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曉鳴
七月初的一個小臺風至今仍令我刮目相看,它無意逞強,只是搖蕩著樹梢挾雨而至,慢慢地來,又慢慢地走,眷戀復眷戀,仿佛演繹著人間的情深義重。連續(xù)幾天的陰雨卻將我困在家里,這天我從稿紙上停筆,望著窗外灰蒙不見底的天空,除了時間,無法感覺一切都是倏忽而逝。這時已是中午一點多鐘,寫作時憋著的一股氣外泄了,我立時感到饑餓難耐。為圖省事,我拿起手機點了一份外賣。點完后我才想到,這樣雨腳不絕的天氣,會有人送一份只掙幾塊錢的“外賣”嗎?臺風天氣容易將人的生活打亂,只是人們習以為常,早已沒有易怒到對天怨言。
窗外是濕漉漉的雨絲,室內是無處不在的濕漉漉的時間,這樣的情景容易使人陷入人生意義難明的境地。饑腸難平使我癱軟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邊鄙夷邊饒有興味地看一群當紅男女在電視屏幕上你追我趕,手舞足蹈,矯情而做作地表演真人秀。說實話,我很欣賞他們在影視劇里拿捏到位、惟妙惟肖的表演,但是在真人秀里,他們該停不停、該走還走,裝出喜怒無常,他們卻不能坦蕩地演好自己。其實這應該見怪不怪了,世上太多人演戲很逼真,做回自己總是勉為其難。不知過了多久,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我的外賣到了。送貨者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年輕人,他穿著濕淋淋的雨衣,一綹濕頭發(fā)斜貼在前額,圓臉上有一雙目光飄忽的眼睛。我接過快餐的瞬間,邊說謝謝邊順手塞給他二十元,算是給他冒雨而來的獎賞。他看了看我,遲疑了一下,便將錢接住,說了聲謝謝立馬轉身下樓。那匆匆的神情,仿佛擔心我會反悔而將錢追回。
這天周末我很晚才起床,以為這是可以閑散的一天,時間就失去了應有的份量。手機上的鬧鐘響了一遍,我曾在睡意朦朧中伸手關掉,然后翻身重返夢鄉(xiāng)。昨夜我與幾個朋友去了久違的酒吧,他們興奮得又喝又喊,釋放著久蓄的熱情。尤其是同來的兩個女孩,醉醺醺之中衣衫不整,與旁人勾肩搭背,完全是本色出演夜生活的活色生香,一改往日端莊優(yōu)雅、舉止矜持的白領形象。我陪著他們玩到深宵,漸漸發(fā)覺在那樣的場景中,我自己的許多言行已無法融入他們的作派,至今我仍在想,以后我是否應該多麻醉自己,對生活擺出一副狂歡的樣子。
即便這天起床很晚,我仍感覺睡眠不足,腦袋里昏昏然化不開。當我拖著慵懶的身子進入盥洗間,一會就響起了敲門聲。我趕緊抹掉嘴角的牙膏泡沫去開門,原來是他——前幾天給我送外賣的年輕人,他眨巴著眼睛,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容,手里提著一只不大的菠蘿蜜。我一怔,努力回憶并確定,這幾天來我自己并沒有網購菠蘿蜜。見我疑惑,他的臉倒是先漲紅了,忙說這是送我的,這是他自己家樹上自然熟的果實,味道獨特,就是品種不夠好,沒長那么大。
他那海南腔普通話就像隨身的標識,聽起來親切,但是拗口,仿佛每一個字都在嘴里拐一個彎才被釋放出來。我愣怔了一下,接過他手里的菠蘿蜜,請他進屋坐坐。他馬上搖頭,說還有外賣要送,做他這行就是多送多得。我讓他等等,然后馬上返回房間取出五十元,遞出時他卻擺手不接受,說上次我額外給他二十元,今天就送一只菠蘿蜜略表心意。說罷他的圓臉更紅了,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帶著儀式感給人送東西吧。
無疑,這是一個懂得知恩圖報的年輕人,看著他樸實的面容,最后我能做的就是囑他留下我的手機號碼,如有事需要我?guī)兔Γ視M力而為?;蛟S唯有這樣,我才能安心接納這只從遙遠的鄉(xiāng)下輾轉而來的果實。其實我又能幫他什么呢?更多的是一種慣性的客套罷了。
我得承認,繁雜的生活使我忙碌,總感覺正在經歷一場曠日持久的奔波。林林總總的無效外交,毫無止境的無聊話題,往往使我身不由己。我試圖去偽存真,見機行事,結果往往收效甚微。這天一個電話打進來,自報家門說是誰誰,我竟一時想不起來,這也難怪,潛意識里我極不愿意被這類不相識的電話打擾。彼此不得要領地聊了幾句,見我還弄不明白他的身份,他不得不重提曾送給我一只菠蘿蜜。我一下子記起來了,這已是半年前的事,我遲疑了一下,客套地問找我是否有什么事。
電話那頭倒也心直口快,口氣還非常焦急,說他的父親剛檢查出嚴重的肺病,要在省人民醫(yī)院住院,但現(xiàn)在住院部的床位很緊張,問我能否幫忙讓他父親住進病房。
其實我完全可以拒絕他,但一想到救病如救火,他在??诳赡芘e目無親,我就答應了幫忙。掛斷電話后我卻犯難了,一時竟想不出在省醫(yī)院里有可以幫忙的朋友。倒是認識里面兩個護士,只是她倆位低人微,應該說不上話。我迅速擴大人脈搜索,竟想起與我交情不咸不淡的省衛(wèi)生廳的一位處長。這時我又陷入難境,為一個半生不熟的人,這樣做肯定得不償失,但如果我此時假意回復辦不了,似乎又跟我的做人原則相悖。最終,我還是通過那位處長幫了他,但我心里竟沒有一點助人為樂的感覺。我不否認,面對頑固而勢利的生存法則,我自己同樣無法免俗。
大約是半個月后吧,他父親痊愈出院,他興沖沖地給我打電話,說有一袋家里種出來的稻米要給我送來,百分之百的綠色食品。我連忙婉拒,現(xiàn)在我對朋友都是做減法,當然不想與他在不節(jié)制的一來一往中加深情誼。我明顯感覺到他在電話那頭的失落,當他提出要請我吃晚飯時,我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按我的提議,我們約定在文明東路一家價格實惠的海南飯店。我?guī)砹四硞€飯局喝剩的半瓶白酒,我想,與他一起吃飯沒必要那么莊重,更不需要那些飯局上的假模假式。
盡管這樣,一開始他還是有些拘謹?shù)刈谖业膶γ?,盡量少夾菜而多聽我說話。他不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我看到了里面的純樸和感激。我努力勸他多喝酒,因為酒是壯膽良藥,況且這是他極少有機會喝到的名貴酒。不知是他不想拂我的意,還是他真的有酒量,在我的勸導下他竟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也沒怎么顧及下酒菜。不一會他的面孔開始漲紅,眉心和額頭都沁出細密的汗珠。他的話漸漸多了起來,還不時打出霸氣的手勢,說自己若不是讀了技校,可能早就進監(jiān)獄了——小時候他很頑皮,經常聚眾打架,還三天兩頭去附近的村莊偷東西。決不在自己村子里偷,也算盜亦有道。我發(fā)覺他刻意對這句話加重語氣,重申了他的處世原則。又仰脖喝下一杯酒之后,他的言辭更加坦蕩,說后來連他自己都想不到,人生的劇情反轉,在技校他就徹底變好了,父親當然很高興,也很夸張,常在人前豎拇指夸自己的兒子,預測出身綠林又能痛改前非的兒子一定大有前途。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說父親可能古裝影視劇看多了,對“綠林”這個詞一知半解,竟驕傲地套到兒子身上。
我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將一塊雞肉夾到他的碗里,勸他多吃菜,別嘴上說痛快了卻虧待了肚子。他似乎憋了太久,此情此景有很多話要說。他如此倉促地不將我當外人,可能是為了套近與我的關系,也可能是他太年輕,城府不深。他又仰脖喝干了一杯酒,接著說,技校畢業(yè)后,他在一家星級酒店當服務生,有一天同村的一個童年同伴陪著他老板來店里吃飯,同伴卻偷偷對他使眼色,裝作跟他不相識。他心領神會,卻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自尊,使他一夜未眠。
我伸手斟滿了他的酒杯,又舉杯與他碰了一下,我只抿了一小口,任酒香留在唇齒間??粗抗獾痛梗瑵M懷委屈的樣子,我忙安慰他,富貴輪流轉,當今社會的輪換難測,說不定哪天你時來運轉,立馬就能改頭換面。
我知道這些是大道理,也是實實在在的套話,盡管他聽得連連點頭。我話鋒一轉,說農村里有土地,你完全可以學些技術,回農村搞副業(yè)。還不等我說完,他便連連擺手,回答說回農村是不可能了,父母都以他能在城市謀生為榮,況且他喜歡城里的高樓大廈,喜歡衣衫整潔的人群和寬敞的街道,還有夜里滿街燈火亮晶晶,所有這些農村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難有。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他的表情中有種堅硬的東西,似警惕的信號,仿佛隨時迎候我不合時宜的說教。我將一盤幾乎沒動過筷的雞肉默默地移到他的面前,或許他已經一吐為快,或許他為了躲避什么,這時卻埋頭吃得津津有味??粗饎诺爻詵|西時,油膩的圓臉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我心里想,他在城里的謀生之路,堪比任何一條曲折的山路。只是人各有命,就連腳下的路都是命里帶來的。
我又將兩只酒杯倒?jié)M,然后舉杯,在他重新變得羞怯的目光下,與他干杯。這一回,我祝愿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少些坎坷,多些順心順意。雖然我明白,一張隨時可以淹沒于人群的面孔,正經歷著焦慮、卑微和掙扎,所以邁出的每一步才注定無比艱辛,顧此失彼,才順應了城市習慣將一部分人隔閡對待的嗜好。
昨天上午,都市報的一則報道吸引了我:一個外賣小哥,為奪下一個毒幻者追砍自己妻子的刀,搏斗中英勇負傷。配圖是一個年輕人左手纏著繃帶,微蹙雙眉面無表情的相片。我覺得相片上的面孔好眼熟,再仔細辨認,原來是他——給我送過外賣和菠蘿蜜的年輕人。
下午我去醫(yī)院看他,只見他情緒低落,傷筋動骨一百天,他憂心受傷的手臂將耽誤自己幾個月的工作。我忙安慰他,說可以幫助他申報見義勇為獎勵,獎金可以補貼他的生活。他半信半疑地瞪大眼睛,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這時他的母親提著開水壺走了進來,即便我在場,仍是旁若無人地指責:這孩子,劣性不改,進城市了仍是喜歡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