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著有散文集《南京城事》《筆墨江湖》《一水傾城是無錫》、小說集《對影·驚鴻》等。
1
傍晚從蘭州出發(fā)的K9667次列車,在次日第一縷晨曦綻放之時,抵達了這座城市——鑲嵌在茫茫戈壁與大漠邊緣的一方綠洲。
赤黑色的鐵軌如同楔入大地肌肉中的骨骼,倔強地對抗著風沙的侵蝕。鐵軌,是廣袤無垠的大漠上唯一的坐標,迷蒙的天光中,它以單調的線條繪制出生命行走的軸線,丈量著這片高原的廣度與厚度。
裸露。這是我對這片土地最感性的認識。
走出敦煌火車站,一覽無余的是平坦的戈壁灘,沙礫上方覆蓋的還是沙礫,一層又一層堆積著,仿佛大地裸露著的骨骼,堅硬,卻失去了肌肉包裹的力量。
唯有置身于這亙古不變的荒原中,唯有真正感受到粗糲的風沙從面頰上毫不留情的割過,唯有親眼目睹那一叢叢匍匐在地表的卑微的堅強的植物,你才能感覺到靈魂被重重地沖撞著。撲面而來的戈壁、塵土,變化莫測的霞光、天空,仿佛古道驛站的召喚,清洗著我們風塵仆仆的雙腳,面對這無可挽回的荒涼,總會產生一種流淚的沖動,為這些枯朽的樹木,為這片不再豐腴的大地。
汽車沿著柏油馬路向城內駛去。路,是從戈壁灘上硬生生開墾出來的,像貧瘠的土地上犁出的一道印痕,昭示著生命不屈不撓的柔韌。越過淺淺的路基放眼望去,目光直達天地的交匯處,視野內沒有任何哪怕一點起伏,唯有棕黃色的駱駝刺、坍圮的枯木偶爾讓地平線出現(xiàn)了星星點點的凹凸。
北緯40°,東經92°,這是敦煌的坐標。這個古老的城市,位于阿拉善與河西走廊的荒漠區(qū)內,青藏高原將來自副熱帶高壓區(qū)的大氣環(huán)流分割成南北兩支,北支繞過青藏,把干熱的空氣帶到了黃土高原,這里從此與濕潤無緣。
我驚訝于敦煌竟然在這片荒漠深處生存了數(shù)千年之久,像一個在沙漠中苦苦跋涉的旅人,背負著生命的燦爛和輝煌。在城市中心,一座反彈琵琶的漢白玉飛天塑像鑲嵌在迷蒙的陽光里,飛天的舞蹈構成了敦煌最美的形象。
從漢武帝派遣張騫“鑿空”西域,在絲綢之路上設置酒泉、武威、張掖、敦煌四郡開始,這座城市已經在華夏的版圖上存在了兩千余年。
漫步在古城的街道上,能夠感受到西部城市的粗獷,以及厚重的歷史文化深處彰顯出的內蘊。沙粒不時會伴隨著風流動光顧城市的上空,風也因為沙粒的融入而顯得充滿的質感,不再是飄渺的氣息,仿佛伸手就可以抓住它柔軟的軀干。若是細心觀察,街道兩旁建筑的屋檐上都蒙著一層薄薄的霧,一陣風過后,有些屋脊隱約顯露了出來,另一些屋脊則被遮蔽——風沙,就這樣與小城以及城里的人們相生相伴,在各自的命運軌跡上行進,偶爾相交,然后各自離去。
此行的目標,是玉門關。
2
公元前139年,一個叫張騫的中原男人蹣跚在茫茫戈壁中。
自從張騫帶著使臣西出長安,翻過六盤山,規(guī)整的道路就漸漸消失在了身后。他對路的概念開始模糊,但從沒有懷疑過方向,方向構成了他的信仰,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足跡都是這條道路最初的奠基。
張騫的大半生都花費了在對路的探尋上,道路取代了他的生命,他用血肉之軀開墾著一條未知的道路。他并不知道,他所開墾的將會是一條承載著人類輝煌印記的路,他的足跡將在兩千多年后吸引來無數(shù)人探尋的身影。
這是一條從綠洲到戈壁,從戈壁到綠洲的循環(huán)往復的路。沿著張騫開辟的道路,漢朝使者頻繁出使西域,中西方商品貿易在這條溝通之路上走向了繁榮。古羅馬帝國的貴族曾一度以穿著用腓尼基紅染過的中國絲綢,家中使用瓷器為富有榮耀的象征,阿富汗的青金石也隨著商隊的行進不斷流入歐亞各地;葡萄、核桃、胡蘿卜、胡椒、胡豆、菠菜、黃瓜、石榴等果蔬則傳入東方,為中原人的日常飲食增添了更多的選擇。
絲綢之路是一條綿延在馬背上的路,馬匹使路的終點延伸至人類足跡難以抵達的遠方,而本是中原帝國終點的玉門關,因為絲綢之路的開通,成了走向更廣闊天地的起點。相逢與離別,故土與異域,漢風與胡夷,農耕與游牧,征伐與貿易,殺戮與和平,對峙與融合,繁榮與沒落……無數(shù)條歷史演變的軌跡源于此,匯于此,亦終于此。
兩千兩百年后,當我乘坐汽車沿著干涸的疏勒河谷穿行的時候,我想象著當年張騫的馬隊看到這片豐饒的綠洲時該是怎樣的興奮,那時候的疏勒河水量充沛,河畔芳草鮮美,成片的胡楊木枝繁葉茂。如今,這片河谷僅剩下了風化的河床,皸裂的土地在風沙的侵蝕下早已化作了飛揚的塵土,沿著枯澀的風遠去的軌跡奔波向未知的地方。
我無法想象當年絲路雨花的繁華,曾經豐榮的河道,已變成大地體內的一道隱秘的傷痕,唯有粗糙的碎石和蒼老的駱駝刺將這些濕潤的記憶覆蓋成年邁的足跡。寸草不生的戈壁上不見昔日商隊的馬匹和駝鈴,只有一組駝隊的雕塑倏忽從車窗邊掠過——當?shù)厮緳C張師傅說,我們正經過野駱駝自然保護區(qū)。
茫茫的戈壁,無垠的砂石,稀疏的紅柳,矮矮的駱駝刺,這些單調的景象構成了我視野中的全部內容?;臎?,不可拒絕地撲面而來,遠古的豐饒的生命殞滅在滄海桑田的自然變遷中,古代典籍中的記述仿佛渺遠的傳說,遙不可及。汽車的輪胎碾壓過砂石的時候,發(fā)出低沉的“嘶嘶”聲,這些粗糲的砂石似乎對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充滿了抵觸情緒,也許停駐大漠記憶里的,依然是抑揚頓挫的馬蹄聲,以及那一陣陣悠遠空靈的駝鈴。
3
尋訪玉門的道路是用漢長城的遺骨鋪就的。
這是一條布滿歷史遺跡的道路——其實,這里沒有路,我們的汽車只是沿著之前的汽車行駛后留下的軌跡在行進罷了,前人的足跡就是我們需要捕捉的線索。就這樣,在時間的長河中溯流而上,我隱約看到這條道路的源頭直指向大漢王朝的邊疆。
在世人的印象中,明代的磚石長城已經成了一種固有的形態(tài),它壯觀、巍峨,雄踞高山之巔,扼守山川之險,以堅不可摧的形象匯聚在人們仰視的目光里。然而在這里,漢長城,卻讓你看到了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風貌。
如果說,明長城屬于山石,那么漢長城則屬于砂土。它不煊赫,不恢宏,仿佛一條巨蟒匍匐在地上。千年前的河西走廊還是一片豐饒的草原,一馬平川的原野上幾乎無險可守,更尋找不到堅硬的石塊,守衛(wèi)大漢邊疆的將士們便夯土為墻,在邊陲筑成了一道土質的長城。漢長城的建造因地制宜,從自然界的變化中汲取靈感,玉門關一帶的長城多為砂土壘成,而位于烏拉特后旗烏力吉蘇木北邊的長城則是外表用石頭堆砌,內部包上砂土;至于漢長城的走勢,也大多遵循山川的形勢,壕溝、烽燧臺、關城均與地理條件相契合,在自然環(huán)境惡劣的西域努力捍衛(wèi)著一個王朝的威儀。
兩千多年的滄桑巨變讓昔日的漢長城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符,由于風沙的掩埋和自然風化,長城大多已面目全非,或被夷為平地,或被削減了身軀,偶有一些烽燧臺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漠里,像散落在地上的珍珠,一顆顆連綴起項鏈的輪廓。
玉門關附近的漢長城屬于保存較為完好的部分,殘留的高度約在1.0到3.8米之間,城基最寬處達3米。在長城表面,一道道溝壑像皺紋一樣深深凹陷進去,細碎的塵土填充在罅隙間,手指觸摸處,流沙窸窸窣窣地滑落,像是一位老態(tài)龍鐘之人,在人們不經意的詢問下,抖落了滿地殘破斷續(xù)的回憶。
殘垣斷壁,更能勾起人們對過往時代猜測和想象,因為你能見到的甚少,所以留下的臆想的空間就甚為廣闊。
今天從蘭州乘坐火車去往敦煌,一路上就會陸續(xù)經過當年大漢王朝設立的軍事重鎮(zhèn)。武威的銅奔馬、張掖的大佛寺、酒泉的美酒傳說、敦煌的沙山壁畫,這些美麗的故事和藝術珍品散落在歷史的畫卷上,濃墨重彩地在戈壁灘上鋪陳開來,戛然而止在漢長城的身軀下。這座夯土筑就的城墻,讓中原文化西去的步伐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大漢的城墻是為中原王朝縫制的一領鎧甲。
在一馬平川的漠北,戰(zhàn)馬的鐵蹄勢如破竹,若無屏障可守,則邊陲永無寧日。漢朝的長城以人工的形式在平坦的大地上堆砌出了一條險峻的褶皺,成為飛馳的馬蹄難以逾越的險阻,蜿蜒曲折的長城、星羅棋布的烽燧、糧草充盈的關城,構成了大漢帝國西域邊境的輪廓。與中原的城池相比,它們的形象過于簡陋,更談不上任何藝術性的裝飾,它們不需要承載任何形而上的美學意義,從誕生之日起,它們的使命就是進攻和防御,在征戰(zhàn)中寫就生命不朽的傳奇。
漢長城,在流沙之中矗立了千年。歲月風化了它憔悴的面容,佝僂了昔日偉岸的身軀,而它,依然默默地守望著腳下連綿不絕的風塵。那一具具血氣方剛的肉體早已失散了溫軟的質感,吶喊與廝殺聲凝固在堅硬的夯土上,觸碰在指尖,只感到一種聲響擊打在內心,厚重而深遠的觸動,擲地有聲。
4
一塊斑駁的碑,告訴人們那座覆滿砂土的城便是玉門。
自然總能粉碎一些虛妄和狂傲,洗滌一些污垢和喧囂,最終成就一曲曠世絕響。昔日大漢王朝的邊關,如今孤獨地守望在茫茫黃沙之中,屬于它的時代已經遠去,對于這座恪盡職守的關隘來說,跨越千年的守望仿佛只是針對歲月的一種無聲的抗爭。春風過于遙遠,在長途跋涉中遺失了江南的杏花春雨。
方形的城,棱角不再堅毅,風沙讓方城的轉折處變得柔滑。方形,暗合了中國人“天圓地方”的傳統(tǒng)宇宙觀,即使遠在遼遠的邊陲大漠,中原文明的樸素思想也潛移默化地滲透至此,在茫茫風沙之中刻下一個民族的記憶。
城池腳下,幾株駱駝刺偎依著土城壁艱難地生存著,并不巍峨的城墻多少為它遮蔽了一些風沙,在荒涼的戈壁灘里,玉門關成了唯一遮風避塵的依靠。
我沿著漢長城殘破的骨骼一點點走近這座謎一般的關口。玉門關,僅剩一座四方形的夯土城堡,若不是那塊石碑,怕會讓多少前來瞻仰的人與之錯過。城門像是隨手撕開的一道縫隙,光線從縫隙間穿過,于是,塞外的光就來到中原王朝的領地了。
粗糲的砂石在風中旋轉,有時候會突然出現(xiàn)一股直徑幾十厘米的氣流,打著轉兒一路逶迤而去,在平坦松軟的戈壁灘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痕。當浮沙飄散,偶爾會露出一些五彩的石塊,有的呈墨綠色,有的呈棕黃色,也有的一半乳白一半透明,分辨不出它們是由什么成分構成的,只能感覺到在大自然的腹地里,什么樣的奇跡都可能發(fā)生。也許,我隨手撿起的一粒黑色的石塊,堅硬的外殼下呵護著的就是一顆光彩奪目的心。
循著昔日淘金者的足跡來到這里,我并不想掘開大地脆弱的肌膚,我所撿起的石塊,只為了緬懷那一段浩渺的歷史,只為了寄托心中的那一份崇敬。
5
司機張師傅說,敦煌一帶的老百姓相信,玉門關最初的城門是用和田玉鑲嵌裝飾的,每當陽光照耀下來,城門就散發(fā)出五彩的光芒,能照射到數(shù)十里外的大漠深處,遠道而來的商隊循著玉的光芒就能找到入關的路。
這是一個令人遐想的傳說。西域,總會孕育出各種動人的神話,真真假假摻雜在時光隧道里,讓人無從分辨。
張師傅相信這是真的。我也愿意相信。
——若不是因為天下罕見的美玉,這座夯土堆砌的城堡怎會擁有如此華美的名字?
想象著,當華美的玉石一車車從這座夯土筑成的關口通過,美玉的光芒照亮了土城灰蒙蒙的臉。美玉為一座普通的城門描繪了畫龍點睛的一筆,讓千年后的詩人王之渙將滿腹的詩情揮灑于此,“春風不度玉門關”,多少豪情和悵惘化作了雄關美玉之間繾綣的凝望。
玉具有一種女性美。玉的本質是陰性的,她們深藏于石頭的懷抱內,隱秘了絕世的美麗,讓粗糙的外衣包裹著屬于女子的柔情。一塊溫潤的玉石,盡顯清幽之美,它的質地和色澤似乎應當存在與江南,可偏偏這樣的溫柔出自巍峨的昆侖?!肚ё治摹分姓f:“金生麗水,玉出昆岡?!薄赌绿熳觽鳌吩涊d周穆王巡游昆侖山,拜會西王母,返回中原時“攻其玉石,取玉版三乘,載玉萬只”,雖說這遠古時期的記述并非完全真實,但中原文明對美玉的推崇可見一斑,儒家所尊崇的禮樂文化,其本質就是玉的文化。
每當初春的陽光融化了玉龍喀什河,河面的薄冰在陽光的浸潤下悄悄化作了一顆顆剔透的卵石,采玉的人們就冒著刺骨的嚴寒在雪水中采集潔凈光滑的籽玉了??κ埠影l(fā)源于蒼茫的昆侖山脈,流入塔里木盆地,在1.45萬平方公里的流域范圍內,這條清澈河流為臨水而棲的人們奉獻了精美絕倫的白玉、青玉和墨玉,大自然的寶藏驚艷了凡塵間的目光,吸引了無數(shù)趨之若鶩的腳步。
愛默生說:“自然,是個輕佻的女子,以她所有的作品引誘我們。”這種引誘,不是出自肉體,而是緣于人們靈魂深處對美的渴望。我曾在甘肅省博物館久久凝視一塊羊脂玉,純白的色澤仿佛草原上流淌的最鮮美的乳汁,在雪山的懷抱中凝結成包裹著回憶的琥珀。在玉的內心深處,珍藏著自己的倒影,塵世間的雜質漸漸退卻,呈現(xiàn)出透明的一生。
孔子說:“君子比德于玉?!币浴坝瘛眮砻蛔呹P,是否為了彰顯了大漢王朝的統(tǒng)治者德治天下的夙愿呢?
和玉的相逢,是生命中注定的因緣。玉養(yǎng)人,人養(yǎng)玉,在靈魂相互體貼的隱秘時刻,細細思悟人與自然相依相生的含義。
6
關于美玉的傳說終歸是傳說,真正的玉門關到底在何處?其實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有說在安西附近的,后來埋入水中,不復存在;有說許多關隘都曾用過這個名字,最初使用的是嘉峪關;更多人將探尋的目光投向我面前的這座小方盤城。也許對人們來說,玉門關是一個存在于文化脈絡里的名字,它應該位于某個荒無人煙的戈壁之中。比方說,在茫茫祁連山下的大漠里,有一片狹小的綠洲,綠洲之上,聳著一座孤城,孤城之內,幾縷羌笛悠揚,悠揚之聲,望穿杏花春雨。
這里是征人思鄉(xiāng)的地方,這里是失意的官員感懷的地方,這里是錦瑟歌舞中的君王眺望不到的地方。王朝的權力中心永遠上演著爾虞我詐的劇目,人們的目光不會聚焦到西北的荒原,只有如履薄冰的剎那,才會在某一次不經意的回首時觸碰到這里。電光石火一般趕緊扭回頭去,依然掩飾不了驚恐的神色。
你的遙遠,可有人真的懂?
回到1500年前的大唐,如果我是一名士兵,當我被征召戍守玉門時,我不會知道,這一路將會何其辛勞……從鵝黃柳綠的江南,我跟著同鄉(xiāng)集聚到中原,接著便趕赴風沙渺渺的大漠。每日徒步一百多里,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天,我看到腳下的黃土變成了石塊,草地不見了,樹木枯萎了,河流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死水塘。武威、張掖、酒泉、敦煌,這些陌生關隘一個接一個出現(xiàn)在眼前,西出敦煌城時,漫天風沙迷住了我的眼睛,前方是無垠的大漠,沒有道路,只有一個既定的方向,那就是玉門關。不知道又走了兩天還是三天,終于到了關城下,我的鎧甲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砂土。原來從敦煌到這里,我們在海一樣的大漠里足足走了兩百里。
我問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兵,何時能歸鄉(xiāng)?老兵笑了,這里離家十萬八千里,走一輩子也走不回去。是啊,看一眼關外的大漠,腳下的勇氣就蕩然無存了。
凝望玉門關,我忽然體會到了這座關城在戍守邊疆的將士們的生命中,蘊含著怎樣的宿命的意義。
四四方方的玉門關,猶如大地上的一粒棋子,孤零零守衛(wèi)著一盤殘局。天下,這張棋盤何其廣闊,而一座關城卻在這張棋盤上占據(jù)了不朽的位置。棋錯一著,可以悔棋,縱然輸了也能重新對弈,可對昔日的邊關古戰(zhàn)場而言,攻守得失的瞬間也許就是血流成河、馬革裹尸。“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西域的美酒澆不滅古老的王朝征伐的步伐,每一抔粗糙的砂石里,都殘留了幾縷劍影刀光的印記。
在玉門關周圍,散落著一座座“積薪”遺址。薪,就是用來焚燒的柴火,當有緊急軍情的時候,烽燧臺上的士兵就點燃柴火,滾滾濃煙直沖云霄,向守城的軍隊報信,據(jù)說這些煙火在三五十里外都能清晰可見。在這片漢軍守衛(wèi)的邊關遺址附近已發(fā)現(xiàn)了十五堆積薪,與大漠呈現(xiàn)出同樣的顏色,像一座座天然生成的小山包。天長日久,那些柔軟的柴木已經堅變得無比堅硬,彼此緊緊黏合在一起,如同化石。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一座玉門關,扼守的是一個帝國的威儀,同樣也扼守了每一個征人一生的時光。
7
從玉門關繼續(xù)西行,就到了陽關。和玉門關一樣,我對陽關最初的印象也是停留在唐詩里的。
唐詩里的陽關似乎是一個觸手可及的坐標,它將離別化作了文人之間依依不舍的作別,將愁緒化作了驛道旁折柳揮袖的悵惘。唐詩里的陽關,被淡淡地涂抹上了一層溫軟的黃色,那是夕陽的顏色,是黃土地的顏色,是東方文化數(shù)千年凝結成的顏色。
可它分明已是邊塞。邊塞寄托著文人行走江湖的夢想,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這種雄渾博大的美是無法在書齋內感受到的。陽關,點亮了盛世大唐的文人心中的豪情壯志,他們在詩歌的征伐中義無反顧地踏上了西去的步伐。
一首詩,挽住了一座關城走向沒落的背影,也為中國的古典音樂平添了一曲傳奇?!蛾栮P三疊》似乎是陽關的一面鏡子,當陽關在宋代因多年廢棄而銷聲匿跡時,這首精美的古琴曲也在不經意間永遠失傳了,這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巧合給陽關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歷史總有些捉摸不透的節(jié)點,種種不可預知的偶然性潛藏在清晰可見的軌跡內,像是冥冥中注定的輝煌或者沒落。
陽關的意象存在于柳的形象里。柳是古人情感的寄托,是詩的化身,讀過宋詞的人不會不知道“章臺柳”這個詞牌——“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是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若世間無柳,唐詩宋詞該會缺了多少動人的顏色?
可是,什么樣的柳能在戈壁上存活呢?放眼望去,除了匍匐在砂石上的駱駝刺,只有一種枝干瘦長而尖利的植物矗立著,它們的身軀在戈壁灘的映襯下顯得那么脆弱,似乎一陣風沙就可以讓這些可憐的生命夭折,然而它們偏偏執(zhí)著地生長在這里,從風沙中汲取營養(yǎng)。
我問司機張師傅這是什么樹,張師傅只是簡短地回答一聲:“沙柳?!?/p>
這些如同箭鏃一樣扎在大地上的散發(fā)出冷峻色彩的植物,居然也叫“柳”,難道正是這些沙柳,寄托著陽關對中原故土的思念嗎?
因為沙柳,唐詩里的陽關牽扯起了旅人的情思,它曾是中土的邊界——西出陽關,意味著作別故國家園,在以徒步和馬匹為主要交通形式的古代,此一別,便遠隔天涯,也許今生再難相逢。陽關隱藏著中國人的文化認知,它已不再僅僅是地理疆域的分界點,更是鄉(xiāng)土情結的分水嶺,是一個有著濃重的“落葉歸根”傳統(tǒng)的民族最醒目的文化烙印。
文化,看似弱不禁風,卻往往更具有不朽的傳承性。
登上關城,極目遠眺,一片迷茫。
離開這座給人太多遐想的關城時,已是日暮時分,高原的陽光將古老的城墻映襯得無比雄偉。晚霞中,城墻蒼老的面容忽然變得神采奕奕,渺遠的音律緩緩響起,攜著滾滾風塵,從歷史的深處噴薄而出。
8
也許我應該留一些筆墨給司機張師傅。
他是土生土長的敦煌人,是我在網上認識的,雇了他擔任此行的司機兼向導。正是這個皮膚黝黑的西部漢子毫無怨言地載著我在茫茫戈壁里兜了整整一天,直到暮色降臨。500多公里的往返路途,真不知道他的小普桑是怎么承受得住如此惡劣的路況的——那可是不折不扣的粗糲的砂石啊。
一路上,我們交流不多。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隔著車窗拍照,他全神貫注開車,我下車拍攝倒在地上的胡楊枯枝,他就靠著車門抽一陣子煙。
我問他:“喜歡這里嗎?”
他笑了:“這里是我的家?!边@不像是回答,但分明給了我答案。
坐在戈壁灘上拍攝晚霞的時候,張師傅說到了自己的女兒:“我想讓她去東部的大城市讀書,但我覺得就算她出去了,也還是會回來的?!?/p>
高原的日照時間很長,太陽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疲倦,五月初的敦煌,日落時分已是接近晚上九點了?;氐匠抢铮瑥垘煾翟谝粋€巷子口踩了剎車,一個女人將兩個塑料袋從打開的車窗遞了進來。張師傅接過袋子,轉身塞到我手上,憨厚地笑著說:“我讓老婆送來的。沙棗和杏皮,這里的特產。可以嚼著吃,也可以泡水。我們家自己種的,帶回去嘗嘗吧?!?/p>
我有些過意不去,算車費時有意想多付50塊錢,張師傅執(zhí)意不肯,仍是按照原初的約定只收了350塊錢。
“下次來敦煌記得還找我用車?!边@是張師傅跟我道別時說的最后一句話。
淡淡的暮色中,我去了與賓館一街之隔的沙洲夜市,點了杏皮水、烤羊肉,以及搓魚子、炒羊雜等幾樣當?shù)匦〕?。不多會兒,夜色濃重起來,木桌上不經意間蒙上了細細的黃沙,唐詩中那些抒寫邊塞烽煙的詩句就一點點涌在心上了。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