鐫刻進生命里的書與人

李爽

《龍泉司法檔案選編》整理團隊與編輯團隊合影

2019年11月15日，在北京香山飯店舉辦的國家出版基金重大項目《龍泉司法檔案選編》出版座談會上，我作為中華書局編輯團隊的代表發(fā)言，當講到“深深感動于以包偉民教授為核心的整理團隊……特別是直接與我對接的傅俊老師，幾乎每天都要不厭其煩地回復我提的各類疑問”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那一刻，心中充滿了感激與不舍，《龍泉司法檔案選編》（第三、四、五輯）進入全速出版的這兩年多來，每天從早上七點多，到晚上十點多，從工作日，到周末、節(jié)假日，微信上閃動的這個頭像和名字，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這部歷時12年整理編纂、8年編輯出版的五輯96冊的皇皇巨制，這些一路走來并肩奮戰(zhàn)、相互攙扶的師友、同仁，已經(jīng)鐫刻進我的生命里。

2012年初，時任歷史編輯室主任的李靜老師告知，準備吸納我參加由她主持的《龍泉司法檔案選編》（第一、二輯）的編輯工作。當時，第一、二輯剛剛獲得國家出版基金資助，且被列入重大項目。而我只是一位入職一年多的新人，對這個項目的價值意義和工作難度，可以說是完全無感。2012年8月25日，我跟隨李靜老師、柳憲老師參加了在浙大紫金港校區(qū)隆重舉辦的《龍泉司法檔案選編》（第一輯）發(fā)布儀式暨座談會，會上著名歷史學家王家范、李伯重的主旨發(fā)言，使我對龍泉司法檔案整理出版的價值意義有了初步了解。記憶更為深刻的是第一次正式參與《龍泉司法檔案選編》編輯小組與整理小組的討論，時間是2012年10月21—22日，地點在浙江大學西溪校區(qū)人文學院歷史系辦公樓，內(nèi)容是商討第二輯編輯方案。會前，李靜老師讓我做會議記錄，會議一開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聽不明白他們在討論什么！趕緊用手機錄音，會后仔細聽了數(shù)遍，才整理成文。這次經(jīng)歷，使我認識到了參與這個項目的工作難度。

龍泉司法檔案，現(xiàn)保存于浙江省龍泉市檔案館，共計17333卷宗，88萬余頁，時間上自咸豐元年（1851），下至1949年，橫跨近百年歷史，記錄的訴訟案件超過2萬宗，是目前所知民國時期保存最完整、數(shù)量最大的地方司法檔案。民國時期民、刑訴訟案件的卷宗，構成了這批檔案的主體。狀紙、傳票、提票、拘票、點名單、調(diào)解筆錄、言詞辯論筆錄、庭審口供、堂諭、判決等各類訴訟文書，對于我這位古典文學專業(yè)的博士而言，是一個個完全陌生的名詞。第二輯編輯小組的其他三位成員，都是資深編輯，李靜、柳憲兩位老師，參與了項目前期的選題論證、實地考察、方案討論，孫曉林老師對第一輯晚清時期2冊的書稿做過認真的審讀編輯，只有我是對項目、書稿茫然無知的新人。要想不“掉隊”，盡快熟悉文書的內(nèi)容、體例，理清編纂脈絡，并提出有價值的編輯意見，唯有比別人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舍此，并無捷徑可尋。

《龍泉司法檔案選編》的整理方式，既非單純影印，又非全部錄文，而是依據(jù)龍泉司法檔案的實際情況，做有一定深度的選編整理：即以案件類型與訴訟過程的典型性、文書保存的完整性和案情的史料價值為基本原則，收錄圍繞同一案件產(chǎn)生的所有相關卷宗和檔案，并以每件文書的產(chǎn)生時間為序對檔案進行重新編排。整理者編選之后，還要撰寫提要、編制索引、排列圖版并為圖版準確定名。以這樣的方式整理檔案，在體例上是一大創(chuàng)新，相應的，可以借鑒的出版經(jīng)驗也非常有限。在正式開始編輯工作之前，編輯小組仔細研讀文書內(nèi)容，梳理各類文書的形制特點，比照同類檔案的出版成果，并結合以往編輯出版古籍整理類圖書的經(jīng)驗，反復討論，確定了編輯工作的大原則：用編輯出版古籍經(jīng)典的態(tài)度工作，尊重歷史、堅持學術規(guī)范。為了文書整理的專業(yè)性，編輯小組花費了大量時間、精力熟悉專業(yè)術語，查閱資料，請教專家，仔細推敲表達方式。

第二輯44冊的出版壓力非常之大。整理小組從2013年初陸續(xù)交定稿，按出版基金申報計劃第二輯要在同年12月完成。翻開我的2013年工作日志：“1月31日（星期四）? 李靜老師交《龍泉司法檔案選編》第二輯1913年書稿，要求正月十五之前看完。”“2013年2月8日（星期五）——2月15日（星期五）? 春節(jié)假期? 《龍泉司法檔案選編》·第二輯·1913，第十個案子看完。”2013年春節(jié)假期，是我第一次靜下心來仔細審讀《選編》的書稿，雖然沒有休息，但我對書稿的情況逐漸熟悉，已經(jīng)有信心跟上三位老師的步伐，值得！

2013年是《選編》編輯體例、規(guī)范磨合的瓶頸期。沒有現(xiàn)成的體例、規(guī)范，我們只能自己艱難摸索。編輯小組每周兩到三天，從早到晚討論各種細節(jié)，諸如以時間為序是以哪個時間為序、正件附件的處理原則、同類文書的不同情況等等，每次討論之后，我負責匯總整理編輯組意見，李靜老師負責溝通交流。這一年，書稿的編輯進度非常緩慢，但我們與整理小組商量細化了編寫方案，最終初步形成了長達15頁的《第二輯編輯規(guī)范》。正是這個編輯規(guī)范，有力地保證了整理、編輯、校對以不同的角度處理不同案件的各類文書，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和尺度。作為一名新人，我在集體中迅速成長，從編輯組的兩位老編審柳憲、孫曉林老師身上，我學到了編輯書稿如何從大處著眼、從細節(jié)入手，既能在宏觀上準確把握整理的框架、體例，又能將編輯原則、規(guī)范落實到每一條著錄文字的編寫里、每一幅圖版的編排中;從李靜老師身上，我學到了如何做好大型項目的時間規(guī)劃與流程管理，如何與各個環(huán)節(jié)建立良好的溝通機制。這一年，收獲滿滿，讀書時立志成為一名學者的我，漸漸對編輯這個職業(yè)有了興趣。

2014年是第二輯出版的攻堅階段。由于此前在編輯規(guī)范上花費了大量時間討論、磨合，第二輯沒有在2013年12月完成出版，延期至2014年9月完成。編輯小組抱定了迎難而上、克期完成的決心，全力以赴。最后幾個月可謂分秒必爭，每天都是工作日，都是近12小時的工作強度，由于精神高度集中，我晚上夢境里都是一幅幅展開的文書！雖然時間緊迫，但對書稿質量的要求絕不能有半點松懈。從內(nèi)容提要邏輯關系是否清晰、索引項著錄是否準確，到圖版裁切拼接是否妥當，都細細比對、考量，逐年詳細記錄各類問題，我個人的《審稿記錄》就達四十余頁。編輯組撰寫的第二輯審讀報告，獲得2015年全國優(yōu)秀審讀報告評比一等獎，這是我們集體智慧的結晶。

經(jīng)過2015年的休整，2016年我們啟動了《龍泉司法檔案選編》（第三、四、五輯）50冊的出版計劃，2017年初再次獲得國家出版基金資助，列入重大項目。2017年底，李靜主任因為工作崗位調(diào)整，我作為項目負責人，負責完成了第三、四、五輯的出版工作。

2018年第一次感到項目負責人的壓力。第二輯出版時，項目由李靜老師統(tǒng)籌，我只需要按時保質完成她分配的任務，而第三、四、五輯我不僅要擔任大量書稿的審讀、文字編輯工作，更要統(tǒng)籌各個環(huán)節(jié)、流程之間的銜接、進度，保證項目有序、高效地運行。實際上，我既是項目負責人，又是編輯主力。項目負責人是整個項目運轉的中樞，發(fā)指令、提要求、盯進度，解決隨時發(fā)生的各種問題。編輯主力則必須保證審稿、編輯加工這兩個環(huán)節(jié)的工作進度。化壓力為動力，經(jīng)過項目團隊堅持不懈的努力，第三、四、五輯50冊于2019年9月完成出版，五輯96冊終成完璧，被學界譽為地方檔案文獻整理的典范之作。

這段編輯經(jīng)歷，于我個人，還有一份特殊的意義——圓了我年少時的夢想。高考時的第一志愿是法學，熱愛它充滿理性光輝的深邃與博大，惜未能如愿。上天眷顧，讓我在編輯生涯的第一個十年，與龍泉司法檔案不期而遇，每次進入司法文書的歷史世界，跟隨各個環(huán)節(jié)探尋案件發(fā)生、發(fā)展的情境，在原告、被告、證人、律師、檢察官、法官等角色之間轉換，體會檔案記錄背后的深層蘊含，仿佛年少時的夢想，以另一種方式得以實現(xiàn)！

8年，有喜悅，有困頓，有辛勞，但從未有放棄。這段歲月，注定了是一份刻骨銘心的記憶。正如錢穆先生所說，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我們的真生命。編輯團隊、整理團隊以及每一位給予項目關心、支持的朋友，你們綻放的笑容、流過的熱淚，都深深地鐫刻在我的生命里，這一路同行，這一生難忘！

（本文作者為中華書局古籍整理出版中心歷史編輯室編輯，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