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守護者張安蒙：“無品官做有品事”

張建松

“建松，你在上海嗎？那太好了。我們馬上要辦一個中國古村落保護與發(fā)展30年回顧展，你一定要來看看啊！”初冬的一天深夜，忽然接到張安蒙老師的電話。

認識張安蒙十多年，她一直在為保護古村落而奔波。盡管已是70歲的老人，電話那頭，她的聲音依舊充滿激情，不過聽得出很疲憊。一陣咳嗽過后，她稍稍緩了一下說：“為了這次展覽，我忙活了大半年，準(zhǔn)備把自己一部分積蓄，在需要的時候都墊進去。我想清楚了，趁著現(xiàn)在身體好，還是做一些心里最想做的事?！?/p>

從小在上海弄堂里長大的張安蒙，早已把古村落融入生命。她說：“古村落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不是我的，可是，只要我一走進古村落，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張谷英村

在上海靜安區(qū)大寧靈石公園會議中心，中國古村落保護與發(fā)展30年回顧展如期舉行。圖文并茂的展板，展示著全國各地古村落的生態(tài)與生成;專門為展會制作的古村門樓、山石、樹木等景致，流露出策展人對古村落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家學(xué)者，圍繞古村落的景觀建設(shè)等話題展開深入研討，并專門對張谷英村30年保護與發(fā)展成果進行探析。

30年前，作為一家影視公司的負責(zé)人，張安蒙帶領(lǐng)攝制組第一次走進湖南岳陽縣張谷英村。那是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的她，第一次看見如此神秘美好的村落，內(nèi)心被深深震撼。此后，她數(shù)次進村，拍攝了專題片《岳陽樓外樓洞庭天外天》。

已有500多年歷史的張谷英村，又稱張谷英大屋，位于湖南岳陽以東的渭洞筆架山下。大屋的主體部分背依龍形山、面臨溪水河，自東向南鋪陳。隨著年代和家族的發(fā)展，形成一大片綿延不斷的古建筑群。如今，張谷英村已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國歷史文化名村，是當(dāng)?shù)刂穆糜尉包c。

外界第一次發(fā)現(xiàn)張谷英村的美，就是因為張安蒙的到來。張安蒙回憶說：“第一次走進張谷英大屋，驚嘆與好奇牽著我們在大屋里漫游了整整一下午，我們仿佛走進了一座迷宮。從大屋的一個北門爬上后山龍脊，眼前的景象把我們震住了：環(huán)山岱色的曠野中，是一片密匝匝的連云瓦片，攝像機鏡頭橫搖180度，還是無法一覽全勝。可是村里人說，我們不過只走了大屋下的一小片地方?！?/p>

當(dāng)年，迎面走來的村民溫和、友好的目光，也讓張安蒙覺得仿佛已是老相識般親切自然。姑娘們走上來，手中端著茶盤，冒著熱氣的小盅里，是用茶葉、花椒炒得噴香的黃豆沏好的熱茶;有的拎來板凳，走到面前的時候，還會用手或者袖子輕輕地拂拭一下……待客之道從容，透出儒雅之風(fēng)。

大屋內(nèi)巷道的幽深和天井的開放，使得光影效果特別豐富。只要向有光影的地方走去，張安蒙就會看見許多真實的生活場景。身邊彌漫著古老的遺風(fēng)，就在她恍惚不知身處何方的時候，身后突然響起學(xué)堂里學(xué)童清脆的歌聲，在山脊和屋瓦的上空掠過。“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消失在遙遠的銀河……”

“若不是聽到當(dāng)時最流行的‘昨夜星辰這首歌，我真的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個‘不知有漢、無論晉魏的桃花源。是‘昨夜星辰，為古村落注入了時代的春風(fēng)，傳遞著新生活的氣息?！睆埌裁苫貞?。當(dāng)天晚上，她再度進村，又目睹了震撼的一幕。

一間不大的屋子里，坐滿了村里的男女老幼。一位名叫張彥西的“秀才”，正一字一句地講解著《古文觀止》，黑板上還寫著“人、手、刀、口、牛、羊”幾個字;另一個角落里，正在進行有關(guān)人生的問卷：“世界上有幾條路？你要走哪條路？”一個女中學(xué)生用娟秀的小字回答：“世界上有兩條路，一條是好路，一條是壞路。我要走好路?！?/p>

大屋里“重教尚德”的儒風(fēng)，深深感動了張安蒙。感動之余，她又有一絲悵惘：中國大地上還有多少個“張谷英大屋”？這些“昨夜星辰”般的古村，會不會隕落？今后又將走向何方？

尋訪之路

“說不清楚，是張谷英村改變了我，還是我改變了這個村落?？傊畯哪且院螅揖妥呱狭藢ぴL古村落的旅程，只要有點時間有點錢，就會到全國各地的偏遠鄉(xiāng)村去。”張安蒙說，“由此，我走進了一片富有魅力的領(lǐng)域。同時也發(fā)現(xiàn)，社會上對古村落的了解、認知、開發(fā)、保護、評估，都遠遠不足”。

浙江蘭溪有一個知名的古村落——諸葛村。到了諸葛村，張安蒙聽說了毗鄰的長樂村;在那里，又聽說了永嘉縣也有很多古村。于是，尋訪到永嘉一個以“文房四寶”為主題規(guī)劃的蒼坡村;從蒼坡村聞知芙蓉村;途經(jīng)芙蓉村的路上，又走進西岸村。僅在永嘉縣，她就尋訪到巖龍、廊下、花坦、嶼北、楓林、溪口、林坑等十多個古村落。

在古徽州地區(qū)，張安蒙走進了皖南的西遞、宏村、南屏、許村、江村、上坑（龍川）、黃田等古村，以及如詩如畫的江西婺源古村落。

在湘桂黔三省交界的侗族聚居區(qū)，張安蒙從廣西三江縣的程陽八寨，尋訪到馬胖、馬田古村;去貴州省的肇興大寨，順路尋訪到榕江的車江古村;聽說榕江的苗家先民，有一支最大的族系遷到了雷山，又去了雷山的苗寨西江;從西江回來，又去了另一個苗寨郎德上寨。

在麗江古城，張安蒙了解到古城的大研鎮(zhèn)是從白沙遷過來的，于是就去尋訪古城的搖籃，在白沙鄉(xiāng)找到了滇藏古驛道上的束河村……

30年來，張安蒙就這樣一次次告別上海的都市生活，不是沉浸在古村里，就是在去古村的路上，足跡遍及蘇、浙、皖、湘、桂、黔、滇、晉、贛、陜、吉等省份的幾十個縣上百個古村落。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散落在我國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的古村落，不是寂寥的“星辰”，而是燦爛的“星河”。

這條燦爛的“星河”，僅僅被發(fā)現(xiàn)還遠遠不夠。2002年，在張安蒙的積極推動下，中國國土經(jīng)濟學(xué)會成立了中國古村落保護與發(fā)展專業(yè)委員會，集聚了一大批全國著名的專家學(xué)者，召開年會、舉辦展會，不斷呼吁古村落保護，深入探討保護路徑;并以“中國景觀村落”的評選活動為指引，引導(dǎo)村民們珍視自己的古村之美。

與此同時，張安蒙自費建立網(wǎng)站，在全國較早地完整介紹中國古村落的現(xiàn)狀、分布和歷史文化價值，自費編印書刊和研究資料，先后拍攝了15集系列片《中國古村落》《沉重的使命》《美哉，古村落》《中國景觀村落》等，出版了《屋脊與根》等著作。

一次次的走訪，使她成為許多古村的“榮譽村民”。從繁華都市走到田間地頭，她神采飛揚、笑聲爽朗，不遺余力地給村民們出謀劃策，告訴他們?nèi)绾渭纫Ｗo古村風(fēng)貌，又要改善生活條件;如何整合古村各種資源，在開發(fā)旅游的同時，不要過度商業(yè)化;如何保留古村落的文化底蘊和書香氣息，不讓古村落變成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等等。

“北有馮驥才，南有張安蒙?！彼龑糯迓湟煌樯?、一往無前的精神，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與她一起保護古村落，推動著我國古村落保護事業(yè)，像滾雪球一樣逐年發(fā)展壯大。2008年，張安蒙獲得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授予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杰出貢獻獎。

“在第一顆星辰的誘惑下，我不知不覺走進了繁星滿天的星河。徜徉在這片遙遠的星空，我恨不能讓全世界的人與我分享?！睆埌裁烧f。為了讓古村落在上海風(fēng)風(fēng)光光、有尊嚴地展示出來，辦好中國古村落保護與發(fā)展30年回顧展，她投入積蓄、投入精力、投入了全部感情。她的這份執(zhí)著，還感動了身邊的朋友慷慨解囊。

“無品官做有品事。”我國著名古建筑專家羅哲文曾這樣評價張安蒙。她亦以此激勵自己，作為人生格言，把古村落的探尋、研究與中國歷史的政治社會發(fā)展緊密相聯(lián)，為中華文化遺產(chǎn)保護開辟出一片新天地。

安心之處

張安蒙說：“古村落對于我來說，是一本無字的大書。我從那里讀出了歷史和文學(xué)，讀出了古人的思想和哲學(xué)，讀出了我們民族的精神、智慧和永不言敗的人生觀。走進古村落，就如同走進了中國人的歷史、走進中國人的哲學(xué)世界?！?/p>

承載著我國悠久歷史文化基因的古村落，大多由一個龐大的家族組成。村落里有家族創(chuàng)業(yè)始祖的傳說、有家族興盛式微的記載、有祖?zhèn)鞯淖逡?guī)遺訓(xùn)，每一片屋瓦的下面，都演繹過數(shù)不清的悲歡離合。古村落的故事，就像大山里的寶藏一樣，尚待開采;也像深山里的清泉，一旦噴涌就會源源不斷。

優(yōu)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富有哲理的規(guī)劃布局，是古村落遺存經(jīng)久不衰的生命之核?！安穹剿阋子谏妫街厮畯?fù)利于防御”是古村落選址的要義，同時在建筑布局上講究天人合一、順應(yīng)自然、耕讀寫意，滿足精神生活的需求。湖南的張谷英村、安徽涇縣的黃田、江西婺源的李村等，都屬于山清水秀型古村落。蘇州西山的明月灣、安徽績溪的上塘村都是“棋盤村”，在村落規(guī)劃布局上英雄所見略同。

許多古村建筑不僅是石頭的史詩，還是古代文明的一種視覺媒體。粉墻、立柱、大梁、井壁、門楣、柱礎(chǔ)、牛腿、窗欞、檐角、門枕石……精美的雕、鏤、鐫、刻，無處不在;一磚一瓦、一梁一柱、一窗一欞，都承載著中國文化內(nèi)涵;隨處可見的游龍戲珠、麒麟游宮、八仙過海、五谷豐登、柳毅傳書、紅樓西廂等雕刻壁畫，寄托著中國人的價值觀念和人生憧憬，淡雅、質(zhì)樸、寧靜、祥和。

“古村落的美是內(nèi)在的。那簡樸醇厚的民風(fēng)、那綠色有氧的生態(tài)、那鄉(xiāng)間小徑的秩序、那小橋流水的致遠、那搖曳清風(fēng)的自在，都像陳年老酒一樣迷人。但如不精心呵護，即使古村落的軀殼尚存，古村落的魂魄卻散矣?！睆埌裁烧f。

我國有歷史悠久的農(nóng)耕文明與鄉(xiāng)土文化。從小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的張安蒙說：“如果不是走進大山，我永遠不會理解古人所說的‘龍者，何也？山之脈也！;如果不是‘坐車日行數(shù)百里，翻山越嶺懸崖側(cè)，永遠不會理解祖國版圖之遼闊、山河之壯美;如果不是深入民族村寨之鄉(xiāng)，永遠無法切身感受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憤圖強的血脈流長和綿延不絕的智慧傳承，永遠無法深刻了解一個擁有56個民族的國家，在地球村里，為人類創(chuàng)造了何等豐富燦爛的文明與文化！”

為弘揚古村落的文化之根，古稀之年的張安蒙成立了上海登陸根文化發(fā)展中心。盡管忙完中國古村落保護與發(fā)展30年回顧展，她就累得生病住院了，但在病榻上，這位70歲的老人欣慰地說：“如果說，找到自己活著的目標(biāo)和價值，是人生最大的成功，我想我成功了。古村落已經(jīng)不單純是我服務(wù)和衛(wèi)護的對象，而是我心靈的鳥巢、是一個精神家園。走進古村落，足以把心填滿！”

（本文選自：決策探索 2020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