼在車斗里，還得在筐子頂上覆一些闊大的桐葉兒，以防太陽的暴曬。老兩口匆匆地開水泡顆饅頭，早飯就對付了。女人還得把中午飯的饅頭饃片和一瓶咸菜一個大水壺備好了，放在筐簍之間的空隙里，不可忘拿的，還有那盤稱斤量的小臺秤，它裹在一個破棉褥子里面。那時候，日頭剛剛冒起，東天的魚肚白里也剛浸洇了紅色，他們的小四輪就突突發(fā)動了，噴過一縷黑煙，便宣告這一天進(jìn)城賣果兒的開始。

那會兒，兒子城內(nèi)的樓房剛剛交了首付，這從天而降的六十萬，使他無須貸款而買下了那套房子。

把那六十萬一次性交給兒子兒媳的時候，冷冬至雙手顫著，老淚一下就縱橫奔流了，他哽咽著說，你們收好嘍，這可是你媽的命和我的一條胳膊換來的，我的愿望是，住在新樓里，第一，別忘了你們苦命的媽，第二，好好培養(yǎng)寶娃上學(xué)，第三，就是平平穩(wěn)穩(wěn)過好你們的光景。

那會兒，兒子的眼窩濕潤了，精明的兒媳曉鳳攙扶著他那只受傷的胳膊窩兒。

冷冬至的淌淚還有另一層潛在的失意內(nèi)容，在拿到老戰(zhàn)友賠償款的那一刻，重修老屋的雄心一下就又溢滿他的全身，他決計給兒子四十萬，自個留下二十萬，再添添補補儉儉省省，勉強能矗立起他的宏愿的。兒子當(dāng)晚幽靈一樣遛進(jìn)他的東屋里，喋喋不休地訴說貸款還貸的不易，以及購買負(fù)一層地下室的必要性，講到他的兒子冷冬至的孫子，在城里選擇聲譽好的一所小學(xué)的不菲開銷。還有，新樓房里得添置一套說得過去的新家具。他心情復(fù)雜地看著兒子，看著他不知疲倦的嘴巴和一對充滿企求和欲望的眼睛。他忽然發(fā)現(xiàn)，尚不到四十歲的兒子已有了深深的抬頭紋路，曾經(jīng)濃密烏黑的頭發(fā)也明顯地疏朗了，而兩個鬢角的白發(fā)更是催老了他的實際年齡。冷冬至的心，一下就柔軟了，他包容了或者說他寬容了兒子冷立戶諸多的不是和身上許多的毛病。

他剛剛冒出心域的夙愿苗頭兒再一次被兒子掐掉。

兒子兒媳帶著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豐獲，進(jìn)城去了，冷冬至在愈加空曠的老屋里，昏睡了三天。

那三天里他昏睡著，無力下地，無心做飯。

是北院的鄰居溫臘月，三天給他送了六頓飯，中午蛋炒面，晚飯白饃、米湯;中午韭菜餡兒餃子，晚上拌湯;中午白蘿卜包子，晚上，蒸大米、花卷。

第四天，他一早兒就起來了，只洗了把臉，他要到地里去，麥子得澆一遍水了，那幾分菜地呢，也得好好打理打理。

每次收拾菜地，都會收獲一大堆菜蔬的，他會把一大堆一分為三，一分大的，兩份小的。小的他留一份，送后院的溫臘月一份，那份大的，他會裝在幾個菜簍子里，依然開著他的小四輪，進(jìn)城送給兒子家。

兒子冷立戶的新樓房已初具規(guī)模了，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不十分寬敞，卻格局合理，客廳大臥室小，三室二廳一衛(wèi)典型精致的布局。家具床桌自然全新，裝修得也質(zhì)樸簡單，只是壁紙的顏色有些過艷了，這就是兒媳曉鳳作為農(nóng)村進(jìn)城的打工者的鄉(xiāng)村烙印，她認(rèn)為這樣，紅火、喜慶。

這次冷冬至來得晚了些，他原本想在兒子的新樓房里住一夜的，好好親親他的小孫子，和孩娃兒好好說說話。

是小孫子寶兒給開的門，寶兒一見到是送菜來的爺爺，便高興地跳起來，待他放下菜筐后就依在他的懷里，雙手緊抱了爺爺?shù)牟弊印?/p>

那一刻冷冬至的周身滾過一股暖流，他覺得以往他和女人所有的心血付出和生命犧牲都是物有所值的，那就是，他們的小孫子，正在城市小區(qū)的嶄新樓房里居住著，正在城市的一流小學(xué)里，接受著良好的教育，正說著和他的爺爺父親不一樣的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小孫子放學(xué)后脫下校服，穿了一身的牛仔服，顯然成了個城市里的洋娃娃了嘛。

寶娃兒，你爸媽還沒下班回來，你一人在家？冷冬至問。

沒呢爺爺，他們每天七點才能回來，我不是一人，這一陣兒姥爺姥姥在我家住著呢，姥爺?shù)叫^(qū)逛去了，寶娃答。

這時候從客廳一側(cè)的次臥里走出了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她是曉鳳的媽，他冷冬至的親家。她笑瞇瞇地說：他爺爺來了，辛苦地又送來菜了，快歇歇吧，我給咱做飯。

冷冬至愣了一愣，才回過神來，他的親家，這一段兒一直在女兒家住著。他原想住一晚上，多陪陪孫子，他可以住的那個次臥，早由親家和親家母占據(jù)了。

他的眼前掠過一片陰影兒，他的兒媳曉鳳，要用這城市舒適的樓房，好好讓自己的親爸媽享福。

他嗯嗯地應(yīng)著，立時有了回家的打算。莫名其妙的他的心里還難以接受這一現(xiàn)實，女人壓倒在車幫下的慘景在眼前一晃，他迅捷地走到廚房里騰著菜筐里的蘿卜、白菜、菠菜、茄子、西紅柿。手也不想再去洗一下，抱起孫子用勁地親了親，嘴里說著還要在天黑前趕回去，便出了門。

走出小區(qū)的路上，他的眼窩潮濕了，模糊淚光里，閃射著西天血一樣的紅色。

在以后送菜的時候，他干脆把裝菜的蛇皮袋子放在小區(qū)門房里，轉(zhuǎn)身回返，然后給兒子打個電話，囑咐他抽空拿一下菜袋子。

4

屋子里漸漸暖和了起來，因是剛剛生著的爐子，火苗就騰騰勢勢地旺著。不知是困了累了還是心里別扭，在炕上迷迷糊糊歪著，也無心去吃飯?？纯创巴馓焐淹?，他想在天色黑透前，把那一大捆子硬柴背到臘月院里。自從有了那個上寬下窄呈了V字形的豁口子，他省勁兒多了，把柴捆兒從豁口塞過去，再拽進(jìn)臘月院子西邊的柴屋里就行了。可是，他不可以貿(mào)然行動，同以往每次跨越豁口之前一樣，他得先征得溫臘月的同意。

冷冬至在枕頭邊摸到手機，他給臘月發(fā)了一條語音微信：臘月你好，上午砍了一捆硬柴，現(xiàn)在可以給你拖進(jìn)去？

兩年前，兒子為了和他聯(lián)系方便，在家里接上了WIFI，沒有緊要的事體，發(fā)個微信就行，不必打電話了。其實，胡同里的人家大多都有了這玩意，除非老得玩不動手機的老漢婆婆們。

一個“拖”字，說得很明白，表明他從墻豁口子進(jìn)去，且將柴捆拖進(jìn)去的。當(dāng)然，還有一層他倆潛意識里更清楚的內(nèi)容。

微信很快有了回應(yīng)：好，閨女下午來看我，在這兒住兩晚上呢，這兩天照護(hù)好你自己。

冷冬至看罷，心里悵悵的，同時也暖暖的，人家閨女回娘家了，女兒見了媽，說不完的知心話，自然有一份想象不到的溫馨嘛，臘月心里還惦著他，讓他照護(hù)好自個兒。

他冷冬至這會兒就得聽聽臘月的話了，就不可以潦草自個兒，他從炕上爬起來，洗了手臉，趁爐火旺熱著，他得和面、炒菜，他得美美地吃一頓豬肉白菜炒干面。

清閑下來的時候，除了寂寞，他也感到清靜，這是寂寞慣了的安寧，無論白天，無論夜晚，女人過世后的許多年就這樣過來了，鄉(xiāng)村人的日子，簡單也平實。

這種簡單平實的日子，在今年冬天里被改變了，其實改變的，是他冷冬至的心境。

常常的，他一人也在自嘲、在自罵、在自責(zé)。他深知鄉(xiāng)下的那句俗話，光棍漢好當(dāng)，二茬子光棍難熬，那是指年輕人中年人的二茬子光棍，他冷冬至六十多的人咧，難熬甚，那不成老騷胡了？

這個冬天有兩大怪，一是天氣干燥，只刮風(fēng)不落雪，鄉(xiāng)村干成了一塊大土圪瘩，二是冷冬至心里發(fā)躁。

天氣干燥，他便不停地喝茶;心里煩躁，他卻不斷地吸煙，白天有事沒事要去地里，踅摸些可干可不干的活計，干一干吧。比如，年輕人都沒有聽說過的扎眼子，他也要做一做。掂一根堅硬的棗木棍子，頭上削得尖尖的，在自家收過秋的，又犁耙過的空地里，用力地深深地扎一些眼子，排放捂了一冬的地氣。一戳一戳地，他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右臂上;他把心底里對土地的愛，恨不得通過那根棗木棒，深深地傾注在地心里。比如，對冬麥的冬耙，那是柳條編成的耙身兒，兩排耙齒兒也是柳條的延伸，沒有鐵耙齒的生硬，容易傷到麥苗麥根，卻柔韌柔和，耙到麥地上，破損的是土塊兒，梳理的是麥行，保護(hù)的是墑情;比如，院子西南角的茅廁，茅缸的糞水滿了，他完全可以拉兩車黃綿土，把茅糞洇進(jìn)土里，漚成糞堆，來年春上再拉到地里去，那樣省勁兒。他不，他冷冬至是誰，冷冬至可是個干農(nóng)活從不含糊的主兒，他把西墻根下扣著兩只木茅斗掂起來，抖一抖，把茅勺也掂起來，抖著，看著它們完好如初的樣了，心里便涌來一股豪氣，像他年輕時一樣，一趟一趟地，擔(dān)著一擔(dān)茅糞，悠悠地去往他村外的麥地，放下茅斗的他，會用一把茅瓢，一瓢一瓢地舀起糞湯來，依了整齊的麥行，澆到麥根下面。村里人叫做暖麥子哩，讓麥苗喝到營養(yǎng)的糞湯，就像村里的老漢，大冬天里要喝燒酒一樣。這曾是村里最苦最累最臟的活計之一，年輕后生們早就拋棄了這項勞作，傳統(tǒng)的茅糞木斗子已基本上在鄉(xiāng)村消失了;當(dāng)然，大冬天還有一項勞作，那就是撿拾硬柴，不僅僅自家地里的果樹枯枝兒，還有許多別家地里棄之不要的，還有東山上的楊樹槐樹柏樹松樹榆樹楸樹桐樹桑樹柿樹椿樹樺樹榛樹杜梨樹皂莢樹山楂樹紅果樹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樹木們，樹木們也在吐故納新，一年二年地有新枝條長出，有舊枝條枯去，或泛黃干枯或折落地下，這就成了天賜的硬柴。

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在外打工，即使在村里待著的，也不屑上山打柴，仗了在供應(yīng)點多買一噸兩噸的無煙煤來過冬取暖，燒火做飯。只有如他這般的六旬老者，尚能干動活路的，才弓腰撅臀，把一捆又一捆上好的山柴，從東山撿拾回來。

冷冬至是個做活兒專注的人，一旦做起這些個在鄉(xiāng)村里屬于苦累活計的營生，他的腦子里便呈了空白狀態(tài)，往日光景的窘迫，生計的緊巴、勞作的苦累，甚或家庭的不幸，統(tǒng)統(tǒng)在他傾情的勞作里化為烏有，似乎只有下死勁地干活兒、出汗，大口大口地喘息，才是麻醉他神經(jīng)的一劑苦藥。

冷冬至不能總處于動彈與干活的狀態(tài)吧，何況冬日清閑冬夜漫長，把四肢伸展在土炕上的時候，他的腦子就異常地活躍了起來。

前幾年是在想死去的女人，想女人的種種好。女人活著的時候，他嫌她過光景沒計劃，遇事沒主意，不會操心，雖說順從聽話，家里的大小事情得他打理操心;女人去了，他時時憶及的，是女人的種種好，她人心善，不像其他女人會算計，不愛計較，柔弱得如一只綿羊，把他這個當(dāng)家的，看作是全家的一顆太陽。手撫著身下的炕單，眼前便幻化出女人洗衣縫被的情景;看到灶臺上的鍋碗瓢盆，便想起女人做飯的場景;和他一樣在地里勞作，幫他打個下手也一樣地苦累，回到家里，他先躺在炕上歇著，四仰八叉的。女人呢，不是抽了一小會兒工夫給他洗有了污漬和泥土的衣物，便是一頭扎進(jìn)灶臺邊忙著做飯，她何曾消閑一刻？還很年輕時，他精力豐沛，白天晚上都有使不完的勁兒，睡一覺醒來，硬硬的便有了欲望，身邊的女人卻睡得沉實，還響著輕鼾，她再困再累也應(yīng)和著，從沒拒絕過他。每憶及這些，兩滴澀巴的老淚，蟲子般爬出眼眶，在鼻梁窩里蜿蜒。

這二年來，女人的影子漸次地淡漠了，不是淡漠，是被另一個女人的影子疊加在上面咧，一次一次疊加，而這個影子愈來愈清晰了。

溫臘月是多年老鄰居他最熟悉不過了，俗話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多年來他們兩家的關(guān)系也相處和睦，從未有過一點點摩擦。溫臘月小他整整十歲，算來今年也五十又五。早在十年前，臘月的男人病死了，得的是那種不好治又不得不治的病癥，人受了折磨又花了許多錢。溫臘月是個精明又能干的女人，男人死了天卻沒塌，她靠著自己的柔韌，硬是把一個寡居女人的光景過得有條有理。男人死后不久，有熱心的好事者，勸說她再朝前走一步，一個女人家，里里外外，不易，有了男人，家里就了太陽，一切都是亮堂堂的。溫臘月笑一笑，失去丈夫的悲戚已從臉兒上消失，一張瓜子臉上，又恢復(fù)以往的秀氣和明麗。她感謝著熱心人的好心腸，用和風(fēng)細(xì)雨的知心話婉拒了來者。那時候她只有四十多歲，還正是一個中年女人風(fēng)韻迷人的時候。后來，鄰居冷冬至的女人車禍死了，人們忽然想到，溫臘月多年來似乎就在等著這一刻呢，是上天安排這兩家好鄰居合并成一家呢。就有熱心者，給冷冬至提說溫臘月，就有好事者，給溫臘月提說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冷冬至。這一來，把二人的關(guān)系弄得有了些敏感。溫臘月倒還自然如初，胡同里或是出門進(jìn)門的時候，碰見了冷冬至，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稱呼一句：冬至哥——還忙咧？冷冬至盡量地裝著一如往常的自然，但畢竟是裝出來的， 被鄉(xiāng)野的風(fēng)吹得粗糙的臉子，不易察覺地涌出一縷潮紅，訕訕地應(yīng)著，手腳便有些慌亂，平靜一下心緒，送去一個笑臉——哦，臘月，家里有啥活兒了，告我一下，不要外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別不好意思。

說罷，心里就熱乎乎的。幾句簡單慣常的問候，兩人又心照不宣地親近了許多。

其實，那層窗戶紙，愈加地薄了，誰都沒有去捅破，冷冬至作為男人家，當(dāng)然是想捅的，他之所以猶豫，是在默然中觀察著或是在期待著溫臘月的態(tài)度，在這種事體上，無論年齡大小，男人永遠(yuǎn)是那薄薄的一層紙，而女人的心，就像村里東頭的大山一樣，一眼是看不透的，更是難以猜測的。方方面面，女人要比男人們想得更周到更細(xì)膩。

天剛冷的那會兒，記得是剛過了小雪，冷冬至在家劈硬柴時，因冒汗脫去棉衣，這一脫便受冷感冒了，咳嗽還發(fā)燒，渾身無力在炕上躺了兩天?；杷惺謾C響了，是溫臘月打來的電話，知道他喜歡吃腌制好了的咸辣椒，臘月便在中秋后挑出些個大體胖身長的紅紅綠綠的青辣椒，腌泡在瓷壇里，這不，腌好了，用筷子夾出一盆來，要送給他呢。臘月卻從電話里聽出他聲音的低弱和感冒的疲軟，急匆匆走進(jìn)冷冬至的家。冷冬至的院門并未關(guān)，不是不需要關(guān)，是兩天前身體的虛弱無力去關(guān)他的院門，也是因了腦袋的暈沉想不到這生活中的重要細(xì)節(jié)了。因而，踏進(jìn)院子的那一刻，溫臘月便看到地上未能及時清掃的樹葉兒，那可是楊樹和桐樹在這個季節(jié)冷風(fēng)里紛紛飄落的寬大干枯的葉子;看到因未能及時喂食而滿院里低頭尋覓著的毛發(fā)耷耷的雞群。還有，北屋廳門外表的小風(fēng)門一扇兒閉著，另一扇兒是開著的。細(xì)心的溫臘月便明白，這院子的主人是怎樣地因了病急而顧不上這些生活零碎了。

當(dāng)然，冷冬至所劈的那一堆硬柴里，有一半兒是要給溫臘月的，他已經(jīng)裝進(jìn)了三四條蛇皮袋子里。只是，他不想說給臘月，他不愿意表這個功。

是冬日的火氣淤積又遇上感冒發(fā)燒才導(dǎo)致的這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病癥，溫臘月知道它來得急也去得快。她快步回家拿來了傳統(tǒng)的拔罐工具，一個泥色小罐，她要在冷冬至的脊背上，拔一次火罐了。這是鄉(xiāng)村里人最便捷也最見效的治療方法。趴在炕上的冷冬至被背上的幾排大罐兒拔得有了一股又一股微痛，這種微痛過后有一種難以表達(dá)的抽吸感抽搐感和舒坦感，他咧著嘴哼哼唧唧一陣，輕快、輕松、舒服諸多感受如同一泓溫?zé)岬乃?，通過他的脊背漸漸向全身浸洇。

拔過火罐后溫臘月又給他推拿按摩了一遍，他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得到了舒緩和釋放，有如他每次給玉茭地的半大玉米鋤地一樣，渾身也通透了。

那時候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臘月的一只手，臘月似乎躲了一下，由于他抓得緊，她也就不去躲閃了，索性讓他抓著，握著、捏著、揉著。默默地，誰也不說話，小雪的時光在這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里一點一點逝去。

臨走前溫臘月給他做了兩碗酸湯面，端到炕頭青磚上的時候，她離開了，冷冬至清晰地聽到她麻利而輕俏的腳步，踩踏著滿院里被凍干的楊葉兒和桐葉兒生發(fā)出好聽的沙沙聲響。

想到這里的冷冬至，多皺的長條臉，也好像被溫臘月小雪那天的輕俏腳步，給踩踏得展堂平整了許多。

5

節(jié)氣是一個跟著一個。

小雪過去是大寒，大雪之后不就是冬至？

冷冬至這輩子也忘不了才過去沒多少日子的冬至那一天。

冬至那天冷冬至起得很遲。前一天晚上他一直在看電視，一個臺一個臺地?fù)Q著節(jié)目。他早年當(dāng)過兵，軍事節(jié)目他愛看，包括一出又一出的抗戰(zhàn)神劇，看門道更多的是看熱鬧;他退伍回來還當(dāng)過幾年民辦教員，有關(guān)教育和學(xué)校的電視劇也能看進(jìn)去，特別是鄉(xiāng)村基層小學(xué)山區(qū)小學(xué)的電視，他看得津津有味兒;當(dāng)然更多的是鄉(xiāng)村題材的電視劇，他在看門道和熱鬧之后，還能作出最基本的分辨和評判，是真實還是虛假，他曾經(jīng)把反映改革開放前后的近百集電視劇《老農(nóng)民》連看了兩遍，每一集都觸動他的心，主人公對土地的那份復(fù)雜的心情也正應(yīng)和了他對土地的愛與恨，情與仇，感恩和傷感，敬畏與逃離。

明天，又一年的冬至了，正是自個兒的生日。老爹老媽把自己出生的這天的節(jié)氣作為自己的大名兒，真是現(xiàn)成又好記。老母親在世的時候，每到冬至的前一天，都會對他說，孩兒啊，明兒個冬至哩，是你的生日啊娃，可別忘了，讓你媳婦給你包餃子。

雖和父母分開著過光景，老母親年年都要提醒他，只怕他忘嘍。

冷冬至女人不愛操心，自然記不住，經(jīng)他一提醒，恍然大悟的樣子，又愧疚虧欠的樣子，吐一下舌頭，趕快去洗韭菜剁胡蘿卜去了，她要包兩種餡兒呢，羊肉胡蘿卜餡兒和韭菜雞蛋餡兒，讓自己的當(dāng)家人吃好吃飽。兒子見當(dāng)媽的忙著剁餡兒搟面皮，嘻嘻地問，媽，又改善生活呢？女人神秘又幾分神圣地答，憨娃娃，明兒你爸生日呢，咱得好好犒勞你爸哩。

老父老母故去了，知冷知熱的女人也早已離開了塵世，還有誰能記住他的生日，惦記這個很自然就能想起的節(jié)氣呢？兒子兒媳是沒指望了，到深夜了連一條微信也不發(fā)一條過來，他們只知道冬至是要吃餃子，只知道這個節(jié)氣不吃餃子會凍壞耳朵，他們?nèi)覈莱灾銍妵婏溩拥臅r候，會想起他老爹的生日，能想起他老爹孤單一個在山村的老屋里怎樣度過個寒冷的日子？

冷冬至索性不想這些惱人的不愉快，不就是個節(jié)氣嘛，不就是個生日嘛，六十五歲的人啦，又是個散生日，讓他們惦記著又能咋樣？一集一集地?fù)Q頻道看電視，在這個最冷的節(jié)令里，也算是對生日的一個慶賀，對自個兒一種犒賞，嗯，嗯，理兒就得這想。

冷冬至直睡到第二天十點多，揉一揉惺忪的眼，懶懶地打開了手機，還沒穿衣褲呢，手機便歡快地響了，哦，是溫臘月的聲音，咧——冬至哥，打了一早的手機，把人擔(dān)心死了，你才起來啊，真能睡，知道今兒是甚日子？

冷冬至嗯嗯笑著說，咋能不知道咧，天氣是冷咧。

溫臘月跟著說，快別裝蒜了，起來收拾一下，到我這邊來，一早兒就給你把生日餃子包好啦，是地軟餡兒的，還有茴香餡兒的，地軟餡兒的可是稀缺貨，昨晚上又挑又揀的，等你過來呀冬至哥。

地軟兒是地皮，一種野生菌類，常在春日雨后的山坡滋生，撿起來麻煩，收拾起來更麻煩，要細(xì)細(xì)挑揀，它常?；旌现?xì)小柴草，羊糞和其它雜物，挑出來再一遍一遍洗了又洗才可以干凈。這顯然是溫臘月春日存下來的，今兒派上了用場。

冷冬至一下就興奮了，他急匆匆洗臉，刮臉，還不忘了穿一件過年才穿的新樣式大衣。猶豫一下，他打開冰箱，在冷凍柜里拿出一塊凍羊肉，作為給溫臘月的酬謝。在院子里逗留一下，看到西墻邊壘得齊整的硬柴，其中有蛇皮袋子裝的硬柴圪節(jié)，他決定從墻豁里跨過去，把袋子就拖進(jìn)去了。

如同戰(zhàn)爭年代的遮掩物一樣，把那捆兒捆綁結(jié)實的玉茭稈兒一挪開，豁口便赫然出現(xiàn)，這可是通往臘月家的便捷之口，過去的戲詞有一句，隔一堵墻是兩家人，沒這堵墻了就是一家人啦。如今這個豁口，是通著他冷冬至和溫臘月的心呢。

左手力所能及地提著那塊凍羊肉，力氣飽滿的右手便把一大袋子硬柴提過了豁口，這還沒完，還要隔了豁口再把那邊的玉茭捆子擋在豁口處，這一切做得嫻熟而利落。

溫臘月的一排北房正五間，是她男人病逝前蓋的。人們都說，是蓋這排房子操心勞力累死的，肯定有這方面因素。溫臘月兩個女兒，都先后嫁出去了。臘月男人原本說把小女兒留在家里，給招個過門女婿，有了孩子也好姓他的大姓，不至于斷煙火絕戶頭。臘月不這想，她說什么時代了，還有這種迂腐的想法，女兒招了親生下的就是親孫子，真是，老傳統(tǒng)、老觀念、老陳舊、老做法，招來的女婿果真能成為兒子？羊皮貼不到豬骨頭上。現(xiàn)在的年輕男子，能和過去相比，能安心地給你當(dāng)這個招親女婿和名面上的兒子，身在曹營心在漢也說不準(zhǔn)，為了這一個虛假的兒子而招來許多的麻煩和矛盾，他們的晚年還會安生和睦？溫臘月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擺事實講道理，思維明晰，深入淺出，說出了招女婿的諸多利害，她的男人也只好認(rèn)同了。男人心性要強，不招女婿可以，一排五大間排場的北房還是要蓋的，那是他一生的成就和事業(yè)，那是撐起一個鄉(xiāng)下男人自尊和聲望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榮耀。在往昔的沒有兒子的家戶，女孩兒再多，也被人指責(zé)為“絕戶頭”的，對祖宗對家族都是一種虧欠，在鄰里之間也似乎抬不起頭來?，F(xiàn)時雖說好些了，但對沒有男孩之家的男主人，依然是一條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如一條看不見的蟲子，潛伏在心里，一直悄無聲息地啃咬著你，撕扯著你，總要把你這塊心病啃食得四分五裂，鮮血淋淋不可。

矗立起一排寬敞亮堂的大北房，這在某種意義上彰顯的是一直萎縮和萎枯的心理 ，可以在鄉(xiāng)人鄰里面前長長地深深地舒一口氣了。心眼重的男人尤其看重這個。

溫臘月的男人平時不吭不哈，性格內(nèi)向內(nèi)斂，其實心十分要強的，沒有男孩無疑是多年的心病一塊，不讓女兒招上門女婿又加深了這個心病的淤積;那第三步是一定要走的，那就是蓋這排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的大北房，動用了多年的積蓄，讓早嫁的兩個閨女每人援助他三萬，又借遍了七姑八姨表兄堂弟，總算立起了這排在當(dāng)時還算排場還算時尚的北房?？墒?，這排高大的房屋也耗盡了臘月男人的元氣心血，無論體力的無論精神的。大功告就的第三年，他就病了，一病不起，對于剛剛還清蓋房借下的債務(wù)的溫臘月的光景，無疑雪上加霜。好在溫臘月是個柔韌的女性，又有兩個光景殷實的女兒的幫襯，總算走出了那個稀泥窩兒，步上了正常鄉(xiāng)村人家的慣常日子。

冬至前晌的日光正稀薄地灑在這排北屋廈脊和門窗上，顯出冬日才有的沉靜和穩(wěn)健。冷冬至倏忽間便由房子想到了因蓋就它而累死的臘月男人，他輕輕地嘆口氣，往日諸多的不幸便在這聲嘆息里煙消云散分崩離析了。他的鼻頭聳了一聳，一股濃郁的炒菜的香味兒氤氳在院落里，他嗅出了蔥花和肉片的香味兒，白菜和蓮菜的香味兒，還有韭芽豆芽和雞蛋的香味兒，還有，還有，嗅覺靈敏的冷冬至居然嗅到了燒酒被溫?zé)崃藦浬⒊龅奈兜?，它混合在開水?dāng)U散出的氣體里，和那些諸多炒菜的香味兒一起從北屋東邊的門窗里傳出來咧。

冷冬至的心，一下被這久違的氣息熏染得興奮了，興奮里有了幸福的元素。他大跨步邁進(jìn)廳堂，再一揭門簾兒——那就是溫臘月廚房兼臥室的最東邊那一間，門簾兒是棉門簾，厚重、綿軟、保暖。只那輕輕一揭，從冷冬至的手感里便體會到了一種家的質(zhì)感，一種女性的溫馨。

那時候溫臘月正在爐前炒另一道菜，嗞嗞啦啦的聲響和氣息讓冷冬至判斷出是辣子炒酸菜的味道，這也是他平時愛吃的一道菜。冬日清閑了，他會在酸菜缸里挖出一大碗已腌制好的酸菜，其中有白菜葉兒、蘿卜葉兒、油根葉兒、芥菜葉兒、紅辣椒、綠辣椒，大塊小塊的生姜混合著腌了一個冬天。在熱鍋里放些許豆油，滋啦——一下，就把整整一碗傾倒了進(jìn)去，待酸菜炒熱的時候，再切幾片豆腐放進(jìn)去，蒸著、燜著，一鍋菜就成了。就了酸菜，吃窩頭也有滋有味，如果再有三兩燒酒，就美到他姥姥家咧。

冷冬至的眼窩熱熱地瞅去，便看到灶臺與炕沿的連接地帶的石板上，放著幾個菜盤，菜盤上倒扣著一只只大碗，那是臘月炒好的幾樣菜在保溫呢?？恢醒胍逊帕艘患苄∽?，桌邊置了兩個馬扎兒，溫臘月邊炒菜邊對他說：冬至哥，蒜牙兒已剝好了，把它們放在搗蒜臼里搗成蒜泥吧。冷冬至款款地掂起那只臼子，那是一只木臼，原木掏成的，算是老物件了，祖?zhèn)飨聛淼?，再配上那柄搗蒜的木棰兒，那是成套兒的搗蒜用具，現(xiàn)時的鄉(xiāng)村，早已不見。木臼與其它如鐵臼、瓷臼石臼搗出蒜泥的味道不一樣，效果自然也不同。能傳下來且使用著這古老物件兒，可見溫臘月的珍視和細(xì)膩。

冷冬至怕?lián)v蒜過程中蒜泥味兒太重，熏著溫臘月，便在廳堂里完成著這個久違了的勞作。說是搗，其實不能用勁搗的，蒜牙兒放在罐子底部，他用木棰兒在隨勁地摁和抿的，或者輕輕擠壓，再擠壓，翻來覆去的，破碎蒜碴便漸成了粘連的泥狀，等到蒜泥搗好之后，里間的臘月也炒好了最后一道酸菜。

六菜一湯已齊齊擺上了小桌，六枚菜盤圍繞著中間的紫菜湯盆，而那把盛酒的錫壺兒和兩枚小巧的酒盅，放在一側(cè)的瓷盤里。

還有錫酒壺？冷冬至感嘆一句。

溫臘月說，上輩人留下來的，一直閑放著，昨晚才倒騰出來，洗了又洗，知道你愛喝點酒，這把老錫壺就送你了，算是個生日禮物吧。臘月笑瞇瞇地說罷，就給眼前的兩個杯子倒?jié)M了酒，說，今兒就陪你喝幾杯，祝哥生日快樂。冷冬至滿臉的褶子笑開了花，一口喝個干凈說，一個散生日還麻煩你炒這多菜，酒也是老汾酒，真是，難為你了。臘月淺淺地抿了少半杯，說，都是些家常菜，麻煩啥，酒是年時小女婿過年時拿來的，我也不知好賴，你能品出味兒的，要可口，今兒就多喝些。

冷冬至品出是高度汾的味道，醇厚、濃郁、夠勁道。在鄉(xiāng)下，53度的高度汾就算是上等酒水了，鄉(xiāng)村里紅白喜事生日滿月招待遠(yuǎn)親近友大都用它呢。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二人的話也漸漸多起來，臘月一杯接一杯給冬至添酒，自個也陪著他淺淺地一下一下地喝一些。菜香、酒醇、湯美，話語就稠了起來。冷冬至剛才聽說是女婿孝敬給臘月這個丈母娘的汾酒，便隨話跟話地問了一句，閨女們現(xiàn)在都過得很好吧，光景都不錯吧？一句話勾起了臘月的話匣子，俗話說，知女莫如媽，閨女不論多大，只有到當(dāng)媽的跟前才能作知心交流。臘月說，大女婿早先在城里搞裝修，還掙了一點錢，說是要大賺一筆在城里買樓房呢，便把大閨女和孩子早早接到城里，暫時租了房子住。他掙錢的數(shù)目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樓房漲價的數(shù)目，年年喊著買，年年買不起。這兩年，城里的電梯高樓一棟一棟電線桿一樣立起來，比前幾年的磚灰結(jié)構(gòu)的六層樓房好多了，也貴多了。他們兩口子，又想再憋幾年勁兒買高層電梯樓了?，F(xiàn)在，仍在租來的小房子里湊合著。唉，誰知能到猴年馬月買下心意的樓房？小女兒性格像她爸，悶聲不響地，人卻要強，暗中要和她姐較勁兒呢，也整天在女婿跟前吵嚷著要進(jìn)城要進(jìn)城，村里放著一排新蓋起來的亮敞房子，卻死死活活要進(jìn)城打工，進(jìn)城租房，讓娃娃在城里上學(xué)。哎，這城里有啥好呀，人多車多樓房多，那和咱有啥關(guān)系呀，住在城里買啥東西都貴得怕人，人家寧愿在城里遭罪也不在鄉(xiāng)下待著，就不知道人家是咋想的，住在城里就果真能成了城里人？真是。

冷冬至聽罷搖搖頭又點點頭，一杯燒酒又下肚了，隨了酒氣的噴出，也噴出一串勸慰對方的話，其實呀，咱不能站在咱的角度去揣摸和理解孩子的，莊稼一茬有一茬的長法，人呢，一代有一代的活法。我覺得這就是一種社會的進(jìn)步，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其實是從他們這一輩人真正開始的，咱們沒力量給他們創(chuàng)造進(jìn)城的條件，就全靠他們在城里滾爬摔打，那叫打拼，理兒打個來回，咱想想，那該有多辛苦哇，放在前一二十年，讓咱們趕這個潮流還不一樣千方百計要進(jìn)城打拼一番。唉，說起來，孩子們也實在不容易，在這一點上，我能理解他們。

這就是冬至哥通情達(dá)理的地方。這想想，我當(dāng)初不讓小女兒在家招親，這做法是對的，招了親又能怎樣？人家小兩口不是一樣有人家自己的打算？村里這個窩兒也把人家拴不住的。溫臘月說著眼圈泛了紅，有似淚非淚的東西，在里面打轉(zhuǎn)兒。

這也是臘月妹子明智的地方，招親，就是個陳腐的形式，咱要這個無用的形式干甚，當(dāng)時你的話我還能記得，血比水要濃，而羊皮是貼不到豬骨頭上的。這樣，少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煩哩。女婿娃娃只要人品好，有時候比兒子還要強得多，人品不好了， 親兒子又能怎樣？古往今來忤逆種大逆不道的東西多了去了，更何況一個招親過門的假兒子。就是這個道理。咱這一輩人，對年輕人的要求不能過高，咱得體量他們的難處，事情過得去就算咧。有時當(dāng)大人的，也得睜只眼閉只眼哩。

酒水是話語的催涌劑，隨著一杯杯酒水的浸入，平時不便說不能說不好說的話，一串一串說出來，此時也少了很多顧忌與顧慮，把自己內(nèi)心里所思謀的東西，會一股腦兒掏出來，說出來了心里才痛快。

溫臘月平時也喝點酒？冷冬至實在不清楚，今兒卻是開喝了，冬至一杯她索性半杯，喝得一張臉兒上罩滿了紅暈。

在鄉(xiāng)村，溫臘月是那種既精明又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臉是典型的鵝蛋型或叫瓜子型，白白凈凈的，就是在地里干幾天活計，太陽曬也曬不黑的那種膚色。早年間，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而在高三和她談戀愛的小伙子一升入大學(xué)就回了她一封絕交的信。溫臘月痛苦、失望，在家坐了大半年后就早早嫁到這個村里，成了東山村一個聰明又貌美的小媳婦。日子可真快，她四十五歲歿了丈夫，那會兒多年輕啊，隔三差五就有給她提說的人，勸她再朝前走一步的人，讓她再組織一個家庭的人，外村的，本村的，還不都沖著她的精明，她的俊美的容貌。真快，一晃十年過去了。五十五歲的女人，在吃喝困難的往昔就要被苦焦日子折磨成小老太婆了。可是，現(xiàn)在不是這樣了，作為個體的溫臘月不愁吃穿也無太大的精神壓力，三畝地農(nóng)忙時早就有女兒女婿們幫著收獲，不像過去的鄉(xiāng)村婦女要頂著老日頭暴曬，要冒著野風(fēng)雨勞作。相對清閑的日子和平和的心態(tài)使溫臘月的容貌保持著一種自然的年輕和得體——比起年輕時的俊美和俏麗現(xiàn)時有一種周正和端莊。往常冷冬至是不大敢正眼對著美麗的女人盯著的，說個話，打個招呼，掃描一下就行，特別是有姿色的女人，盯著看人家，不禮貌，如果再貪一些地看，那就是邪念和邪惡了，底線不準(zhǔn)許他那樣。失去女人多年了，一個五六十歲男人的欲望，在靜夜里尤其顯得張揚，不僅是心理的，還有生理的表現(xiàn)。要在過去在父親那一輩兒人里，六十多歲已是鄉(xiāng)村名副其實的蔫老漢，冬日里坐在土墻根底下，曬太陽捉虱子，與同樣臥在墻根下反芻的老牛一樣，熬著日月，度著時光?，F(xiàn)在不同了，六十多歲的冷冬至并未意識到自個兒的衰老，他甚至覺得自己和以往的四十多歲五十多歲時沒啥異樣，沒有任何蒼老的感覺，是身體的反應(yīng)也是一種心理的表現(xiàn)，他不知道這個年齡段的其他男人怎樣，反正自己并未感到自己有多蒼老。

這樣的時辰里，坐在溫臘月對面的他，才敢認(rèn)真地甚或有些放肆地打量著這個精明聰慧又姿色動人的女人。溫臘月在他熱辣的目光里越加地姣好俏麗了。

溫臘月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她不是有意回避他的目光是他有了酒意的眼光同時也有了粘膠的力量，糨糊一樣，也能把她粘了過去，她有些心跳有些緊張，她也驚奇自己這個年紀(jì)的人了，還會有這種心跳，是喝些酒的緣故？不全是，溫臘月畢竟是個有分寸的人，她得借這個機會，把她真實的想法把她的心里話，給冷冬至擺一擺，掏一掏了。

溫臘月又給兩人的杯子里添滿了酒，主動和冷冬至碰了杯子，這回她利利索索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一對眼睛頓顯得亮晶晶的了。她說道，冬至哥，有些話，早該給你說了，燈不挑不亮，話不說不明，這兩年，我就怕你在心里怨我，怨我為啥就不能朝前再走一步，怨我是不是對你有看法。哥，你是個沉穩(wěn)老練的人，也是個心里有數(shù)的人，你不會從嘴里說出來，可我能看出來，你心里有事兒——這個溫臘月，幾十年了鄰鄰居居的相互都了解的人，敢情是看不上我冷冬至了。哥，你要這樣想就錯了，女人和男人在這個事兒上，想法是不一樣的，就說現(xiàn)在吧，我那倆閨女，同情也好，親情也罷，過一月兩月的，還會回娘家看看我，住個一兩晚上，說說心里話，平時呢，還會時常惦記我這個當(dāng)媽的;如果咱倆真的都朝前走一步，重新組合一個家，閨女們的想法就變了，表面上不會反對，心里會對我怨恨的，怨我更會恨你。人就這奇怪，親情有時也會薄如一張紙的。對你來說情形也差不多，兒子會立刻和你隔了心的，那樣只會給兩家?guī)聿挥淇?，不論見到誰的親人，咱倆都會有一些尷尬。哥，你說那又何必呢，要那一個形式又有多大意義，現(xiàn)在咱倆互相照應(yīng)著，還不是一樣？我也想開了，以前還怕村巷里人說三道四的，其實，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就那一陣兒，刮過去就無蹤影了，都操持自個兒的光景呢，誰有心思老操心別人的寡淡閑事，不是有那一個說詞，叫我行我素，冬至哥你想想是這個理兒？

溫臘月的一番話在美酒香菜中解開了冷冬至潛伏已久的那個心結(jié)，真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他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智和對事情的處理方式，細(xì)細(xì)一想，果真是那個理兒的，兩個家庭，三代成員，生活與倫理的復(fù)雜遠(yuǎn)比“再朝前走一步”做法要曲折艱辛得多。

心扉一旦打開，眼前就敞亮了，這頓飯一直吃到夜里了，等到臘月煮好了餃子時，不覺中已到了十點多鐘。屋頂天花板懸吊的那盞燈也亮亮的，驅(qū)走了冬夜的黑暗。

兩人的臉子，在燈光下也亮晃晃地有了少有的光澤。

好香的餃子。溫臘月每一樣不同餡兒的餃子都煮了十幾個，讓他嘗嘗鮮。她心里清楚，一個單身男人，就是再細(xì)心再勤快，也輕易不去包餃子的，嫌太麻煩，今兒個，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她要他好好品嘗她的手藝，以彌補往日里對餃子的缺欠。

好漫長的一頓飯呀。

整個白天和晚上，對冷冬至，對溫臘月，如同一個美好而混沌的夢，而這個夢，是由多年的交往互動體貼幫襯組成的，是由兩個草根一樣的勞動者共同頂著生計的不幸與艱辛組成的，也是由大冬天里這樣一個特殊日子里的美酒好菜香餃和交心的話語組成的，誰都希望這個夢不會結(jié)束，其實，這個夢也才剛剛開始。

溫臘月收拾碗筷的時候，冷冬至用無煙煤和潔凈煤把火爐封好了。

夜色正一點點走向深沉。

臘月，我今晚就不過那邊了。冷冬至有些試探地喏喏著說。

那會兒溫臘月正在低頭洗鍋，冬至看不清她的臉，冷冬至只是從鍋與碗的輕輕碰觸聲中，從水的激濺聲里聽出了另一個聲音，嗯，就在這兒歇吧，再說這大半天里，你那邊的火爐也早熄了，大過生日的，可別凍壞你。聲音雖低，卻溫和誠懇，冷冬至的心又緊跳幾下。

收拾完灶臺的溫臘月又利落地展被鋪炕，她讓冷冬至把那張用飯的小木桌搬到外面的客廳里，并用爐臺的布子擦拭擦拭。待冷冬至進(jìn)屋后，他看到炕中間并排鋪著兩條厚厚的棉被，兩條綿軟的新式扁平的枕頭，也置于炕頭的被子一端。

冷冬至早已陌生了這個場景。多年來的一條被子一個枕頭伴他度過沉寂的冬夏夜晚，這久違的只有夫妻才有的小場景是親切溫馨的。六十五歲的冷冬至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這時候卻開了一個玩笑，他說，臘月，我還以為你會在咱倆的被窩中間放一張小桌子的。溫臘月被他逗笑了，說道，小桌不是被你搬出去了，明知故問，這多年的諜戰(zhàn)片你看多了，又聯(lián)想到一對兒名譽上的假夫妻啦，哈，哥可真有意思。臘月說罷摁了電燈開關(guān)，屋里一下漆黑起來，她在熟悉的黑暗里快速地脫了衣服，鉆進(jìn)了靠墻的被窩里。

暗霧讓冷冬至愣怔一下，暗霧也遮掩了許多的難堪和尷尬，同時給了他勇氣和力量。剝光衣服的他索性掀開臘月的被子，直接鉆了進(jìn)去。

溫臘月含糊地嘟噥了一句什么，下意識地朝里挪了一挪，其實是下意識地躲了一躲，里面是墻壁，躲是有限的那半尺面積，她感到一個熱烘烘的男人的身體緊貼了身子，且擁摟了她。

溫臘月在那一刻里居然不知所措。十年了，她單身寡居十年了。她早已陌生了男人的身體，霎時她腦子里顯出的是她死去的丈夫，那個整天沉默著的心事重重的男人，他的一張寡瘦的臉居然出現(xiàn)在暗夜里。她使勁閉了一下眼睛，把他從暗霧中排除了，可是不爭氣的眼淚卻溢出眼眶，蟲子似的在鼻梁處爬去，而她的渾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顫了起來。

高度汾無疑是一團(tuán)火，早把冷冬至點燃了起來，從興奮到亢奮的轉(zhuǎn)變，是看見臘月平鋪著的兩條被子，那被子綿軟厚重，擴(kuò)散著一個女性淡淡的香馨。當(dāng)他有些急切地甚或有些粗魯?shù)匕涯且粓F(tuán)兒同棉被一樣柔綿的身子使勁貼住摟住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出那身子在微微地顫著。

臘月，你咋了——？他驚訝地問。

沒啥，哥，一會兒就好了。她答。

冬至的夜晚溫暖而漫長。

6

冬至后的十天，就是陽歷年，陽歷年一過，很快就進(jìn)入臘月了。

俗話說，一九二九不算九，三九四九冰破石頭。這幾年怪了，一九二九就出奇的冷，是那種一冬無雪的干燥干燥的冷，氣候把冷凍的日子提前了。

冷冬至有了冬至那天的生日之夜，像換了一個人，不知不覺間穿衣服就有些講究了。往日因勞作在腰間或褲腿上的蹭土，他是不會主動去拍打的，也無心去拍打，讓其它的勞作過程中的擦碰自然地抹掉它?，F(xiàn)在不了，無論干啥活計，他盡量不讓土呀啥的臟物蹭上衣服，萬一蹭上了，他會立時用手指彈掉，如在院里他會馬上到廳門邊拿下那把掛在磚墻上的牛皮條兒制作的叫作“打子”的東西，揮了木把兒，在厚重的棉衣上拍打一陣兒，或進(jìn)到里間拿出掃炕的笤帚，細(xì)細(xì)去掃掉的。他保持渾身上下干凈利落，起碼要周正一些的;冷冬至洗臉洗腦袋也勤快了。他是個油性大的人，十天半月的，衣領(lǐng)和枕巾就被腦油浸污了，緣由是他作為一個農(nóng)人不多洗頭洗臉，這是一個因素。冬至之后，冷冬至三四天洗一次頭，一兩天刮一次臉，往日臉上的毛毛糙糙的胡茬們，被他的剃須刀割韭菜一樣地清理掉，他要保持一張雖有皺紋但干凈無雜物的臉，帶著一身干凈衣服和干凈的臉，去出現(xiàn)在溫臘月的面前。

溫臘月倒不似冷冬至那樣，有了明顯的外在表現(xiàn)，溫臘月的表現(xiàn)是在不曾被人留意的細(xì)微處，這一點，恐怕連粗心的冷冬至也未必察覺。比如，溫臘月的眼光，自男人病死之后，她的目光是憂傷的，又由憂傷變得憂怨起來，她怨什么呢？之后的幾年里，目光漸變得憂愁了，無疑流露了她內(nèi)心的愁苦。之后，她的眼光是淡漠的，淡漠里有孤寂的成分，淡然中，漸漸地就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霾。自從這個冬天的冬至節(jié)日之后，說也奇怪，溫臘月的雙眼一下就清澈起來，真的，像過去東山腳下的那一泓叫黃鹿泉水一般，明凈、清爽，還在潺潺湲湲地微蕩著波紋。

溫臘月是冬至日過后的早晨起來后，感覺自個兒渾身舒緩眼光清朗的。那時候，冷冬至已給她的屋子里火爐捅開又添上了干炭塊才離開的。睡意朦朧里她好像感覺到他給她輕輕掖了掖被角兒，又?jǐn)苛四_步帶上了廳門出去了，南墻西邊的墻豁兒處有了輕輕的玉茭葉子的嘩嘩響動。之后她又睡著了，那是疲累又舒展之后的回籠覺。她的臉上仍然帶著淡淡的紅暈，是高度汾酒殘余的印痕。溫臘月是上午十點多才爬起來的，起炕后的她感覺從未有過的輕松。窗外是冬日少有的好天氣，半晌午的日光照在她的玻璃窗上，院里、屋里，心里和眼里，都是一樣的晴朗。

炕邊的手機咚——地響了一下，是接收了微信的那種清脆的聲響，一種內(nèi)心的感應(yīng)她覺著應(yīng)該是他發(fā)來的，她快快地拿過手機打開，果然就是冷冬至發(fā)來簡短的幾句話——

臘月，我走時你還睡著，累了，就好好歇著吧，今兒天氣不錯，也沒風(fēng)，我就到地里了，先把你的那幾畝麥地耱完，再耱我那幾畝。就這吧。

短短的幾句話，讓溫臘月心里暖暖的。冷冬至就是這樣一個勤懇的人，他閑不住，不是思謀地里活路，就是做些院里家里的零碎。作為幾十年的老鄰居，這是溫臘月最敬重他最佩服他的。在這樣的鄉(xiāng)村冷季里，比他年輕的或是年老的，要在家里烤著爐火，翻著手機看著電視，要在某一家的火爐邊熱火朝天地喝著茶水打著麻將，贏著輸著小錢兒，把一串串無拘束的朗笑釋放在蕭條的院落和曠寂的村巷里。

冷冬至從來不參與那樣的場合，他不是不合群的人，他是不喜歡打撲克打麻將，那大好的工夫大塊的時辰，花費在地里和家里，該能做好多少活計啊。冷冬至又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他是個肯幫鄉(xiāng)鄰干活兒的人，誰家有個紅白喜事，老人壽辰之類的大事，他前前后后忙里跑外地幫襯著，力所能及地動彈著，幾十年都這樣，落下了好口碑。

聰明而心慧的溫臘月在冷冬至單身的幾年里，每碰到他均能讀出她冬至哥眼睛后面藏著的內(nèi)容，她只是及時地躲閃了，他呢，也有分寸地忍耐著，不讓那些炙熱的火苗燙傷了她。其實，每一次火苗的幾點火星都能迸濺到她的心里去，燒紅的火星會嗞嗞地在心潮里冒些白氣，沉淀下去的。

這種沉淀物多了，漸漸地就沉淀成她的一個心結(jié)。自擁有了這個心結(jié)后，她表面平靜著，那一顆寡居的中年女人的心，就異常脆弱和敏感起來。作為前后院的鄰里必要的幫忙和幫襯，冷冬至的每一次活動都讓她心的天平在傾斜甚或失衡，幫她耕地、耙地，半夜?jié)驳?幫她聯(lián)系聯(lián)合收割機;幫她二畝玉茭地的玉米聯(lián)系買方;幫她從鄰村拉回鄉(xiāng)里集中供應(yīng)的干炭煙炭純凈煤。當(dāng)然，還有許許多多生活的瑣碎或帶有捎帶性的幫襯。冷冬至做這一切的時候，自然、大方、坦蕩、嫻熟，就像給其他鄰家的幫忙一樣，絕不帶有一星半點的殷勤討好的嫌疑。這使她溫臘月對冷冬至由佩服感激而變成了好感與親和。近一二年，她驚訝自個兒的耳朵怎就驚人地靈敏起來，前院里冬至的隨意一聲咳嗽，她也能清晰地捕捉到，且從這聲咳里會辨別是否感冒的那種咳;冷冬至關(guān)院門的響動過后，她會從他的腳步聲里，知道他走向了胡同的南邊或北邊。朝南十有八九是到地里去了，或是到東山去作務(wù) ;朝北，那是去往村中心并通往鄉(xiāng)鎮(zhèn)的方向，冷冬至有可能去村中心那幾家購物店買些生計零碎 ，要到鎮(zhèn)里去趕集？溫臘月會很快推算一下日子，看今天是不是逢集的三、六、九日，她會靜聽他的腳步，或輕或重或急或緩，從而斷定他此次出行是悠閑自在還是有事在身。

渾身輕松的溫臘月收拾好炕上地下，不緊不慢地洗梳后，日光正透過窗玻璃灑在灶臺上，她給自己荷包了一顆雞蛋?？粗鴪A圓的荷包蛋在碗里泊著，倏忽就想到上地前的冷冬至不知吃早飯了沒，昨夜他家的火爐早就熄滅了，他會生著火爐吃過早飯上地耙麥？莫名其妙的，對冷冬至便多了一份惦記和操心。在這短暫的早飯時辰里，她對自個兒昨天晌午說給冷冬至的“不朝前走一步”的觀點和理由產(chǎn)生了很大懷疑，這種懷疑的強大根基還是冬至之夜的激情鋪陳。如果，如果堅決地走了那一步，以后日夜陪伴自個兒的便是可靠可信賴的冷冬至大哥。女兒們是一兩個月才抽空看她這個當(dāng)媽的，她們整天思謀的，是她們自個兒的小光景，是她們的兒女們，她們不會更多地操心鄉(xiāng)村里她這個當(dāng)媽的油鹽醬醋，家里地里，陰天晴天、傷風(fēng)感冒，而她，卻要為女兒們的僅僅是一種感受、一種外表的體面，繼續(xù)過著孤獨苦寂的寡居日子。那種日子的無依無靠，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有說不出的凄楚。她為了她們果真值當(dāng)？至于左鄰右舍，遠(yuǎn)處近處的親戚們，這年頭，誰管誰呀。多年來溫臘月一直擔(dān)心鄉(xiāng)鄰的閑言碎語，說長道短，其實，是她過于敏感和脆弱了?，F(xiàn)時老老少少的人們，還不都是要活好一個自己？要活出一個自己？

溫臘月這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想著，一邊拿布子在擦拭著窗臺炕沿，灶臺及廚柜們。她的頭腦好像也被一張無形的揩布擦拭過了，明凈凈的腦海里凸現(xiàn)出的，是冷冬至一張多皺的卻棱角分明的臉。

漸漸地，一個計劃的雛形浮現(xiàn)了。溫臘月十分驚訝自個兒，多少年里形成的那個一人自在過日子，決不朝前走一步的堡壘一樣頑固的后半生理念，居然就在一夜間轟然倒塌，塌得一塌糊涂，無法收拾起來，難怪人們常說的，女人心，深似海，男人心里一層紙。冬至的夜晚究竟有什神奇的魔力使溫臘月產(chǎn)生了認(rèn)識和籌劃的變化呢？不就是那再熟悉不過的冷冬至嗎，他瘦高的個子，滿額的抬頭紋路，眼光永遠(yuǎn)是那種執(zhí)拗和善良的眼光，六十五歲，一個接近蒼老的多半個老漢了，當(dāng)過兵教過學(xué)，之后又全心身務(wù)農(nóng)的有些見識，通情達(dá)理的人。在鄉(xiāng)村，這屬于本分務(wù)實的勤懇人，是個很有人緣的可靠的人，僅此而已。難道和這樣一個鄉(xiāng)村鰥夫有過一夜的肌膚之親后，精明的溫臘月的多年堅冰也被他的魔力之棒給捅破了不成？

溫臘月不想讓他的冬至哥有事沒事有些偷偷摸摸地走那個土墻豁子了，要讓他堂堂正正地在她的院門里出出進(jìn)進(jìn)，等過了這個寒冷的臘月后，一過了大年，她會和他辦了那個簡單手續(xù)的。

冬至之后的溫臘月一夜之間好像換了一個人，溫臘月下意識地拿過手機來，悉心地給依然在她的麥地里耙麥苗的冷冬至發(fā)了一條短信——

冬至哥，耙完地早些回來，今晌午我給咱做你愛吃的拉條子西紅柿炒雞蛋。

7

天陰了。

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

在東山一帶的山村，西北風(fēng)過去人們又叫哨呼風(fēng)，它猛烈、尖銳、暴烈地抽打在樹梢上，便撞擊出呼呼的聲響，像人們在急切地吹起哨子。早在農(nóng)業(yè)社里時，不少生產(chǎn)隊上工開會是生產(chǎn)隊長在吹哨子呢，一聲一聲，急促尖厲，鉆進(jìn)人們耳朵里，刺進(jìn)人們的心里，驚慌著，都怕怕的。西北風(fēng)居然也打著哨子，嗚——嗚——一陣一陣，像饑餓寒冷的鄉(xiāng)親們在啼、在泣、在哭。

東山一帶的鄉(xiāng)親們多年來沒聽過西北風(fēng)的呼嘯了。它忽地在村子里刮起，掠起，抽打起，自西北方向猛烈襲來，朝東山一帶掃掠過去，把山村一下子就裹挾在恐怖嚴(yán)寒的顫抖中。

那時候冷冬至正在弓腰撅臀地暖小麥。

暖小麥?zhǔn)怯妹┘S澆灌冬小麥。把家里茅坑里積蓄了一冬天的稀稀稠稠的糞汁們用茅勺掏舀到兩只大大的糞斗里，用擔(dān)子擔(dān)到麥地里，當(dāng)然，那只舀糞汁的瓜瓢是要帶上的。滿滿的兩斗子茅糞，他會用瓜瓢先舀著，順了麥行澆下去，等舀到半斗時，才會右手提了斗把，左手扶了斗底角，傾斜著斗子隨著勁兒倒進(jìn)麥行里。

冬小麥?zhǔn)切枰蠹S汁液們?nèi)补嗳嘏?，正如同鄉(xiāng)村的老單身漢需要女人去滋潤，鄉(xiāng)村的寡婦們需要男人家去撫慰一樣。這是千百年來鄉(xiāng)村里一項不可或缺的勞作，從古老的歲月里一代一代傳承下來，傳到冷冬至這一輩六十歲上下的農(nóng)人身上，它幾乎斷代了，比他年輕的農(nóng)民們或比他小一輩兒的農(nóng)人們是害怕干這個活路還是厭惡干這個活路，抑或不屑做這種活路？臟、累、苦，是暖麥子這項勞動的特點，它還不同于鄉(xiāng)村過去的出圈勞作，如出豬圈，又臟又累;出牛圈，費死勁兒的累;出騾馬驢圈，麻麻纏纏的累;暖小麥，臟累不說了還得寸步當(dāng)心，時時留意，從開始的掏舀到中途的擔(dān)送，再到進(jìn)入麥地的瓢舀和斗倒，你時時刻刻都得小心謹(jǐn)慎分外留意，既不能讓糞汁濺到衣褲上，又不能讓糞便沾到雙手上，倒糞汁還得講究均勻平分，不可以一會多了一會兒少了，真讓人勞力費心身累心累。

冷冬至不怕這種種的累。作為苦累活計的擔(dān)茅糞，是需要散熱量的。天氣好的時候，出汗絕不會少，而這樣西北風(fēng)刺骨的天氣，熱汗剛一出來，就被寒冷頂了回去，在熱與冷的不斷抵消中，能體會到勞作的愉悅和快感。當(dāng)然，這種愉悅是從心里滋生的，這哪是簡單的愉快啊，這是一種幸福。老天爺是公正的，給他一些磨難后，必然會給他一些補償，溫臘月簡直是上蒼在這個冬天賜給他的一團(tuán)兒溫暖和最寶貴的禮物，擔(dān)著茅糞頂著寒冷的冷冬至尋思著，這是命哪，命是遇到的，不是搶來等來的。

氣溫下降的這兩天，溫臘月要到鄰村的姑姑家住兩天，姑姑過八十大壽，要她這個親侄女陪姑姑待兩天，夜里好說說話。人老了，就是想多見見親人，拉呱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老皇歷故事。臘月得去，去陪陪老一輩越來越少的親人。十幾里地她騎自行車也不算啥事。臨走，臘月把院門上房門上的一串鑰匙交給冷冬至了，要他看好家，管好火，這大冷的天，火爐滅不得的。拿上溫臘月送過來的一串鑰匙，冷冬至如同接過了她的一顆心，那是一家人才會有的舉動，那分明是一串信任，一串責(zé)任，一串托付，是一個家的全部溫暖。冷冬至把那串鑰匙那串沉甸甸的信任揣進(jìn)棉衣的衣袋里，那里緊貼著他的熱起來的心。

冷冬至在這兩天里有一個計劃，勞累卻也簡單，他要把臘月家和他家的茅糞徹底干凈地掏一次，暖一暖兩家的麥地。

這樣，他擔(dān)著兩只茅斗，從容不迫又大大方方地從溫臘月的大門里出出進(jìn)進(jìn)了。

碰到胡同里的熟人，他會仰起一張有喜氣的臉子，朗聲回一聲，嗬——是臘月雇我給她家掏茅糞咧。那是一聲底氣飽滿的回答。聲音被風(fēng)兜著，在巷子里繞來繞去。

多年來，鄉(xiāng)村缺失勞力的家戶，雇勞力干活而付給一定酬勞，已成為鄉(xiāng)村的潛規(guī)則，這習(xí)以為常的規(guī)矩維系了某種穩(wěn)定和平衡。

鄉(xiāng)人們在這種平衡中艱辛地勞作著，一面固守鄉(xiāng)鄰鄉(xiāng)里沿襲千載的優(yōu)美人情，一面跟隨著社會趨勢的腳步，給予這種人性式的勞作還算合適的報酬。

冷冬至覺得這是一種進(jìn)步，是偏遠(yuǎn)山區(qū)里人們生活狀態(tài)和思維意識的市場化洗禮。他一方面贊賞這種山鄉(xiāng)的進(jìn)化，而在他為人處事中的多年，鄉(xiāng)鄰鄉(xiāng)里的幫忙中，他又是絕對義務(wù)性的，分文不取的，當(dāng)主家拿著給他的那份酬勞塞往他衣袋里時，他有時是會堅決地掏出來還給對方，他不拒絕對方的酒菜招待，而婉拒送過來的幾十上百元的酬謝，這是他的為人底線，他認(rèn)為這是絕對應(yīng)該的鄰里相幫。正是他多年來的這種作派，他為自個兒在村里，在居民小組里，在鄉(xiāng)鄰鄉(xiāng)里的胡同里，贏得了眾口一致的好口碑和上好的人緣。

與往常擔(dān)茅糞不同的是，冷冬至勞作之前，在他的棉衣外面，又套了兩件舊衣服，還破天荒戴了一副線手套。他清楚，盡管小心翼翼，糞汁還是多多少少會濺到身上沾到手上的，兩天的掏糞擔(dān)糞，會把衣物熏得臭烘烘的，等掏完兩家的各六擔(dān)茅糞，他會脫去外套，放在院里的柴堆上晾著散著異味兒，而那雙手套則遠(yuǎn)遠(yuǎn)地丟掉。他會把臉呀手呀打上肥皂，一遍遍地認(rèn)真搓洗，之后呢，再用平時不多用的香皂洗一遍。這一切，都因為要見溫臘月，他不能帶著一身的異味兒去見她的。

雪花飄起來了，起先是風(fēng)中夾帶雪粒的米顆雪，沙沙沙的，像鞭子帶著“鹽?！背榈饺说哪樕?，冷冬至的臉已被抽打得生疼。風(fēng)雪里擔(dān)著糞擔(dān)子，冷冬至的臉子有生疼之后的發(fā)燒，發(fā)燒之后的快感。漸漸地，風(fēng)小了，雪卻大起來，且由米顆雪變成了饃饃團(tuán)，飛飛揚揚，大片飄落。胡同和村路上，便留下冷冬至一行深深的腳印。等到一個回來過來時，腳窩又被新落的雪覆蓋了，他又踩踏出新的腳印，等到最后一挑時，雪，厚起來，他的雙腳是在雪地里犁著走的。

天色昏暗時，因了雪的映襯，村巷胡同里被白色罩著，顯出晦冥中頑強的亮來，在那一縷微亮里，欲進(jìn)院門的冷冬至看到前面溫臘月的院門前有模糊的人與自行車停留過的痕跡，哦，這樣的天氣里，臘月還是冒雪回來咧，他的心里又一熱。

8

雪停了，風(fēng)又瘋狂地刮起來。

收拾妥當(dāng)?shù)睦涠敛淮蛩闳ヅD月家了，他多心，他剛掏完擔(dān)完茅糞，盡管洗了又洗，還是害怕身上有異味，他想明天再去她那邊，給她清理院里的雪。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的雪，她一個女人家干不動的，他得把雪們統(tǒng)統(tǒng)推到幾棵樹下面，堆起來，再把院子清掃一遍。

正在想著，袋里的手機提示性地響了幾下，原來有幾個未接電話，是他在地里暖麥時打來的，他沒聽到，一共三個，全是溫臘月的，他慌忙打去——

臘月你回來了，這大的雪，那會兒在地里，沒聽到你的電話。

回來了。哥，你到家了吧，洗一洗快過來，我給咱做好飯啦，這冷的天，難為你掏糞暖地的，把你炕邊火封好，過來吧，給你留了大門。

嗯，臘月，今天還過去啊，我是怕身上有氣味呢，哎、哎。

別啰嗦了，快過來，我就要下面條咧。

冷冬至就又洗了一遍臉，洗了一次手，他把手臉都搓紅了，這才快快地?fù)Q了棉衣棉褲，帶上了屋門。在院子里，他怔了一怔，盡管臘月說院門給他留著，他還是不想在胡同里，在溫臘月院門前的敏感地方，留下一個男人顯而易見的腳印。他側(cè)身走到院子西側(cè)，利落地從墻豁處跨過去，又不忘了在院內(nèi)關(guān)上臘月的大門，這才走進(jìn)屋里。

風(fēng)呼呼地撼動著門窗玻璃，弄出很大的響動，以至于冷冬至進(jìn)屋了，溫臘月都沒聽到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響。

還以為你要多住幾天呢，咋就冒著雪回來了，路上能騎？冬至問。

哎，人一過八十，精力就不濟(jì)了，前天晚上和我姑姑啦呱了多半夜，昨天她老人家就頭疼頭暈，今天剛好了一些，哪里還敢再熬夜說閑話，見老天快落雪了，我就快快往回騎，快到咱村時雪才厚起來，推著走了一截兒;這兩天你可累壞了，你也是，看著全村里人，有誰還干這暖麥子的苦累營生呀，你就閑不住，快上炕，今晚上好好犒勞哥——

冷冬至一看灶臺上的盤子里放著一只洪洞熏雞，還有一盤花生豆，爐臺上呢，也熱著半瓶酒。

風(fēng)依舊呼呼地拍打門窗，且把煙道里的煙霧反頂了回來。

啊，今晚刮頂回風(fēng)，我得先把煙囪捅一捅吧。

冷冬至看著取暖的鐵火爐上方按著的鐵皮煙囪，他想卸下來倒騰一下內(nèi)面的煙末淤積物，以便讓煤煙順利地外冒。

不行的哥，這大的風(fēng)，明天吧，卸了煙囪，會弄一屋子嗆煙的。頂回風(fēng)也是一陣一陣的，它總不能刮一夜吧？溫臘月沒讓卸煙囪，冷冬至猶豫一下，也就坐回了炕上。

天冷，又累了兩天，哥就好好喝幾杯，正好防冷解乏。臘月端上酒菜，二人說著話，喝著酒，夜便朝深沉里走去。

雪后出奇的冷，西北風(fēng)不時刮斷院里楊樹桐樹的枝丫，發(fā)出嘎喳——的斷裂聲響，不時有煙霧被大風(fēng)頂了回來，在屋子里彌漫又消散。

睡前冷冬至封火爐時，不像平時那樣用煤泥封，那樣雖耐時辰，卻少熱量，這一封就到了第二天上午了。冬至和臘月商量好，今夜不用煤泥封，今夜火爐里盡可以放一爐膛的干炭塊，是無煙煤塊，耐燒，散熱量大。平時，是舍不得這樣燒的，干炭貴呀，今兒不，今兒氣溫驟降，雪后風(fēng)又猛烈得嚇人，屋外無疑滴水成冰了。溫臘月要讓屋里再暖和一些，要讓她的冬至大哥舒舒服服暖暖和和睡一夜的。

倆人都很累，抱團(tuán)取暖的他們還是控制不了要激情一番，西北風(fēng)拍擊窗欞的聲響給二人的激情動作一下一下打著節(jié)拍。

早已深沉的夜色使二人疲累之后的夢境也罩上了黑黑白白的深沉。

鐵爐里的干炭塊們也燃燒得亢奮，蒼藍(lán)色的火苗一閃一躍，在舔舐著這個寒冷臘月的夜。

伴隨著藍(lán)色的火苗兒，火爐爐口也不時擴(kuò)散出一股股一縷縷蒼藍(lán) 色的煙霧，那是頂回風(fēng)鉆進(jìn)煙囪里，把本該抽走的煙霧又頂送回來的，漸漸擴(kuò)散在屋子里，縈繞在屋子里了。

爐火愈燃愈旺。

火苗愈舔愈烈。

蒼藍(lán)色的煙霧已在溫暖的屋子里彌漫開來。

冷冬至的夢境也是蒼藍(lán)色的，從淡漠到濃郁，又從厚重到輕淺了，他感到腦袋脹裂，口干舌燥，嗓子和鼻孔里，似有一只蝎子在鉆著，爬著，叮咬著。幾乎清醒一下，意識自個兒是中煤氣了，欲搖醒身邊依然沉睡的溫臘月，可是，他居然無法調(diào)動自個兒的手臂。他也想自個坐起來，下到炕下，掀開門簾，打開屋門讓廳里和外面清冷的風(fēng)吹進(jìn)來，刮進(jìn)來，讓屋子里面積攢了大半夜的煤氣流出去，那樣，他和他的溫臘月，就有救了。可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渾身軟得如同晚上吃的面條。他又有了干噦的感覺，雙眼皮沉重得像他白天擔(dān)的茅糞茅斗，茅斗掉落地上時，眼皮也重重地合上了，他的整個人在朝一個蒼藍(lán)色的荒野里墜落而去。

西北風(fēng)裹挾著臘月的夜，朝血色黎明里刮去。

【作者簡介】張行健，1959年生，山西臨汾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天地之約》 《古塬蒼?！贰缎哪А罚卸唐≌f集《天邊有顆老太陽》《秋日的田野》《黑月亮》《在故里的上空飛翔》《傾聽生命》《張行健獲獎小說選》，電視連續(xù)劇劇本《堯天舜日》（18集），散文集《北方的莊稼漢》 《激情鄉(xiāng)野》 《祖槐尋根》《翰墨故園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