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夏雨
有眼睛是幸福的,有耳朵是幸運(yùn)的,我就要見到世間最白的浪花,人間最綠的湘江源頭了。
小路穿著樹葉,吃著野果,但歷經(jīng)風(fēng)霜,我不知它的頭在哪兒。我往上找它的源頭,它往下,尋我的來路。這座山里可能住過我們逝去的以野果充饑的祖先。垂直的懸崖上漫步彎曲的樹木就像他們的縮影。
一只蜜蜂的屁股對著我,頭藏進(jìn)了一朵白色的野茶花。雨水應(yīng)該稀釋了它的甜度,它一動也不動。我靠近一看,它已經(jīng)死了,死在最甜蜜的花蕊里。是因突來的大雨還是過于辛勞?生活中總有一些料想不到的厄運(yùn),哪怕你一直過著蜜蜂一樣甜蜜的生活。樹要發(fā)新葉,巖縫要出水,青蛙要捕蟲,水要去遠(yuǎn)方。我似乎看見麋鹿的角、老鷹的眼,它們隱居在這里。幾只黑螞蟻好像是搬家途中遇到了雨,它們抬著一只蚱蜢,站在一根細(xì)如筷子的枯枝上,在一片懸空的樹葉下歇腳,等待雨全部停下來。
這個世界有各種生命,也就都有各自的命運(yùn)。
雨霧給我幻覺,山不停地移動位置,互為彼此,不分高低。我知道,它們其實(shí)一輩子都不會動,在這里守護(hù)水源。這是它們的使命,也是它們的命運(yùn)。
雨真的停了,我聽到有鳥怯生生地叫了幾聲,便收起了傘。山坡也漸次收攏,兩邊的山夾緊木棧,我聞香拾級而上。雨水整理了我的上衣,又在我的褲腳和鞋里加重了我就要見到源頭的肅穆和莊重。有眼睛是幸福的,有耳朵是幸運(yùn)的,我就要見到世間最白的浪花,人間最綠的湘江源頭了。我甚至能聽到小溪在輕輕議論,這要上去的人到底是誰呀?我聽到有節(jié)奏的“啾啾啾”的鳥叫聲,像有人在說書一樣。
山路到了盡頭,從樹林往右拐,迎面就是懸崖,路沉入了一個水潭,不能再往前走了。我聽到了巨大的轟鳴聲!水竟然自己從懸崖最高處跑出來迎我!到了!
??!瀑布!我到了!它也到了!巨大的水流從天邊傾瀉而下!我來之前,它就這么美,這是我最大的意見!
這個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憑空跳了下來,砸在天下最堅(jiān)硬的石頭上,沸沸揚(yáng)揚(yáng),激蕩喧囂!晶瑩剔透的灰白色水柱從巖石上每道罅隙、每個豁口、每條裂縫,穿過億萬年光陰,噴薄而出!“嘩啦啦!”瀑布被撕成很多條,落入水潭。水潭很小,卻大過人間。再大的手也無法捂住泉眼的嘴巴,泉眼說的是最清澈、最明白、最單純的語句。瀑布像飛起的千萬只白鳥,它們是自由的白鴿,從此開始,它們就要掙脫桎梏,一直向下,滋潤人間最底層,蕩平天下的坎坷。
這場瀑布美過世上所有的詩,像排場很大的交響樂晚會,急管繁弦,驚天動地。柔和的雙簧管、滴滴答答的豎琴。我懷疑瀑布是被這場宏大的音樂騙出來的。由于地心離心力,山溪在懸崖上露出了肉身,讓香爐石山有了潔白活潑的靈魂。它將飛瀑分成了巋水、瀟水、沱水三條河,分別流向藍(lán)山、寧遠(yuǎn)、江華三個縣。溪水打出“純潔自我,兼濟(jì)天下”之旗,群山響應(yīng)。這里像是天堂的邊緣,又像是塵世的頂端。微風(fēng)輕拂,細(xì)雨瀝瀝,每一顆水珠都是顫抖的佛心。小溪不自卑,它有香爐山、舜帝山和白云做它的背景。香爐山長得很壯實(shí),是為了接穩(wěn)天上下來的水。瀑布是云下到人間的梯子。云是山和天對話的使者。這些水每天都很專注地做同一件事,噴出來、噴出來,流出去、流出去,千遍萬遍,樂此不疲,不厭其煩。世間一直日夜辛勞、默默奉獻(xiàn)的,只有水。特別是水源,一出生就有了奉獻(xiàn)的好品質(zhì)。
雨完全停了。瀑布像一塊液體銀幕,懸掛在天地之間。白霧如羊、如牛、如仙,緩緩飄過。秋風(fēng)起伏歡呼,樹葉拍落手掌。小鳥飛來飛去,唱著瀑布小時候不安分的故事:
“啾啾啾!別看它現(xiàn)在氣勢如牛,小時候還不如我的一根羽毛大。啾啾啾!最起始它是云層下來的一滴水,一片樹葉伸手接住了它。它無頭無尾,無手無腳,傻愣愣地沿著葉子邊緣的鋸齒,一步一步往下滑。啾啾啾!它掉入粉紅的花蕊,又從花瓣上溢出,落在草尖。啾啾啾!它不愿做一顆珍珠,就跳進(jìn)草叢,融進(jìn)小獸的蹄印,和別的不安分的水珠玩在一起,聚成我身子那么大的一洼水,養(yǎng)育了一窩蝌蚪。啾啾啾!蝌蚪長成青蛙,青蛙扒拉枯葉圍了一泓泉,又帶著長大的泉到了更大的洼,聚成一條小溪。啾啾啾!小溪的腳步日夜不停,在林中串起更多的小溪,匯成一條小河。啾啾啾!小河身子大了,更不安分。它不想高高在上,只在山里游蕩,它要到更大的世界去闖。啾啾啾!嘩嘩嘩!它就從山頂沖出來,成了現(xiàn)在的瀑布。啾啾啾!瀑布的歌詞永遠(yuǎn)只有一句話:‘我要遠(yuǎn)走高飛!笑死我了!它不像我有翅膀,不知道它怎么飛??墒?,它后來真的做到了。啾啾啾!除了水滴自己,無論誰都不能斷定它成不了這個成不了那個。啾啾啾!它后來竟然站起來,成了巨人,大湘江!啾啾啾!”
小鳥真像個說書人。水似乎也聽懂了小鳥的歌聲,或者說,聽懂了我內(nèi)心發(fā)出的聲音。它跌跌撞撞鉆出巖縫,活力四射。對人類,懸崖是懸崖,懸崖要勒馬。對水,那只是它們祖先沖蝕的一條古老水道。你覺得它是不小心跌下來的,它卻覺得如滑冰般好玩。水浪的白光反射到我眼里,我才意識到,它在這里流淌了億萬年,走了千千萬萬個日子,之前卻沒落下任何一條新聞。我看見舜帝默默睡在群山中。遠(yuǎn)看瀟水,乃至湘江,像一根風(fēng)箏的白絲線。風(fēng)箏就是飄在香爐山頭的那片薄云。香爐山像一首古詩。煙雨朦朧中,一只戶籍不明的白鶴,細(xì)細(xì)的腳管漫步在松枝上,像緩緩寫字的小楷。紅彤彤的野柿子綴滿枝頭,給這幅書法蓋上了歷代皇帝的私印。
我沒摘花,也沒采果,但收獲頗多,什么也不用帶走。喝了半輩子湘江水,到源頭說聲謝謝,是我來這里該做的事。世上只有兩種事物可以對抗時間,一是水,二是善。善和水源一樣,起初很弱小,但聚積后可以成為一條湘江。每個人都是善的源頭。有人排放污水、采石挖山、攔河筑壩,致使湘江傷痕累累。我為水源哭泣。別讓人的陰影玷污了湘江,讓水安靜地發(fā)育,讓大自然回到大自然。湘江流淌,人要善良。水只想變成更遠(yuǎn)的水,人生比河流短一點(diǎn),善卻可以比河流更長。雖然遭受污染,但沒有一棵樹從地里拔腿就走,排隊(duì)移民。所有的樹,都在葉子和身上文身,文出小溪和河流的圖案,表示它們的熱愛和決心。
水無論到了洞庭湖、長江還是大海,都會想起它的源頭貓兒嶺。你看香爐山頂上的云,正是這些水的化身,它們完成向低處流的使命后,回到了起源。
又開始下雨了,我撐開了傘。我知道,云又開始給水源補(bǔ)水了。
還是趕快下山吧。我離開后,野雞將在這里恢復(fù)航線,野豬會像老大一樣在林間踱步。喔,雨中有人唱瑤歌,麻雀從我眼前飛過,我替他們感到幸福。
下山途中,看到了一個野柿子。我毫不猶豫地折斷了那只“紅酥手”,把它的紅皮剝了,將它紅顫顫的肉身送進(jìn)自己口中,吞了自己上山時的矯情和虛偽的承諾。我知道,因?yàn)轲囸I,我正在往下走。
摘自《北京文學(xué)》